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儒姚奠中(上)
2023-09-28山西贾克勤
山西|贾克勤
姚奠中(1913—2013),原名豫泰,别署丁中、丁一、樗庐、老樗等。山西稷山南阳村人。著名学者、书法家、教育家。早年曾先后在无锡国学专科学校和章氏国学讲习会求学,是国学大师章太炎晚年七名国学研究生之一。
姚先生毕生以弘扬章太炎先生的人格精神和讲习精神为己任,平生学术坚持“回真向俗、用世为归”之理念,肩负振兴民族和承传文化两副重担,在国学教育事业方面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姚先生的学术思想贯通文史哲领域,在小学(文字学)、经学、诸子、文学方面成就突出,出版著作、教材30 余种,获得国家级和省级图书奖八项,其诗、书、画、印被文化艺术界誉为四绝,经大半个世纪染翰挥毫,其楷、行、草、隶、篆诸体并臻上乘,达炉火纯青之境,实为当代书法翘楚。他以自身的艺术实践和丰厚学养,始终坚守“守正创新”的文化传统,并创立了吞吐古今、兼容碑帖、高古大气、沉雄典雅,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中国书法。2009 年荣获中国书法最高奖——第三届兰亭奖终身成就奖。
书生素志
姚先生小时候生活在一个家训甚严、重教修德、惜物勤俭的家庭。伯父姚慎修是当时村里的私熟校长又兼公学校长,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他幼时就既读村学,又读私塾,自然就成了学生中的佼佼者。
姚先生7 岁时,随伯父入村学堂读书。时值“五四”新潮,对新文化运动中的新学堂而言,特色最鲜明的便是旧的《国文》读本被改为《国语》读本,文言文的比例大大缩减,白话文的篇幅大大增加。在伯父的指导下,姚先生兼读私塾课本,主要内容则是《四书》选本,私塾的传授大抵以诵读为主,疏解为辅,天赋、悟性甚为出色的姚先生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完成了《四书》的学习,更背诵了《左传句解》和部分《诗经》。
1923 年夏天,私塾毕业后,还不满11 岁的姚先生考入稷山县第一高等小学,而且是以“正取第三”的成绩。稷山县第一高等小学始建于清朝末年,是一座非常有影响的老学校,“那时全校的学生最多四个班,200 来人,其中年龄大的学生多半能用古文的调子作文言文,有的学生字也写得很好,可谓人才济济。学生如此,教师们更不一般,有的是秀才,有的是贡生,有的是举人,多半是地方上的绅士,是县里有学问的人”。
作为新学堂里的新学生,姚先生很是具备了同龄人甚为少见的旧学功底。由此更引发了对于新式学堂所谓文凭的鄙夷,认为学问不当为资历、证书所限,以致想放弃毕业考试——十几岁的颖悟少年,却已经很有些“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以及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的儒者志向了。
1928 年,姚奠中先生就读于运城菁华中学,在这一所四年制的初级中学,姚奠中先生遇到了两位优秀的启蒙老师。一位是崇品德、重笃行的平陆李荐公先生,一位是博学多识、工诗善文的新绛焦卓然先生。
李荐公先生是清末举人,讲历史每每从《二十四史》和《资治通鉴》中直接取材,通过对史事和人物的具体论述,对学生进行节义、方正、爱国、爱民的教育。焦卓然先生的诗文,在河东一带很有名,常以其新作作为学生的范本,其诗学陆放翁,常用歌行写时事。“九一八”后,曾写了一本《国难教育读本》,三字为句,宣传抗日。在先生的指引下,姚奠中先生博览群书,举凡《史记》《十子全书》《通鉴辑览》《水经注》《说文解字》《薛氏钟鼎款识》《古唐诗合解》《剑南诗稿》《聊斋志异》《笠翁六种曲》以及《中国大文学史》《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天演论》和鲁迅、茅盾、汪静之等的新小说、新诗,“鸳鸯蝴蝶派”的《玉梨魂》《芸兰日记》等——姚先生尤其喜欢《庄子》《史记》等——都熟读能诵。
在菁华中学的四年中,由于文化基础好,曾六次考全校第一名。因此,全校师生都知道姚奠中、张宗载、王学祖、文段校四名同学是年年考试不分上下的尖子生,所以,他们受到老师的看重。
焦卓然老师对这位品学兼优的学生更加看重,在毕业前,焦卓然老师送他一首立志诗:“讲习相聚不久,一朝两地分手。前程各自努力,有为兼需有守。”这首“立志诗”也成了姚先生终生的“座右铭”。
“常怀天下事,博览古今书。不可一日寡过,恨不十年读书。”这一人生关键阶段的好习惯,姚先生在菁华中学读书时就已经养成。
1932 年夏,从菁华中学毕业后,到太原参加山西教育学院的招生考试,试题是“评唐宋八大家的同异”,题目大,不好作。姚先生根据平时的涉猎积累,取得了好的成绩,被学校破格录取。后因没有高中毕业证,不得破格录取,只好到太原新民补读高中。
在山西教育学院这段求学经历中,姚先生专心问学,接触了郭象升、乔鹤仙、刘烈侯、常赞春、樊杰三等名师,其中以河津乔鹤仙、荣河樊杰三两位先生对他的影响最大。乔鹤仙先生博闻强记,史事熟稔,见识卓远,常言:“东晋多权臣,南宋多奸臣,东晋时凡言北伐,就遭到责难,南宋不言恢复,就认为是耻辱。”姚先生曾在自传中说:“樊杰三先生藏书极富,为学务精,宏通严谨,曾指导我选读《昭明文选》和《古诗源》,还讲授了关于‘小学’‘汉学’‘朴学’的渊源流变。”
姚先生在菁华中学读书时,正值中国人民抗日时期。这时,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正一步步向华北逼近,全国人民反日呼声日益高涨。山西的中共地下党组织也在行动着,精心组织策划了一次次反日、反蒋的学潮与士农工商罢工罢市运动。
1934 年的春夏之交,阎锡山也对山西的共产党开始了大清洗。太原各校学生联合起来,冲出校门,开始了声势浩荡的游行示威,姚先生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刚喊了一声“抗议镇压学生”,一刺刀就朝他的腹部刺来,他急忙闪躲,但还是被刺破了腹部的皮肉。他捂着流血的腹部被两个大兵抓住扔上了大卡车。大卡车把他们拉到太原警备司令部,连续审了两天,最后,大多数同学都被放了,他和其他三个同学却被关了起来。姚先生又急又愤,却丝毫也没有办法。后来,才有消息传给他,是因他有“涉共”嫌疑——原来是三哥姚晋泰在运城二师读书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半个多月后,因为老师们共同为他立了担保字据,他才从看守所里被保释出来,但给他下了判决书:“押回原籍,严加看管,永不许再回太原。”
为了学业,他不顾家人反对,再次回到太原。在这段“特殊”的日子里,他给老师乔鹤仙先生和樊杰三先生誊抄书籍,批改学生作文,由于“忘我的学习和生活”,倒把自己的前途之忧给淡忘了。
一天,上海纯文学会的博士江亢虎来山西的“自省堂”讲演。樊杰三先生让姚先生带上他新写的两首古体诗去旅馆见江亢虎。江亢虎听了他的遭遇,又看了他写的诗,很是欣赏姚先生的才气。并介绍无锡国学专修学校,认为校长唐文治先生不太看重文凭,主要看重德性和潜力。
1935 年的夏天,姚先生和岢岚的同学袁步淇由南阳村步行到稷山县城,坐大马车到运城,翻过中条山,从平陆县到三门峡的茅津度,坐船过了黄河,在陕州转乘直达上海的火车。
1935 年秋,姚先生负笈南下,投考无锡国学专修学校。
姚先生在“忆无锡国专”中说:“一条青砖铺设东西走向的小街叫学前街,走进学前街不远,街北就是无锡国学专修学校的校门,校门不甚高大却典雅庄重,校园一进三院,中间有高高的‘茹经亭’,那是校园最神圣的地方。”
无锡国专是国民政府教育部立案的学校,不同于旧时书院,与一般大学文科相似,但保持专读前人原著、注重基本功培养的风格。20 世纪30 年代初,国际联合会教育科代表唐克尔·培根在考察无锡国专后有这样的评论:“我们来中国看过很多学校,学生读的是洋装书,用的是洋笔,充满洋气,到这里才看到纯粹中国化的学校,才看到线装书和毛笔杆,希望这所继承中国文化的学校能够发扬光大。”据钱仲联先生说,当时的无锡国专为三年制大学,但不考外语。因此,国文好而外语有所欠缺的学生都倾向于此。旧学功底甚好的姚先生显然更适合“线装书和毛笔杆”,以第14 名的成绩被无锡国专录取,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北方学生。
姚先生说:“国专校长唐文治先生,为人极负责任,对学生也很关心,他眼睛失明,看不见,常正襟危坐,不苟言笑。谁在他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当时我去见他,用纸条写上名字,由秘书传入,报告姚豫泰求见,方可入内。”
对于唐文治校长,姚先生别具深情。姚先生千里求学,南方湿热,腿上生疮,唐校长亲约相见,问候医药,关心备至。每次受到唐文治先生接见,临别时,唐文治先生都要“站起身,欠身挥手”,而对于曾做过前清工商部侍郎的国专校长,对一名青年学生如此谦和约礼、沐泽后学,一代大儒,风范可见。
姚先生在无锡国专求学阶段,对学习和生活上的一些事情至晚年仍记忆犹新、难以忘怀,因为无锡国专治学严谨、祟德求实,具有以人格核之的良好学风、校风,是他自己真正立志求学,实现教育救国理想的一个关键形成期。
唐文治先生是无锡国专的灵魂,被尊为“唐老夫子”,双目虽瞽,然行止有节,白须垂胸,慈祥庄严,治学严谨,能得“老夫子”如此接待,实属不易。
姚先生在“忆无锡国专”一文中说在他入学不久,学校组织了一次不分年级的全校作文竞赛,题目是经史子集各一,任选一题。姚先生以《拟〈庄子·秋水〉篇》为题,取得了全校第一名,校长唐文治先生以“可以追蹑子云”之语激赏。
这个时候,正是新文化、新生活的天下,传统的仁义礼仪的逊色退位已是不争的事实。无锡国专标举国学,则有抗衡之意。唐文治校长以道德立教,普及礼乐文化,传播学术思想,守望中华文化正脉,昌言“道德非空谈,唯以人格核之”的治学主张。
唯在当时无锡国专时,姚先生即以《汉学师承记》为线索,阅读了像高邮王氏父子的《经义述闻》《经传释词》,段、桂、王的《说文》,郝、邵的《尔雅》等朴学要籍,后经朋友的引导,旁听了章太炎先生在苏州的讲学,又购得曹聚仁先生所整理的《国学概论》,研读之下,顿觉太炎先生之观点、眼界迥非一般汉学家所能达到,令人茅塞顿开。素来认为学问胜过文凭的姚先生,再次对当时一般大学的教材内容产生质疑,遂有去苏州转投章门的想法。1935 年年底,在金松岑先生的推荐下,姚先生放弃国专学籍正式转入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
章门学人
姚先生首先是一位受教于章门的朴学家、国学家,而非单纯的文学史家。章门弟子,愿作学人,而不愿作文人,是以思想道德为先、以艺术审美为末。
对姚先生一生影响最大的是章太炎先生。姚先生自认为到了章太炎先生门下,才开始自觉地走上学术道路。章太炎先生不是一般的国学大师,而首先是一位革命家,他的身上挑着两副担子,一副是民族责任,一副是文化责任。像章太炎秉承的那样,不做“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斋学者,而是“经世致用”,始终对国家和民族的发展持有高度的关注和责任感。这一点,也始终贯穿于姚奠中先生以后的生命历程。
章太炎先生以“用国粹激动种姓,增进爱国的热肠”最为要务,讲习国学,扶掖后进,教泽广博,寄望殷切。整个20 世纪,名家辈出的章门弟子无疑是最为璀璨的文化思想景观,诸贤才情有别,学养有差,际遇有异,成绩有等,所以璀璨,倒不在附骥章门的名头响亮,实在文化学脉的承继绵延。
章太炎“国学讲习会”是用蒋介石的钱办起来的。蒋介石曾派人致万金为章先生作疗养之费,但先生深恶蒋的为人,拒不接受。来人无法回去交差,只好求助于汪东、黄侃等章门弟子,最后折中用这笔钱创办国学会,章先生才应允。因此,姚先生及其他学子当时上学除伙食自理外,一切学杂费皆免,连住宿都免费。
姚先生在自传中回忆道:“刚开始,章氏讲习会的学生只要有名人介绍即可,年龄差异很大,有七十多岁的,也有十几岁的;有的是海外归来的留洋学生,有的是高中生,有的是大学毕业生,还有成名的教授。章先生讲课时讲问题,许多人听不懂,有的甚至根本摸不着边,因此开始来的人很多,后来只留下了60 多人。鉴于这样的情况,先生决定招收研究生,亲自规定,凡学历高、有著作者即可批准作研究生,如果没有著作,则可报名考试。章先生手拟条规,亲为遴选,最后录取了7 人,我为第四名,而且年纪最小。”
姚先生曾回忆说:“那时我们除听课外,一般每周拜谒先生一次。有时集体去,有时单独前往。章太炎先生是余杭人,说的方言不好懂,我们去向先生请教时都带着笔记本,听不清的就请先生写下来。先生讲授《尚书》之时,凡注疏已通者一概不讲,单就其中存在的问题加以考辨,旁征博引,如数家珍。”“章太炎先生的余杭口音很重,不好懂,所有学生遂在课前做足功课,阅读大量参考书,准备资料,听课后再对笔记和资料补充整理成帙,如此往复,收获甚巨。”“当时苏州有古书店18 家,凡章先生讲课中提到和读书中见到的相关书籍都可随时买到,都要按图索骥,自《十三经注疏》《二十四史》正续《经解》,到其他古籍、古解、新解之类,差不多都已购置。研读之外,对有一些疑惑不解的问题,还可随时到章先生的书房请教。”
姚先生好学深思,勤勉有加,对章先生讲习《尚书》悟而有得,遂在《制言》发表了《臧琳〈五帝本纪书说〉正》一文。除去自身喜爱诸子的原因外,更多的则是受到了太炎先生“小学是基础,诸子为归宿”的影响。
在《治诸子》一书中,姚先生说:“后之人,或理其训诂,或征其事迹,虽用力之勤,而其能否得诸子之真,未可知也。”其中能否得诸子之真,就是要坚持创新性发展、创造性转化,就是指要把理论和实践结合起来,要为现实社会服务。
姚先生秉承章门学统,宗旨是“经国”,更自矢“以勇决为行,以用世为归”。在姚先生的《书艺画册》中有一幅书法长卷,其内容是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中的内容。
姚先生认为,“文化”重在“化”。化就是学习力、思考力和创造力。要“学行一致”。文化要生化、活化、生命化,把潜在的文化资源转化为一种顽强的“生命力”。
姚先生曾在《章太炎自传中》说:在文化和学术方面,章太炎先生最大的特点是紧跟时代,不断前进。对于传统学术的研究,章先生力主和现实联系,有利于社会进步。比如对于小学的研究,他的学生黄侃研究古韵有创见,被先生肯定,但没有进一步开拓,较窄;而章太炎则向语言学发展,他以统一全国语言为目标,首创了拼音字母,后来叫注音字母,这对汉语言学的发展贡献很大。
章太炎先生始终坚持民族、国家大义,“自任以天下之重”,对国家、民族前途有一种深切的使命感、责任感。正因如此,他才积极投身于革命事业,对于个人利害得失全不计较,比如他开始对于维新变法也是支持的,康有为流亡南洋他也曾写信安慰。但后来康有为由变法转为保皇,先生则撰名作《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与其决裂。正因为有这种使命感、责任感,在国家民族危亡之际,章太炎先生才创办国学讲习会。
1936 年6 月,章太炎先生因病辞世,夫人汤国梨女士继续先生未竟之志,在章氏国学讲习会开办预备班。
24 岁,姚先生第一次在章氏国学讲习会预备班登台讲学,讲授文学史课,被聘为讲师。
结合所教文学史课程,姚先生独立编写了《中国文学史》讲义,尽管此书“多是折衷诸说,很少个人创见,还不能算著作”,但述学立说的教书生涯从此展开。
姚先生先后在苏州章氏国学会预备班、安徽泗县中学、安徽第一临时中学、安徽临时政治学院、四川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国立贵阳师范学院、国立云南大学教学,从1943 年春起任副教授,1948 年秋任教授。1951 年8 月秋,调到山西大学。
1953 年与1954 年这两年,姚先生不但完成了繁重的教学与政治、社会活动等任务,而且在教学与学术上的成就也是突出的,他的《中国文学史讲稿》就是这一时期整理完成的,并作为教学交流材料在一定范围内流传。
《中国文学史讲稿》这部著作,不仅从上古时期的先秦文学、两汉文学讲起,把上古时期诗乐舞结合、史与哲的分离、文史哲不分等特点,讲得十分精细,而且对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一直到“五四”文学运动都展开了讲述,更重要的是对各个历史时期的一些主要文学作品,给予了独到精辟的剖析。
在姚先生的教育观念中,培养学生是第一位。无论在哪一所学校,姚先生对教学工作都认真负责,受到学生欢迎,有时还兼职一些行政工作。姚先生在治国学之方法上坚持学人的良知,从不人云亦云,能够辨原来书上所记的真伪,通小学,明地理,知古今人情的变迁及思辨文学的应用。
姚先生十分推崇章太炎“可以明进化”“可以审因革”的学术观,他在《书注与读书法》一文中指出,他对章太炎“所该读的大量史籍和社会现实密切联系起来,逐渐使学问为现实服务”以及学以致用的精神十分赞同。
家国情怀
1937 年8 月13 日,日军逼近上海,形势危急。章氏国学讲习会在炮火声中被迫停办,师生星散,流离四方。国难当头,居无定所,食不知味,寝不遑安,“飘零随处是生涯,断梗飞蓬但可嗟”。
姚先生先后流转于苏州、南京、安徽洒县、柏浦、大别山、重庆、贵阳、云南,颠沛奔波,辛苦备尝。姚先生于国难身危之际,始终铭记太炎先生国学保存的立志用心所在,不敢有违。然转徙南北,未尝一日废学;含辛茹苦,而无怨天尤人之言,心中恒念:延斯文一脉,以续不绝如缕之国命,挽中华民族于不坠。
1938 年抗日战争逃难期间,参加的抗日游击队解散后,姚先生在安徽泗县中学任国文教员,教初中三年级的国文课。
姚先生对学生循循善诱,教学认真负责,深受学生尊敬。但为期只有三个月,因战争升级,又开始逃难。在朋友高铸九的帮助下,姚先生逃到了洪泽湖中的王沙岛,做了岛上草头王“杨区长”两个孩子与两个兄弟的家庭教师,孩子们非常喜欢年轻的姚老师,不仅上课,还一起乘船去洪泽湖上游玩。
这三年在大别山辗转教书的时光,于艰难困苦辗转迁徙之中,姚先生却继续钻研国学,学业日益深入专精。如在逃难途中,于安徽寿县偶遇一家古旧书店,姚先生又购买了《十三经》《说文通训定声》《昭明文选》,以及二十二子本的《老子》《庄子》《韩非子》《竹书纪年》等珍贵古籍,成为此后教书和研究的文献凭借。离开立煌师范后,一度与朋友柏逸荪、马馨亭共居一室,姚先生每天给马馨亭讲两小时《庄子》。
流离讲学中,鉴于形势,讲习班还聘请新四军皖东北办事处秘书刘玉柱讲时事课、形势课以及毛泽东的《论持久战》,讲习班深得乡民与学生的欢迎。
姚先生贞守太炎先生之遗志,于国难中治学不坠,与国学讲习中发扬国性,鼓动爱国热肠,并著有《大学讲疏》《安徽学风》《中国文学史》《庄子通义》等。最具太炎先生品格的爱国行为则是“汉国学讲习班”的创立。1939 年春,姚先生与同为章门弟子的柏逸荪在大柏圩创办“汉国学讲习班”,并精心手拟十项教条:“以正己为本,以从义为怀,以博学为知,以勇决为行,以用世为归,不苛于人,不阿于党,不囿于陋,不馁于势,不淫于华。”
汉,是太炎先生颇为偏爱的笔名,“汉”者,大汉也,有“振大汉之天声”之意。郭万金教授认为,高揭国学之名,寄名太炎之声,姚先生用意十分明白,身当国难之际,更遇政事腐败,所以尽力处只有教育一途:讲授国学,以续华夏文化学脉。讲习班以子、史为主,重视品德教育,要求学生言行一致、由近及远,移风易俗为中流砥柱,以力挽狂澜为己任。
“国学讲习班”的十项教条,可以说是姚先生和同胞在“战时”实现教育救国理想,确立立身处世的铭言,并且已成为姚先生自己终生的学术观、人生观。
姚先生当时流亡泗县时,寄居在省立第六图书馆,还继续整理《古文尚书讲疏》。《尚书》为国史之始,姚先生于国难中整理,寄意甚深,可惜这部近50 万字的大作,在泗县沦陷时丢失了。
在国难之际,流浪在外的游子,书生素志,可以报国安身者,唯在学术。姚先生的五言律诗《泗县文庙和武酉山》,最可见其心曲:
秋气满寰宇,圣宫亦寂寥。
素王何杳杳,赤子徒噍噍。
乔木盲风起,寒花冷雨飘。
胸怀家国事,午夜泛愁潮。
山西大学郭万金教授在《姚奠中:中华学术正脉的守望者》一文中说:“诗中的素王即是孔子。苍凉寥落之中,已见姚先生踵武前哲,守护中华学脉之远志。治史之外,姚先生更积极参加抗日游击队组织,起草抗日誓词,筹集给养,传送文件,书写标语,发动群众,有七言律诗《泗县感时》,慷慨淋漓,家国沉痛中深具复兴之壮志。”
儒生流落若孤蓬,落拓江湖涕泪滋,但姚先生伤心之处只在山河破碎、故国凋零、苍生疮痍,这位谦谦书生同样有横眉冷对的傲骨,有金刚怒目的义愤,避难流亡,谋生不易,然姚先生每有怒斥教育厅长、赋诗讥刺党部权要、对抗校长淫威、面对区司令长官李宗仁、义拒国民党党棍院长的节行,以致九年之中七换教所,困苦颠连,终不肯降志辱身。
儒生流落依戎马,故国飘摇风雨间。
一片丹心伤碧水,两行红泪哭青山。
梦中沉痛诗和血,觉后凄凉月满阛。
志士英雄应即作,从头重整旧江关。
在民族遭遇劫难之时,儒生生计窘迫,远离亲人,依然痴心不改,把个人的痛苦与祖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勇敢面对而不逃避。时年姚先生26 岁,坚持“从义为怀,勇决为行”的原则而矢志不渝。
贵阳师范学院国文系主任谢六逸去世,中国文学史课即让姚先生接任,此外,姚先生还兼上“庄子”通义和“中国哲学史”两门课。《中国哲学史》以前没教过,但在国学的视野中,文、史、哲本来就是打通的,姚先生现编了《中国哲学史》教材,讲课同样受学生欢迎。此时,曾在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上研究班的同学汤炳正(1910—1998,后为楚辞学专家),也被姚先生介绍前来任教。
此时,国共战争已燃起,贵阳师范学院闹起了学潮,驱赶特务院长,但被当局强制镇压。姚先生是支持学生运动的五人教授会之一,于是愤然辞职,去昆明的云南大学任教,时为1947 年8 月。
1949 年,受新任院长肖文灿之邀,姚先生重返贵阳师院,被聘为正教授,并担任了中文系主任。姚先生终于进入了自己的激情岁月。他除了大量代课,还带头搞教改,兼任校工会副主席、校文工团副团长和创作组长,都获得极大成功,事业蒸蒸日上。
精神独立
姚先生说:“我研究《庄子》,主要是看重《庄子》对人生的作用,特别对精神修养的作用。使人思想开阔,毫不偏执,而意志坚定。”姚先生“钟情庄学,且得庄子之真”。
姚先生曾说:“对诸子,从初中时起,就买了《十子全书》,泛读后,最喜老、庄、墨三家,特别是庄。到章门后,我的研究方向,就定为诸子,而以《庄子》为重点。”他认为“庄子认识事物、事理都是相对的。庄子对人生的最大启示是看待事物要从更高的层次看,就可以看透事物,看‘明’事物。庄子站得高、看得远、看得深”,采取这样的态度来待人接物就不会偏执。这是非常独特而高超的一种境界。
姚先生特别喜欢《庄子》。23 岁在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求学时参加论文竞赛,他以一篇《拟〈庄子·秋水〉篇》夺冠,获排印分发全校的殊荣;25 岁完成研究生论文《魏晋玄学与老庄》;32 岁任四川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国文系副教授,讲授庄子研究等课程,并印出讲义《〈庄子〉通义》;36 岁则在《云南论坛》一卷第6 期发表论文《〈庄子〉内篇间绎》,并撰写《论治诸子》和《诸子略论》;44 岁作《试谈作为文学家的庄子》刊于《山西师院院刊》等。
《过庄子庙》三首,是1940 年春日寇攻陷皖东,28 岁的姚老师于3 月逃难到大别山,路过安徽蒙城游览城东的庄子庙时所作:
漆园有小吏,体道超常流。
鲲鱼化鹏鸟,蝴蝶梦庄周。
寿夭宁有异,是非本同俦。
吉祥生虚室,任天逍遥游。
但怜人间世,嚣嚣复悠悠。
至人惟寂寞,庄周独多情。
隐词皆感激,高歌同哭声。
痛极甘曳尾,愿死悔蕲生。
万籁咸自取,解悬齐殇彭。
著书动千载,神识照八。
我来谒生庙,怊怅心欲摧。
豺狼横九有,中原多奸回。
战血生青草,白骨化尘灰。
扞敌同所愿,阋墙倍可哀。
我欲从生去,去之濠水渨。
洪水摧濠梁,猛兽出林来。
眇躬何足算,但忧万人灾。
感之肠欲断,空殿徒徘徊。
这三首《过庄子庙》,是姚老师“庄学”的一次诗意体现。
姚先生提出的“以正己为本,以从义为怀,以博学为知,以勇决为行,以用世为归,不苛于人,不阿于党,不囿于陋,不馁于势,不淫于华”,可视为对“庄学”的“体验”与“超越”。
“漆园有小吏,体道超常流。鲲鱼化鹏鸟,蝴蝶梦庄周”,是姚先生对“庄学”“学悟并重”的一次“诗化”的认知和体验。
姚先生的学问和书法作品,反映的是积极、健康、向上的内容,“和为贵,和而不同”“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是当以同怀视之”“卓然自立,和而不同”等,都是积极进取、坚毅乐观的文化品格。
“宏观辨方向,微观察现实;纵向看发展,横向比差距。”这四句话是姚先生随即讲出的一个重要的学术观点。
姚先生作为一位传统人文研究学者,并没有在具体枝节问题上考虑,而是以深厚的学养和研究性思维,从“四维视野”来阐释他的治国理政观和人生大智慧。
“远富贵,淡名利”,是姚先生人生中坚守的一个崇高理念。
早在姚先生调入山西大学之初,由于当时地方思想保守,缺乏大学管理和领导经验,对姚先生重新评定职称,将姚先生的三级教授定为四级教授,之后,四级教授又被定为五级教授,五级教授又被改为六级教授和副教授。尽管如此,姚先生仍然在坚持自己的初衷,倾心教学工作。
姚先生弟子梁归智说:“姚先生是一位‘用世’之心极强烈的人,对社会的责任感总是萦绕于怀,因而不管逆境还是顺境,无论是教学、行政还是社会活动,只要做一件事,就全力以赴,从没有‘偷闲’的自私打算。”
姚先生有寄语诗:“纵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无端闭户听风雨,廖廓江天入梦思。”这首诗反映出的不仅是诗人内心世界的一种情思,更是大学者、大智者的一种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豁达与淡定。
对于个人的职称、奖项,姚先生从不挂碍于心,但是,当学有所成的青年人才因年龄、资历被排斥、打压时,这位温和的先生却奋笔疾书,在《光明日报》发表了《破除专业职务评审中论资排辈》一文,语语真挚,句句殷切,有远见,有魄力。
姚先生宽宏大量,能容人容事。倜傥豁达,任性率真,令人敬佩!姚先生和常人一样,他并不是没有过挫折,但他能面对,能化解。他的案头长期放着《庄子》与《老子》。这或许是他化解生活中的苦恼的良药。一件烦心事遇到了头上,纠绕不已,这时他往往会摇摇手说:“算了,让过去吧。”从此便忘得一干二净,不会再提。即便是有人提及,他也从不因其对己不义而以恶言相加。
“不知老”,是姚奠中曾经篆刻的一枚图章上所写的三个字,出自孔夫子所言:“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在“八十自述”中,姚先生这样写道:
八十之年勿焉已至,蓦然回首恍若隔世。
坎坷蹭蹬未曾芥蒂,不见成功忧思难已。
寄情文史余力游艺,聊以卒岁忘年存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