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小的海
2023-09-27王伟锋
王伟锋
“世上最小的海在哪里?”我問儿子。上小学四年级的儿子一脸茫然。同样的问题,父亲也曾经问过我。世上最小的海,在哪里呢?
对于父亲问过我的这个问题,我不懂,一直在生命中持续思考,并试图找到答案。
其实对于父亲,很多时候我不懂他,父亲带给我太多的疑问。过去的岁月里,我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读懂过父亲。正因为那时候我不懂他,才有许多隔阂和延续至今的悔悟。然而,无论如何,对于父亲,我时时怀着一颗感恩的心。不能想象,如果没有父亲的努力,现在的我,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天下的父子没有不发生冲突的,处理冲突的方式或者和风细雨,或者剑拔弩张。而我和父亲之间的冲突,很不幸,属于后者。当父亲手里高高扬起的杨树枝条向我的脊背狠狠打来的时候,不用回头,只要听一听树枝携带而来嗖的一声风响,我就知道,疼痛马上会落在我的身上。
但我低估了那根杨树枝条,没想到它带给我的疼痛感会那么重,持续时间会那么长。杨树枝条快要落下来的时候,母亲朝我大喊一声:“傻孩子,还不快跑!”我为什么要跑?我就不跑,我要看看那杨树枝条到底能把我怎么样。我甚至抱着旁观者的心态,像看待一场好戏一样,期待它快点儿落到我的身上。
那时候,我九岁,上小学三年级,倔强得像一头不愿拉磨的小毛驴。然而,我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以为那根杨树枝条会蜻蜓点水般擦肩而过,即便落下来也会很轻很轻。就这样,我狠狠地挨了一顿抽打。
那一下,瞬间让我的脊背热辣辣地起了一条“龙”,那条“龙”在我背上张牙舞爪地蜿蜒,并牢牢盘踞了三个月之久。
晚上,我疼得睡不着觉,弓着身子,浑身颤抖,但我忍住泪,没有哭。我挨打,不亏,是因为我逃课,和小伙伴去河里摸鱼,连续旷课了好几天。
记得那晚的月光是血色的,当它透过窗子泼洒进来,我迷迷糊糊地看到父亲悄声走进我的房间,掀开被子看了看我的背部,之后在床头坐着,沉默了许久。或许,他还在我的额头或是脸颊上摸了几下,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晚血色的月亮。
脊背疼痛得火烧火燎,我没有哭,没掉一滴泪。不知道我脊背上那道伤,是否刺痛了父亲的眼睛。
我在疼痛中睡着又醒来,好像听见母亲说:“真下得去手啊。自己孩子,下手那么重!”母亲一边给我的脊背上药,一边埋怨父亲。平时高声大嗓的父亲,没有只言片语,他像是耳背了一样,充耳不闻。
后来,我上了高中,父亲开始了他收废品的营生。一辆破旧的架子车,每天被父亲拉着到处走。那辆架子车好像成了主人,而父亲只是架子车疲惫的影子,父亲不是在走,而是被那辆装得高高的、满满当当都是废品的架子车推着走。
只有当架子车累了的时候,父亲才会停下来,得以喘息片刻。架子车晚上就停放在院子里,它站着休息,它走了一天又一天,一定很累很累。虽然它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口,但我知道,那是它累得不想说话了。
一天晚上,我走近架子车,伸手在车把上摸了一下。车把潮湿润泽,好像上面长满了茂密的苔藓,我把它想象成一片繁茂的森林。我傻傻分不清,上面的水分究竟是父亲的汗水还是泪水。
我当即毫不犹豫地舔舐了一下,是咸的。我的泪水瞬间贮满了眼眶。
有一天放学早,父亲执意要我和他一起去卖废品。他平时都是独自去废品收购站,从不带我去,这次不知为什么要带我去。我没有多想,既然父亲让我去,我跟着去就是了。我要拉架子车,父亲不让,只在我肩头绑了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在架子车的车身上。和父亲几乎肩并肩走在大路上,个子快和父亲一般高了,我顿生一种豪迈感,很神气。
在废品收购站,父亲让我和他一道将车子上塞满废品的尼龙袋子抬下来,抬到磅秤上面去。废品收购站是一个亲戚开的,他要过来帮忙抬尼龙袋子,父亲连忙说:“有孩子呢,他能行!”父亲说着,用力指了指我,我不由分说地点了点头。
抬第一袋的时候,我明显感觉不对劲儿,怎么回事?袋子里面的废品不会那么重。我朝袋子看了几眼,发觉父亲的眼神有些慌乱。亲戚似乎也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站起身,想走过来查看一番。父亲突然提高声音朝我吼道:“好好抬,看路,十五六岁了,连个东西都不会抬!”父亲朝我吼叫,之后又赶紧转过头,一脸笑地看着亲戚。亲戚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走过来,而是转头去看磅秤,脸上看不出表情,但一张脸绷得很紧,看得出他内心暗流涌动。
这让我异常羞愧。我低着头,涨红了脸,身子矮下去,和父亲一起,将尼龙袋子一袋一袋抬到磅秤上面。父亲自然恨不得赶快抬完。而我却觉得那是一个漫长无比的过程,在我心里,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
回来的路上,父亲给我买了冰棍,但我没有吃。我捧着那支冰棍走了一路,回到家,冰棍全融化成了水。那晚我流了一夜的泪。不知道我的那些眼泪是不是冰棍融化的。就是那天晚上,父亲问我:“你知不知道世上最小的海在哪里?”我眼里噙着泪,没有回答他。
我考上了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之后,我去找父亲,要他看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父亲在工地上打工,我骑着自行车赶到工地,正是午间工休时间。
别人都住在工棚里,热火朝天地说说笑笑,唯独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半地下室一样的“地洞”里,那是正在建设的楼房最底层,里面阴暗潮湿,他简单地铺了一张苇席。
父亲躺在“地洞”里听收音机,他听到我的叫喊声,抬起头张望到我,然后灰头土脸地从里面爬了出来。父亲迫不及待地接过通知书,仔细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陶醉地说:“一模一样,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父亲这几天一直在听收音机。当时可以在收音机里及时听到录取院校、录取学生的名字和考号。他数天前已经在收音机里听到了我的名字,不放心,这几天总在摆弄收音机,期望着能听第二遍、第三遍。
“咋不住工棚?”我问父亲。工棚的条件应该比“地洞”好一些吧。
父亲说:“哪有这里自在?我一个人住,单间。”父亲说着,仿佛为他的明智注解似的,笑了起来。他又补充道:“他们不喜欢我听收音机。”
许多年后,父亲居然离家出走了。那是大年三十的晚上,不知道是因为母亲的几句唠叨,还是其他原因。我相信,一定有父亲生命中难以承受的压力在驱使着他,因为那时候我已经结婚生子,在异地他乡安了家。我知道,男人撑起一片天空不容易,而想要为妻儿撑起一片晴空更难。
我给他打电话,他不接,多次拨打之后,父亲选择了关机。他在沉默,有时候,沉默是一种比语言更为可怕的力量。我忐忑不安,四处寻找他。
找到父亲的时候,他正默默地坐在河堤上,远远近近是漫天绚烂的烟花,在夜晚的天空中璀璨绽放。暮色苍茫,夜空深邃,烟花瞬间绽放的华丽,让我更感觉到独坐河边的父亲内心的那种孤寂与荒凉。我忽然想起了父亲问过我的问题:世上最小的海在哪里?
父子一场,我觉得,是这世间最大的缘分,我应该感恩父亲。儿子粉嘟嘟地降生的时候,我喜极而泣,也对父亲多了一些理解的广度与深度。其实直到如今,我也不能说自己就完全理解了父亲。多少年了,生活一次次如课堂一样,教会我许多的人生道理,而我也早已经参透了父亲所遇到的问题的答案。那是我在无数次陷入生活的低谷,在无声饮泣中突然顿悟出来的。
世上最小的海,就是我们的眼眶啊。
在贮满泪水的时候,忍着不让泪流出来,那便是世上最小的海。
(作者单位:河南省鄢陵县职业教育中心)
(插图:郑毅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