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能指移位的《颓败与重生》主体建构研究
2023-09-28刘捷奥南京工业大学南京211816
⊙刘捷奥[南京工业大学,南京 211816]
芥川奖作为一个最有分量的日本纯文学奖项,其获奖作品总是备受关注。在《跑》《MEET THE BEAT》和《新陈代谢》三部作品相继得到芥川奖提名之后,羽田圭介终于在2015 年凭借《颓败与重生》斩获芥川奖。小说描述了辞职待业的28 岁青年健斗在家中一边准备行政书士考试,一边帮母亲护理家中87 岁外祖父时发生的一系列故事。
小说以健斗的视角为线索展开,展现了健斗通过对自己身体和意志的“地狱式”锻炼,由浑浑噩噩的颓败状态重生为充满干劲的公司社员的变化,而这变化与健斗眼中每天念叨着“想死”的外祖父的痛苦与不堪关系密切——健斗不想有朝一日变成外祖父那样。除了主人公健斗对自己生活的改造,他对于外祖父“死亡意志”的确认和改观以及他对于母亲和养老机构护工的护理方式的看法及态度也作为小说的主要内容引发深思。
小说中的能指可以看成是主体的一种与他者相联系的心理过程。在不同的语境中,这一能指会产生移位,离开原来的位置,进入新的位置,从而在主体认识中生产出新的意义。在拉康的理论话语中,能指是一直在流动的,并且对主体构建具有十足的重要性。能指的移位决定了主体的行动、主体的命运、主体的拒绝、主体的盲目、主体的成功和主体的结局,而不管他们的才赋、他们的社会成就、他们的性格和性别。人的心理不管愿不愿意,都跟随着能指的走向,就像是一堆武器装备一样。有鉴于此,在发现许多学者对于该小说进行了老龄社会现实意义的批评之后,本文试图结合拉康关于“能指”“他者”和“三界”的理论,将作品语言与人物行为背后的动机与心理置于拉康的三个维度进行讨论;并围绕小说的艺术手法以及三域的存在形式,对于作品中语言的歧义、含混在他者和自我之间的意义、意义的实现路径展开具体分析。
一、现实域创伤:与身体和死亡可控性的分裂
健斗在现实域经历的创伤,主要归结于意识与躯体的一种分裂。28岁的年纪,一名青壮年,按照常理,健斗本该是活力满满、充满干劲的年轻人模样,但是他的身体却已经开始出现各种难以忍受的不适症状。这样的身体状况作为一种能指,使主体感受到一种缺失,这种缺失是对自己身体的不可控性。他原本就有慢性腰痛病,由于辞职后卖力接各种临时兼职又患上了头痛。他想要改变颓废生活现状的意志十分强烈,与此同时,躯体不受控制地疼痛之现实却与其背道而驰——“腰已经够疼了,眼睛和鼻子又深受杉树花粉所扰,再加上头痛症状,健斗无法投入行政书士的备考学习,那需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上网、看电视电影等耗费眼力的事情也没法做,腰不行,又不能运动。这么一来,健斗能做的事实在太过有限”。也正是这种缺失,导致了自我的破碎与分裂。健斗认为,这种“只能无所事事打发时间的生活简直是活生生的地狱”。
除了被生活的常态性疼痛与不适感所挤压、所吞噬,主体还通过他人之像,强化了这种身体和死亡不可控性的感受。外祖父前几个月“眼下出血”,“助听器稍有不灵,他就什么都听不见”;健斗如今对应地一看电脑就“眼睛发痒”,一打喷嚏便使“右耳鼓膜变得不大对劲”。在这样身体病痛的能指之下,健斗看外祖父仿佛在照镜子一样,二者某种程度上实为一体。健斗此时才忽然意识到要严肃对待“外祖父那发自灵魂深处的呼喊”。就这样,由于自己与他人之镜像中呈现的统一感,主体产生了强烈的自恋性认同。看着只能等死的外祖父既无法找到身体不适的原因进行改善,也无能鼓起勇气自己寻死,健斗将这样一副不可控的躯体作为自己的镜像之时,便产生对自己未来的无限焦虑和忧思。
汪民安曾指出,身体再也不是自我的财产,不是自己能主宰的对象,我们和身体处于一种复杂而矛盾的关系中。从健斗“讨厌和倦怠的身体共同憋闷在昏暗的房间里”这一叙述可以非常明显地观察出主人公精神和身体实质上的失控与分离状态。在这样一部描写老年人护理的作品中,针对主体内部的不可控性与分裂所传达出的危机和不安尤为明显。
二、想象域含混:他者影响下关于“死亡意志”的误认
在发现自己与外祖父现实域经历创伤的类似性、躯体与镜像的统一性后,健斗在“小他者”的影响下确认了外祖父“想要无痛死亡”的意志,由此开始实施自己对外祖父的过度护理计划,试图加速他身体机能的退化与死亡进程。主体误认为自如控制了镜像能力的表现,正是自我这种误认性的想象功能造就了一种以自我而代表的想象秩序,拉康称之为“想象界”。原朱美将健斗内心那股“与实现尊严死的善念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热情”解释为“想要控制外祖父的死亡这一愿望”②。也就是说,主体这种控制死亡的欲望表征,其实打开了想象秩序的维度。
想象关系构成的世界里,区别于自身的他者处于一个十分重要的位置。作为他者的外祖父虽然念叨着“还是死了好”“希望死亡早点来临”,发出各种求死的声音,但是自始至终没有说出过“尊严死”这个字眼,在实际的说者话语里它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让外祖父无痛死亡的“尊严死”能指是主体健斗的想象之物。这个想象的动机来源于他们每次相处中最日常的谈话与细节。
健斗是主动认同外祖父这一他者的,这种主动追寻和认同让他者镜像在想象域侵占了“我”的位置。主体和他者在想象域成为可以相互置换的混同概念。如此一来,健斗没办法忽视外祖父的不堪,因为这实际上也是自己的痛苦。外祖父说出的求死话语能指,对于主体而言便是一种“求救信号”,渴求往生得到救赎的老年外祖父在这一点上就是想要脱离现实困境的年轻健斗。
然而小说并没有让健斗对“外祖父是想要有尊严地无痛死去”这一意志的坚信维持到最后,相反地,主体在他者言说中的能指移位影响下是含混的。外祖父的孱弱身体变成是装出来的虚伪假象,他说出来的渴望死去的话语实际上成为一种“强烈求生欲”的言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健斗便产生了对自己行为动机的怀疑——这样过度护理加速外祖父的无痛死亡会不会是在“杀人”?若是外祖父不提到“死”这种字眼,那么健斗就会由于这种混乱的能指移位,“内心饱受苛责,怀疑一心帮助外祖父实现死志的自己是在作恶”。
这样的含混,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外祖父求死声音的能指发生了移位,健斗发现外祖父或许并不想死,反而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而这样的能指移位又是在另一能指的移动基础之上的——外祖父镜像开始从真实滑向虚伪,健斗对这样的镜像之反应便从认同改为混同。而另一方面,对于外祖父,健斗虽然产生了同理心,却由于时代隔阂无法接纳其许多实际的行为而产生心理认同的拒绝。这种认同的拒绝还由于“外公开特攻机”能指从真实故事变成了老糊涂的谎言。当初外祖父在主体内心建立起来的英勇形象又因为这一能指的移位产生了裂痕。
主体健斗在想象域中产生他者的幻象,并以此为指导再去展开活动、实施行为,即“帮助外祖父实现尊严死”的动机从中而来。外祖父言此而说彼的求死声音,随着其余他者话语中能指的流动,由真实能指转向虚伪能指,由“想死”能指移至“求生”能指。歧义与误认下主体内部的矛盾和煎熬就是一个意义含混的想象世界之结果。
三、象征域消解:从“弃老山” 到“尊严死”的文化隐喻
“弃老山”只在小说中出现了一次——“弃老山不复存在,即便移民到允许安乐死的国家,施行安乐死也必须具备当事人罹患不治之症,本人自愿安乐死以及医生同意施行的条件,门槛十分之高”。但是它却与“尊严死”一起串联起来构成了“传说中的安乐死”和“现实中的安乐死”之对照,提示出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什么才是帮助老人安稳离世的方法?
能指是独特存在的单位,由于其象征的本质,它只是一种远隐。象征的东西是不在其位置上的、可以交换的东西。“弃老山”这一能指,十分清楚地表达出这个传说只是一种象征功能,或者说一种法或规范的代表,它并不是现实中存在的那一座弃老山,而是被施加在具象现实和抽象符号之间的一种心理联系。“弃老山”能指象征着一种传说中的安乐死,一种帮助老人没有痛苦地走向死亡的方法。“尊严死”能指则象征着一种消极的安乐死,或者说不采取积极的延长寿命的治疗措施。③所谓隐喻,就是一能指占据另一能指的位置。通过隐喻机制,“弃老山”能指代替“尊严死”能指的位置,从而进入了健斗欲望对象的位置之上。正是因为传说中找不出更好的帮助老人无痛死亡的办法,子女才被迫选择将老人遗弃到深山之中;现如今即使医疗技术愈加发达,老年福祉制度更加完善,但还是无法解决老人“生的痛苦”与“死的困难”,这样的无解状态正是健斗生活中的一种“不完整”。现在的日本已经不允许像“弃老山”传说中那样将老人抛弃到深山任其自然死去的行为,所以主体需要另一能指来完成他“帮助外祖父有尊严地死去这一愿望”的意义实现,这才使得能指再次移位至“尊严死”之处。
“弃老山”传说这一能指实际上成为健斗选择将外祖父的生命走向和自己的人生未来联系起来的文化动因。刘素桂在日本弃老传说“姨舍山”之考辨中针对“弃老山”传说被广泛接受并且传承至今的必备基础解释道:一般来说,每个人都必将因循从出生到死亡、从幼年到老年的常态生命轨迹运行,这种自我和他者之间呈现的时间先后和代际循环规律让每个人的内心产生的情感、思想共鸣具有不可避免的相似性。拉康所说的对大他者(即社会文化)的认同过程实际上也就是哲学和社会学中所谓的主体的形成过程。也就是说,通过对这种相似性——日本社会文化的类似性结构之中这一“大他者”的认同,主体健斗得以生成了自我的建构之基。
能指的移位展现出文化隐喻的实存,而象征域的符号话语里又将一种缺失引入主体的现实中。主体在“大他者”话语下经受的“阉割”其实暗示着主体在象征域的消解。先于主体就已经出场并且构成的象征秩序里,“弃老山”和“尊严死”超越了单纯的语言符号,形成处理老人之死的规约与权力场。在“大他者”的力量驱动下,健斗必须做出具体行动帮助外祖父走向有尊严的死亡世界,也必须解决自己身体存在着的不适症状。表面看来,这是一种针对现实的反抗和重建,实质上是“弃老山”和“尊严死”之语言介入下的必然。这也就是为什么能说在象征域主体是经历了消解的。处于“大他者”之下的健斗已经将内在的缺失视为追寻的核心,在这一层面而言,主体健斗已经消失,“我”成了为“他者”而不断斗争的一股力量。
四、结语
拉康的理论话语下,语言的意义常常不是得之于一个一个独立的能指,而是产生于成串的能指的共同作用。能指与所指也不是处于一一对应的简单关系,因为能指与能指层层相套、绵绵相连,构成了拉康所谓的“能指连环”。《颓败与重生》中,他者话语中的能指,在健斗的理解中不断移位,推动着小说主旨的颠覆与构建。为了追随作品语言,捕捉其真意,本文在三个界域的框架内,以“能指移位”为文本分析基础,发现“他者”实际上成了主体构建的实现路径。
健斗最初注意到外祖父的语言——“想死”,根据其字面意思将其理解为外祖父真挚的态度,并下定决心要帮助外祖父实现无痛死亡的愿望,在听取了护理行业的好友大辅的建议后,开始过度护理以加速外祖父大脑和身体机能的退化。但在这个过程中,外祖父的“死亡意志”得到确认的同时又遭到质疑;外祖父的言行不一使其形象在真实和虚伪之间,建构又解构着主体;主体以“他者”外祖父作为镜像得到自我误认甚至产生依恋;“弃老山”传说与“尊严死”的象征秩序又通过文化隐喻将主体消解。小说通过他者的话语巧妙地在三个界域构建了主体自我,揭示了老龄化社会中年轻人精神世界的崩塌瓦解与艰苦重建。
小说的最后提到了作者羽田圭介创作出《颓败与重生》之后的一些思考——“随着文章技巧越来越纯熟,那些在‘文学’金字塔之外的人却可能会越来越看不懂其中的世界”。一如此言,作为文学材料的语言的特质,是多歧义性、暗示性、富于高度的内涵和意蕴的。读者跟着小说人物的切换,随其站到不同的身份去思考、体会情节带来的信息。每进入一层不同的精神界域,刚刚接收到的信息就可能遭受颠覆,产生含混。就像米兰·昆德拉对于小说的智慧的回答:“唯一能确定的便是关于不确定事物的智慧。”当我们以为健斗是真的同情外祖父的病痛现实时,可能又会发现他对于外祖父的反感与排斥。当这种情绪持续了几行文字过后,我们可能又会恍悟健斗与外祖父其实是互相映照、彼此依存的。在真实与伪装之间转换的不仅是健斗眼中的外祖父,还有读者眼中作为主体的健斗,甚至涉及健斗映射下的每个处于老龄社会的我们。不同语境下这些能指都会产生移位,实际在人们内心生产的意义充满了混同。小说是通过他者及能指的层层交叉、环环相扣而构建出主体健斗的。不难发现,它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家庭故事,其构建出的主体在三域的微妙变化其实是在老龄化社会下大多数人的心理缩写。运用拉康的理论概念对《颓败与重生》进行分析,恰恰为读懂“其中的世界”提供了一些新的思路。
①目前国内对于拉康这一理论,译法众多。关于“界”“域”的译法选择,笔者发现国内学界较多情况称其为拉康的三界理论,故在理论依托的表述时加以援用。但是“域”相较于“界”的“一个区域的边限”的限制之义,有“泛指某种范围”“引申为事物达到的程度,境界”的边界模糊且延伸之感;并且“域”作为一种代数结构在数学中被使用,这与该理论灵感来源——20世纪70年代拉康对波罗米结(Borromean knot)这一拓扑结构的思考更为吻合,故在具体阐释时使用了“三域”来分析作品。
② 此处的“善念”既是外孙与外祖父之间血缘关系的亲情所致,又是二者同样经历意识与躯体分裂之苦的同理心所产生的结果。表面看来这可以理解为健斗充满孝心的体现(宋波和张璋将其描述为“力图设身处地地站在外祖父的立场去思考、去体验而得出的颇具人情味的想法”,详见参考文献[3]第75页),但实质上,这是一种控制他人的欲望,而这一欲望的实际来源,必须从想象域里主体对他人镜像的自我误认开始分析。
③原朱美注意到“尊严死”和“安乐死”的异同点,并且进行了区分和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