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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标记性看情态的主客观对立

2023-09-27上海外国语大学潘晨光

外文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主观性情态主观

上海外国语大学 潘晨光

1. 引言

情态与主观性交织,都与说话人的观点和态度紧密联系。关于情态,Lyons(1977: 452)和Palmer(1986: 16)视为是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和观点在语法上的表现,彭利贞(2007: 41)认为是说话人对句子表达的命题的真值或事件的现实性状态所表现的主观态度。关于主观性,Lyons(1977: 739)和沈家煊(2001)认为是说话人观点、态度和感情的表现,Traugott(1989,2010)视其与说话人及其观点和态度关联。由于两者在语义上的联系,于康(1996)将表达言语对象主观性态度的成分视为情态,彭利贞、刘翼斌(2012)指出,情态的根本特征就是主观性。然而,情态与主观性绝非等同,Lyons(1977: 797-809)指出,情态在表达说话人观点和态度时有语义差异:

(1)Alfred may be unmarried.(1)本文用例除注明自拟和出处外,其余全部来自CCL现代汉语语料库。

(Lyons 1977: 797)

根据Lyons(1977),may可做两种解读。一是主观情态,说话人不确定Alfred未婚的可能性,may表示说话人的主观信念程度。二是客观情态,设想有一个90人的社区,30人未婚,Alfred是其中之一,但是说话人并不知道谁是未婚,在这种情况下,说话人知道存在Alfred未婚的可能,may表示的是客观可能性,不是说话人的主观猜想或者假定。受此启发,学者们从不同角度阐释客观情态和主观情态的差异,但是从下表对情态系统的主客观切分中可以看出认识未能达成一致:

表1 情态系统的主客观切分(2)“+”表示主观情态,“-”表示客观情态。

究其原因,上述研究在主观情态和客观情态的判定标准上产生了差异。区分情态的主观意义和客观意义的依据是什么?Lyons(1977: 797)也认为客观情态和主观情态的区别在语言日常使用中并不泾渭分明,且在认识论上不一定能证明,但是具有理论价值。本文将通过语言的标记性探讨主观情态和客观情态的区别性特征,从形式和分布上观察客观情态的标记性,以更好地认识情态主客观区分的必要性。

2. 主客观情态在句法和语义上的对立

以往研究均认同客观情态和主观情态语义有别,原因有句法上的证据。就英语而言,主要有以下三种判别方法(Lyons 1977: 799; Hengeveld 1988;Verstraete 2001):

(一) 客观情态可以被提问,主观情态不行。如:

(2)a. Is it possible that John will come?

b. *Possibly John will come?

(Hengeveld 1988: 236)

(二) 客观情态可以在条件句中被假设,主观情态不行。如:

(3)a. If it is possible that John will come, I am going home.

b. *If possibly John will come, I am going home.

(Hengeveld 1988: 236)

(三) 主观情态必须锚定在说话时间,客观情态不必,如下例(4a),虽然could是can的过去时形式,但它们指的都是当前的说话时间,而(4b)中情态形容词却不受此限制。

(4)a. It can/could be true.

b. It was possible that John could be true.

(自拟)

汉语也可以找到句法上的印证,许和平(1991)表示许多主观情态动词可以前置于句首。如:

(5)a. 可能他已经准备好了行李。

b. 应该你出第一张牌。

c. 必须领导亲自去才行。

(许和平1991: 540)

主观情态动词,一般不能用“没”否定。如:

(6)a. *他没可能来。

b. *他没会来。

(许和平1991: 540)

主观情态动词一般都有“内部否定”。如:

(7)a. 他可能没离开天津。

b. 今天,女工可以不去上班。

(许和平1991: 540)

针对情态动词的同现,彭利贞(2007: 435)总结出一条组配规则:“认识情态内部下位情态之间的情态组配,主观情态先于客观情态。”“得”“要”和“会”与另一表认识情态的情态动词共现时总是居后,原因在于它们都表达客观情态。如:

(8)今天可能得/要/会降温。(自拟)

根据上述的辨别方法,我们很容易提出这样的问题:上述句法上的差异反映的是否是语义上的主客观对立?能否被提问、假设或者锚定在说话时间,这些操作已经超越了意义的主客观范畴,体现的是意义更加基本的对立,如描述义(descriptive meaning)和非描述义(non-descriptive meaning)的对立、概念义(ideational meaning)和人际义(interpersonal meaning)的对立、真值义(truth-conditional meaning)和非真值义(non-truth-conditional meaning)的对立等(Cruse 2000: 46-61)。许和平(1991)指出的辨别方法也与主观情态没有必然联系,以“会”为例,它不能用“没”否定,可以分析为主观情态,但是不能前置于句首,这样看又不宜视为主观情态。其次,上述从句法结构上区分主观情态和客观情态没有类型学意义,因为句法结构具有语言特性和构式特性。

也有不少研究从语义上分析情态的主客观对立,Traugott(1989)把情态的主观性视为表达说话人对命题的信念和态度,认为情态的主观性是一个由弱到强的连续体,并且质疑是否存在绝对客观的情态,因此她把Lyons所言的客观情态理解为弱主观情态,历时上情态词的主观义不断加强,例如由道义情态向认识情态演变;许和平(1991)也指出了语义上的对立,认为主观情态就是以说话人为中心,客观情态则是以主语为中心;Verstraete(2001)和Herslund(2005)认为主观情态的情态来源出自说话人,客观情态的情态来源出自非说话人;Nutys(2001, 2012)认为主观情态的情态判断责任仅限于判断者自己,客观情态(他称之为“交互主观”)的情态判断责任包括判断者和他人;汤敬安、白解红(2015)指出用说话人的思维深刻状况及其与命题的离合情况判定情态动词的主客观性。

上述语义上的区分从不同的方面界定了情态的主客观差异,从本质上来说,情态来源、情态判断责任、说话人思维深刻状况等没有根本区别,决定性因素都是做出情态判断的主体是否是说话人,那么除了说话人与非说话人的对立外,情态的主客观对立在其他维度上是否也有显现?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也应该清楚如何界定语言中的主观意义和客观意义,这样才能更加全面地认识主观情态和客观情态的区别性特征。

3. 意义的主客观分类

首先我们从意义的分类来认识意义的主客观对立,存在这样一对绝对主观和绝对客观的意义,Grice(1957)根据是否表达人的意图将意义二分为自然义与非自然义,自然义所表达的关系(x表示y)不涉及任何人的意图,当我们看到乌云,就明白要下雨了,乌云和下雨之间存在自然关系,乌云是下雨的自然符号。非自然义关涉人的意图,它不是独立于人的自然现象,是由人决定符号的意义,比如,红灯表示停止。

非自然义与自然义的分类反映了意义的绝对主客观对立,这里的意义超越了语言系统,包括语言意义与非语言意义,而语言更能反映出非自然义的主观性。在语言交流中,意义的主观性表现在人的意图使x与y产生关联。X表示y不是因为x本身有使受话人产生某种认知的趋向,而是因为说话人意在使受话人产生一种信念y,这种信念y就是x的非自然义。

将能否表达人的意图作为区分意义主客观的依据会产生歧义。非自然义x表示y表达人的意图,其中人的意图可以有两种解读:一是说话人的个体意图,二是语言社团的群体意图。这是由于意义不仅存在于语言交际的会话双方,也存在于整个社会群体之中。这体现意义的个体性与群体性的对立,意义因其概念属性只能存在于个体成员的头脑中,而意义所表达的概念是群体成员之间共同约定。于是,一方面,意义受制于社会规约,另一方面,言者个体在社会规约下享有一定的表达自由,甚至能促进社会规约的建立。就意义的主观性而言,产生了个体主观性与群体主观性的差别。在意义创造之始,“狗”与其意义的关系是任意的。当“狗”的意义被广泛接受,“狗”就不能用来表示“猫”的概念,这时候的意义是规约化的,体现的是群体主观性,群体主观性已经具备了客观属性,不以个人的意志而转移。

对意义主观性的界定,有个体视角和群体视角的差异。Lyons(1977)和沈家煊(2001)将语言中的主观性限定在言者个体上,主观性表达说话人的立场和态度。Enfield(2015)认为主观性是群体视角下的表达,意义的主观性反映的是人类对世界的观察视角。本文所指的主观性是个体主观性,将能否表达说话人的意图或态度作为判别意义主客观的依据,表达说话人的意图或态度的意义是主观的,相对而言,不表达说话人的意图或态度的意义是客观的。因此,能否表达说话人的意图或态度,也是判定情态主客观性的必要条件。

在个体与群体对立的基础上,意义的主客观属性还体现在时空维度上,说话人与话语之间的时空距离上。Cruse(2000: 47)认为客观意义拉远了说话人与话语之间的距离,可以用来描述当前说话时间和地点之外的事件。时间轴和空间轴交汇的坐标原点是情态主观意义的集中体现,表示说话人在当前的说话时间和说话地点的观点和态度,以坐标原点为中心向四周辐射,情态的客观属性逐渐增强,时间上表达说话人非当前的观点和态度,空间上表达非说话人的观点和态度,客观情态透露空间和时间上说话人与话语之间的距离,传达非说话人或者说话人非当前的观点和态度。

上述从语义上对主观情态和客观情态进行切分,为使得这种判定更有可操作性,也应该观察语义上的对立在结构形式上如何呈现。说话人在说话时间和说话地点的观点和态度与非说话人或者说话人非当前的观点和态度,可视为两组可比较项之间区别性的语义特征,这种意义上的区别特征常常通过额外的形式编码或者分布在特定的语境中。我们认为主观情态和客观情态在意义上的区别性特征是语言标记性的一种表现。标记性本质上是一种不对称,这种不对称性体现在语音、形态、句法、语义或认知语用的各个方面(Bybee 2010)。布拉格学派首先采用从一组可资对比的音素对辨认区别性特征的分析方法,而后雅各布森把标记理论应用于词汇、语法意义的研究中,此后标记理论的应用范围进一步扩展,语义和认知标记性概念应运而生,从语言的象似性来看,语素和句法标记性往往与语义和认知标记性黏连。

主观情态和客观情态的对立,是语义和认知标记性的体现,说话人视角可视为无标记项的参照点。Mayerthaler(1987: 41)认为那些越靠近说话人的事物,越无标记。典型的例证是生命度等级:第一、第二人称代词<第三人称代词<专有名词<人类普通名词<非人类有生命普通名词<无生命普通名词,从左到右标记性不断增强。如果把说话人视角锚定在时空维度上,就情态而言,说话人在说话时间和说话地点的观点和态度是无标记的,非说话人和说话人非当前的观点和态度便是有标记的。我们可以从形式上和分布上分别观察这种意义上的二元对立。一方面,语义概念上的差异往往在形式上得到呈现,语义概念越复杂,形式上也更为复杂。彭利贞、刘翼斌(2012)指出无标记情态词和有标记情态词的并存,如“可能”与“有可能”、“必须”与“有必要”、“应该”与“有义务”,可以用情态的主观与客观的差别进行解释,从无标记形式到有标记形式,命题的可信度增加了。另一方面,判断标记性的标准是普遍分布和有限分布之间的差异,有限的分布是一种标记性,有标记项出现在有标记的语境中。

4. 情态来源的标记性

情态来源是做出情态判断的主体,分为说话人和非说话人,当判断主体为说话人时,情态表达说话人的观点和态度,因而最具主观性,因为主观意义是说话人个体主观性的体现,在把握性和权威性上倾向于有程度的限定。当判断主体为非说话人时,说话人在情态限定上主观能动性降低,不是从说话人视角对命题进行限定,说话人实施的是告诉行为,是说话人描述事件外部因素的限定或者事件参与者内部因素的限定,情态表达的是说话人未加限定的信念。

情态来源能够反映主观情态和客观情态在空间上的对立,从说话人到非说话人,凸显空间上的距离感。因此,情态来源可视为主观情态和客观情态在空间维度上的区别性语义特征,主观情态作为无标记项,情态来源为说话人,客观情态作为有标记项,情态来源为非说话人。虽然主客观情态在情态来源上的差异从表达形式上无迹可依,但从分布上却有迹可循,情态来源为非说话人的客观情态词分布是受限的,总是出现在有标记的语境中。

4.1 疑问句

在无标记语境中,情态动词的情态来源为说话人,但这一情况与疑问句相互排斥,疑问句的功能包括传达疑惑和提出问询,与说话人表示肯定的观点和态度相冲突。如果情态动词出现在疑问句中,情态来源会发生变化,从表达说话人的观点和态度转变为表达非说话人的观点和态度,因此就情态来源而言,疑问句中的情态动词是有标记的,脱离了言者主观意义,Hengeveld(1988)和Verstraete(2001)也指出主观情态不能出现在疑问句中。总的来说,疑问句中的情态动词的标记性体现在情态来源发生了转移,转移的路径主要有三条:从说话人向听话人、从说话人向事件主体、从说话人向前文提及的观点和态度。如下:

(9)a. 于是她告诉爸爸“约瑟芬应该让她死掉!”。她爸爸和气地问:“为什么一定要她死呢?”

b. 我在想为什么马尔福一定要让她把包裹带进城堡里面呢?

c. 有人会问,为什么他就不可能大公无私交给正规的组织保管?

(9a)中“一定”的情态来源不是说话人“她爸爸”,从前一句可知,情态来源是听话人“她”,(9b)中“一定”的情态来源是事件主体“马尔福”的观点和态度,(9c)中“不可能”的情态来源也不是说话人,而是上文提及的观点和态度,Verstraete(2001)将情态来源的这种转移称为“回声识解”(echoic interpretation),照应前文。可以看出,疑问句中的情态词是有标记的客观情态,情态来源从说话人身上发生转移。如果将例(9)各句改成相应的陈述形式,情态词就还原为无标记项,做出情态判断的主体均为说话人。如:

(10)a. 一定要她死。

b. 我在想马尔福一定要她把包裹带进城堡里面。

c. 他就不可能大公无私交给正规的组织保管。

4.2 条件从句

条件从句是使主句事件发生的假设性条件,从句和主句之间并非逻辑语义上严格的充分条件,这种关系建立在说话人主观世界内,引出假设条件的连词表达认识情态义,透露说话人的观点和态度,为了避免表达上的冗余,这一层主观意义与主观情态动词互斥,因此Lyons(1977: 799)和Hengeveld(1988)认为主观情态词不能出现在条件句从句中,甚至有的学者认为情态动词不能出现在条件从句中。通过检索北京大学CCL现代汉语语料库,能够发现不少情态动词出现在条件从句的用例,如例(11)所示,但出现在条件从句中的情态动词是有标记的,做出情态判断的主体不再是说话人,情态来源是非说话人。(11a)中“可能”并不表达说话人的观点和态度,其实说话人不一定认同“有办法能够威胁欧洲”,如果是的话,说话人会直接说“如果有什么办法威胁欧洲的话”,以异常方式说的话表示异常的情况,“可能”的标记性在于它是说话人站在听话人的立场上在观点和态度上的让步,(11b)中的这种让步更加明显,在做出假设之前说话人已经摆明自己的态度,校内似乎没有必要再分“快班”和“慢班”了,然后做出明显违背自己立场的假设,“一定”表明自己在观点和态度上的让步,(11c)中“可以”同理。在条件从句中,情态动词表达说话人观点和态度的主观意义淡化,情态动词的使用是有标记的,是说话人在听话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突出了交互主观意义。

(11)a. 萨州州长比登科普夫明确反对欧盟对德东部补贴问题说三道四,说“如果有什么办法可能威胁欧洲的话,那就是这种集权主义”。

b. 但无论重点或非重点学校,校内似乎没有必要再分“快班”和“慢班”了,如果一定要分的话,应采取一种灵活的分班形式。

c. 列宁曾痛斥官僚主义,说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把我们毁掉的话,那就是官僚主义。

就空间维度上的区别性语义特征而言,客观情态的分布是受限的,只能出现在疑问句和条件从句等有标记的情景中,有标记的情景表示有标记的信息,情态来源不再是说话人,做出情态判断的主体从说话人向非说话人转移,情态来源可以是听话人、事件主体或者上文提及的观点和态度。客观情态的标记性使得我们可以用话语表达别人的观点和态度,描述别人对事件的看法,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客观情态的使用是交际驱动的。

5. 情态时间的标记性

当前的观点和态度和非当前的观点和态度是情态在时间维度上的区别性语义特征,客观情态的标记性在于做出情态判断的时间(情态时间)不是当前的说话时间,仅就时间维度而言,客观情态表达的是说话人非当前的观点和态度。非当前的情态判断一般指的是过去的情态判断,而不是将来,因为说话人不可能预言自己在将来某一时刻拥有的观点和态度。情态与过去时的组合情况复杂,认识情态、非认识情态与过去时的句法层级关系为:认识情态>过去时>非认识情态(Cinque 1999: 106)。一方面,道义情态和动力情态下的事件不能指向过去。如:

(12)a. *我应该道义/必须/可以来过这里。

b. *我应该道义/必须/可以昨天来这里。

c. *我会/能开过车。

d. *我会/能昨天开车。(自拟)

很容易理解,我们不能对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进行道义约束,也不能说当前具有过去做某事的能力或技能。然而,可以描述过去所具有的能力和技能或者根据过去的道义进行情态判断。如:

(13)a. 2001年以前,我们能生存下来的首要原因是我对于技术一无所知。

b. 当兵回来也不像过去可以弄个“铁饭碗”,不如趁早就业或继续升学。

另一方面,句法上不能表达过去的认识情态。如:

(14)a. 可能他昨天回了家。

b. 他可能昨天回了家。

c. 他昨天可能回了家。

d. 昨天他可能回了家。(自拟)

无论语序如何,“昨天”都不能修饰“可能”,“可能”的强主观性表现在它是说话人在说话时刻的情态判断。但是在实际使用中,说话人为了达成一定的交际意图,有表达过去的认识情态的需求,过去时间指示副词如“本来、原本、原来等”可以将“可能”的情态判断时间从当前指向过去(3)跨语言的研究显示,除了在某些补足语小句等结构中可以表示过去的认识情态,在不少语言中,过去时的辖域本身就位于认识情态之上(Chen et al. 2017; Rullmann &Matthewson 2018)。,摆脱了句法上的限制,与“本来、原本、原来等”组合的情态动词可视为有标记项,有标记情态词表达说话人在过去的观点和态度。如:

(15)a. 这张面孔本来可能很俊俏,但原先坚强的下巴满是脂肪,褐色的眼眸目光涣散,卷发油腻地纠缠在一起。

b. 那些本来可能致几亿人死亡的东西,现在一去不回了。

c. 安布尔本来可能被判7年监禁,但因为她积极认罪并配合调查,军事法庭取消了对她的部分指控。

上例中“可能”的情态判断时间均基于过去,通过过去的认识可能,说话人表达实际上并未发生的情况,是反事实表达。看似说话人表达过去的可能性,实际上蕴含对当前现实的必然否定,即通过可能表达必然,必然性表达说话人极高的确信程度。形式上的复杂情况表达复杂的语义概念,有标记情态词“本来可能”,字义上表示说话人非当前的观点和态度,含义上透露的是当前的观点和态度,过去有可能发生传达说话人当前必然的否定态度。“本来可能”情态时间的标记性暗含情态强度从过去可能转变成当前必然。

过去时间指示副词却很少与强必然情态共现,“本来、原本、原来”与“一定”搭配的语料仅有13例,与“必须”搭配的语料仅有8例,这是因为过去情态与强必然情态存在一定的语义冲突。当以过去的视角进行情态判断,认知上表达与当前现实的距离,过去时透露说话人的不确信(James 1982; Fleischman 1989),不确信与强必然的情态语义是不和谐的。而过去时间指示副词与可能情态共现的频次最高,在统计的语料中,“本来可以”有571例,多义情态词“可以”在与“本来”构建的句法环境中只表过去的观点和态度,如下例情态词的无标记形式与有标记形式的对比:

(16)a. 中国队可以取胜。(自拟)

b. 中国队输了一场本来可以取胜的比赛。

c. 打仗失败,可以原谅。(自拟)

d. 打仗失败,本来可以原谅;现在你私自逃走,就是目中没有主将了。

(16a)中“可以”是主观情态词,表示说话人当前的观点和态度,(16b)“本来可以”是客观情态词,“中国队能够取胜”是说话人非当前的观点和态度。根据《现代汉语八百词》,副词“本来”除了表“原先,先前”时间义,也表示“按道理就该这样”。后一种释义是“本来”与情态词的组合语义,表示先前在情理上应当如此,说话人站在当前的情态视角进行假设,按照过去的环境道义事件具有发生的可能性,情态时间视角的转变伴随着情态强度从可能性向必然性的变化,表可能性的情态词蕴含说话人对事件发生的否定态度,是反事实表达。如:

(17)a. 我与我的老伴儿都退休了,本来可以安度晚年,可现在我睁眼闭眼都是当时的情景,像抽我的心一样。

b. 李金魁本来可以紧跑几步把他抓住,可是他多了个心眼,没有马上抓他。

c. 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心理学专家的,我是心理学专业的高材生。

d. 你本来可以和牡丹一起开在平川,和月季一起斗艳园庭,然而你偏偏选择了青藏高原,在缺氧中繁衍,在高寒中孳发个性。

无论动词的情状类型是[状态](state)、[完结](accomplishment)、[达成](achievement)或者[活动](activity),“本来可以”均表示依据先前的情理,[状态]或者[活动]可以持续,[完结]或者[达成]可以获得,但是事实上并非如此,情态时间的标记性蕴含情态强度从过去可能向现在必然转变。

可能情态与过去时间指示副词“本来、原本、原来”的组合是情态动词的标记性用法,无论是何种情态类型,组合之后情态强度均向必然性转变,情态时间上的变化促成这样的语用推理:过去可能→现在不可能=现在必然不。首先,从过去可能来定义现在必然表明情态的可能性和必然性之间相互依存和转化的复杂关系,可能情态的外部否定等于必然情态的内部否定,同理可能情态的内部否定等于必然情态的外部否定,即不可能 =必然不;可能不=不必然。语言会利用这种逻辑上的语义对称关系,比如英语的认识情态动词仅充分编码可能情态,基于可能情态词may和can 就可以表达必然情态的内部否定和外部否定,认识情态的不必然是用may not表示,必然不以can’t表示。Must可以表示认识必然,但是不能和否定词组合表示认识必然的否定形式,因为mustn’t是道义情态。现在必然则是借助过去可能来表示,就汉语和英语来说这是有跨语言的共性的,汉语是过去时间指示副词与可能情态组合,英语对应的是could/would/might/should have done,也是通过可能情态传递对命题的必然否定,如果将可能情态词替换为必然情态词,must have done不含反事实义,仅表示对过去事件的必然性推断。其次,通过语用推理以达成现在必然的内部否定,即否定命题,属于特定语境下的会话含义,反事实义可以取消,如例(18)。没有用必然情态来直接否定命题,这是交际策略的体现,说话人的交际意图得以凸显,袁毓林(2015)指出反事实表达具有强烈的情感倾向,用跟事实相反的消极结果表达庆幸,用跟事实相反的积极结果表达抱怨。

(18)a. 这样在设计的时候,就可以避免本来可以避免的问题。

b. 她说,孩子本来应该是最天真无邪的,真担心这样下去,孩子的人生观发生偏差。

c. 咱们三家巷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圣地,但是后来没有成了。

6. 结语

主观情态和客观情态在意义上的区别性特征是语言标记性的一种表现,无标记的主观情态表达说话人在当前说话时间和说话地点的观点和态度,有标记的客观情态表达说话人非当前或者非说话人的观点和态度,时间和空间上的差异可视为两组可比较项。主观情态和客观情态的对立是语义和认知标记性的体现,且在情态动词的形式上和分布上可以观察到这种意义上的二元对立。一方面,有标记的客观情态只能出现在疑问句和条件从句等有标记的情景中,情态来源不再是说话人,做出情态判断的主体从说话人向非说话人转移,情态来源可以是听话人、事件主体或者上文提及的观点和态度。另一方面,客观情态可以与过去时间指示副词组合,字义上表达说话人非当前的观点和态度,通过过去的可能性暗含对当前情况的必然否定。

对主观情态和客观情态进行区分是有必要的,情态范畴不能简单地用说话人的观点和态度进行概括。从客观情态在形式和分布上的标记性可以看出,情态的有标记用法是认知交际驱动的。客观情态的交互主观意义使得说话人可以站在听话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情态动词的“回声识解”用法照应上文提及的观点和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情态的篇章功能;情态在时间上的标记性透露说话人强烈的情感倾向,这又凸显了情态动词的情感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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