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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辞(组诗)

2023-09-25◎南

草堂 2023年1期
关键词:诗篇诗人诗歌

◎南 子

[秋风辞]

诗人,请把诗篇从草原中取回来

山中的云朵是它的肺腑

把我的年华全带走!

诗人,请把诗篇从烈酒中取回来

丰收的粮仓是大地的金殿

三万亩汉代的麦田滚下了秋风

诗人,请把诗篇从八月里取回来

在江布拉克以西一只鹰跌落翅膀

它的血溅落在深夜的粮仓

诗人,请把诗篇从星空里取回来

麦垛在汹涌的风中翻身

半块破损的墙砖上字迹全无

诗人,请把诗篇从天山上取回来

一些露珠被去年的雪水养育

含着黄金正辗转于途

诗人,请把诗篇从史书中取回来

一声马嘶被大风拨亮

在苍凉的古歌中彻夜诵读

诗人,请把诗篇从树下的坟茔里取回来

我跑过一生的路最终在这里获得安宁

更远处,是青色的群山麦苗茁壮

[新的一天]

我常常错把一天当作一年——

当这一天在锋利的落日下止息

没有一丝阴影

我看不清

这一天背后的种种可能

譬如——人性的踌躇

和日复一日古老的凶险

我甚至看不清

天地间悠远的古意中

一粒金色的沙

但是新的一天也是万物的黎明

露水,草霜,山谷的皱褶

偶尔也会泄露马腹中的一声惊雷

新的一天

我在时间的密纹里悄悄哈气

感知着肉体的谦恭、活的气息

以及万物移动的温暖

[大自然的催眠术]

大自然的美

真的是一场伟大的催眠术吗?

无边的麦田

一直在这里,或者从来不在

天空清澈得像刚哭过

草垛,车辙,动物的蹄迹

在生命的次第相续中

获得了黎明的启示和力量

有时我也发出疑惑——

天呐!一道彩虹怎能让人陷入辽阔的昏迷?

风静下来的时候

我在想,草尖上的云有没有衣裳?

蚂蚁背上的土重吗?

麦仁成熟时的甜腥气息

是否让一条道路突然有了斜坡?

我甚至怀疑,此刻露珠一样短促的自己

身体中的毒素总是大于水分

每一个新的词语和形容

都是一次睡眠和停顿

在江布拉克

如此简单的真理

我却反复想了很多次

[山中一日]

我知道果实来自大地之血的灌溉

风来自山峦

麦苗出自《诗经》

我知道一棵不靠光源就留下影子的大树

体内必有一种刻骨的爱恨情仇

我知道金黄的草垛

有着马背波动的弧线

就像突然奔跑起来的山峦

微风使它猛烈地晃动

我知道一个人

消受不了那么多的虫鸣

这些无名的昆虫

叫得多么卖命

像是要唤回越来越少的农人

和越来越少的物种

我知道大自然的神性

它不可以独自聆听

不可以静止

甚至不可以独自沉默

独自隐喻时间,披上时空的风霜

——我知道,面对美

我应该更冷,更静,更缺席

[岩石有自己的悲伤]

此刻,秋天的自画像

是由草堆、车辙的色彩和线条构成

曾经消失了的农人镶嵌着风景

连老槐树也是它的一部分

——如果再添上两三笔,麦田就成了

在左,在右,在绿之洲

可是,这孤独的美仍然缺少称颂——

就像星宿有它的缄默

岩石有自己的悲伤

流水的腰无力对抗庸常的法则

这些我都知道——

然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我看不到

风拖长了影子在田间滑过

沉甸甸的麦穗正弯下头

种子引爆果实

就像爱在向爱本身致意

——其实它才是这座村庄丰富的人性

[南疆辞]

冬天的白杨树以悲剧的姿势

引领我走向你

离开多年

只有一个晚上,我梦到了你

——以移动的脊背

以爱欲,以围困的时间

以胸中挤压出的苦痛

梦见我中的你——

我爱过又恨过的出生地啊

尚需三年,我才能用出生

衔接你的死

我离你更近了,如同

更低了

[山水教育]

我写与古人相仿的诗句

去治愈客厅的白墙上贫瘠的山水

我养大杏树、李树和桃树

一张绿色的脸,却有着枯黄的灵魂

我迷恋杂草、乱云

常常遁迹于牧人的梦境和乡愁

我梦见群山被大雪冻结

它来自鹰飞翔时抖落的一阵灰

——此时,冬天的禁忌已接近尾声

铁丝网拉直了牧场的边框

草海的堤岸比发丝细

羊只隐忍着愤怒,被黑夜草率遮盖

一个永恒的疑问,有如车辙

完成了最清晰的穿越——

还要多少个寒暑,雪崩

还有马背上的历险

才能将一座草原送抵生的反面

并在人世的喧嚣处

发掘出大自然隐约的敌意

以及全部的,不安的美?

·创作谈·

救赎的栏杆

诗歌像是与生俱来地隐藏在人类的基因中,当然也隐藏在我的身体中,如同生活的秘密和救赎的栏杆,让我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个世界、这颗心。这种对修辞的热爱与练习一旦开始,便意味着不停止,意味着一种隐喻般的习俗,一次永远循环着的成人礼。

当下可能不是一个诗歌的时代,但我像其他诗人一样,依旧读诗写诗,我认为,诗歌虽是“无用”的技艺,但一个人若缺少了诗歌审美,那几乎不像是完美的人生。因为,诗歌对我们灵魂的滋养作用是难以言表的,那种穿透人生的力量,与人的直觉、经验、洞察以及激情,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所以,诗歌对我而言,依旧是“摇晃的世界”中所抽出的“新生的手臂”。它让我相信,自省的内心对于诗歌而言尤其重要。要知道,对自己的灵魂问长道短,不是为了回答风格和技巧的问题,而是为了弄清楚,自己的内心是在跟什么交锋——尽管它也矛盾重重。

它让我想起基尔凯戈尔曾经问过的:“做一个诗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个人生活,他的诗歌只是关于一个想象中的理想,从而使他的个人存在多少是诗歌和他个人的一种讽刺——生活所示,大抵如此。”

可是,当诗歌在我的内心世界扩展的时候,我依然没能说出词与物、纸与笔之间的有限和无限;没能说出与边疆异域生活与之相对应的开阔和丰富,比如充满隐喻色彩的玫瑰、正午、鸟、睡眠,还有沙漠深处的人群——那企图抓住永恒的徒然之举的噫叹,让我和你、物与事,在诗意的沉默之处,在颓丧生活的外衣里,构筑出人世的荒谬与欢笑的种种可能,即便是姿态,也会有足够的力量。

面对自己,我一直在问。

我喜欢带有个人经验的诗歌。因为它透露出个人生活的奥秘,有着被诗歌洗涤过的纹理。这种“个人经验”是诗歌中最隐秘的,也是最可靠的部分,它指涉记忆、情感,以及人身上所具有的复杂的人性,并赋予它真正的秘密,表达出对卑微者的赞美与悲悯,对人性的怀疑与反讽,以及对这个时代暗疾的诘问与猜测、宽容与体谅。

只是,在当下才气、趣味泛滥的诗歌写作风气中,如何让自己的诗歌写作保有“根性”,而不流于意义上和技术上的高蹈?

我希望自己一直藏匿于生活深处,就像“潜水艇”,它是个体的、内向的、沉潜的、幽闭的,同时,我期待它也是机敏的、精确的、迅猛的和硬实的。我更希望自己的目光能击破生活的表层,找到一块块长满棱角的石头,一个接一个地为它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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