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鹃翻译生态环境管窥

⊙王敏玲［苏州市职业大学，江苏 苏州 215000］

周瘦鹃步入文坛之初，是靠翻译起家的。他的翻译是从1911年开始到1947年左右结束，总共约有418篇翻译作品。①他的翻译生涯处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即晚清向“五四”过渡的时期，因而他的翻译生态环境见证了当时晚清到民国时期翻译界的历史变迁。

一、政治环境的变化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后，随着西方列强入侵的不断深入，传统的闭关自守、故步自封的观念让位于“师夷长技”“中体西用”等新的思潮，中国晚清历史上的翻译活动也因此开始起步。戊戌变法的失败证明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行不通，于是面向下层社会的文化启蒙运动开始展开。梁启超、严复、林纾等人都曾强调以小说，尤其是翻译小说来启发民智、改良社会。当时中国的教育体系已经纳入外语课程，许多通俗文学作家在求学时的新式学堂里掌握了相当的外语知识，这使得他们有机会接触、翻译外国文学作品，由此，以“鸳蝴派”为代表的通俗文学作家被推到了时代的前列，承担了中国近代外国文学翻译的主要工作，成为当时文学翻译的主力军。粗略统计，在“五四”前与翻译挂上钩的通俗文学作家竟达三十多位。

通俗文学作家翻译的小说包括言情、侦探、科学、军事、社会等三十余种类型，涉及英、美、法、俄、日、德等二十多个国家的作品。根据日本学者樽本照雄编的《清末民初小说年表》统计，从1912年至1917年，通俗文学作家翻译的小说约占这一时期翻译小说总数的三分之一，翻译小说发表最多的1915年里，总数为347种的译作，通俗小说家的翻译就有110 种，其中周瘦鹃一人在这一年就发表了49种译作。

二、职业作家的出现

1905年，科举制度废除，对当时中国埋头苦读的读书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断了其晋升之阶。但是对江南地区的读书人来说，影响没有那么巨大。因为正在此时以上海为中心的江南地区，一大批报馆、印书局等大众媒体纷纷成立，为他们提供了新的用武之地。具有现代意义的稿酬制度的建立，无疑给长期以来视舞文弄墨为闲适之事的中国文人以巨大的刺激，同时解决了生计问题。1902年11月，梁启超在《新民丛报》上刊出了《新小说社征文启》，首次对小说创作的稿酬标准做了明确标示。自著本：甲等每千字酬金四元（银元，下同——编者），乙等三元，丙等二元，丁等一元五角；译本：甲等每千字酬金二元五角，乙等一元六角，丙等一元二角。新小说社征稿启事的出现，是近代稿酬制度出版形成的标志。翻译外国小说对一些作家来说成了他们谋生的方式，鸳鸯蝴蝶派就是中国最早的一批媒体型职业作家。

当文学创作成为经济来源之时，所产生的强烈的创作动力是不言而喻的。就创作数量来说，短短数十年的中国现代文学毫不逊色于几千年的中国古代文学。周瘦鹃就曾真实地描绘这种情形：“一连几年，我就做了一个文字劳工，也可说是一部写作机器，白天写写停停，晚上往往写到夜静更深，方始就睡。像这样大批生产，大批推销，当时就被称为多产作家，而在文艺界站定了脚跟。”②在市场的引导下，作家们的文学创作容易陷入庸俗化；但是为赢得更多的读者，作家们也会拼命地绞尽脑汁翻新花样，创作风格多样的作品。随着观念的变化、开阔的视野和身份的转型，首批“鸳蝴派”职业作家使中国近代文学在其手中完成了现代化的集体转身。

三、出版业的状况

清末民初，印刷技术不断得到提高，发生了从雕版印刷向机器大规模印刷的重大转变，随之而来文化生产的形态和机制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变化，具有现代意义上的印刷出版机构出现了，官办、外商创办、民办出版机构雨后春笋般纷纷建立。据初步统计，仅上海一地就有近百家（约略96家），全国约有200多家。在当时，世界书局大量推出鸳鸯蝴蝶派创作及翻译的作品，同时鸳蝴派也推进了出版业的蓬勃发展。田本相指出由鸳蝴派主办、编辑的期刊约13种，小报和大报副刊不下50种。③如著名的《申报》自由谈，黎烈文接编以前的几任主编，陈蝶仙（天虚我生）与周瘦鹃主编时间更达16年之久（1916—1932）。

鸳鸯蝴蝶派文学的形成与发展固然和晚清社会发展、大都市的日益繁荣、市民群体的扩张密切相关，然而新出版业的创办与发展无疑对这一流派文学的壮大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20世纪20年代鸳鸯蝴蝶派推动了近代出版业的发展到达一个小高潮时期。

四、读者市场

“鸳蝴派”作家拥有广泛的读者群，这与他们自身的市场定位有很大的关系。他们的基本受众是能够识文断字的世俗平民，大多生活在商品经济发达的大都市中，以上海最为集中。“鸳蝴派”作家所描写的正是世俗大众所关注的物和人的世界：各种游乐场所的声色犬马、租界的繁华、政界的权谋之术、小人物的悲欢离合、社会中的众生百态在“鸳蝴派”作品中都可一览无余。世俗大众读者在这些作品中找到了释放生存焦虑的出口，得到了极大的感官刺激和心理满足。他们的小说不像新文学小说充满了苦闷颓唐的情绪，作品中没有尖锐的情感冲突和思想挣扎，不需要进入人物的灵魂世界与之对话，所以大众接受起来毫无困难。化鲁（胡愈之）就曾指出：“他们似乎对于供消遣的闲书，特别欢迎。所以如《礼拜六》《星期》《晶报》之类的闲书，销路都特别的好。我亲见有许多人，他们从来不关心时事，从来不看报纸里的新闻记载，但因为他们要看《自由谈》，要看《快活林》，要看李涵秋的小说，要看梅兰芳的剧评，所以都要买一份报纸看看。”④《小说月报》革新后，过去的市民读者群反映“看不懂”。鲁迅在《关于〈小说世界〉》一文中回敬道：“现在的新文艺是外来的新兴思潮，本不是古国的一般人们所能轻易了解的，尤其是在这特别的中国。”⑤大批《小说月报》革新前的读者缺失了他们这一阶层的阅读刊物，周瘦鹃与王钝根看准了这一时机，就将停刊了5年的《礼拜六》于1921年3月复刊。准确的市场定位使得鸳鸯蝴蝶派的作品创造了一个巨大的文化（出版）消费市场和文化（出版）消费群体，并成功地开创了一个大众享受文化、消费文化商品的时代。

除了消闲文化，鸳蝴派作家也追随时代的步伐，力求革新，在第103期周瘦鹃代表编辑室发言时说：“本刊小说，颇注重社会问题、家庭问题，以极诚恳之笔出之。”⑥在《礼拜六》的后100期中，社会题材的作品明显增多，周瘦鹃在上面发表了许多莫泊桑、巴比塞等反映社会问题和人性的作品，这也看到“五四”大潮对《礼拜六》的作者群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对于辅助国民素养的提高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五、资助人

周瘦鹃是个幸运儿，在他初出茅庐之际，就得到两位前辈的照顾和提携，即包天笑与陈景韩。1911年他在《妇女时报》上发表第一篇文章，当时该刊的主持人就是包天笑。当包天笑从书信中知道周瘦鹃在1912年大病一场，又知他家庭清寒，便预支一笔稿费给他，并在信中说，以后他投稿，不论是否发表，即优先付报酬。但周瘦鹃直到两年后才第一次到《时报》馆拜访包天笑，之后他们成了忘年交，对于周瘦鹃说来，包天笑可谓亦师亦友的长者。而陈景韩在兼管《申报·自由谈》时，则邀请周瘦鹃每天给他写一篇小品文，后来陈景韩出任《申报》总主编，及时推荐周瘦鹃胜任了《申报·自由谈》主编一职。

另外的赞助人就是书局。20世纪20年代以后，中国的出版业进入了繁荣阶段，书局之间的竞争也日趋激化。与鸳鸯蝴蝶派有着密切关系的两家较大书局是大东书局和世界书局。这两家书局，按他们对读者市场的定位，将一群鸳蝴派作家聚拢在自己麾下，出版发行了一批独具特色的杂志书刊，从而在出版市场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书局拥有雄厚的资金支持和完备的发行网络，会对有实力的作家给予大力的包装和支持，周瘦鹃就是他们大力扶持的作家之一。在书局的支持下，周瘦鹃出版了不少作品集和刊物。1916年4月，周瘦鹃与严独鹤等合译的《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由中华书局出版。这部书虽用文言译成，但受到读者广泛的欢迎，一版再版达数十次。1917年2月《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由中华书局初版，1918年2月由中华书局再版，改名为《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1919年，周瘦鹃的译著合集《世界秘史》由上海中华图书集成公司初版，有欧阳予倩等10位作家为之写序，其中《拿破仑帝后之秘史》曾由欧阳予倩改编为话剧，易名为《拿破仑之趣事》，演于上海新舞台，可谓盛极一时。1922年6月，大东书局为周瘦鹃投资出版个人刊物《紫兰花片》，印刷极其精美，文中还请谢之光等画家为其插图，出版后在文坛轰动一时。1925年大东书局出版了由周瘦鹃和张舍我合译的《福尔摩斯新探案全集》，全用白话译出，销路很好。不久大东书局又把周瘦鹃主持翻译的“反侦探小说”法国作家勒白朗的《亚森罗萍案全集》推上了文坛，全集由周瘦鹃、袁寒云、包天笑、程小青等6人作序，销路也很好。

由此可见，在周瘦鹃的翻译创作生涯中，书局对他的包装是不遗余力的，这也促进他不断地根据市场，顺应时代进行反思和创新，达到文学创作生涯的辉煌阶段。

六、评论人

周瘦鹃的译作一直受到翻译界同仁的赞扬，范烟桥在《最近十五年之小说》里对他褒奖道：“以前翻译域外小说，多数为长篇巨著，且亦仅以诸名家所作为限。民六周瘦鹃译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为丛刊三册，于是域外小说之大概，与短篇小说之精义，国人稍稍注意矣……”⑦这对一个走上文坛不久初次出版个人译作的年轻作家来说是个极大的鼓舞，为今后在翻译界大显身手开辟了道路。

尤其是鲁迅在1917年《教育公报》第十五期上对《丛刊》的评价：“凡欧美四十七家著作，国别计十有四，其中意、西、瑞典、荷兰、塞尔维亚，在中国皆属创见，所选亦多佳作。又每一篇署著者名氏，并附小像略传。用心颇为恳挚，不仅志在娱悦俗人之耳目，足为近来译事之光……然当此淫佚文字充塞坊肆时，得此一书，俾读者知所谓哀情惨情之外，尚有更纯洁之作，则固亦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矣。”⑧鲁迅的评论客观且赞誉有加，对周瘦鹃翻译英美以外国家的作品十分称赞，指出此书为“纯洁之作”“鸡群之鸣鹤”，并把这本书送往北京教育部审定登记，并颁布了奖状。周作人也提到：“鲁迅对清末上海文坛上的一般作者，并不重视，只有一人却在例外，并且相当尊重，那就是周瘦鹃。”⑨

综上所述，周瘦鹃在晚清到民初的翻译生涯可谓如鱼得水，究其原因，除了时代的需求外，主要还是他的译作不仅符合时代的潮流特色，同时在不断地反思中展现了超前的翻译理念，因此既得到传统翻译家的鼓励，又得到现代翻译家的认可，这使得他的译作被文艺界广泛接受。

①范伯群：《周瘦鹃文集·小说卷》，上海文汇出版社2011年版，第15页。

② 周瘦鹃：《笔墨生涯五十年》，香港《文汇报》1963年4月24—25日第6版，“姑苏书简”专栏。

③田本相：《鸳鸯蝴蝶派言情小说集粹·序》，见向燕南、匡长福：《鸳鸯蝴蝶派言情小说集粹》，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1页。

④ 化鲁：《中国的报纸文学》，《文学旬刊》1922 年7 月21日第44期。

⑤ 鲁迅：《关于〈小说世界〉》，《晨报副刊》1923年1月15日。

⑥ 周瘦鹃：《编辑室启事》，《礼拜六》1921 年4 月3 日第103期。

⑦ 范烟桥：《最近十五年之小说》，见芮和师、范伯群：《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 年版，第245 页。

⑧ 鲁迅、周作人：《鲁迅、周作人对本书的评语》，见周瘦鹃：《欧美名家短篇小说》，岳麓书社1987年版，第1页。

⑨ 周作人：《鲁迅与清末文坛》，《文汇报》1956年10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