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第十回

徐皓峰

黛玉葬花——答案早说

二十二回,宝钗的提问“‘本来无一物’是何物?”还要度过漫长的五十八回,到后四十回才开始解答。读者等得绝望,茶馆里讲评书,此时要做“答案早说”的处理。

最初令人激动的悬念,拖延得太久,就失去效果了。评书艺人此时插话,先说后果,不会因为露了底牌,失去听众,听众反而提神,更要听。

比如《三国演义》,三国里哪一国赢呢?是基本悬念,但一场战役一场战役地写下来,似无尽头。听众产生“谁赢都行”的倦怠情绪,评书艺人插一句:“谁承想,七十年后,天下归了司马家。曹刘孙白忙一场。”

听众登时精神了。拿后果,给悬念加油。

二十二回的悬念,不用等几十回,二十三回就答了。

不是正式解答,是答一点。北京话啰嗦,同时又吃字,二十一世纪初,北京流行小公共汽车,车主报站名,吃字厉害,八王坟说成“扒坟”,车公庄说成“扯庄”,外地游客十分迷惘,一个地图上的地名都没有,以为到了泰国。

“一点”省去“一”,说成“点”。

问人是否一起吃饭,叫“吃点?”;大伙凑钱,叫“掏点?”;向你泄密,但不全说,给一两句,你完全听不懂,事后倒霉,向他抱怨:“你知道情况,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问心无愧地回答:“我点过你。”

二十三回,有贾家晚辈请王熙凤安排工作,贾政担忧贾家败亡,这就是败因之一,任人唯亲。不顺着写出,先点一笔,留到下一回再写。交代贾政对宝玉其实心里满意,看不上庶出的儿子贾环。兄弟相嫉,是败家之因。也是点一笔,下回再展开。

长篇小说是主线副线的游戏,这一回的副线,下回变主线,这回主线,下回可隐去。二十三回主事,是宝玉和黛玉共看《西厢记》,两人第一次从“男女”上想对方。

看《西厢记》前的事,是“哲学情节化”的典范。

皇妃省亲的园子,按惯例,皇妃走后,要封存起来,旁人使用是僭越。元春下旨破例,让贾府小姐们用,宝玉随着女孩们入住。宝玉日日快乐,一日无中生有,莫名烦闷,要生事,于是下人给他找小说看。

原文是:“谁想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在武则天时代,这句话就是民间百姓理解的世界起源。

受印度哲学影响吧,认为人间为假相,假相是真相造的。真相本来无一物,忽然“不自在起来,闷闷的”,造出种种物,无缘无故,称为“蠢动”。造世界,和造梦一样,想看见什么,梦里就出现什么。人造出梦,却错觉自己在梦中,误以为是梦造出了自己,自己受梦制约——此为假相。

宝玉蠢动,屋里待不住,跑去园中,逢上落花,不忍它们遭人践踏,捧花送入水中。宝玉爱花如爱人,此心此想,招来了黛玉现身。黛玉也在处理落花,忙得比他更早,认为花顺水流出园子,终会流到污秽地,还是糟蹋了。她要挖土掩埋,像人一样安葬。

认为环境和自己不同,便会永在梦中。艺术可破梦,作诗、歌唱、绘画时,会个体超越,发生“觉得他人、万物也是自己”的心理——这也是蠢动,不知怎么就这样了。轻易发生,并不费劲,只要挥笔或歌唱,是人都会有。

宝玉、黛玉待落花如亲友,是两人艺术天赋使然,保持这种心理,便会渐渐发现存在的一切为假相,本来无一物为真相——宝钗认为这种觉悟,还是人脑的思维,自以为出了梦境,达到真相,其实是另起了一梦,做起了“本来无一物”的梦。

宝钗看的《坛经》上记载,武则天派使者请六祖来皇宫,六祖用家常话点化了使者,表示不去。使者说,那您给她带个话吧,别是点化我的家常话,人家是女皇,得来点特别的。六祖说“烦恼即菩提”——假相就是真相。足够惊世骇俗,使者满意。

之后,武则天写来感谢信,说有这句话就够了,不必见面了。

假相是真相“蠢动”所造,所以这个令我们烦恼无边的人间,就是真相。“真相创造出假相”的说法,是为方便理解,让人展开思路的暂时说法,其实真相没创造什么,蠢动没有开始和结束,比如天上的云,云不是天的创造,云是天的一部分。

“本来无一物”是什么物?是万物。你在梦境中,全然享受这个梦,才是真的清醒。如看一场希区柯克的电影,恐惧、压抑都是享受。

《红楼梦》第一回,太虚幻境的对联为“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便是“烦恼即菩提”。后四十回写宝玉终局,离家流浪。别以为他撒手不管了,其实管了全世界。别以为他对人间绝望,那时的人间,对他来说是无处不好、无时不妙的琉璃宝殿。

以上所言,是正统的儒家文化。明末儒家扩充了学术范围,“援儒入释”运动后,以前由禅宗阐述的哲学问题,改由儒家阐述。三四百年了,足够是正统。

马一浮是民国儒家代表人物,过世前给亲友的绝笔长诗,其中四句:“乘化吾安适,虚空任所之。沤灭全归海,花开正满枝。”——您问我去哪儿,哪里我都去。水泡破了,并不是消失,水泡就是海水呀。别以为我没了,满世界都是我。

这是对宝玉结局的最好诠释。

发现宝玉带着《西厢记》,黛玉暂缓葬花,跟他一起看完。此书谈情说爱,宝玉小孩心情,学用书中唱词调笑黛玉。黛玉差点吓哭,大骂他,再次证明她之前对宝玉是发小之情,不是男女之情。

宝玉道歉后,黛玉松口气,恢复霸道,反而嘲讽宝玉不敢玩真的。“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鑞枪头”的话,相当于今日“有本事来呀,光说不练,不算男的!”——标准的北京大妞,心理极保守,嘴上要惹事。

《无间道》与黄天霸——施恩体系

二十四回,主事是贾芸求职。穷孩子改变处境,正途是学书科举,没此心力,只好钻营人情。先写他谄媚,他十八九岁,宝玉开玩笑说你给我当儿子吧。宝玉小他五六岁,他竟求玩笑话落实,要当定这儿子。

他向贾琏求职,结果贾府新出的一个职位,没归他,归了向王熙凤求职的贾芹。贾芸想,选择错误,还是得求熙凤。

贾芹母亲属于宁国府,在王熙凤这里有面子,为笼络人心,王熙凤生造出一个职位给他儿子。元春省亲过后,做迎接礼仪的和尚道士变没用了,贾政要遣散,王熙凤则建议养起来,等元春次年省亲再用,比临时凑人要好。贾政觉得考虑周到,应允。

对公事的合理化建议,为完成私人交情——假公济私,是家族败因。贾芹就任,先预支他数月费用,高达三百两。每项开支均含油水,远高于市场价,故意给办事人好处,为贵族家的施恩体系。王熙凤很照顾贾芹母亲。

贾芸没有这种靠面子就能成事的母亲,要靠自己,得送礼。他先去开香料店的舅舅家,想赊出些香料送王熙凤。舅舅说店的合伙人刚定下规矩,拒不给各自亲戚赊欠,他不能破坏。舅舅说吃过饭再走,舅妈说家里粮不够。

对这份虚情假意,贾芸还得客气,连说“不用费事”,快快出门。怄气时,来了运气,他有个邻居,是施放高利贷的混混,突然仗义,不要利息、不要字据地借给贾芸银子。

家有恶邻,说明贾芸家确实落魄,住不上好地方。京城混混敲诈小贩、劳工,但不欺负读书人,你家再穷,屋里有个读书的孩子,就不对你家使坏了。落魄的官宦子弟在亲戚里不受待见,受混混待见,你家“祖上是谁”,对你都无所谓了,对他们很重要,以跟你认识为荣。

贾芸以前跟这混混没交往,混混的条件清晰,对你不是放高利贷,是朋友间借钱,以后碰面,你得跟我说话,当我是朋友就行。

贾芸拿钱买了香料,等着王熙凤路过,说有位朋友去外省当官,家里的香料店得关闭,店里囤货就给亲朋分了,他得了些,贵重的东西,尊贵人才用得起,请婶子收下吧,否则搁我手里就搁毁了。

这番话,不知纂了多久。先表示东西是白来的,让王熙凤放松警惕,要说是倾家荡产买的,王熙凤就谨慎了,会想:“如此投入,那你想要多大回报啊,我接不起。”再表示东西贵重,值得拿;恭维王熙凤尊贵;将收礼说成避免好东西毁在我手里,救了东西。

说得王熙凤欣然收下。不几日,派给他在省亲别墅种树的活儿,发出二百两施工款,也是大油水。

混混倪二对贾芸,不计回报,直接施恩。王熙凤对贾芹、贾芸,不考察人品能力,直接施恩。倪二相信自己能交出朋友,王熙凤相信自己能培养出党羽,底层人物和高层人物同此想。因为儒家改造出的社会,信奉“人性本善”,认为受恩于人,必有回报之心。

王熙凤即便不太信“人性本善”,也相信“我能让他对我善心”,即便他对别人还是人品拙劣,毫无改善。

清朝中期,五百多回的超级长篇小说《施公案》中,著名人物黄天霸便如此,本是强盗,被清官施公感化,而反了出身,协助施公捉强盗。私人间的施恩,能改变一个人的原有立场,是大众共识。不是小说改变世风,而是人情本来如此,大众愿意听这样的故事。

好人坏人都要耍施公风范。一九五八年电影《虎胆英雄》、一九七○年《智取威虎山》、一九七八年《保密局的枪声》中,国民党军官、山中匪首、中统特务有一共同心态,怀疑一个手下是共党卧底,小儿科似的试探了一两次后,就不查了,开始对他施恩,提拔成二把手,自信“就算他是共党,也会忠心于我。共党给他的,能有我给他的多吗?”

能如此自信,是生活里成功例子多。

二○○二年香港警匪片经典《无间道》,老大怀疑一个手下是警察卧底,找不到证据,也从此讨厌了他,再没好脸,搞得关系越来越压抑。他有一个打入警局的卧底,也是关系压抑,总威胁说,不好好办事,就向警局举报你是黑帮卧底,毁你新婚。结果,两个卧底联手搞死了他。

一位年少至老,坚定认为世界上最好看的电影是《智取威虎山》的京城老哥,看到《无间道》DVD后,怀念起匪首座山雕,分析老大败因:“不懂得施恩。”

一年后,《无间道2》DVD传来,片中老大对警察派来的卧底,一直不挑破,情深义重,默默施恩。京城老哥赞许:“这才是个老大样呀。”施公—黄天霸的传统还在,看着舒服。

京城有句话,叫“你看着办”,使用率很高,是施恩体系的词。王熙凤给贾芹、贾芸批钱都是一单几百两,不搞审计核查,其中多少是个人油水,多少用于公事?自己找分寸,多少都是对的。

贪污大,是承接王熙凤好意,给了就拿着。贪污小,是对王熙凤回护,不给她找麻烦。王熙凤不给比例,让你们自己拿,完全自由,拿多拿少,我都能承担,显得大气。

贵族家传统,被香港黑帮模仿,一九九一年《雷洛传》、一九九二年剧集《大时代》,老大让一个穷小子终止跟自己女儿谈恋爱,和收买一位财经专家,方法一样,都是摆上整桌钱,请自取,多少随意,以彰显大气。

事先讲好,可以都拿走,老大一脸真诚。穷小子和财经专家是新时代西化青年,哪儿懂这个?反觉得受侮辱,都翻了脸。人情破裂,剧情由此展开。

“别太难看就行”也是施恩体系的词,油水尽管拿,场面上别露馅。二百两种树款全贪了都可以,只要你有本事搞到免费树苗给种上。

凡办理工程、仪仗,一半钱都是上级对下级的施恩。但有一点,恩主、朋友的红白喜事绝对不能贪,此时是报恩时。清末两大内总管,慈禧太后捧起李莲英,隆裕太后捧起小德张,李莲英比小德张在京城百姓里口碑好,因为传说李莲英主办慈禧葬礼,自己还往里加钱。小德张是贪污了隆裕葬礼开支百分之四十往上的钱——这种话一传开,他就没脸在京城待了,要去天津租界安家。

贾珍为何要找王熙凤主持秦可卿葬礼?王熙凤是秦可卿闺蜜,要全这份情谊,绝对大公无私,自己不落钱。如交给宁国府自己的管家主办,钱肯定花冒了,没准还会在出席葬礼的王公大臣前露馅,显出钱没到位,处处寒碜,宁国府的面子就太难看了。

写出贾芸这个奋斗男后,曹雪芹又写出个奋斗女,叫林红玉。奴才要避开主子名字,为了林黛玉,她名字里的“玉”字被去掉,称为小红。

曹雪芹是故意引导读者猜想,林黛玉如不是位官宦小姐,也是位下人孩子,是否将适者生存,也生出一身俗气和满腔心机?

小红不是宝玉原本配置,属于省亲别墅里随房子配置的丫鬟,宝玉入住的“怡红院”,恰是她所属的房子。一个边缘下人,不能近身伺候宝玉洗脸、倒茶。宝玉的原本配置——晴雯等丫鬟,甚至认为她根本就不能让宝玉看见,在院里、厨房待着就好。

宝玉待丫鬟如姐妹,谈不上管理,晴雯们放纵惯了,一日你出去玩、我出去玩,想着屋里总有人在,不料大家心同此想,竟都出去了。宝玉发现只剩自己一人,小红捉到机会,给宝玉上了杯茶。

被原配丫鬟们知道,骂了她一顿。小红确有高攀宝玉之心,给骂得绝了念想,重新锁定目标,看上了领人种树的贾芸,贾芸也看上她的风情。曹雪芹写得很电影化,电影是视觉艺术,电影里的爱情是看出来的。

得做特殊视觉处理,不能是日常的看,要么把距离拉远,要么把时间切短。贾芸看小红,小红是忽然露面、转瞬即走,看不够,才生期盼。小红看贾芸,是远望他在山坡上种树,看不清,才生向往。

小红被骂没事,因为是下人,早自承命运,脸皮厚,能隐而不发。贾环是下人生的主子,自我定位混乱,兜不住火。王夫人房里的丫鬟们懒得理他,唯一给他好脸的一位丫鬟,近日又跟宝玉亲近。贾环发狠,推倒宝玉身边灯台,想灯油浇瞎宝玉眼睛,结果浇到脸上,烫出宝玉一串燎泡。

王熙凤对小孩一贯的好心,平日维护贾环自尊心,从不把他往坏处想,认为是失手,一叶遮目,看不到他的坏心。还为他遮挡,一面利索帮宝玉收拾,一面说贾环毛躁,是妈妈欠缺教导。

这话一出,王夫人就找他妈赵姨娘了,让贾环躲过了一场骂。看王夫人训赵姨娘的话,可知她出嫁前是位养尊处优的标准小姐,跟当男孩养的王熙凤、黛玉不同,她俩急了,能像底层一样骂人,王夫人没词,第一句狠,为“养出这个黑心下流种来”——说明她以母亲的直觉,比王熙凤看得明白,贾环是犯坏,不是失手。

第二句便没劲了,变成“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使坏,我都装没看见。第三句“你们得意了,越发上来了”——像诉苦,哪是训人呀。

宝玉向赵姨娘表示,自己在贾母面前,不会说是贾环烫的,说是自己不小心。宝玉的好心,得王熙凤赞许,她是当家人,维护兄弟和睦,说那样贾母就会骂宝玉的随身仆人了,话外之意,安慰赵姨娘,你们母子俩都脱责了。

宝玉和王熙凤照顾赵姨娘,赵姨娘却对他俩起了杀心,找马道婆给俩人施法。赵姨娘认为荣国府财产都是她的,宝玉一死,她儿子贾环便是唯一继承人。杀王熙凤,为护财,认为王熙凤会敛财,不断掏走贾府财产,影响贾环继承的总数。

马道婆的法术,是五鬼索命,将王熙凤、宝玉生辰八字各写在一个纸人上,分别缠上五个纸剪的小鬼,塞到两人床上。马道婆遥控作法,两人就会发疯而死。

不知灵不灵,但京城官宦人家都知道有这种法术,对外往往用假生辰,小孩是过假生日过到成婚前,爹才告诉真生辰。

此处写法,“往床上一塞”是硬伤漏洞。平民家庭,房屋紧张,卧室和会客室是一间,做客时顺手往床上塞东西,才有可能。宝玉、熙凤的级别,会客室、书房、卧室、餐厅各是一间,况且丫鬟、嬷嬷多,赵姨娘去做客,进不了卧室。

而且,富贵人家爱干净,被褥换得勤,都是整套换,往床上塞纸人,不几日即给发现,看到如此恐怖的东西,必起喧闹。太难为赵姨娘了,没法操作呀。

做影视改编,导演此时会要编剧查民俗。可查到变通之法,不必放纸人,搞到被咒人头发,缠在纸人上,也可施法。王熙凤和宝玉每日梳头,梳子上总有落发,赵姨娘还是可以搞到的,通过贾环,在梳头时间,跑去他俩房里玩就行。

自己的头发,就能把自己害死——这样的传说,实在恐怖,所以讲究的官宦人家在梳头后,要将落发烧了。后听闻,指甲也能做法,再剪指甲也会烧。又听说内衣也行,严防内衣外泄后,又听说旧帽、旧鞋也管用……既然巫术如此先进,为何要难为赵姨娘?

马道婆是宝玉的干娘,应是宝玉幼年患病而拜的。拜一个神道人物,给孩子保平安,是京城习俗。马道婆品行,最初亮相已表明,是个没良知、没分寸的人,听到宝玉被烫坏脸,视为生财机会,即赶来,建议贾母为宝玉在庙里供香油,以保平安。

为多要钱,说起郡王、侯爷供多少,往一天几十斤说,激贾母攀比。贾母不应话,已内心不快。马道婆改口,说晚辈给长辈捐香油,可以没上限,长辈给晚辈捐,数目不能大,怕晚辈受不起,会折福气。八九倍地往下减,说一日七斤或五斤都好。

贾母选了最低标准五斤,让此事快过去。不信马道婆,还相信法事会起作用。写马道婆,为写施恩体系会失灵。

五鬼索命、宝玉生效

黛玉去怡红院找宝玉玩,发现王熙凤、宝钗等人也在。黛玉和宝钗说话不畅快,黛玉的幽默,宝钗不易听懂。熙凤、黛玉两个都从小当男孩养的,她俩碰上,快嘴损词,棋逢对手,能说嗨了。

从不当众开男女玩笑的熙凤,面对黛玉,首次开起了这种玩笑,叫黛玉给贾家当媳妇。黛玉开骂,说熙凤“贫嘴贱舌惹人厌恶”,还啐了一口。

冲人吐口水,是侮辱性的,“你是鬼”的意思,传说鬼怕啐,遇上鬼就啐一口,鬼就躲了。熙凤平时越损贾母,贾母越高兴,此时被黛玉损,王熙凤也高兴,玩笑升级,拿不能婚配的堂兄妹开起玩笑,指着宝玉问,一表人才的配不上你?

黛玉怒了,起身就走。我能开别人玩笑,别人不能开我玩笑——这是黛玉的霸道。宝玉忙拉回她,黛玉以小搏大,跟熙凤斗上嘴,两人越说越嗨,其他人跟不上她俩,只得旁观。王夫人派人请众女过去,王熙凤领黛玉走,宝玉要跟黛玉说句话,王熙凤又开起堂兄妹禁忌的玩笑,说:“有人找你说话呢。”

搞得黛玉和宝玉害羞,宝玉迟迟说不出话,读者以为他动情,要表白,不料是中了法术的反应,突然发疯。

——典型的刘别谦式触动,以一个情绪误导,急速转换情节。《红楼梦》中的刘别谦触动好多啊。有学者认为《红楼梦》的爱情戏独特,传统小说罕见,甚至可说前所未有,根据王熙凤屋里的西洋钟、宝玉私藏的西洋烟,推断曹雪芹童年,听西洋商人讲过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如果此说成立,也可推断刘别谦一直在研究《红楼梦》,还推荐给比利·怀尔德,《七年之痒》中的玛丽莲·梦露,在西方电影史上前所未有,因为不是西方女子,是怀尔德理解的林黛玉……

宝玉、王熙凤相继发疯,乱闹一通后,不省人事。经过请医求神的一番折腾,贾政觉得没希望,赵姨娘建议准备后事,贾母开骂。

这番骂,又脏又蛮,贾母扯下贵妇外观,人品和早年经历大曝光,跟王夫人对比,是太有词了。正发誓对贾政、赵姨娘绝不轻饶,预定的棺材送到,火上添油,贾母喊家丁把送棺材的人打死。

终于解谜,黛玉的兵户气是哪儿来的了。源头是贾母,感染给女儿贾敏,贾敏感染给女儿黛玉。难怪贾母宠黛玉强过三位亲孙女,因为一般习气,最像自己。

贾母喊打喊杀时,来了癞头和尚、跛足道人,说救治不用符咒灵水,你家自有宝贝。宝玉佩玉的背面刻着“除邪祟”字样,这就是法器,被声色货利所迷,所以不灵。僧道一阵唠叨,之后又诵诗,说的都是“还记得你出生前是什么吗?”

《指月录》记载,香岩是个跟黛玉一样的人,理解力强,善于总结,在百丈丛林里,问一答十,口才无敌。沩山问他:“父母未生时,试道一句看。”——出生前,你是什么,能说说吗?

理解力没用了,香岩败走。这个典故刺激文人,文人参禅多是参这句话,流传广,字上略有变,如“请问父母未生前”“因何出生”“未生人时人在哪儿”,还进了清朝中医理论书《三指禅》(诊脉用三指按患者腕部),诗化为“穷取生身未有时”。

参究结果,是发现自己并未出生,出生与成长都是假相,犹如电影院里,你跟一位明星发生认同心理,随他经历。其实你从未成为他,未做任何事,你在影院座位上的种种情绪,等你离座后,便自动停止了。

你随着明星在银幕上受虐杀,万分痛苦,解救你的方法,不是在银幕上改电影,而是让影院领座员跟你说句“你妈找你”,你的痛苦登时全没了。破除五鬼索命,也如此。宝玉对付不了五鬼索命,未出生的宝玉可以。

当你妈训你的时候,银幕上的凶手就杀不成你了。

佩玉因此生效,破了五鬼索命,宝玉和熙凤重生。大家终于松了口气,黛玉念声阿弥陀佛,宝钗开起玩笑,说阿弥陀佛保住了林妹妹婚姻。以前都是黛玉冲宝钗开男女关系的玩笑,宝钗不敢接话,王熙凤破例,冲黛玉开这种玩笑后,宝钗迅速学会。

黛玉的兵户气上来,啐一口,说宝钗不是好人,不得好死,学什么不好,学了凤姐的贫嘴烂舌——又脏又蛮,确是贾母真传。

稀罕物和文人画

二十六回,先铺陈贾芸和小红的关系渐近,再写自从王熙凤开了宝黛婚配的玩笑后,黛玉见宝玉开始脸红,但当宝玉又拿《西厢记》上的情话调笑黛玉,黛玉翻脸,说两人是兄妹,不能开这种玩笑。逼得宝玉发毒誓,再说这种话,生疮烂舌头。

宝玉冤枉,没有男女之心,因俩人一起看的《西厢记》,这本书在社会上不是禁书,在读书人家是禁书,整个院子里他只有黛玉一个书友,那么说纯是好玩。

《红楼梦》主线,是宝黛二人从两小无猜的纯真,走到堂兄妹不伦之恋。以防止爱情的方式写爱情,是爱情电影惯常,不算稀奇,所谓“欲扬先抑”,阻力越大,越显出爱情的力量。阻力来自家族、阶级、种族、政见等外力,男女主人公的爱是确定的。

而《红楼梦》则是,宝玉和黛玉主观上没有爱情,却还是发生了爱情。完全跳出俗套,慨叹曹雪芹妙笔。

宝钗的哥哥薛蟠过生日,家长给办的生日宴之前,寻到了稀罕物,先找哥们吃一顿。宝玉去了,冯紫英没时间,赶来喝了两大碗酒即走。他留下两个话题,一是不久前碰上件“大不幸中大幸”的事,二是家里正有件“紧要大事”。

薛蟠听着着急,要他透露点,冯紫英一点不漏地走了。这是曹雪芹在做悬念,让薛蟠代读者着急。

此处显出两个贵族家习俗。一是,宝玉和宝钗对薛蟠搞来的稀罕物,保持警惕,尽量不吃,推辞话语,是说自己“命小福薄”,吃了会折福。

贵族家不崇尚野味,听说有种野鱼鲜美,会设立渔场繁殖几代后才开始食用;不吃野鹿,要开地圈养几代后再食。他们认为吃野生之物得拔毒,拔不干净会中邪,现在看,“毒”说的是细菌和寄生虫。

尤其不吃奇形怪状之物,因为缘故不明。商人阶层才爱野味和怪物,物以稀为贵。薛蟠染上商人气,搞来的美食,为巨大的藕和西瓜、超长的鲟鱼、外国熏猪(熏法不明,不敢吃)。可能冯紫英没急事,专程来聚餐,一看桌上奇形怪状,便推脱走开了。

二是,薛蟠向宝玉讨生日礼物,宝玉手里的古董、西洋货多,却说那些东西都是家里给的、别人做的,称得上是“我”的,为“我”的书画。宝玉真诚,拿薛蟠当文人来尊重。

薛蟠凑兴说自己平时也欣赏画。他看的是春宫画,因识字有限,还把画家唐寅说成“庚黄”,引得大家笑一场。总之,是明白宝玉用心,很感谢。

所谓“文人画”,在文人交往,字画替代了工艺品、金钱,成为正式礼物。官场上也一样,明朝官员离任,下属官员集体送礼,是一幅花卉画,其中植物各有寓意,密电码一般,表示大家对您业绩的评定。

民国初期,孙中山、徐世昌、溥仪送礼还是送亲笔字画,之后军阀时代,权贵多是兵头出身,写字困难,实在画不了,此风才渐息。

这场饭局,快乐热闹,却以食品写出下坡路,贵族阶层已日渐糙化。

性格翻新、伯格曼剧作

薛蟠约出宝玉,是谎说他父亲找他。去了整个白日,黛玉担心,以为出了严重事,听说宝玉归来,便趁夜去看他。

宝钗随宝玉归来,入屋谈笑。晴雯刚跟别的丫鬟闹别扭,宝钗来了,她就得值班,不能早睡,更生气。听到黛玉敲门,以为是宝钗丫鬟,拒不开门。黛玉了解她习性,以为是没听出自己声音,又喊了一声。

晴雯真没听出来是黛玉,在气头上,索性撒泼,吼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一概不许进门。”明明是训斥丫鬟的话。黛玉平日能听明白,笑笑,说:“晴雯,你跟谁说话呢?”多说几个字,晴雯听出是黛玉,当然开门了。

但黛玉不相信之前晴雯听不出自己声音,反应是,竟然敢拿训丫鬟的话训我?先是给激起霸道,要反口训斥她,却忽然来了股悲伤,给自己定位成一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孤儿,没了争吵心,进而以为是早晨训斥了宝玉,所以宝玉故意气“我”。

晴雯假托宝玉的谎话,给推理得有根有据,黛玉当真,转去一旁树林落泪。

读至此处,一身冷汗。我们的回忆,并不是我们的经历,都是推理出来的,活了几十年,并不知道几十年里真发生了什么。

二十七回。确是夜深了,宝钗告辞,宝玉送她出门。树林里的黛玉看见,自居被冷落地位,没现身,躲到宝玉进门,落泪回自己屋了。

宝钗来,带着一众丫鬟。因为黛玉、宝玉住得近,黛玉没带丫鬟,单身来的。如果两人住得稍远,黛玉出门必有丫鬟,丫鬟吼一声:“晴雯,你说什么呢?是林小姐。”晴雯便慌忙开门了,不会有任何误会。

电影是时空的艺术,因为时间、空间决定剧情。宝黛的房距,造成了这场泪。

黛玉回潇湘馆后,忧伤神色,并未引起丫鬟关注,任由她,因为在丫鬟眼中,这是她常态。曹雪芹转笔,从丫鬟角度,写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林妹妹:“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

大跌眼镜,除了六七岁刚来贾府的第一天,二十几回下来,黛玉都是嘴快爱笑的豪迈女,不料独处时竟如此灰暗。

写黛玉豪迈,已写很久,再重复便单调了。电影剧本也是,在剧情中段,主角要做性格翻新,改变之前形象。曹雪芹以豪迈为黛玉基调,忧郁自伤为变调,多一个层次,增加人物形象厚度。

二十七回丫鬟口中的黛玉性格,在小说里是调味品般的变数,在越剧里成为黛玉的基调,将兵户气删除,原有黛玉欺负别人的话,都改成是她受欺负的无力抱怨,且提高个人文明程度,黛玉不再说脏话,按照出生地,将她塑造成一个文静婉约的苏州女孩。

相比清朝,民国时看《红楼梦》原著的读者锐减,改看张恨水了。大众熟悉的《红楼梦》,其实是一九四四年周璇主演、一九六二年王文娟主演的两部电影,都是越剧化、苏州化的黛玉。

几代大众记忆,影响今人读书先入为主,看到黛玉不断飙脏话骂人,仍觉得她柔弱。

性格翻新的技法,曹雪芹不单对黛玉,对宝钗也如此。

次日芒种,拜祭花神,女孩们在院子里玩,独不见黛玉。宝钗仗着和黛玉关系好,主动去喊黛玉——可见二人没嫉妒心理,走半道,见宝玉往黛玉住所去了,于是自己便不去了,追蝴蝶玩,追到一处廊子外,听到一下人在帮贾芸勾搭小红。

撞上他人私事,如是湘云,便会扭头走开,一句不多听。宝钗则要偷听,不料小红二人也怕有人偷听,打开了廊子窗。宝钗急中生智,说自己跟黛玉捉迷藏,远望见黛玉蹲在廊子下,跑近了又没了。

宝钗庄重,没人会想她说谎。小红二人慌了,信了是黛玉偷听。

读者惊诧,前几回书写宝钗已悟道,是个尊宿般的人物,此回书怎么偷听隐私、栽赃黛玉?

一九五八年,二十六岁的特吕弗评四十岁的伯格曼,说他十三年拍了十九部电影,数量惊人,提升速度也惊人,希区柯克和雷诺阿的自我提升需要三十年。

得益于瑞典制片人对他制约少,和他一直是自己写剧本。特吕弗原话:“在他某部电影开始时,观众感觉伯格曼自己都不很清楚,会如何让故事结束。有时候可能真的就是这样。”

打破因果关系和道德定位,让观众没法预判,才是电影剧本的写法。即便拍的是一个俗套故事,经过剧本化过滤后,也要搞得观众像从没看过这类故事一样。

宝钗的劣迹,便是剧本写法,可能写时,曹雪芹还不知之后怎么圆场。但把她写成尊宿后,写作直觉,得给她来点污点。搞懵读者,才有兴致看她发展。

剧本的节奏,是疑点。疑点多,节奏快。疑点少,事件推进得再快,观众也觉得是废戏。不要怕戏写崩了,后面圆不过来。电影剧本是往崩了写,才能写成。别怕圆不过来,都能圆过来,甚至不用圆。

因为电影的逻辑是观看兴致,并不真是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