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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鲁解鲁”视角的《阿Q 正传》

2023-09-28福建俞兆平

名作欣赏 2023年19期
关键词:阿Q鲁迅革命

福建 俞兆平

鲁迅的小说《阿Q 正传》发表已百余年了,但其内涵意义,及其主人公阿Q 形象的原型,即身份定位,至今仍未有定论。学界诸种判断,各执一词,莫衷一是,在此种状态之下,看来最终只能采用“以鲁解鲁,以鲁证鲁”的研究方法,即从鲁迅自身的文字中,去寻找与阿Q形象原型相关的信息,通过“经验归纳”的逻辑原则,得出相对可靠的结论。

四种解读与异类“庸众”

学界对《阿Q 正传》的分析与判断,总体看来,主要的观点有以下四种。

1.阿Q 是“一个流浪的雇农”

小说中,“阿Q 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换来众人的夸奖:“阿Q 真能做!”显然,在小说文本中他的身份属于农村底层的雇农阶级,由此也就派生了阶级论的视角。

从这一视角考察,便可得出阿Q 是“一个在辛亥革命初期落后农民典型”“一个从物质到精神都受到严重戕害的农民典型”的判断。因为雇农是中国革命最可依靠的力量,阿Q理应是中国农村无产阶级的代表,是“革命的”基本力量,但他还没有醒悟即被“团圆”了。所以陈涌认为:“辛亥革命的根本的致命的弱点也在这里,它对于已经动员起来了的农民,对于农民已经燃烧起来了的自发的革命的热情,不但没有加以发扬和提高,相反的是被当时在农村占着支配地位的反动分子和投机分子加以排斥。这个革命是以资产阶级向封建势力的妥协而结束的。”①即鲁迅写《阿Q 正传》是“揭露辛亥革命没有发动农民的不彻底性”。而阿Q 这一人物形象仅属于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所论及的“自在阶级”,尚未达到“自为阶级”的成熟阶段。

立足于此,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进一步发挥道:“辛亥革命的命运是和阿Q的命运紧密地联系着的,阿Q 被送上法场,辛亥革命也同时被送上了法场,枪声一响,这个革命的生命便和阿Q 的生命一起结束了。”②阿Q 的命运几乎成了巨大的历史事件的象征,他和结束中国两千多年封建统治的辛亥革命叠合在一起,纳入了宏大叙事的范畴,鲁迅塑造的阿Q 形象成了国运的象征。这是长期以来,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解读。

2.“暴露国民性的弱点”

在小说中,阿Q 迷恋于“精神胜利法”,常用自欺欺人的方式来摆脱屈辱和失败;在其行动中,去捏小尼姑的面颊,偷静修庵的萝卜,当窃贼接应等,人物日常表现都近似于“二流子的典型”。阿Q之所作所为和主流意识形态概念中贫下中农的先进性相去甚远,二者无法契合,这让何其芳感到困惑:“困难和矛盾主要在这里:阿Q 是一个农民,但阿Q 精神却是一种消极的可耻的现象。”③既然代表着革命力量,“阿Q 为什么这样卑鄙呢?”他提出了典型的“共名说”来解答之。

正由于阿Q言行之“卑鄙”,小说一发表,就有“影射中国民族的普遍的劣根性”之说。代表人物是周作人、茅盾、苏雪林、周立波等,尤其是周作人,他最早认定:“阿Q却是一个民族中的类型。他像希腊神话里‘众赐’一样,承受了恶梦似的四千年来的经验所造成的一切‘谱’上的规则……实在是一幅中国人坏品性的‘混合照相’。”④茅盾也评说:“作者的主意,似乎只在刻画出隐伏在中华民族骨髓里的不长进的性质——‘阿Q 相’。”⑤他们多从文学典型的意义能超越具体人物形象及其阶级地位的角度进行解读。

阿Q何以至此呢?按冯雪峰、朱彤的看法,是因为阿Q 被上层阶级压迫,也从上层阶级学坏了,所以,“阿Q 主义”是所有各阶级共有的。苏雪林进而认为阿Q 的“奴隶化”是异族侵略、统治所致:“这种劣根性似乎同精神胜利法一样,与异族的统治大有关系。……把汉人的民族意识,彻底消灭,汉人的独立的人格,完全摧毁,使汉人知道自己不过是命定的‘奴才的奴才’。”⑥

3.人类学视角的探索

1980 年之后,钱理群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以汪晖的看法为代表来解读《阿Q 正传》:“人们开始转向对‘阿Q精神(性格)’的人类学内涵的探讨,并做出了另一种分析:阿Q作为一个‘个体生命’的存在,几乎面临人的一切生存困境:基本生存欲求不能满足的生的困恼(《生计问题》)、无家可归的惶惑(《恋爱的悲剧》)、面对死亡的恐惧(《大团圆》)等等,而他的一切努力挣扎(《从中兴到没落》),包括投奔革命,都不免是一次绝望的轮回。人只能无可奈何地返回自身……在这个意义上,‘精神胜利法’的选择几乎是无可非议的。”⑦尽管接受美学给了读者理解的自由度,但做出“‘精神胜利法’的选择几乎是无可非议的”这样的判断,是否曲解过度了?因与鲁迅对其批判的宗旨背道而驰。而且,是阿Q选择了“精神胜利法”,还是“精神胜利法”导引了阿Q 行为?是单一个体的无奈选择,还是“集体无意识”的弥散?此间的因果关系不能颠倒,否则将有贬低鲁迅创作意旨的危险。

4.鲁迅被殖民主义理论蒙骗

在世纪交替之际,有一种说法突然冒起,说鲁迅的“国民性”观念是受殖民主义理论影响而生。刘禾《跨文化实践》论及:鲁迅“在留学日本期间,看了亚瑟·史密思的《中国人气质》日译文后,才开始认真思考经由文学改造中国国民性的途径”。按此“后殖民主义”理论视点,其逻辑推理的三段论是这样展开的:国民性理论属于“为西方征服东方”而制造的殖民主义理论体系,是西方种族主义者的阴谋;鲁迅接受此理论,对中国国民性进行批判;所以鲁迅亦是西方殖民主义话语霸权扩张的同谋者。王朔、冯骥才、摩罗等均持此种观点。

按这样的命题预设来推导,鲁迅受蒙蔽了,他“经由文学改造中国国民性”的实绩,竟成了与西方殖民文化共谋的产物,鲁迅成了殖民主义者的帮凶。而刘禾对《阿Q 正传》的解读,得出的竟是这样的结论:“斯密思讨论的面子问题是鲁迅与阿Q 所共同关心的。”⑧《阿Q 正传》的价值与意义居然缩减至“中国人爱面子的描述”,鲁迅所特有的丰富的中国经验被消解了。

鲁迅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的确受到亚瑟·史密思《中国人气质》的启示,但从史实来看,其批判动机更多的是来自他所经历过的积累下来的深厚的中国经验,包括他所推崇的严复译著《天演论》,他的业师章太炎的观点等,都起到了激发的作用。

像严复在《天演论》“论十四矫性”的“案语”中论及中国国民性之退化问题时说:中国原初之民虽然在人伦、治理方面有所不足,但民众之个性却是英武刚强;不像今天这样狡诈懒惰、贪生怕死,无耻地追求私利,在外敌跟前怯弱如猪羊,如此之国民,令人寒心。而章太炎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更为激烈,他是鲁迅在日本时的业师。鲁迅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中提及他的《俱分进化论》:“善亦进化,恶亦进化。”但是,“中国自宋以后,有退化而无进化,善亦愈退,恶亦愈退,此亦可为反比例也”。中国在宋代之后,不但“善”退化,连“恶”也退化了,⑨甚至连朝中之奸雄、乡野之大盗、邪执之士人、顽嚣之官员,虽为恶类却具雄奇之气者,居然都成稀缺,这是多么可悲的景象啊!

再加上鲁迅对中国晚清至民初社会民众的透彻观察、切身体验,像狂人的大哥、华老栓、红眼睛阿义、赵七爷、豆腐西施杨二嫂、阿Q、祥林嫂、四铭、高老夫子、七大人……这一连串的人物形象活现在目前,成形于笔下,他的“国民性批判”观念之源岂能仅限于亚瑟·史密思的《中国人气质》一书?因此,以预设命题为前提,采用先验演绎为逻辑原则的唯理主义文学研究方法,是该到反思的时候了。

其实,早在1936 年7 月,即鲁迅逝世前的三个月,他就慨叹过:“《阿Q 正传》的本意,我留心各种评论,觉得能了解者不多,搬上银幕以后,大约也未免隔膜,供人一笑,颇亦无聊,不如不作也。”⑩时空距离愈久远,此间的“隔膜”势必愈加深。鲁迅创作《阿Q 正传》的引爆点到底是什么呢?这是应追溯的重点。因为只有对一个作家的创作动机了解清楚之后,展开再阐释的基础才可能相对牢靠。

先回到鲁迅《阿Q正传》的文本上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语,不知从何时起,成了鲁迅对阿Q 的审美态度,即创作主体对其作品中主人公的情感好恶、价值取舍的定评。那么,这一“定评”,符合历史真实吗?鲁迅对阿Q,“哀其不幸”是符合原意的,但“怒其不争”则值得商榷了。我得出新的判断是,鲁迅对阿Q 是“惧怕其争”!

该语出自鲁迅的《摩罗诗力说》第五节。鲁迅肯定摩罗诗人拜伦:“重独立而爱自繇,苟奴隶立其前,必衷悲而疾视,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视所以怒其不争。”⑪酷爱自由、侠义肝胆的拜伦支援希腊民众起义,他见到奴隶、“愚庸”,由衷悲引发“哀其不幸”;疾视顿生“怒其不争”。这类人,即如鲁迅在《呐喊·自序》所描写的,是那些关在绝无窗户的铁屋子里,熟睡、昏睡,行将闷死的人们;或者类似那些以麻木、冷漠的神情围观将被日军砍头的中国人的中国“看客”。也就是指那些毫无自由精神、毫无反抗意志,愚昧昏庸、浑浑噩噩的人。

如若以此状来审视阿Q 并不适合,此间有所错位。因为阿Q 的骨子里像是很有点不安分的东西,它驱使阿Q 不甘于平庸,内心时时躁动着。

其一,想与赵太爷比辈分,争高低。赵太爷儿子进了秀才,阿Q 说他和赵太爷是本家,也姓赵,还比秀才长三辈,结果被打了个耳光,“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

其二,阿Q 很自尊,自认“见识高”。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睛里。他常常夸耀:“我们先前——比你阔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他连城里人也鄙薄,他们居然把“长凳”叫成“条凳”,煎鱼时,不像未庄那样把葱切得半寸长,而是切得细细的,可笑,错的。

其三,阿Q 有精神胜利法,“常处优胜”。被人打了就说:“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他心满意足地得胜地走了。打架输了,被拉去碰了五六个响头,他也心满意足,因为“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其四,阿Q 敢展露性意识。在有着森严的“男女之大防”的未庄,他公开表露出性生理的需求。他在捏了小尼姑的面颊,飘飘然之后,公然对吴妈说:“我和你困觉!”

其五,为了生计敢于铤而走险。在被迫离开未庄上城之后,阿Q 竟然进入偷盗之伍,虽然只是个在墙外接东西的小角色。

其六,“神往”革命,想投革命党。他看到举人老爷那批未庄“鸟男女”听到革命消息时慌张的神情,便得意地喊道:“造反了!造反了!”而后向假洋鬼子表示要投革命党,却以“洋先生不准他革命”而告终。

其七,潜意识中,仍有一丝豪气留存。在被押解去法场游街示众时,阿Q 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居然无师自通地喊出“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的豪言壮语来。显然,如此不肯安分、不甘平庸的阿Q,与拜伦所面对的那一类驯服、麻木的奴隶,即“愚庸”“庸众”有所不同。

显然,阿Q 不同于买热血馒头给儿子治病的愚昧的华老栓,也不同于《示众》中那无聊冷漠的“看客”(尽管他也曾当过看客,但他在看后毕竟还受到了被处极刑者那“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的豪情的感染);当然,阿Q 更不是夏瑜式的革命者,胸有壮志的精英与他无涉。因此,阿Q 与那些庸众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不是“不争”,而是初步萌生了朦朦胧胧的“自发”形态的、“独特”的抗争。

他就像鲁迅笔下的那只蝙蝠:“鸟兽各开大会,蝙蝠到兽类里去,因为他有翅子,兽类不收,到鸟类里去,又因他是四足,鸟类不纳,弄得他毫无立场,于是大家就讨厌这作为骑墙的象征的蝙蝠了。”⑫阿Q 生性不安分,被逐出未庄;为了生计,他成了盗贼的手下小角色;革命来了,他想参加,却被假洋鬼子赶走,不准革命;赵家被抢案与他无关,却糊里糊涂被“团圆”了。他既不容于一般庸众群体,也被排斥于 “将辫子盘在顶上”投机“革命”的团伙,更不会为夏瑜那些坚贞的革命志士所接纳。对于任何一方,阿Q 都是异类,他是庸众中的异类,一个越界的庸众。

阿Q 形象原型的追溯

那么,阿Q 的身份原型到底是什么呢?某一论题若历经百年争论,仍未取得学界比较接近、相对认同的看法的话,那剩下的只有一种方法,即让作者自身出来解说。对于《阿Q 正传》,即要采用“以鲁解鲁,以鲁证鲁”的研究方法,从鲁迅自身的文字中,寻找与阿Q 形象原型相关的信息。因为鲁迅有他的精神密码,这密码就藏在他的全集中,有待我们去破译,而经验归纳的逻辑方法,则是追寻这一相对可靠判断的路径。

“以鲁解鲁,以鲁证鲁”的研究方法,归根结底是以史料实证为前提,采用归纳概括为逻辑原则的经验主义文学研究方法;与其相并行的,是以预设命题为前提,采用先验演绎为逻辑原则的唯理主义文学研究方法。是培根式的归纳,还是笛卡儿式的演绎?两种逻辑思维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在文学研究中,当某种方法对某一对象的解读到了相对的极限时,是否应考虑另一种思维方式的介入呢?

鲁迅在《〈阿Q 正传〉的成因》中写道:“阿Q的影像,在我心目中似乎确已有了好几年,但我一向毫无写他出来的意思。经这一提,忽然想起来了,晚上便写了一点,就是第一章:序。”⑬谈的是孙伏园前来约稿的事,但透露出“阿Q 的形象”已在他心中酝酿多时。《阿Q 正传》开头第一行便是“我要给阿Q 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那么,这一酝酿过程、写作心态,及发表之后的回顾,在鲁迅的文字中有否留下痕迹呢?

有的。除了鲁迅《〈阿Q 正传〉的成因》《俄文译本〈阿Q 正传〉序》《答〈戏〉周刊编者信》《寄〈戏〉周刊编者信》等相对明显的文章之外,笔者还找到了与《阿Q 正传》相关的相对隐秘的12 处资料,作为“互文印证”(其中两处,何其芳《论阿Q》一文已论及),现一一列出:

其一,早在1907 年,鲁迅《摩罗诗力说》即有对阿Q 式的“精神胜利法”的揭示:

中落之胄,故家荒矣,则喋喋语人,谓厥祖在时,其为智慧武怒者何似,尝有闳宇崇楼,珠玉犬马,尊显胜于凡人。有闻其言,孰不腾笑?⑭

有些世家子弟,家道中落,家业衰败,却喋喋不休地对他人吹嘘,说他家的先祖当年的才智是如何卓越,武功是如何显赫,而家中的楼宇又是如何的宏大华丽,珠宝金玉、骏马猛犬更是不可胜数,其尊贵显赫不知超过凡人多少。听到这些话,没有人不发出笑声的。也就是说,对国人中阿Q式的溺于旧有、妄自尊大的“精神胜利法”,鲁迅早已留神观察,了然于心。

其二,1918 年鲁迅发表了《热风·随感录三十八》,也可说是《阿Q 正传》写作前夕的作品。内中也提及“中落之胄”:

衰败人家的子弟,看到别家兴旺,多说大话,摆出大家架子;或寻求人家一点破绽,聊给自己解嘲。这虽然极是可笑,但比那一种掉了鼻子,还说是祖传老病,夸示于众的人,总要算略高一步了。⑮

显然,上两段文字写的都是阿Q 常念叨的一句话:“我们先前——比你阔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即自尊自大又自欺欺人的“精神胜利法”。所以《摩罗诗力说》与《随感录三十八》中这两段话的内在的价值判断是一致的,与小说《阿Q 正传》构成有机的逻辑联系,可相互印证。两相叠加、印证,不正透露出阿Q 的“精神胜利法”的渊源吗?

其三,“精神胜利法”成了晚清至民初全社会的一种“集体无意识”,成为抵挡中国社会进步的“盾牌”。这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也有揭示:

惟文化已止之古民不然:发展既央,隳败随起,况久席古宗祖之光荣,尝首出周围之下国,暮气之作,每不自知,自用而愚,污如死海。其煌煌居历史之首,而终慝形于卷末者,殆以此欤?⑯

鲁迅在文中虽然没有直接点出该国之名,但不难从文章的语境得出,指的就是晚清。它依凭祖先光荣辉煌的功绩,不思进取,昏庸愚钝,必将为历史潮流所淘汰。

而当时国民的心态是怎样的呢?鲁迅为我们画了这张速写:

今试履中国之大衢,当有见军人蹀躞而过市者,张口作军歌,痛斥印度波澜之奴性;有漫为国歌者亦然。盖中国今日,亦颇思历举前有之耿光,特未能言,则姑曰左邻已奴,右邻且死,择亡国而较量之,冀自显其佳胜。⑰

这不正是阿Q 式的“精神胜利法”吗?甲午海战之惨败、马关条约之画押,国人不以丧权辱国为耻,却拉出印度、波兰两个灭亡之国垫底,吹嘘自己尚未亡国之“优胜”。这就像《阿Q 正传》中未庄赛神之夜,阿Q 赌钱赢了“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却被赌徒们抢走了,他“连打自己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利用的躺下了”。阿Q 式的“优胜”方法,已成了晚清时代从统治阶级到一般民众普遍的“国民心理”了。

其四,产生国人“精神胜利法”——阿Q:“我们先前——比你阔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这一“集体无意识”的心理基础,鲁迅在1907 年所写的《文化偏至论》中早有揭示。该文开篇第一句就是“中国既以自尊大昭闻天下”!一个国家、民族何以会有此种心态呢?鲁迅细加析之:

昔者帝轩辕氏之勘蚩尤而定居于华土也,典章文物,于以权舆,有苗裔之繁衍于兹,则更改张皇,益臻美大。其蠢蠢于四方者,胥蕞尔小蛮夷耳,厥种之所创成,无一足为中国法,是故化成发达,咸出于己而无取乎人。

过去黄帝勘定蚩尤之乱而领族人聚居于中华大地,立下典章文物,使之萌发承续,其苗裔世代繁衍,不断发扬兴盛,日渐达到华美博大。而在中国周围蠢蠢蠕动的,皆是一些弱小丛聚的蛮夷而已,这些族类所创造的东西,无一值得中国效法;中国文明教化之发达先进,全都是出于自身而不必吸取于他人。

那么,它和西方各国的交流又是怎样呢?鲁迅接着分析,因为道路艰险,海洋阻隔,西方之希腊罗马之文化未能影响到,虽有一二传教士的传播,也无济于事。海禁开放之后,白种人纷纷来到中国,内中不乏野心勃勃、心思狡诈者,其人文素养跟中国文明相比,仍是劣等而已。这样,就形成了以下心态:

屹然出中央而无校雠,则其益自尊大,宝自有而傲睨万物……惟无校雠故,则宴安日久,苓落以胎,迫拶不来,上征亦辍,使人苶,使人屯,其极为见善而不思式。

国人误认为中国屹然立于世界中央,此源自于无从相互比较,也就铸成其日益自尊自大,珍视自身已有的传统文化而傲视鄙薄世间之他者。由于无法相互比较的缘故,则安逸闲适之态日久,凋零衰败已暗中孕结;外界的逼迫竞争施加不到,上升的势态也就停止。这种社会风气情状,只能使人颓靡迟钝,其极端的表现就是见到好的、优秀的东西,却不想接纳、汲取之。不妨翻阅《阿Q 正传》文本,其“优胜记略”一章不正是这种精神心态的形象传示吗?

其五,1908 年,鲁迅在《破恶声论》中还揭示了这批持“精神胜利法”者们带着侵略性的“意淫”。

吾尝一二见于诗歌,其大旨在援德皇威廉二世黄祸之说以自豪,厉声而嗥,欲毁伦敦而覆罗马;巴黎一地,则以供淫游焉。倡黄祸者,虽拟黄人以兽,顾其烈则未至于此矣。

国内有一些诗人援引德皇威廉二世的“黄祸之说”,以此“自豪”,为自己打气壮胆,他们发出野兽般的厉声吼叫,要摧毁伦敦,覆灭罗马,把巴黎沦为供其淫乐之地。这些人的“意淫”中透露出的兽性,虽是创立“黄祸”之说的人也未能设想到。

20 世纪初,德皇威廉二世曾炮制出东方黄种民族将对以欧洲为代表的西方世界构成威胁的理论,国内一些民族主义者因之振奋,他们就像阿Q 躺在土谷祠里“飘飘然”地做起“未庄革命”的梦一样,妄想毁灭伦敦、罗马,纵欲巴黎,称霸世界。鲁迅严厉地批评了这类“兽性爱国”者,指出:“度今日佳兵之士,自屈于强暴久,因渐成奴子之性,忘本来而崇侵略者最下;人云亦云,不持自见者上也。”⑱这些鼓吹武力的“阿Q们”是因为屈服于强暴之力已久,养成卑劣的奴性,日常欺弱惧强,现今见到居然有人会“惧怕”自己,便得意忘形“飘飘然”起来,在兽性的“意淫”中取得心理平衡。

其六,1930 年,鲁迅的《流氓的变迁》。他先分析了孔墨的谱系,孔子之徒为儒,儒者,柔也,不会做出出格、危险的事;墨子之徒先为侠,能以死为目的,尚有侠义精神。到了侠字渐消,便成强盗,但打劫的是平民,不反天子,愿受招安,终成奴才;其后之侠,或为保镖,或为捕快,奴性更足;但捕快一类差事,时有生命危险,为着稳妥,于是流氓出现了。

流氓是什么样的呢?鲁迅有幅画卷:

和尚喝酒他来打,男女通奸他来捉,私娼私贩他来凌辱,为的是维持风化;乡下人不懂得租界章程他来欺侮,为的是看不起无知;剪发女人他来嘲骂,社会改革者他来憎恶,为的是宝爱秩序。但后面是传统的靠山,对手又都非浩荡的强敌,他就在其间横行过去。⑲

这不也正是阿Q 之画像吗?王胡、小D 非强敌,他横行;小尼姑新剃头皮,他摸之凌辱;假洋鬼子没了辫子,老婆不跳井,他嘲笑;杀革命党,好看,为的宝爱秩序……原因是他自恃有“传统”做靠山。

不如用鲁迅在《阿Q 正传》中所写及的阿Q来叙述吧,阿Q 本来也是“正人”,“他对于‘男女之大防’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⑳。别小看了阿Q,他也有自己的“学说”。所以在鲁迅心目中,阿Q 从根本上看,是属于游民群体中的“流氓”一类,至少是“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

其七,1932 年,鲁迅在《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中写道:“笔战,就也如别的兵战或拳斗一样,不妨伺隙乘虚,以一击制敌人的死命,如果一味鼓噪,已是《三国志演义》式战法,至于骂一句爹娘,扬长而去,还自以为胜利,那简直是‘阿Q’式的战法了。”㉑阿Q的这种流氓战法与习性,为鲁迅所不屑。

其八,1930 年,鲁迅译了日本电影评论家岩崎昶《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一文,并写了“译者附记”。内中谈到中国有些民众本想欢迎美国武侠明星范朋克到华却“大碰钉子”的事,鲁迅批评道:

这正是被压服的古国人民的精神,尤其是在租界上。因为被压服了,所以自视无力,只好托人向世界去宣传,而不免有些谄;但又因为自以为是“经过四千余年历史文化训练”的,还可以托人向世界去宣传,所以仍然有些骄。骄和谄相纠结的,是没落的古国人民的精神的特色。㉒

这里的“骄”,来自“四千年历史文化训练”,不正是阿Q 的精神胜利法吗?这里的“谄”,取巧地“托人向世界去宣传”,不正是阿Q 的“狡猾”与投机吗?鲁迅归结了这句话:“骄和谄相纠结的,是没落的古国人民的精神的特色”,可以看出,阿Q式的精神形态即是没落的古国人民的精神特色的浓缩。

其九,1933 年,鲁迅在《再谈保留》一文中回忆道:“十二年前,鲁迅作的一篇《阿Q 正传》,大约是想暴露国民的弱点的。”㉓这国民的弱点,应该就是上一条“骄和谄相纠结”这一“古国人民的精神特色”吧!

其十,1933 年初,斯诺去探望病中的鲁迅,与鲁迅进行过一次对话,他记述下来:

“民国以前,人民是奴隶”,鲁迅是这样说的。“而民国以后,我们则成了前奴隶的奴隶了。”“你们已经进行了第二次革命或者说国民革命了,难道你觉得现在仍然有过去那么多的阿Q 吗?”我问鲁迅。鲁迅大笑道:“更糟了,他们现在还在管理国家哩。”㉔

也就是说,在鲁迅的心目中,直到20 世纪30 年代,仍是那些“阿Q 似的革命党”在“管理国家”,左右着中国的命运与前途,而我们居然成了前奴隶阿Q的“奴隶”了。显然,鲁迅并不赞同阿Q 式的人物起来革命,所以“怒其不争”的判断与鲁迅这一说法是相悖的。鲁迅是“惧怕其争”!

其十一,1948 年8 月,此时的周作人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如果再不说,以后可能没机会说了。所以一反常态,对阿Q 形象原型的身份认定,他不再是抽象地予以概括,也不再是停留在对原型人物桐少爷、阿桂、阿有的具体回忆上,而是直截了当地给予明晰的指认:

我以为阿Q 的性格不是农民的,在《故乡》中出现的闰土乃是一种农民,别的多是在城里乡下两面混出来的游民之类,其性格多分与士大夫相近,可以说是未蜕化的,地下的士大夫,而阿Q 则是这一类人的代表。阿Q 性格中最明显的两点是精神的胜利与假革命。士大夫现在称为知识阶级,精神的胜利至今还是他们的最重要的武器,以精神文明去压倒外来的物质文明,以固有道德去镇伏异端的民主思想,以纲常名教风化正气等名词为盾牌,任意的骂倒别人,这类事情大家见闻得很多,证据已经很是充足了。阿Q 的假革命即是投机,而投机又是士大夫擅长的本领,我们不去别处找证据,只就《正传》所记看去,也就足以为证了。㉕

周作人在这里指出了阿Q 游移于社会两极的生存状态,而“精神的胜利”和投机性的“假革命”,为其性格的两大特征。阿Q 有别于闰土,不是乡土上的农民,鲁迅只是为阿Q 借用来农村贫民的身份而已,其本质定位为——“阿Q 到底是未蜕壳的士大夫。”

这里,应该说明一点,引用周作人的解说是不能算作“以鲁解鲁”,但因周作人的特殊身份,他比其他任何评论者都更能接近鲁迅的创作原意。在《阿Q 正传》发表的当年,他“便写一篇题云《阿Q 正传》的文章,发表出来。这大概是说《阿Q 正传》很早的一篇文章……当时经过鲁迅自己看过,大抵得到他的承认的”㉖。所以他对《阿Q 正传》的解说可信度较高,且与鲁迅的原意相符,故这里列作“旁证”。

其十二,1935 年8 月,鲁迅给萧军信中写了这段话:

我的祖父是做官的,到父亲才穷下来,所以我其实是“破落户子弟”,不过我很感谢我父亲的穷下来(他不会赚钱),使我因此明白了许多事情。因为我自己是这样的出身,明白底细,所以别的破落户子弟的装腔作势,和暴发户子弟之自鸣风雅,给我一解剖,他们便弄得一败涂地,我好像一个“战士”了。使我自己说,我大约也还是一个破落户,不过思想较新,也时常想到别人和将来,因此也比较的不十分自私自利而已。㉗

其意和《写在〈坟〉后面》一文中的“因为从旧营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㉘相近。而鲁迅之所以能“反戈一击”,就在于家境的“穷”,他“明白了许多事情”,能去追求世界最新的思潮,时时想到别人,想到将来,故而不像他们一样“装腔作势”。

但值得我们重视的是这句话:“破落户子弟的装腔作势”,因为它概括出了阿Q 这一典型形象性格的最主要的特征;虽然在小说中,阿Q 是以农村雇农的形象出现的,但他的内质是“破落户子弟”。这看起来有点“错位”,但符合鲁迅的创作方法:“古今文坛消息家,往往以为有些小说的根本是在报私仇,所以一定要穿凿书上的谁,就是实际上的谁。……我的方法是在使读者摸不着在写自己以外的谁,一下就推诿掉,变成旁观者,而疑心到像是写自己,又像是写一切人,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㉙也就是说,第十二则资料,鲁迅在给萧军的这封信中,道出了天机。若把它作为主线,前十一则资料的内涵就可串连起来,而关于阿Q 形象身份定位上的种种困惑亦可随之而解。

从“破落户子弟”视角着眼,鲁迅把“精神胜利法”等劣迹安在阿Q 身上是合适的。因为作为小说中雇农身份的阿Q,他所承载的“国民劣根性”,从文学接受论的角度早已超越出农民阶层的范围,其“精神胜利法”已成了晚清至民初全社会的一种“集体无意识”,成为抵挡中国社会走向现代化的“盾牌”。所以,阿Q 绝非仅是农村雇农中的一员,鲁迅把他对清末民初国民病态的集体心理的观察,浓缩在阿Q 这一文学典型身上。这在前述“以鲁证鲁”十二条例证的前五条中就已经清楚地展示出来。

阿Q 的形象原型为“装腔作势的破落户子弟”,以此为基点,我们可进入对阿Q 形象内涵的解密。鲁迅自己曾评说道:“《阿Q 正传》,大约是想暴露国民的弱点的。”㉚那么这“国民的弱点”是什么呢?周作人在《呐喊·索引》中指出的“阿Q 性格中最明显的两点是精神的胜利与假革命”,这两个侧向则是我们论析的要点。

精神胜利法的阿Q

《阿Q 正传》之所以能进入世界文学名著之列,阿Q 之所以能成为名闻世界的文学典型,其中阿Q形象的个性特质——“精神胜利法”,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1926 年法国著名作家、写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罗曼·罗兰,接到敬隐渔的《阿Q 正传》法文译稿,便推荐给《欧罗巴》月刊,他给主编的信中评及:这篇小说是现实主义的,初看略显平庸;继之就会发现一种了不起的幽默;待到把它读完,你就会吃惊地发现,你被这个可怜的怪家伙给缠住了,你喜欢他了。

阿Q 的形象之所以能引起罗曼·罗兰的关注,最关键的应是其“精神胜利法”,因它让罗曼·罗兰产生了“幽默”“可怜”“喜欢”的审美感应。精神胜利法,即是对于事实上的屈辱和失败,用一种自欺欺人的方式来麻痹、来解脱,并通过幻想去取得精神上的满足和胜利。这一在以往世界文学史上所未见过的人性特质,被鲁迅揭示出来了,所以罗曼·罗兰才会对阿Q 这一文学形象感到“吃惊”。鲁迅在小说的“优胜记略”和“续优胜记略”两章,集中刻画了阿Q 这一独特的个性。它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家族过往显赫历史留存的“自负”。

如上面“原型追溯”一段所述,阿Q 形象原型是“装腔作势的破落户子弟”,有着如此家族背景的他,自然不甘心于现今的没落。在与未庄人发生口角、吵架时,他会瞪着眼睛道:“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由此,也导致阿Q 的骨子里一直潜伏着不安分的东西。

譬如,他想与赵太爷比辈分,争高低,说他和赵太爷是本家,结果被打了耳光,“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他又很自尊,对于“两位文童”认为不值一提,“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而“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睛里”,甚至对城里人,他也“鄙薄”之,因为他们居然会把“长凳”叫成“条凳”。

阿Q 的“自负”既有潜意识转化的本能成分,也有在屈辱低贱的生存状态下寻求超越的念想。因为“自负”可产生一种更强的“身份感”,甚至是一种“力量”,来补偿自己在现实遭遇中的挫败。但这种对自身理想化的想象只是一种幻想的形象、角色,根本不现实。不过以家族显赫历史为幻觉而自居的阿Q,仍像吸食鸦片者一样,在虚幻的麻醉中得到一时的快意。

2.以自欺欺人的方式从失败中求得解脱。

A.旁人揭他生理上的短——癞疮疤(赖、光、亮、保险灯等),他斗不过,只好采取“怒目主义”,但仍没有办法,只好另想出报复的话:“你还不配……”这时“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荣的癞头疮”。B.被人揪住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被儿子打了,现在世界真不像样……”于是,心满意足地得胜走了。C.“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理想化地为自己赢得虚拟的胜利。D.未庄赛神的晚上,阿Q 赌博赢得了一堆洋钱,却被人抢个精光,这回他才有些失败的痛苦,“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他擎起右手,用力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巴掌,热刺刺地有点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另一个自己,不就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刺刺,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阿Q 钱被抢,但弱势地位令他无法夺回,于是只能用类似“自残”的方式来麻痹、催眠自己。从心理学上说,这是“自欺”,即是把欲报复的对象以自身来替代,受虐的对象转向自己,采取一种自我欺骗的方式,在自欺与忘却中寻找心理平衡,从而减轻自身痛苦。

3.欺侮更为弱小者来取得心理补偿。

阿Q 骂假洋鬼子“秃儿。驴……”被他用文明棍“拍的一声”打了脑袋,感到是生平第二件屈辱,此时见静修庵的小尼姑走来,便“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头皮”,再“扭住伊的面颊”,“用力的一拧”,不但流氓式地动手轻薄,还调戏道:“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和尚动得,我动不得?”而后“十分得意的笑”起来。“精神胜利法”在此处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里,阿Q 攻击性的目标不是直接欺侮他的人,不是去反击假洋鬼子,而是把自己的屈辱发泄到更弱者的小尼姑身上。他寻到了一个地位更低的对象,并以制造她的痛苦来达到自己的心理补偿,按心理学之说,这是一种心理“移置”,为自己的失败提供了情绪发泄的渠道。通过对小尼姑欺凌,阿Q释放了因受挫而产生的攻击性冲动,获得了心理平衡——“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今天的一切‘晦气’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之后更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精神胜利法”就这样在阿Q 心理上获得了成功。这也就是鲁迅在《华盖集·杂感》中所揭示的:“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国人卑劣的“精神胜利法”时时可见。

以上所分析的是小说文本中阿Q 形象所呈现出来的精神胜利法,那么成为文学典型形象的阿Q,这一独特的心理形态又包含着怎样的内涵呢?

周作人曾对阿Q 赌钱,赢了,但又被人抢走的情节评说道:“这里具体写出了士大夫夸示精神的胜利的情状,总是十分深刻的了。”他为什么会把阿Q和中国士大夫联系起来呢?缘由正如上述,阿Q 原型身份是“装腔作势的破落户子弟”。这就是周作人在《呐喊衍义》中坚持把阿Q 定位在没落的士大夫阶层上的出发点:

所谓优胜即是本文中的“精神的胜利”。这个玄妙的说法本来不是阿Q 之流所能懂的,实际上乃是知识阶级的玩意儿,是用做八股文方法想出来,聊以自慰,现在借了来应用在阿Q 身上,便请他来当代表罢了。

这句话值得注意:“精神胜利法”是个玄妙的东西,但这绝非雇农阿Q 这一阶层所能懂、所能玩得起来的东西,它是知识阶级、士大夫才有的观念,周作人甚至把它和做八股文的思维联系起来。阿Q是在以士大夫那种特有的“精神胜利法”自慰。

周作人还揭示出这种“精神胜利法”的深层含义:“士大夫现在称为知识阶级,精神的胜利至今还是他们的最重要的武器,以精神文明去压倒外来的物质文明,以固有道德去镇压异端的民主思想,以纲常名教风化正气等名词为盾牌,任意的骂倒别人。”㉛精神胜利法成了保守、僵滞的士大夫们阻遏中国的现代化进程的武器。

所以在百年前,当《阿Q 正传》刚刚问世时,“就曾有小政客和小官僚惶怒,硬说是在讽刺他”㉜。阿Q 的“精神胜利法”及其对革命的投机性,已侵蚀、扩散至我们民族的细胞中,已成为如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所说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对着“国民性的病态”,对着“精神胜利法”,鲁迅操起锋利的解剖刀予以揭露、批判。这就说明按小说环境设定的人物身份以求索解的路是狭窄的,真正成功的文学典型,其内涵,或曰美学意义,往往超越了形象社会性身份的定位。

投机革命的阿Q

阿Q 这个“装腔作势的破落户子弟”,如前所说,是个越界的庸众,而他最大的越界行为莫过于“革命”了。

《阿Q 正传》后半部分有这么一个情节,写的是革命党进城了,举人老爷把装着财物的箱子用船运到未庄,寄存在赵家。阿Q 见到这些“鸟男女”如此惧怕革命党,心里升起快意,也想“要投革命党了”。他在土谷祠里做了一夜造反美梦,天亮后就要到尼姑庵实施革命,没想来迟了一步,秀才和假洋鬼子早已“革过一革”。于是,阿Q 就想投靠假洋鬼子,他却“扬起哭丧棒”喝令阿Q“滚出去!”“不准革命”的拒斥让阿Q 越想越气,禁不住满心痛恨起来,“毒毒的点一点头,‘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妈妈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杀头的罪名呵,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进县里去杀头,——满门抄斩,——嚓!嚓!”欲望、要求不能得逞,随即萌生悖心,要告发原先想要投靠的人,让他满门抄斩。这说明阿Q 对造反、革命的精神与意义茫然无知,毫无定见;一时投靠不成,即生悖心。这种朝秦暮楚的行为,出发点完全是投机取利。

其实,阿Q 原先一向是仇视革命党的:“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从城里回来,对未庄人说刑场杀头时,唾沫四溅地说:“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看好看”!㉝所以说,阿Q 根本不知革命为何许事也,他完全是依凭感觉与功利性来选择的。

现在问题是鲁迅在《“阿Q 正传”的成因》中曾谈及:

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 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Q 的运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 似的革命党出现。

以往不少学者都对这段话做了正向理解,即为阿Q 必然奋起革命的依据,从而论证了“鲁迅批判辛亥革命不彻底性”的命题。

但是很少人继续征引鲁迅接下来的部分:

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其实这也不算辱没了革命党,阿Q 究竟已经用竹筷盘上他的辫子了;此后十五年,长虹“走到出版界”,不也就成为一个中国的“绥惠略夫”了么?㉞

这后半段完全是讽刺、挖苦的反语。我们必须注意到,论及这类由革命大潮裹挟而起的所谓“革命党”,鲁迅特地加上前缀——“阿Q 似的”,也就是说“阿Q 似的革命党”与真正的革命党是不同质的,他们是投机革命的。其革命的成果仅是像阿Q那样“用竹筷盘上他的辫子”,只是像高长虹这类人摇身变成“工人的绥惠略夫”而已。这样荒唐、无聊的革命成果,与“阿Q 似的革命党”是偕行毕至的,也“不算辱没了”它。这种反讽的意味,只要不陷于先验命题的误导,只要能客观地细细品味,不会感受不到。

鲁迅曾把参与“革命”“造反”的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前驱和闯将,大抵是谁也怕得做。……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㉟,像写《革命军》的邹容、小说《药》中的夏瑜、《铸剑》中的宴之敖者等即是。

另一种是投机革命的:

国情不同,国魂也就两样。记得在日本留学时候,有些同学问我在中国最有大利的买卖是什么,我答道:“造反。”㊱

阿Q 则属于后一类,这种“阿Q 似的革命党”是把“造反”当成获利的买卖。所以周作人才会说出“阿Q 性格中最明显的两点是精神的胜利与假革命。……阿Q 的假革命即是投机,而投机又是士大夫擅长的本领”,此语与鲁迅同调。

不妨从文本出发,来看看阿Q,即“阿Q 似的革命党”,在他所处的“情境”,即所谓的未庄革命的“小环境”中,想做或做了什么?

其一,满足权欲,滥杀无辜。革命风声传来,阿Q 充满快意,“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当他在幻想中统治了未庄之后,开始发号施令:“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 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如果说杀赵太爷和假洋鬼子在情理上或革命的信条上还有点必然性,那么杀小D、王胡,完全是阿Q 公报私仇了,因为他们的生存状况和政治地位与阿Q 一模一样,都是贫雇农,按理应成为革命的力量,却将断送在阿Q 的刀下。在这点上,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也曾批判过,他对法国大革命所引发的暴力及其引生的“民主”,即而后所称的“民粹主义”很早就持有异议。

其二,攫取钱物,发革命财。阿Q 继续他的“革命”幻梦:“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鲁迅揭示的“阿Q 似的革命”就是这种状态:掠夺抢劫,坐地分赃。这与鲁迅所批判的那些政客、议员,“借新文明之名,大遂其私欲”,在内质上并无两样。

其三,占有女人,放纵无度。阿Q美滋滋地想着:“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泡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未庄稍有姿色的女人,都在阿Q 心中一一过眼,甚至连少女也不放过,至于老情人吴妈,开始被嫌弃了——脚太大。

这就是“越界的阿Q”,一个“装腔作势的破落户子弟”,亦即愚庸式的“众数”所进行的中国革命。其“革命”的目的,鲁迅有过归纳:

简单地说,便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威福,子女,玉帛,——罢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却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还被这理想支配着。㊲

权力、金钱、女人及荫福后代,这些“纯粹兽性”即动物性的欲望的满足,则是“阿Q 似的革命党”们的“革命”目的。它能跟真正的革命党人——如现实中的邹容、小说中的夏瑜——的革命动机与目的同日而语吗?

此类之阿Q 如若参加了革命党,乃至形成“阿Q 似的革命党”群体,那革命将成何种形态呢?势必使革命的内涵在质地上变异,因为“中国大约太老了,社会上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什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㊳。

在《热风五十九·“圣武”》一文中鲁迅就不无悲观地揭示:“我想,我们中国本不是发生新主义的地方,也没有容纳新主义的处所,即使偶然有些外来思想,也立刻变了颜色,而且许多论者反要以此自豪。”㊴这说明鲁迅对此类“变了颜色”的“阿Q 似的革命党”早已持警惕、批判的态度。所以鲁迅不可能对阿Q 持“怒其不争”的态度,而应该是“惧怕其争”!

1948 年,周作人对阿Q 的身份和地位给予了明晰的指认:

我以为阿Q 的性格不是农民的,在《故乡》中出现的闰土乃是一种农民,别的多是在城里乡下两面混出来的游民之类,其性格多分与士大夫相近,可以说是未蜕化的,地下的土大夫,而阿Q 则是这一类人的代表。㊵

阿Q 是城里乡下两面交叉结合“混出”的“游民之类”,或为“未蜕壳的土大夫”,周作人这里指出了阿Q 游移于城乡两端的生存状态,即隶属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游民阶层。

这和鲁迅在《寄〈戏〉周刊编者信》中对阿Q的画像很接近:“在上海,从洋车夫和小车夫里面,恐怕可以找出他的影子来的,不过没有流氓样,也不像瘪三样。”阿Q 载的毡帽,“上海的乡下,恐怕也还有人载”。㊶即阿Q 生活的环境是在城乡两边混的,其性格既不同于流氓、瘪三,但又“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游手之徒”则多是游民群体的指称。

鲁迅、周作人的论定,涉及对中国传统文化与社会结构中的游民阶层及游民文化的认识与判断问题。民国元年,即1911 年,黄远生就在《少年中国周刊》上发表《游民政治》一文,他尖锐地指出:“吾国数千年之政治,一游民之政治而已。……游民之性,成事则不足,而败人家国则有余。”㊷游民养之得法则国家治理安宁,否则祸乱蜂起,游民问题涉及国之存亡大事。

1919 年,《东方杂志》16 卷4 号刊登其主编杜亚泉《中国政治革命不成就及社会革命不发生之原因》一文,论及中国何以多为改朝换代式的“帝王革命”,而很难发生政治经济体制实质性变革的“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其缘由之一,是介入历史震荡及其“革命”后掌实权之“官僚或武人,大率为游民首领之贵族化者”,这就主导了其政治品格的双重劣根性:

一种为贵族性质,夸大骄慢,凡事皆出以武断,喜压制,好自矜贵,视当世之人皆贱,若不屑与之齿者;一种为游民性质,轻佻浮躁,凡事皆倾于过激,喜破坏,常怀愤恨,视当世之人皆恶,几无一不可杀者。往往同一人也,拂逆则显游民性质,顺利则显贵族性质;或表面上属游民性质,根柢上属贵族性质。㊸

革命后的执政者,其贵族性与游民性混杂,往往造成政局的混乱。

这两篇发于民国初年的文章有着深刻的见地。其一,他们揭示出中国传统文化中存在着一个独特的阶层,这就是游民阶层,他们的存在面相当广,在各个阶级中都有所存在,是中国社会安定与否的重要前提。其二,他们揭示出游民这一阶层除了尚侠仗义、勇敢好斗之外,还有另一负面特征:强烈的反社会性;言行过激浮躁,破坏性巨大;无政治目标,盲动盲从;反智主义、仇富心理等,实际上这也是我们今天所批评的民粹主义的特质。其三,他们更深的忧虑是游民文化将对中国政治历史起到深层腐蚀,造成政局动乱的后果。

《少年中国周刊》《东方杂志》在当时是首屈一指的具有启蒙性质的杂志,其影响面极大,周氏兄弟似不可能读不到的。最明显的就是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对那些投机革命者的批判与黄远生在《游民政治》中的描述几乎一致:“夫势利之念昌狂于中,则是非之辨为之昧,措置张主,辄失其宜,况乎志行污下,将借新文明之名,以大遂其私欲者乎?”㊹辛亥革命之后,官员的游民本质不变,廉正者绝少,多数在敛财谋位,放纵无耻。鲁迅对这些所谓的“革命”“维新”者在攫取权力后的预测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因此,我们必须把对《阿Q 正传》的论析回归到当时的历史语境中去,这样才能较为真切地贴近鲁迅当年创作阿Q 这典型人物时的心理。

美国政治哲学家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中曾论及:19 世纪阶级结构的打破,使人们没了共同的利益,没了以此利益而聚焦到一起的社会结构,于是“群氓心理”与群氓(有的也译为“群众”“暴民”,鲁迅用“庸众”一词倒最贴切)就产生了。“群氓”是指缺乏共同目标和社会纽带的那些孤立的个体,他们在政治上盲从,反社会情绪强烈,并奉行“多数裁定规则”,往往被极权主义者利用来废除民主,促成了极权主义的胜利。㊺阿伦特“群氓”的概念内涵,实质上相近于民粹主义,相近于鲁迅所批判的压制“个人”“精英”的,“以众凌寡”的“众数”的内涵,相近于在中国有着深厚土壤的“游民文化”及群体。因此,若把阿伦特所论与鲁迅《阿Q 正传》联系起来考察,对阿Q 定将会有新的判断视角诞生。

鲁迅对投机革命者持有深深的警惕,写于1928年的《铲共大观》则更尖锐地揭露了这类人的危害:

革命被头挂退的事是很少有的,革命的完结,大概只由于投机者的潜入。也就是内里蛀空。这并非指赤化,任何主义的革命都如此。㊻

革命的失败缘自投机者的“内里蛀空”,这是鲁迅自辛亥革命以来由血泪凝成的生命经验的总结。投机革命者所造成的危害不是一事一地的倒退,而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整体塌陷。要高度警惕革命的投机者,这是鲁迅在《阿Q正传》中所要告诫国人的重要意旨。

在20 年代初期,鲁迅盼望的是从根本上摆脱物欲、兽欲,在精神上彻底觉醒的革命先驱者,如写《革命军》的邹容、小说《药》中的夏瑜,而非阿Q似的“投机者”式的人物,即“装腔作势的破落户子弟”们。他对于以权力、金钱、女人为革命目的的“阿Q 似的革命党”,对于革命中的游民文化意识与民粹主义倾向,是持批判、否定态度的。

因此,鲁迅对“用竹筷盘上他的辫子”的阿Q,不可能是“怒其不争”,而恰恰相反,是“惧怕其争”!惧怕“阿Q 似的革命党”这类游民、民粹的沉渣,借着革命的大潮起来争夺权力与地盘,因为他们不可能成为推进中国发展的健康的力量,带给中国人民的反而是一场又一场的灾难。

(关于《阿Q 正传》的解读,笔者曾发表过三篇文章:《越界的庸众与阿Q 的悲剧》《论阿Q 的辫子》《阿Q 形象原型新定位》,现把它们集中一起,并加改写,删除与主旨关系不紧的文字,凝聚成本文——《“以鲁解鲁”视角的〈阿Q 正传〉》,使笔者的观点更为浓缩、清晰,目的在于方便读者的了解。本文将是笔者对《阿Q 正传》的最终解读。)

①陈涌:《论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呐喊〉与〈彷徨〉研究之一》,汪晖、钱理群等:《鲁迅研究的历史批判(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年版,第11 页。

②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年版,第117 页。

③何其芳:《论阿Q》,《人民日报》1956 年10 月16 日。

④周作人:《关于〈阿Q 正传〉》,周作人等:《年少沧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年版,第223 页。

⑤茅盾:《读〈呐喊〉》,瞿秋白等:《红色光环下的鲁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年版,第119 页。

⑥苏雪林:《〈阿Q 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李长之等:《吃人与礼教》,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年版,第20—21 页。

⑦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年版,第49 页。

⑧上述三处引文参见刘禾:《跨语际实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年版,第80、76、102 页。

⑨章太炎:《俱分进化论》,《章太炎文选》,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 年版,第155 页。

⑩ 鲁迅:《360719 致沈西苓》,《鲁迅全集》第14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18 页。

⑪⑭⑯⑰ 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82 页,第67 页,第66页,第67 页。

⑫ 鲁迅:《谈蝙蝠》,《鲁迅全集》第5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212 页。

⑬ 鲁迅:《“阿Q 正传”的成因》,《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396 页。

⑮ 鲁迅:《随感录三十八》,《鲁迅全集》第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328—329 页。

⑱ 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36 页。

⑲ 鲁迅:《流氓的变迁》,《鲁迅全集》第4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60 页。

⑳㉝ 鲁迅:《阿Q 正传》,《鲁迅全集》第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525 页,第 534 页。

㉑ 鲁迅:《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鲁迅全集》第4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465 页。

㉒ 鲁迅:《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鲁迅全集》第4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422 页。

㉓㉚ 鲁迅:《再谈保留》,《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54 页,第154 页。

㉔ 埃德加·斯诺:《斯诺文集》第1 卷,宋文等译,新华出版社1984 年版,第158 页。

㉕ 周作人:《“呐喊”索隐》,孙郁、黄乔生编:《书里人生》,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年版,第163 页。

㉖ 周作人:《关于〈阿Q 正传〉》,孙郁、黄乔生编:《年少沧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年版,第230 页。

㉗ 鲁迅:《350824 致萧军》,《鲁迅全集》第13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528 页。

㉘ 鲁迅:《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第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302 页。

㉙ 鲁迅:《答〈戏〉周刊编者信》,《鲁迅全集》第6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51 页。

㉛㊵ 周作人:《“呐喊”索隐》,《关于鲁迅》,止庵编,新疆人民版社1997 年版,第580 页,第580 页。

㉜ 鲁迅:《〈出关〉的“关”》,《鲁迅全集》第6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 年版,第 537 页。

㉞ 鲁迅:《“阿Q 正传”的成因》,《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397—398 页。

㉟ 鲁迅:《这个与那个》,《鲁迅全集》第3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52 页。

㊱ 鲁迅:《学界的三魂》,《鲁迅全集》第3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221 页。

㊲ 鲁迅:《热风·五十九“圣武”》,《鲁迅全集》第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372 页。

㊳ 鲁迅:《致许广平》,《鲁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20 页。

㊴ 鲁迅:《热风五十九·“圣武”》,《鲁迅全集》第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371 页。

㊶ 鲁迅:《寄〈戏〉周刊编者信》,《鲁迅全集》第6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54 页。

㊷ 黄远生:《游民政治》,《少年中国周刊》民国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㊸ 杜亚泉:《中国革命不成就及社会革命不发生之原因》,《东方杂志》十六卷第四号。

㊹ 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47 页。

㊺ 参见帕特里夏·奥坦伯德·约翰逊:《阿伦特》,中华书局2014 年版,第40—41 页。

㊻ 鲁迅:《铲共大观》,《鲁迅全集》第4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0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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