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行记:实地图景比想象中更复杂
2023-09-24汪段泳
汪段泳
2022年4月14日,中国政府与民间慈善组织在阿富汗东南部帕克提亚省首府加德兹市中心体育场附近向当地难民发放粮食。
数十年来,阿富汗几乎是世界上人道主义灾难最为严重的国家。2011~2021年,阿富汗全国高达1/3的人口常年处于“严重粮食不安全”状态。2021年8月15日,阿富汗塔利班(阿塔)接管该国首都喀布尔,并于同年9月7日宣布建立阿富汗临时政府。在阿塔接管喀布尔的第二天,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WFP)发布报告称阿富汗处于“严重粮食不安全”状态的人口约有1400万,与以往水平大体持平。笔者自2021年11月以来,长期在阿富汗进行田野调查,发现该国的实地图景远比想象中更为复杂。如今,阿塔重掌政权已两年,阿富汗民众的真实生活情况究竟如何?
令人困惑的人道主义危机
阿塔重掌政权后,西方舆论广泛认为当地人道主义危机会更趋恶化。WFP曾明确警告称98%的阿富汗人粮食消费不足,这意味着几乎所有当地民众都处于吃不饱饭的状态。2021年10月,随着天气转冷,阿富汗处于“严重粮食不安全”状态的人口飆升到2280万。至2021年底,阿全国已有2440万人亟需人道主义援助,酿成全球最大规模人道主义危机。为此WFP紧急扩大援助规模,在阿塔重掌政权后的最初四个月,WFP在阿富汗紧急人道援助1500万人,超过之前一年在阿援助的人数,这四个月发放的援助粮也是2020年发放总量的2/3。
这一严峻局面一直持续到2022年中期,此后阿富汗处于“严重粮食不安全”状态的人口略有下降,然而由于经济形势持续恶化,亟需人道主义援助的人数持续上升。2021年底,WFP报告称阿富汗民众家庭消费的基尼系数为82%。一年后,这一指标上升到90%。考虑到这期间阿富汗的物价指数一直在下降,这表明该国民众的收入在明显降低。2022年,WFP对阿富汗援助2300万人,比上年增加50%;发放援助粮114万吨,是上年的四倍,现金援助则是上年的7.5倍。WFP预计,2023年将有2830万人,即阿富汗全国2/3人口需要援助。
然而,阿富汗的实地图景远不如数据那么一目了然。迄今为止,国际社会高度担忧的大规模饥馑爆发,以及因之产生的难民流散等次生灾害尚未见公开报道。实际上,至少在阿富汗的主要城市中,从街市交易的活跃度和市场店铺货架上的商品量看,很难产生该国食品和生活物资匮乏的印象;在农村,尽管普遍电力供应短缺,又逢全国性的连年干旱和局部水灾,但不少地方农田基础设施的完备程度和土地开发利用水平远超外界想象,因而阿富汗的人道主义危机受灾影响可能仍需审慎评估。阿富汗官方数据显示,尽管2021年粮食产量比上年减产126万吨,自给率降至64.2%,但其粮食缺口主要通过商业进口来弥补,进口量是WFP援助量的15倍之多,以至于当年最终还产生了65万吨的年末结余。由此不禁令人困惑,究竟应怎样理解阿富汗的人道主义危机?
缺粮食,更缺支付能力
相比粮食和物资,阿富汗民众更缺的是支付能力。据世界银行数据,2020年阿富汗人均国内生产总值(GDP)仅有517美元,在参与排名的全球210个国家和地区中位于第204位;2021年其人均GDP下跌至364美元,全球排名倒数第二。
因此,国际社会在大量提供粮食援助的同时,也向阿富汗民众直接提供现金援助,以供其支付粮食和生活必需品。仅WFP在2021年就向阿民众援助了4381万美元现金,2022年其现金援助增至3.269亿美元。2021年底,阿富汗的国际资金支付系统在停顿数月后恢复运转,此后一年时间里,联合国向阿富汗境内注入现金约18亿美元。这不仅使阿富汗拥有了支付能力和进口可能,更为其国内市场注入流动性,为其稳定本币币值、抑制通货膨胀和物价上涨发挥了极大作用。笔者在2021年11月初到阿富汗时,在街头用美元兑换阿富汗尼的比值大致在1∶92至1∶96的区间波动,同年12月,该比值变为1∶130左右,但从2022年2月至今,比值则一直稳定在1∶87左右。
回溯来看,自2010年起,阿富汗的通货膨胀率大体保持在较低水平,主要驱动因素是食品价格的变动。由于阿富汗的粮、油等主要生活物资大量依靠包括外来援助在内的进口,因而其国内通胀率与国际市场粮价高度同步,也与进口形势密切相关。事实上,2021年4月,阿富汗的通胀率和食品价格涨幅均处于近年来的低点,但此后阿国内战事突起,通胀率开始走高,进入2022年后因乌克兰危机导致国际粮价飙升,该国通胀率于2022年中达到18.3%的峰值,食品价格涨幅则高达25.9%。但此后随着国际援助力度的加大,特别是在联合国对阿富汗系统稳定地输入现金后,通胀率开始回落,进入2023年第一季度已降至3.6%,食品价格涨幅更降至3.2%。
2022年12月3日,位于阿富汗东北部库纳尔省偏僻山区中规模惊人的梯田。
因此,当前阿富汗人道主义危机的实质,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绝大部分民众缺乏支付能力而形成的经济危机,其深层根源是阿富汗长期的不发展。所以,本来应作为临时性措施存在的紧急人道主义援助,在阿富汗却长期持续,国际社会对该国的援助自然也带有经济援助的内容和性质。例如,WFP往往通过在当地采购、劳务雇佣等方式支持阿富汗经济。2021年,WFP在当地市场采购粮食19.2万吨,货值9000万美元;2022年,WFP以购买方式向阿富汗市场共注入6.72亿美元资金,其中在当地采购粮食约37.5万吨,价值约2.3亿美元。事实上,国际社会长期以来对阿富汗给予了大量发展援助,广泛覆盖全国各地的民生、基建、教育等领域。仅世界银行从2002年至今就对阿富汗授予发展项目169个,相应资金共计140亿美元;其中,2021年8月15日后批准项目六个,涉及资金共计10.13亿美元。以笔者在阿富汗各地所见,即使是在极为偏僻、交通困难的山村,也经常可见外国援助机构标志。
为何难以自主发展
可以说,近两年阿富汗之所以没有出现外界料想的人道主义灾难“雪崩”,是因为国际援助发挥了巨大作用。
然而,阿富汗的人道主义危机形势难以依靠外来援助获得根本改变。从根本上说,阿富汗应培育自生能力,走自主发展道路,这需其挖掘本国内部资源。起码就农业生产而言,阿富汗自身拥有相当大的资源潜力,相关基础设施条件也有保障,但多年来该国却未能实现基本的粮食安全,个中原因值得深究。
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商品交易市场的活跃景象。
当前阿富汗自身保障粮食安全的资源条件和发展状况,呈现出多重相互矛盾的现象。从表面上看,阿富汗的农业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自然禀赋限制,特别是地理因素,比如该国山地占据了国土面积的39%;但另一方面,可耕地面积占国土面积的12%,高于10.7%的全球总体水平。数十年来,随着人口的迅速增长,尽管阿富汗人均可耕地面积一路快速下滑(上世纪80年代期间除外),但截至2020年,仍有0.2公顷/人,略高于全球平均水平。这表明,阿富汗的农地资源条件并非先天不足,人地关系矛盾本不应非常紧张。
若进一步细究,可发现阿富汗可耕地中有四至六成处于休耕、撂荒或未开垦状态,且不同年份比例波动显著,哪怕是相邻的两年间也能相差十个百分点。例如,2021年阿富汗粮食耕作用地就比上年锐减22.2%,相应地,粮食产量也下降20.9%;作为在阿富汗种植面积占可耕地总面积86.4%的主粮,小麦产量也同比减少22.5%。这一方面表明该国耕地资源开发利用程度极低,造成实际使用的耕地偏少,以至于人均可耕地面积不能满足基本口粮所需;另一方面,也许可以推测,该国一直在试图拓展新耕地,但或许由于可投入资源与管理水平有限,难以稳定保持开发态势,也无法有效维护已有耕地,以至于出现可耕地面积在边际水平上反复进退的局面。
然而,阿富汗已使用耕地开发程度较高。该国灌溉农田占农业用地总面积的25%左右,超过世界平均水平四个百分点。作为主粮,小麦用地中高达92.32%的面积具有灌溉设施,“望天田”(完全依靠自然降水)面积仅有7.68%。在包括一些偏远山村在内的阿富汗各地,农田基础设施特别是水利和小型水电站,已达到足以保障正常生产的发展水平。但其他必要的现代化农业生产资料,诸如化肥、农药、地膜、机械等,在该国仍难觅其踪。因此,近年来阿富汗小麦单产大体维持在2000公斤/公顷,仅相当于全球平均水平的60%。
以上种种矛盾现象表明,阿富汗在合理应用本国经济发展资源上尚存诸多障碍,而其中最难克服的“拦路虎”,可能是阿富汗社会对外来援助的心态。
人道主义困境反思
外来援助对缓解近两年阿富汗人道主义危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当前国际援助的正常进行正受到影响。2022年12月24日,阿富汗临时政府发布禁止阿富汗女性在国际组织和国内非政府组织工作的政令。
实际上,国际社会从一开始就期待阿塔在保障女性权益等方面有显著作为,然而由于缺乏有效的约束和激励机制,阿富汗临时政府的一些举措并未达到外界的期待。对此,有学者指出,要清醒地看到阿塔所追求的建国目标:一是坚持伊斯兰教法统治,二是坚持建立酋长国而非共和国;同时,还要看到阿塔对民族性的强调远高于大多数伊斯兰主义运动,这决定了重掌政权的阿塔对外部世界的态度不能用常理解读。在笔者看来,阿塔对国际社会和外来援助的态度在阿富汗具有深层社会基础。
阿富汗可能是世界上获取国际援助时间最久、规模最大、覆盖范围最广的国家,该国部分民众对国际援助逐渐产生以下亟需调整的心态。一是依赖心态。阿富汗已连续至少60年接受国际人道主义援助,这使相当一部分民众对外援产生了“过度依赖”心理,难以树立外援为辅、自力更生为主的观念。二是“巨婴”心态。在依赖性驱使下,部分当地民众为得到外援会努力寻找五花八门的“合法性”理由,最为常见的方式是夸大阿富汗在某方面的重要性,比如长期流传的“阿富汗是帝国坟场”说法。这也是一些阿富汗政客的惯用手段,但这无法真正提升阿富汗的重要性,反而只能导致自身沦为大国博弈的棋子。三是取巧心态。这一心态下最为突出的现象是,国际援助从善意被异化成了生意。对阿富汗长期且规模巨大的国际援助,引来了众多利用机制漏洞窃取援助的腐败分子,而这一过程已发展为连通阿富汗国内外的完整产业链,导致真正落到困难民众手中的援助不知尚余几何。反过来,这条产业链又通过利用阿富汗民众的悲惨境遇,甚至刻意制造困难等手段,向国际社会索取更多援助。这种对本国民众苦难的嗜血利用,及对国际善意的恶意消费,是使阿富汗人道主义危机更为严重的根源。
当前,阿富汗的人道主义危机依然深重,但从该国过去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历史道路来看,这似乎并非阿富汗临时政府治下独有的问题。阿富汗若想走出近半个世纪一直缠绕自己的梦魇,就需真正实现国家独立,彻底摆脱外来干预,在对外关系上或宜保持中立,走自主外交路线,同时经济自立,既埋头挖掘本国发展潜力,又不闭关锁国,在社会层面全面树立自力更生意识。而这或许也有助于阿富汗早日走向稳定与发展之路。
(本文图片均为作者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