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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魏晋及以前的思妇诗

2023-09-25赵卓敏宁夏师范学院宁夏固原756000

名作欣赏 2023年26期

⊙赵卓敏[宁夏师范学院,宁夏 固原 756000]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对于女性题材诗歌的关注,可以追溯到“五四”前后由于妇女解放运动引起的时代潮流,但往往沦于对于意象的分析和对于女性形象的解释,并没有关注女性心理与生活处境的变化。梅家玲在《汉晋诗歌中“思妇文本”的形成及其相关问题》中指出,建安暨建安以后的思妇诗与之前相比较,除语言增华之外,“思妇诗”在情怀、处境等方面也发生了变化。这给我们研究思妇诗提供了一个思路,即从社会环境出发,研究思妇形象及其发生变化的原因。

一、魏晋以前的思妇诗

“思妇”一词最早出现宋玉的《唐高赋》中:“秭归思妇,垂鸡高巢。”但此处的思妇为山名,李善的《文选注》曾引用《地理志》中的“昔有妇登此山,绝望愁思而死,因以为名”,“愁思”的基础自此被确立了下来。对于“思妇”的划分问题,梅家玲曾于《汉晋诗歌中“思妇文本”的形成及其相关问题》中将思妇的概念拓展到弃妇、怨妇。“其原因,当由于其情怀,心境自有声气想通处之故”。由于本文是将思妇形象和社会环境相联系,因此以梅家玲对于思妇诗的界定为标准。

(一)巧笑倩兮——《诗经》中的思妇

《诗经》中思妇诗主题多样,形象鲜明,思妇有自我意识与个性。

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的评价能更好地体现这种多元的情感表达。《诗经》里的思妇诗中有些表明了男女自由恋爱的恋爱观,女子热情大胆,大方表露自己的心迹,渴望爱情,希望嫁得其时。譬如《召南·摽有梅》与《野有蔓草》,孔颖达对其评价“男女及时也,召南之国,被文王之化,男女得以及时”,“男女失时,思不期而会”,可见男女及时婚娶在当时十分重要,甚至会成为一种政治任务。有些是女子的哀怨讽刺。如《卫风·氓》讲述了女子贤良温柔又忠贞不二却被无端始乱终弃的故事,也因此使《氓》具有了教化作用,孔颖达评价道:“刺时也,宜公之时,礼义消亡,淫风大行,男女无别,遂相奔诱。华落色衰,复相弃背,或乃困而自悔,丧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风焉,美反正,刺淫泆也。”女子勤勉持家真心相待却无端被弃,以满腔哀怨之情讽刺男子的始乱终弃。《邶风·柏舟》“言仁而不遇”,女子被丈夫所不容,咽泪装欢无人哭诉;有些借诗伤己,自顾自怜。《日月》“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难,伤己不见答于先君,以至困穷之诗也。”《绿衣》“庄姜伤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两首诗皆伤己,以表自己感怀之意。《江有汜》“美媵也,勤而无怨,嫡能悔过也。”女子未能跟随嫡妻出嫁,满怀哀怨,唱悲歌聊以自慰。有些在以诗表明自己忠诚的爱:《国风·柏舟》“共姜自誓也,卫世子共伯蚤死,其妻守义,父母欲夺而嫁之,誓而弗许,故作是诗以绝之。”女子誓不改嫁,可见其对爱情的坚守,对爱人的忠贞。这些诗歌中的思妇,都能坦率直言自己的感情,无论怨怼嗔痴、欣喜伤怀都毫不掩饰地大胆流露,她们的形象也是丰富多彩不被定义的。

(二)嗔痴笑闹——《古诗十九首》中的思妇

《古诗十九首》中思妇形象多元,性格大胆,感情丰富。

《行行重行行》中的思妇情深而自尊,拥有独立而健全的人格,并不委曲求全将自己依托给男人。“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用比兴的手法埋怨游子不顾返的负心行径。思妇思君成老,岁月将晚,但她并未因此放弃自己的尊严,“弃捐勿复道”是思妇自尊的表达。《青青河畔草》一篇中主人公是“荡子妇”,且诗中直接点明她的身份“昔为倡家女”。说明东汉时期倡家女嫁人是一种普遍现象,所以思妇诗对于女子的身份并不制约,对女性相对宽容。在这种社会风气下,才有可能出现“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这样的句子。《涉江采芙蓉》中的思妇忧伤而思念。此诗以草木为引,表达对远道之人的思念。主人公在长久的失望中,只能“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客从远方来》抒写了一位思妇收到客人从远方送来的绫罗素缎,虽然与丈夫“相去万余里”但“故人心尚尔”。希望与夫君如胶似漆,长相厮守。《孟冬寒气至》同样也描写了一位思妇收到客人从远方捎回来的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相爱之人不能相守但相思之情绵绵不尽。《冉冉孤竹生》表现了女子对丈夫的依赖以及女子对爱情和婚姻的忠贞。《迢迢牵牛星》和《明月何皎皎》描画了独守深闺的女子寂寥之感,她们的丈夫都客居异乡,闺中女子愁思难寐,徘徊辗转,寂寞之情涌上心头。这些思妇诗中的女主人公,不论是哀怨思念或是寂寥惊喜,都可以大胆抒发自己的情感,使思妇形象得以多元地展现。

二、魏晋及其以后的思妇诗

(一)贞定贤淑——魏晋文人笔下的思妇

魏晋是文学自觉的时代,在烽火战乱的社会背景下,多出现丈夫行军,妻儿苦等的现象。因而在继承《古诗十九首》的基础上,又形成和发展了大量思妇诗。在曹魏时期,思妇诗的创作主要以曹丕、曹植、徐幹为主。

这个时期的思妇诗主要分为三类,一类是在徭役战乱的背景之下,思妇对在外行军的丈夫所表达的思念,这类诗更侧重于突出对战争所造成的离乱生死的痛惜。《玉台新咏》注曹丕的《清河作》《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是“魏文帝于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一首又清河作一首”。可见这两首诗是一同写的,都是在行军路上,见百姓为兵船挽纤的辛苦而作的代言诗,这两首诗重点不在挽船士的辛苦,而在于将夫妇新婚成别的残忍与战争的残酷体现在思妇诗中。曹植的《杂诗·西北有织妇》也是以代言的方式,描写了独自在家的女子对行军不归的丈夫的思念之情。“自期三年归,今已历九春。”更是对战争中信息不通,生死不明的暗示。这类诗是以代言为手段,诗中的思妇“怨而不怒”,在丈夫远行的日子里,操持家务等待丈夫归家,即使丈夫已经逾期多年未归,她们依然独自守在家中默默等待。

第二类诗是在借鉴屈原香草美人的基础上所作,表达对君王的忠诚,这类诗主要以曹植为代表。曹植在文坛上有极高的成就,在政治上也有自己的理想抱负,但“圈牢之养物”的生活,使他的才能得不到施展,于是写下了以美人自比的诗来表达自己对君王的忠心以及对施展才能的渴望。曹植这些诗中的女子都是以性格温婉,容貌姣好,温婉有仪的形象出现。以《七哀诗》和《美女篇》为例,《七哀诗》中的女子被置身高楼,即使丈夫已经离开十年之久,她还是“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表现对丈夫绝对的忠贞。《美女篇》中的女子娴静美丽、容貌艳丽,只愿寻找一个贤德的丈夫来托付终身,来突出女子本身的贤淑。

第三类是代妇女而言,对妇女当时生活状态的描写,大多描写了女子对丈夫的依赖突出女子的贤良淑德。曹植的《种葛篇》《浮萍篇》,都表达了女子对丈夫的忠诚和依赖,希望与丈夫琴瑟和鸣,即使被抛弃也只是独自伤怀,并不埋怨丈夫变心。徐幹的《室思》描写君期无返,妻子在家盼也是空,思也无用;更是夜不能寐,触景伤情。丈夫不在家中,妻子也无心装扮,只是期盼丈夫不要变心早日相见。这里的女子都是以温柔娴静的形象出现,对丈夫的感情也是从一而终,对丈夫的变心“伤而不怨”。

这三类诗相比于《诗经》和《古诗十九首》而言,诗中妇女形象由多元走向单一,诗中的妇女大多以贞定贤淑的形象出现,所表达出来的感情也不再丰富多彩,这也成为魏晋以来思妇诗的一大特点。陆机的《拟古诗十二首》更能体现这一特点。《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一首主要是表达了思妇对“游子不顾返”的怨怼以及对现实无可奈何的感情,陆机的《拟行行重行行》则刻画了一个对丈夫忠贞不渝的思妇形象,她不曾埋怨丈夫的远行不归,只对丈夫有无尽的深情和忠贞。在《青青河畔草》中的女子身份很明确是“昔为倡家女”在陆机的拟作中,将女子的身份转变为良家女,在感情上也由“倡家女”的寂寞空闺转变成“良家女”的贞守等待。可见《拟古诗十九首》不论是对于女子的形象还是女子的性格态度,都做出了不同于《古诗十九首》的改动,重点突出贤良淑德的形象和良家女子的身份。

(二)思妇诗转变的社会原因

至于思妇诗自从魏晋开始发生的这种变化,恐怕要从当时的社会风气谈起。

首先,战乱使平民流离失所丧失人的基本人格和尊严,这种处境对于女子女性而言更甚。汉代以来,认为女子随军会使士气不振,对战事不利,更遑论女子参军了,一旦发生战乱,女性就一定得依托男人。魏晋南北朝时期战乱频繁,社会环境混乱,女性的依附属性更加明显。陈东原先生在《中国妇女生活史》中指出,魏晋时期诸多权贵“你方唱罢我登场”,很多人骤然富贵起来,这种人又因为过久了以前的艰苦的日子,自然就“由俭入奢”起来,尤其纵情于声乐女伎,于是整个上层社会开始盛行声乐女伎之风。他列举了王恺石崇的例子,“恺置酒时,女伎吹笛小失声韵,便杀之。又使美人行酒,客饮不尽,便杀美人。石崇爱妾数十人,常屑沈香末布象床上,使妾践之,无跡者赐珠宝,有跡者即节其食令体轻。”女子在当时只是被当成物件,她们的身体和人格皆被践踏,价值的多少全在于男性的好恶。

其次,在婚嫁方面;男女的婚嫁成为一种张耀的手段,婚嫁靡费甚多,这种张耀风气使得很多贫困的家庭结不起婚,嫁不起女儿,加上战乱原因,许多家庭更加不愿意养女,发生了很多溺女之事,女婴一生下来就被溺死。《颜氏家训》中说:“太公曰‘养女太多,一费也’。”“陈蕃云‘盗不过五女之门’”。足以见出当时女子的社会地位之低下。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女子自然是无法为自己发声的,被限制被要求是她们的宿命,贞洁观念因而又特别强烈。女子寡居无子嗣者,都被要求住在尼姑寺里,甚至为此而修建尼姑寺,可见当时对女子的限制。这就导致了自魏晋开始的思妇诗中,女子总是以良家女的形象出现的原因。

最后,是关于女子的妇德教育。《颜氏家训·治家篇》中讲:“妇主中馈,惟事酒食衣服之礼耳,国不可使预政,家不可使干蛊;如有聪明才智,识达古今,正当辅佐君子,助其不足,必无牝鸡晨鸣,以致祸也。”可见当时妇德礼法对社会生活的重要性,女子被认为是不能干预政事,甚至事不能主管家事的,否则就会招致祸患。对于妇德教育,在当时是很被看重的。魏晋时期由于九品中正制的施行,造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现象。上层士族之间互相通婚来维持巩固自己的地位,寒门和士族之间是不会产生婚姻关系的。《梁祝》的悲剧也是在这种社会环境下产生的。于是士族与士族之间为了挑选德行俱佳的婚姻对象来操持家事、教育后代、维护朝纲,女教就显得尤为重要。但是,这种女教主要也不是为了提高女子的思想水平和才能智慧,而是为了把她们培养成“三从四德”的贞守女性。“对于女子的教育,统治者将其拔高到教化、成德、贤明廉德的高度,认为这样才能使女子更好地‘为人妻’‘为人女’‘为人母’。”当时女教的文章和书籍相比于汉代更加丰富,张华和裴頠都写了《女史箴》,张华在《女史箴》中说:“妇德尚柔,含章贞吉。婉嫕淑慎,正位居室。施衿结褵,虔恭中馈。肃慎尔仪,式瞻清懿。”裴頠的《女史箴》只留下来片段“膏不厌鲜,水不厌清。玉不厌洁,兰不厌馨……天道祐顺,常与吉人”。这两个箴文都能看出对于女子品德容貌的重视,还有像程晓的《文典》、崔浩的《女仪》都旨在教育妇德,将女子培养成男性统治下的附属品。在这种主流文化的影响之下,女子的思想自然被潜移默化地熏陶。对于妇德的教育不但在女教的文章书籍中体现,当时文人在各个方面都在宣扬一种贞定贤淑、贤良淑德的价值观。《世说新语》里的《世说新语·贤媛篇》和《世说新语·惑溺篇》就是通过几位女子的故事来进行对比,从而褒扬那些德行俱佳的女子,责备沉溺情爱又善妒的女子,以此来告诫女子恪守本分,谨遵妇德。

思妇诗滥觞于《诗经》,发展于《古诗十九首》,成熟于魏晋。随着历史的发展与变化,诗中的思妇形象从一开始的生动多元转变为后来的单调统一;思妇感情也从喜怒嗔痴转变为贤淑温慧。在一次次的变革中,妇女不仅被制约在诗词里,更被禁锢在现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