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与历史的互文性:美国华裔文学中的中华文化自信建构
——以《中国佬》《接骨师之女》为个案
2023-09-28雷馥源易平
雷馥源,易平
(1.西南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成都 611756;2.成都中医药大学外语学院,四川成都 611137)
文化自信是以肯定文化认同和确定情感归属为基础, 文化主体对自身文化价值的认同与接受和信任,是对自身的民族文化充满自信和自豪感的一种心理状态。在我国悠久历史长河中,经过时间沉淀和洗涤的优良文化传统,是我国民族文化的“根”与“魂”,“是我国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根基”[1]。对中华文化的自信是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和文化代际传承的体现和升华。可见,文化自信的建构是推进中华文化发展、提升国家影响力、建构国际话语权的重要前提。 本文选取美国华裔文学作为中华文化自信建构的切入点,是基于美国华裔文学中西合璧的特点,它们既体现了美国西方文化又蕴含了中华文化, 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交织在文学作品中, 呈现出各自文化的不同特色。 美国学界从20 世纪70 年代开始关注美国华裔文学并进行学术性批评与研究, 美国部分大学陆续成立了“亚美研究中心”(Asian American Studies Center)、“亚美研究系”(Asian American Studies Department)、“族裔研究系”(Department of Ethnic Studies)等机构对华裔美国文学开展研究。根据EBSCO 公司的数据库Academic Search Elite 的统计,从20 世纪70 年代以来,已经有800 余篇论文专门讨论美国华裔文学和单个华裔作家或作品。 我国美国华裔文学研究起步于20 世纪90 年代, 时间虽晚但发展迅速,成果丰硕,仅2011—2021 年,国内主要期刊共发表相关论文489 篇,博士学位论文18篇,硕士学位论文320 篇。这些研究成果多从女性主义、生态主义、身份认同、作品主题、写作风格、翻译理论、文化差异等视角对华裔作家及作品进行评论,但鲜有论及作品中中华文化自信的呈现与建构,以及其社会影响的。本文以20 世纪美国华裔文学中的著名小说《中国佬》和《接骨师之女》为个案,以文本与历史的互文性为视角,关注作品中的华裔历史重构和对中华文化的呈现与传承,以建构中华文化自信。
1 文本与历史的互文性
“历史文本性”和“文本历史性”是新历史主义最显著的两大特征, 阐明了文本和历史相辅相成的内在关系。 “文本的历史性”凸显的是在一定的历史语境下作者以文字表述历史事件, 而这些历史事件中的人物、细节和场景渲染了文本的历史氛围。 “历史的文本性”则指书写历史的作者根据片段式,甚至碎片式的历史素材进行话语阐释和复原历史真相,通过阐释和还原的历史便具备叙述话语结构的文本特征。
新历史主义史学理论家海登·怀特(Hayden White)认为,历史与文学的不同在于,历史学家是客观直接面对事实,与历史事件相关联,而文学家则主要是通过想象,与想象中的事件发生关系。在怀特看来,“特定历史过程的特定历史表现, 必须采用某种叙事化形式,这一传统观念表明,历史编纂包含了一种不可回避的诗学—修辞学的成分”[2]。 新历史主义“尽管对社会历史事实采用全景式关照,但尽量避免使用主流意识形态和主导性历史话语, 把边缘化的各种轶闻野史及被历史尘封的现实可能性拉到文本阐释中来”[3], 注重文本阐释中存在的主导意识形态压抑、规置的政治内涵。 在怀特眼里,“历史”包含至少两方面的内容:其一, 包含了真实发生的事件;其二, 历史记录者按照文学虚构的方式对之所作的修饰性描述,经过语言符号“加工”之后呈现出来的历史必然与其原本所指的历史有一定的距离。而“文本的历史性”, 则是强调文本是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带有特定历史事实的影子,又由于历史本身是在不断发展、变化,因此对文本的阐释也将随之而不断演变,“文本的历史性” 意味着文本参与社会历史的建构过程。
20 世纪80 年代初, 蒙特洛斯 (Louis A. Montrose)发表系列论文,阐述新历史主义的主要特点和理论范畴。 他认为,这一研究构想是一种“具有后结构取向的历史观”,一种“既是历史主义,又是形式主义”,以及“两者不可分割”的新历史主义。 蒙特洛斯认为新历史主义的特征是“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4]。“历史的文本性”,是人们通过文本的形式来认识、了解、理解过去了的历史。 历史事件的发生必然自带“叙事”功能,成了“历史叙事”。
传统意义上的历史观认为, 历史是客观的真实事件以线性的发展顺序被记录下来, 社会历史被看成是客观、连续、有规律的。 在这一进程中,历史学家的职责就是客观真实地记录这个连续的时间过程, 而这一被记录的连续的时间过程常常是国家的政治军事历史。这种大写的历史由于忽视其他种族、下层阶级和少数人的历史性存在, 其同一性遭到后现代主义者的质疑和挑战,特别是在文学领域,加拿大著名的后现代主义学者琳达·哈琴(Linda Hutcheon) 将最能凸显后现代主义总特征——悖谬或自相矛盾的小说命名为“历史元小说”。 在哈琴看来,“历史元小说” 不再把历史看作是客观存在过的真实事实,而是可以创作、虚构的叙事文本,“历史元小说既具有强烈的自我指涉性, 又自相矛盾地宣称与历史事件、 人物有关”[5], 在内容和形式上步入现实生活和历史语境, 避免后现代主义小说被主流文学边缘化。“历史元小说”就是利用历史素材,通过自我指涉的历史书写来质疑历史叙事的真实性和权威性,并带有强烈的自我指涉性、互文性、矛盾性等戏仿的特征,强调通过对“小历史”(histories)而非宏大历史(grand history)的描述,还原历史真面目。 将上述理论运用于美国华裔文学作品的研究中, 以文本与历史的互文性为出发点, 可以一窥美国华裔作家如何利用文字的力量,将历史与虚构交织,从而重构和凸显民族历史。
2《中国佬》中的戏仿:重构华裔历史,彰显中华文化
《中国佬》(China Men)是美国华裔作家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于1980 年发表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小说一经出版就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和“美国国家图书评论奖”等诸多奖项。 小说描写了一个华裔家族从曾祖父、祖父、父亲到弟弟的四代华人男性在美国的生活经历,时间跨度从19 世纪的淘金热到20 世纪越南战争,共100 多年;空间从险象丛生的夏威夷森林到内华达山区的崇山峻岭, 再到越南的热带雨林,来回穿梭。作者汤亭亭借助后现代主义的拼凑、借用等写作手法,以家族自传的形式撰写这部小说。 “历史元小说”正是用“反讽式的引用、拼凑(pastiche)、借用(appropriation)或互文性”等戏仿的艺术形式体现后现代思维和后现代文化的悖谬。在哈琴看来, 在后现代主义小说中通过戏仿的艺术表现形式将早已发生过的历史纳入当前的叙事文本中,在拼凑、复盘叙事文本中的历史的过程中质疑、颠覆,还原真实的历史。“历史元小说”中往往并置多个历史文本,这些文本相互矛盾,其异质性不得不让读者质疑同一连贯的主体性。就这一视角而言,哈琴认为少数族裔作家自身文化的双重性或多重性使文本中的历史更具空间的想象。在《中国佬》中,汤亭亭是站在华裔美国人的角度对历史文本的相互矛盾性进行阐释,作品中反讽式的引用、拼凑、借用,以及历史与文本的互文性使其极具“历史元小说”的典型特征。自传写作目的往往是“把种族主义破坏或者否定了的文化根基重新恢复起来”[6], 小说以丰富的历史想象,以戏仿的艺术表现形式,借用、拼凑、改编中国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 把曾祖父和祖父作为早期在美华工的艰苦经历与整个家族史串联在一起, 把文本故事与历史叙事互相融为一体, 在虚构的小说中还原历史的真相, 使读者在历史与文本的互文性阅读中感悟真实的历史。
汤亭亭通过细腻的笔墨以第三人称的叙事方式将曾祖父、 祖父辈早期华工在美艰难求生的生活经历描绘得栩栩如生, 既展现了华人移民吃苦耐劳的品质, 也说明了华人对美国社会历史所做的巨大贡献。 小说中,曾祖父是到美国的第一批华工,在夏威夷种植园里种植甘蔗, 为夏威夷种植业的发展辛勤劳作。 事实上,像曾祖父一样,美国历史上早期的华工不仅徒手开垦了夏威夷种植园, 更是为美国西部农业开发做出了卓越贡献。在萨克拉门托河流域,华工们开拓荒地、修筑防堤、开凿沟渠,为加利福尼亚州开垦了500 万英亩良田,种植了大麦、小麦、水稻、玉米、棉花和甘蔗等。 据统计,1870 年在加州的农业工人中, 华人移民占90%;1880 年在加州农业季节工人中,华人移民占75%[7]。 不可否认,美国种植业、农业的发展与进步离不开华工的贡献。汤亭亭在“内华达山的祖父” 一章中再现了华工们用智慧、汗水、鲜血,甚至生命建筑美国大铁路的艰难困苦。 祖父在崇山峻岭中开凿隧道, 为美国铁路建设艰辛工作,甚至付出生命,然而在庆祝大铁路胜利会师时,美国主流社会的白人们却将修建铁路的华工功劳抹杀得干干净净, 两大铁路公司的大佬们及白人管理者们扬扬得意地摆好各种拍照姿势, 而真正付出劳动的华工却被驱逐,“在拍摄的众多铁路纪念照片中没有一张有阿公”[8]。 在美国历史上找不到华工铺筑铁路的任何官方记载, 华工为修建美国大铁路所做的一切被抹杀,“证明了当权者以其自认合适的方式来记录历史”[9]。 在“法律”这一章节中,汤亭亭将“排华法案”诸多历史文件穿插在小说虚构的章节中,借助后现代主义“拼贴”,凸显文本的叙事性效果。汤亭亭以法律条文为依据,以个人经历为佐证,在文本章节之间形成互证模式,表达了美国华人对这段“被消音”、被抹杀历史的控诉,再现了华工们修建美国铁路的历史功绩。
美国族裔文学研究者单德兴曾指出,“如果说文学史或其他任何历史都诉诸一代代的不断重建,那么在美国当代强调文化多元的社会情境中, 以弱势族裔的立场及角度重建历史, 向强势团体‘争取公道’ ……的做法是具有重大意义且值得鼓励的”[10]。作为华裔的后代,汤亭亭以历史时间为轴,通过家族自传的形式将祖先的艰苦创业呈现在读者面前,揭开历史的尘封, 再现早期华工在美国的真实生活场景,凸显美国殖民主义权力话语下华工“被消音”的不公历史。《中国佬》中曾祖父、祖父辈不仅是美国的第一代华人,也是美国历史的开拓者、农业和经济发展的建设者。 汤亭亭重新书写这段被人为遗忘的历史, 将被边缘化了的华裔推到了美国白人主流社会的中心,唤起华裔族群的集体历史记忆,重构被主流社会销声匿迹的美国华裔历史,彰显华裔民族文化。
3 《接骨师之女》中的“小历史”:追溯家族渊源,传承中华文化
美国华裔作家谭恩美(Amy Tan)2001 年出版的第四部作品《接骨师之女》(The Bonesetter's Daughter)是一部极具传记性质的长篇小说。 小说描写了一个中国制墨家族祖孙三代的故事, 时间跨度近一个世纪,空间也在中国、美国之间不断来回穿越,家族历史与世界重大历史事件交织在一起。 传统的历史小说借助全面而整体的“大历史”来进行文学体验,而“历史元小说”则是强调“小历史”的虚构小说,通过发生在自身或周围的一个个“小历史”来逐渐揭开历史的尘封,对历史事件进行重构,从中找寻被历史遗忘或遗漏的事件,发现它们微妙的内在联系。在《接骨师之女》中,谭恩美在所谓的官方历史之外,重新收集历史素材,构建出不同于“大历史”的众多“小历史”。这些“小历史”并非由数据、证词组成,而是民间传说、家族故事等不为人知的历史事件组成,在同一历史时期之内, 不同主角的多个历史版本同时上演,从而打破了传统的宏大历史叙事,由连续、整体、静止的“大历史”,变成复数的非线性、碎片式、流动的“小历史”。
在《接骨师之女》的第二部分中,谭恩美将故事的背景置于中国北京卢沟桥南仙心村这一地理空间之中, 将日本侵略中国的中日战争及其相关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这样宏大的历史置于普通中国女人茹灵在战争中的所见所闻这样近距离的、 碎片式流动的“小历史”中。 而茹灵与患有小儿麻痹症的考古学家潘开京的爱情故事也发生在这一特定的历史时间、历史场所、历史事件中,这些事件与故事人物的命运交织, 茹灵对爱人的深情与中华民族历史的命运也交织在一起。 不仅如此,在小说中,谭恩美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家族的制墨过程和墨条的质量, 无疑是表明海外华人对自身民族文化的骄傲与自豪, 中华文化的世代传承。“我至今仿佛还能闻到家里制墨的气味:松木、桂皮、樟脑,还有神树木头的清香……这些东西混合起来散发出持久的芬芳, 彰显着刘家制墨卓尔不凡的品质……我们都以自家制墨的秘密配方而自豪。我家的墨颜色和硬度都恰好,能用上十年之久,既不会干裂变形,也不会受潮变软。 如果你像我们一样把墨储存在干燥凉爽的地窖里, 墨条甚至可以代代相传。 ”
众所周知,文学与历史有着密切的关系,二者互依互靠,寄生其中。 文学以虚构的创作技巧、碎片式流动的“小历史”还原历史事实,而历史则以纪实的写作手法揭示被尘封了的事实。 文学与历史两者互相渗透,文学借助历史实现文字创作、话语建构,在追寻历史、 还原历史进程中展现一个错综复杂的文本化世界。在《接骨师之女》中,谭恩美在讲述科学家发掘北京人骨这样的“大历史”的同时,也讲述了母女三代人——宝姨带着茹灵寻找龙骨的洞穴、 茹灵和露丝探寻家族姓氏这样的“小历史”。“龙骨埋藏的地点也是家传的秘密……“宋代的时候,宝姨的一位先人在干枯的河床深谷里找到了这个洞穴。 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挖掘,洞穴越挖越深。它的准确位置也成了家族传统的一部分,父子代代相传,再后来,父亲把秘密传给宝姨,宝姨又传给了我。我仍然记得我们秘密洞穴的位置,它就位于仙心村和周口店之间,距离山脚下大家都去找龙骨的那些山洞老远。 宝姨带我到秘密洞穴去过几次, 她总是春秋季节带我去……”[11]从小宝姨带着茹灵到这个洞穴并告诉她家族的秘密就是为了让她从小牢记家族历史、 家族文化的传承。 正如谭恩美接受采访,谈及创作《接骨师之女》的初衷时说:通过描写考古学、挖掘北京人骨的历史事件与探寻自己家族的姓氏与家族史相结合,“其实发掘家族姓氏与考古学非常相似, 都是一直挖到最后才知道真相”[12]。 而在小说最后,在美国长大的女儿露丝经历了生活的坎坷, 逐渐开始了解并理解母亲, 最终看懂了患有老年痴呆的母亲茹灵留给自己的中文书稿, 从书稿中探寻出未被发掘的家族历史和自己真实的姓氏,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体里中华民族血液的流淌、无法抹去的中华文化烙印,传承家族历史和中华文化是一名华裔作家的天职。
4 结束语
民族历史是“更深邃、更丰富、更具活力的民族集体无意识海面下的巨大冰体, 它是历经几千年乃至几万年之久积淀的民族文化记忆”。民族历史和民族文化的再现,不仅需要官方史料的证明,国家外交的公宣,更需要文学作品的渲染,使之更为广泛地被广大读者认可、接受。《中国佬》和《接骨师之女》的作者在异域文化下保持着强烈的中华民族意识, 在其文学作品中, 借由文本和历史的互文性特征和互依互靠的紧密关系,通过引用、拼凑、借用等戏仿的艺术手法,以及穿插在宏大历史叙事中“小历史”的呈现形式,将华裔历史进行重构和凸显,将中华文化加以呈现和传承。 基于移民历史和中华传统文化的美国华裔文学, 其族裔文化的差异书写有着极其重要意义。 它不仅使美国文学在多元文化语境中构建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学氛围,更重要的是,它唤起了异域文化下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和文化凝聚力,而且通过作品让不同国家、不同文化的群体更多地了解中华文化,理解中华文化,为世界展现一个真实、立体、全面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