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中魂》的三种线性时间叙事
2023-09-25康楠贵州财经大学文学院贵阳550025
⊙康楠[贵州财经大学文学院,贵阳 550025]
岁时意识的产生伴随着观察和经验的重复。天地万物生生不息,季节循环、草木枯荣、长幼延续等自然的生命过程让人们产生了最初的时间体验。为了满足生产和生活的需要,古中国人按照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总结出了一套精确的历法。在《尚书·尧典》中就记载着尧帝命令羲和兄弟四人制定历法划分四时的过程。根据太阳和星宿的运行轨迹以及其运行的位置对昼夜长短和寒暑的影响,确定春夏秋冬四个时令。在《尚书·洪范》中,记录时间的“五纪”与“五行”“五事”“八政”并列为治国安邦的规则。古人观天象以测岁,将天象之道、四时节令以及人的生命体验融为一体,形成了一种整体性的时间意识,“年—月—日”的时间标示顺序建立在中华民族牢固的文化思维之上。在这种文化思维之上形成的时间意识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刻度,其中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这一特点深刻地影响着叙事作品中的时间表述形态。
文学经典中对时间的表述形态更为具体。《三国演义》用“分与合”来呼应历史和自然的循环,在时间循环之中蕴含着巨大的历史悲剧感;《水浒传》的卷首词写道“霎时新月下长川,江湖变桑田古路”,在时间流转中表达物是人非的无尽感慨;《西游记》的第一回以宏大的宇宙时空观来叙述开天辟地的历史;《红楼梦》也在四季循环中写尽世态炎凉和悲欢离合。自古以来,中国的文学作品中对时间的叙写不仅是一种背景式的存在,似水年华衬托的是生命短促和历史苍凉,其间蕴含着作家的生命体验和哲学思考,映衬着中国人悲怜旷达的文化思维模式和时空意识。
长篇小说《黔中魂》以公元1234—1279 年的宋蒙战争为背景,讲述“思州田氏”和“播州杨氏”英勇抗蒙的一段历史,小说在情节的谋篇布局中侧重历时性的编排。在整体性时空观念的影响下,以线性时间来整合叙事是中国文学的一个基本技巧。“中国古典小说重视历史时间,源于小说从史传文学发展而来。”《黔中魂》的叙事具有史传的叙事特点和时间特点,其情节编排依托于思播二州抗击蒙古进攻中原的真实历史,以真实的历史时间和历史人物为叙述对象,呈现贵州的辉煌历史。
一、朝代纪年叙写
《黔中魂》中的时间叙写与朝代纪年紧密相关。小说记叙了宋、金、元三朝百年间的政权更迭和战争风云。作者通过朝代纪年的方式设置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将百年的风云变幻投影在精彩的叙事中,这一切都离不开作者对叙事时间别出心裁的安排。
小说中很多章节都有明确的历史时间标识,将这些历史时间标识整理出来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段线性的历时时间。时间将繁杂的事件有条不紊地整合在一起,虽然倒叙、插叙等手段穿插在线性时间之中,但这并不影响小说线性发展的叙事特点。从整体来看,《黔中魂》基本呈现线性时间叙事结构特点。例如第一章的第一段写道:“这是金大定五年即南宋隆兴三年。”至此拉开小说的叙事,交代思播二州重铸盟约的历史,为下文埋下了许多伏笔。还有些章节在小说的重要情节处标明朝代时间,例如小说第五章“南宋端平元年(1234),年轻气盛的宋理宗赵昀本想趁蒙古刚刚灭金,军力疲乏之机,一举收复中原,因而仓促北伐,最终却遭蒙军伏击,以至于赵葵的东路军全军覆没,此次事件史称‘端平入洛’,长达四十余年的宋蒙战争由此拉开序幕。第八章写道:“公元1241 年,窝阔台病逝,蒙古帝国陷入了为争夺汗位的短暂内乱之中,因而第一次宋蒙战争就这般以南宋的惨胜而告终。”这样的叙写方式突显了小说的真实性和历时性。将历史中的重要事件和人物用文学的方式描绘出来,由此便达到了从“真”通向“美”的目的。文中还多次提及对儒、释、道三家的思考,“《春秋》之大义乃‘华夷之辨’”贯穿小说始终,其中蕴含着小说人物对民族与文化的深刻思考。在历史上,元朝对中原文化的接受与尊崇是非常高的,主人公白砚始终认为蒙古族通过战争的方式从武力上征服了中原,但是当他们入主中原之后也被中原文化同化,最终成为华夏民族的一部分。这些意义的表达都借助到了真实的朝代纪年,可以看出《黔中魂》依史叙事的美学追求,实事实人,有凭有据。
从章节的微观处看,在线性时间叙事中作者也通过时间的流转和凝止以及倒叙、预叙等方式操控着时间的速度。有时三五句话就讲述了三五年的故事。例如在“焰焚终南”这一章里,时间流转的速度明显变快:“转眼三个月过去了”“时光荏苒,秋去春来,转眼一年过去”“就这样又是两年过去”。行军路上,作者为了加快叙事节奏也经常使用类似的说法,但是在描写重要的战争时,叙事节奏明显放慢,对两场重要战争的描写即第一次宋蒙战争和钓鱼城之战分别占据了小说的三个章节和两个章节。“以梦隐喻真是中国叙事作品喜欢使用的一种时空幻化的手段。”在小说第十二章,大理国被蒙军率领的三千獒军灭国。将时间倒退百年,广弘法师还是大理国宪宗皇帝的时候,就曾梦到大理国士兵、百姓皆被藏地獒犬所杀。广弘法师的这个梦,其时间具有巨大的穿越性。真实的时间被梦境幻化,使真实和虚幻的时空牵合在一起,达到了带有预言性的叙事效果。此外,序章、第一章、最终章是三个明显的时间跨度很大的章节。从效果而言这三个章节都达到了一种与中间章节相互呼应的效果。整部小说里处处都是伏笔,情节在时间的精妙设置下环环相扣,将几十年的战争史投影在文学叙事的时空里,十分精彩。
小说中这些大跨度的时间流转,使小说的叙事层面由不同政权、不同民族之间的更替到特定的朝代兴衰,最后停留在书中主要的英雄人物身上。叙事速度的大跳跃让叙事形态融合了疏与密、实与虚,丰富了叙事时间的文化内涵。
二、世代时间叙写
“正如树叶的枯荣,人类的世代也是如此,秋风将树叶卷落到地上,春天来临,林中又会萌发、长出新的绿叶,人类也一代出生,一代凋零。”世代时间叙写会有明显的家族特征,如《黔中魂》中的思州田氏一族擅长谋略,播州杨氏一族骁勇善战,等等,每一个群体都有前后接连的个性特征和主导信仰,家族的群体性、凝聚性、继承性共同谱写了一段丰厚的历史。
《黔中魂》主要以思州田氏和播州杨氏的伦理亲缘关系为纽带。历史上,播州杨氏政权存在了七百多年,思州田氏政权则有八百多年的历史。在时间流转中,思播二州这段辉煌的历史也愈发清晰。播州的杨价、杨文、杨邦宪三位家主皆是勇敢、智慧之人,在协助南宋抗击蒙古国的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1236年,杨价率领的播州军在“青野原之战”中击败蒙古的凉州王阔瑞,1237 年“阳平关大捷”中,播州军大败蒙军,在杨价的带领下,播州军将蒙古军队赶出了巴蜀之地。杨文继承播州家主之位后,在1248 年率军西征大渡河,勇挫蒙古南征军,1259 年协助王坚将军赢得了钓鱼城之战的胜利。在田氏一脉中,初代思国公田佑恭在南宋初年就帮助四川名将吴玠守卫蜀地,田景贤率领的忠胜军也在钓鱼城之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家族的每一代人都被编进世代时间的叙写中,主人公的命运连接着家族的命运,并且还会与当时的朝代兴衰息息相关。在小说中,战争的结果决定了思播二州家族的兴衰。如思州军因守蜀有功被皇帝赐名忠胜军,成为南宋西线最重要的军事力量,播州军也是因为战功被皇帝赐名“大宋播州雄威军”,从而由地方武装力量荣升为南宋的正规军。元朝建立后,思播二州皆降服于元朝政权,思州在田景贤的治理下欣欣向荣,但田景贤过世后,思州便陷入了内战,走向了衰败。播州在穆夫人与杨汉英的治理下恢复了往日雄风。
此外我们还可以在《黔中魂》中看到家族文化特质,尤其是思州田氏家族内部的成员具有相似的特质。思州田氏一族向来精于谋略,田佑祥学识深厚,饱读诗书,潜心治学,在思州设立銮塘书院,并且留下一套极为厉害的兵法。田兴隆潜心治学,主张“血脉相连为家,同文同种便是国”。田兴南的女儿田言和父亲一样学识渊博,精通兵法,她不仅帮助忠胜军平定了苗疆之乱,还在钓鱼城之战中帮助思播二军击退敌人。思州田氏深受儒家文化影响,从銮塘书院的对联到“《春秋》之大义乃华夷之辨”,处处体现着小说的主题——“华夷之辨,民族融合”。元朝建立后,田言以“华夷之辨”之大义劝降思州的十万雄兵,最终指向了小说最深层的内涵:文化认同、民族认同,遵循“仁义智信”者就是“华”。此外,田佑祥的扇子也是家族文化传承的一个重要意象。扇子是田家的传家之宝,田言和白砚成婚时,也把扇子作为定情信物给了白砚。
“关于世代生成性的意识也是一种对时间的原始经验。我们不得不注意到时间的存在,因为我们生活在同龄人、老年人和青年人中间,也就是说,我们显然属于前后相继的世代序列中的某一代人。”世代是时间运动留下的痕迹,在前代的基础之上,后代以自身的形式一代又一代地延续家族的历史。可以说《黔中魂》是一部记录了古黔中地区辉煌历史的地方志。小说中两大家族的历史故事具有独特魅力,小说符合“以史为据”的创作契机,极大地还原历史人物的真实性,再现古黔中地区的真实生活,使读者感到小说有据可循、有史可依。
三、纪传时间叙写
“线性时间叙事与历时意识、历史意识直接关联,带有浓厚时间叙事线性特色的朝代纪年、世代时间和纪传时间是小说历时叙事的三大重要组成部分。”纪传时间是以人物为主线,以主人公的年龄顺序为脉络叙述故事的发展过程。
在《黔中魂》中,朝代时间、世代时间与纪传时间紧密配合,形成了完整清晰的时间脉络,用白砚、严仲、阿伊法等人物的一生将各类事件串在一起。主人公白砚出场时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从金朝灭亡,白砚接下王重阳的遗训在常丰县隐居,经历了四十余年。白砚是帮助思播二州共同抗敌的灵魂人物,因此他的人生轨迹也是小说的一条重要时间线索。我们可以通过几个物象来窥探这条时间线。首先就是星陨剑,星陨剑是金朝皇帝完颜守绪赠给白砚的。金朝覆灭,完颜守绪将星陨剑交给白砚是希望他能英勇杀敌,抗击蒙军。白砚没有辜负嘱托,他的一生都在为抗蒙努力。星陨剑的前身也大有来头,它是宋朝的韩世忠将军和夫人梁红玉的定情信物,后来宋廷作为贺礼将其送给了大金世宗皇帝。百年之后的公元1275 年,田景贤路过黄天荡时,将星陨剑沉入其中。星陨剑随白砚抗蒙历经几十年,以星陨剑作为叙事的起点,联系着韩世忠、梁红玉夫妻二人在黄天荡大破金军的历史传说,联系着主人公白砚帮助思播二军阻挡蒙古军侵犯西南地区的故事,以及对时间流逝的感叹和唏嘘。作家把人物的命运和经历置于携带着时间痕迹的物象中,奏响了一曲以人物命运为主的旋律。另一个物象是《破虏策》。白砚将《破虏策》和《云中录》融会贯通,为战争提供了很多妙计,他也是思播二军不可缺少的军师。《破虏策》是完颜彝将军临终前留给白砚的一本兵法。机缘巧合之下,《破虏策》最终被阿伊法送给了重八,也就是后来的朱元璋。和星陨剑一样,《破虏策》也是流转百年,在作者巧妙的设置中充满对人生和历史的预言感和透视感。
严仲和白砚相识于金朝垂败之际,在忠孝军全部英勇殉国之后,严仲成了白砚的铁卫。他们一同长途跋涉寻访思播二军,一起在战争中英勇杀敌,多次帮助思播军化险为夷。但不幸的是,严仲在战争中被蒙军俘虏,先是被阔瑞囚禁水牢五年,又被海都威胁做了敌人的铁面将军。年少时的二人胸怀大业,齐心抗蒙,再次相遇的时候已经阔别二十九年。阿伊法在序章中是十几岁的少女,她肩负重任不远千里去东方寻访思播二军。到最终章的时候,阿伊法已经是八十岁的老太后,时隔六十几年重新踏上了去往黔中的征程。当时间融进了人物的一生,我们能更直观地感受到时间流转之快和物是人非之感。故事散尽,人物退场,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了一段古黔中人英勇辉煌的故事。
四、结语
《黔中魂》对时间叙事技巧的巧妙运用使小说获得了历史层面的真实性、完整性与连贯性,这是一部古黔中地区的写实史。在对思州田氏和播州杨氏的描写中,人物身上勇敢、智慧、勤劳等美好品质以及文化特质都得以完好地呈现。在时间的整体框架中,小说将几代人的人生经历汇聚成一个完整的历史故事,“时空体承担着基本的组织情节的作用”,避免了零散的场景或者片段。思播二州的英勇事迹也是中华民族文化之魂的体现,勾画了民族、家族以及个人的历史进程,留下了一种“顷刻兴亡过手”的历史瞬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