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载,夜宴背后的落寞
2023-09-23刘勃
刘勃
《韩熙载夜宴图》被誉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图中描绘了南唐官员韩熙载家设夜宴载歌行乐的场面,作品造型准确精微,线条工细流畅,色彩绚丽清雅,尤其描绘不同人物、器物的笔墨运用生动富有变化……自来为评论者盛赞。
奇怪的是,弹丝吹竹、清歌艳舞的场景里,图画的中心人物韩熙载,却显得郁郁寡欢。
对此情形,有一个流行的解释:韩熙载在担忧南唐后主李煜对他的猜忌,所以寄情声色。这不过是一种掩饰或表态,告诉后主李煜自己并无政治上的野心。
五代乱世,韩熙载在北方无处存身,逃到了南方。韩熙载算是名门子弟,又年轻轻轻就中了进士,本来应该有很好的仕途,但到了南方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按照史书的定性,南方的政权都属于割据势力。但割据势力和割据势力之间,也有很大的分别。安史之乱以后,大唐朝廷一直被藩镇割据的问题所困扰。但藩镇倒也并非都是和朝廷对抗的。尤其是东南地区的藩镇,实际上是朝廷的钱袋子。正是这里的财富源源不断输送到西北地区的朝廷,才帮助大唐在经历了安史浩劫之后,又支撑了100多年。
纷纷五代离乱间,南方的割据状态,也不见得都是刻意寻求分裂,一大半倒是危机下的组织自救。北方的政权走马灯似地更替,不存在公认而稳定的天命所归、至高无上的朝廷,身为钱袋子,一时也无法确定钱该上交给谁。中央政府没有能力维持天下安靖,各地也就需要强有力的地方政府来完成这项工作。
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许多小朝廷应运而生。并且,因为一来不再肩负维持天下财政运转的重任,二来没有争夺天下的雄心,避免了浩大的战争动员开支,省下来的钱颇可以用于地方建设。这个乱世里,南方经济倒是取得了迅速发展,人民生活远超许多盛世。这些小朝廷的君主,有的也因此在民间口碑极好,千百年后,仍为当地人所追慕。
韩熙载到南方后不久,南唐建国,李昪是南唐的第一个皇帝,史称南唐先主。南唐是当时东南各国里最富庶强大的一个,但李昪却是和平主义者,既无意于北伐进取中原,对吞并身边的其他小国也没有兴趣。他说:“我在军队中长大,深知战争对人民带来的灾难。我不忍心谈论战争,让人民安居乐业吧,人民的安定就是我的安定。”
据说,韩熙载南下之前,曾对好友说:“我若为南朝的宰相,必将长驱以定中原。”但碰到这样的皇帝,他自然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韩熙载家设夜宴载歌行乐的场面。( 于明达/ 绘)
当时南方对北方颇有些自卑感,所以北方南来的士人,很多都得到不错的官职。但韩熙载却不曾有这样的好运,先主李昪对他的安排是,去东宫陪太子读书。
先主李昪去世,太子李璟成为南唐中主。韩熙载风光了一阵,他文章很好,学问也很好,在一些形象工程上很可以有所作为。但韩熙载毕竟根基太浅,也没有行政经验,所以并没有进入权力核心。
中主李璟和他身边的一些重臣都是水平不低的文人。而所谓文人轻薄,最大的问题,倒不是写些轻佻的诗文,而是壮怀激烈,想要有所作为。如中主李璟的宰相——写出“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样动人诗句的冯延巳,曾说过这样的话:“我们的先帝曾经因为一次战役损失数千军队,就十来天叹息不吃饭,这是个田舍翁,哪里能成什么大事。今上发兵数万,在烈日下远征作战,而日常饮宴游戏踢球丝毫不受影响,这才是‘真雄主啊。”
南唐松散的社会基础、低下的行政效率、拙劣的军队素质……这些可能无碍于经济发展(甚至可能有利),却不足以支撑任何军事上的建树。再遇上这样的君臣,很快自然地招致了一系列失败,南唐国力由盛转衰。
在一个注定是配角的国家里,做一个被人们想象为高人的配角,当然比被塞到主角位置上,然后成为丑角好些。
但对韩熙载来说,这倒是一种幸运。主持政局的大臣要为失败负责,而史书根据道德叙事的原则,也会把他们塑造成奸臣。韩熙载“才气逸发,多艺能,善谈笑,为当时风流之冠”,他的性情与能力,本质上和那些“奸臣”可能并无太大分别,但既然是被奸臣排挤的人,人格上就可以获得许多加分。韩熙载还预言了几次失败,这就仿佛足以证明他政治上颇具才能了。
韩熙载曾作为南唐使者回到中原。面对故土家园,他颇为感怀,作诗数章,这里引用其中两首:
未到故乡时,将为故乡好。
及至亲得归,争如身不到。
仆本江北人,今作江南客。
再去江北游,举目无相识。
金风吹我寒,秋月为谁白?
不如归去来,江南有人忆。
其余诗作主旨也与之类似。恐怖的兵燹,使得辽阔的中原满目疮痍。韩熙载找不到记忆中故乡的痕迹。在江南尽管政治失意,却仍然生活优渥,所以,还是赶快回到江南路的“桃脸蛾眉”之中吧。
事情的另一面是,韩熙载越发看清楚了,北方军队的战斗力远非南唐可比。事实上,只要北方解决了自己的问题,统一南方就只是时间问题。另有一个谣言说,韩熙载回到南唐后,中主李璟问他北方将帅如何,韩熙载回答,只有赵匡胤“顾视非常,殆难测也”。
这段对话大概率是后人假托的,但设定成韩熙载来做这个预判,足以说明他已经成了了解北方政局的南唐人物的代表。
韩熙载回到南唐后,生活就越发骄奢淫逸、放纵不羁起来。南唐的君主又换成了李煜,韩熙载也进入人生最后的岁月。说此时李煜对韩熙载有所猜忌,那是完全谈不上的,只不过随着宋朝建立,北方政局渐趋稳定,南唐覆灭的日子似乎指日可待。李煜君臣都生活在恐惧焦虑之中,这个时候,总得幻想自己还有一线扭转局势的生机。而多年来半由自己打造人设,半由舆论传播夸大影响,韩熙载怀才不遇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包括韩熙载寄情声色的作风,也成了很好的想象载体。600年前的东晋,万众瞩目的风流宰相谢安,也一样每次出游都有伎女伴随。人们说:“安石不出,如苍生何?”谢安最终也证明了自己,淝水一战,大破漫天盖地的百万前秦大军。那么,看起来和谢安有诸多相似的韩熙载,有没有可能复制辉煌呢?
后主李煜很想尝试一下,韩熙载则不想被李煜尝试一下。韩熙载私下对好友说,自己如此纵情声色,意图正是避免入朝为相,自己年纪已经很大了,不能做千古的笑柄。
这话大约是真诚的。也就是说,和战国信陵君之类的人物自污是避免雄心和才华被猜忌不同,韩熙载自污,却是不想明明无能为力,还要有所作为。不少史料说,李煜命顾闳中画《夜宴图》,是想用这幅画提醒韩熙载,不要过于荒怠,至少也要装得积极向上正能量一点,这样我才能有一个拜你为相的理由。而韩熙载拒绝配合后主的要求。这个传统说法,其实倒是很符合南唐后主时代的氛围的。
公元970年,李后主在位的第三年,69岁的韩熙载去世,被安葬于梅嶺岗谢安墓旁。南唐人似乎还是很愿意假设他是一个不曾有机会谈笑静胡沙的不得志的谢安。
从韩熙载自己的角度看,这个年代带着落寞的表情去世,确实免去了许多屈辱与麻烦。如果真的当了宰相并活到974年宋军大举南下的时候,韩熙载无疑是没有能力当谢安的。另有一个重任,倒是极可能压到他的身上,就是作为德高望重的老臣和熟悉北方事务的代表,被派去用卑微的身段、屈辱的言辞向大宋皇帝求和。求和当然不会有什么效果,然后那句著名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就会砸在他脑门上。
在一个注定是配角的国家里,做一个被人们想象为高人的配角,当然比被塞到主角位置上,然后成为丑角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