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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与秘色瓷

2023-09-23李柏言

东方收藏 2023年7期
关键词:法门寺越窑

摘要:秘色瓷属越窑青瓷一系,不同于普通单色釉瓷的色彩概念界定相对明晰,针对秘色瓷的讨论至今聚讼纷纭,关于“秘色瓷”概念的考辩已然成为陶瓷史公案。得益于1987年法门寺地宫开启,秘色瓷真身才重现于世人眼前。文章从现代考古学成果结合知识生成的角度重新探讨秘色瓷的概念。

关键词:秘色瓷;越窑;法门寺;知识生成

中文文献所见“秘色”之名最早出现于晚唐,时人称颂其“千峰翠色”,但“秘色”含义尚不甚明确。其症结不仅在于长期以来尚未发现能明确解释“秘色”二字的文字史料和实物证据,而且“秘”字也引人遐想。历代文人从文字的枝节中寻找关于秘色瓷的蛛丝马迹,秘色瓷的概念也在越来越多的历史描述中断裂、转换和重组。1987年,法門寺地宫开启,考古工作者发现窖藏的13件青瓷,同时发现的还有唐咸通十五年(874)的两通碑石。其中,《应从重真寺随真身供养道具及恩赐金银器物宝函等并新恩赐到金银宝器衣物帐》(下文简称为《物帐碑》)碑文刻写“瓷秘色椀(碗)七口,内二口银棱,瓷秘色盤(盘)子、叠(碟)子共六枚”,表明地宫内窖藏的13件瓷器为秘色瓷,是唐懿宗的“恩赐物”,出自内廷。另有一净水瓶,也被认定属于秘色瓷之列。这14件瓷器向世人揭示了秘色瓷的真实面貌。本文拟从秘色瓷的制作工艺引入,而后进一步讨论秘色瓷概念的生成,探讨秘色瓷何以“秘”。

一、秘色瓷的制作工艺

法门寺地宫出土的秘色瓷胎体细薄致密,釉色以青绿为主,釉面莹亮,修坯工整,底部都有泥点支烧的痕迹,工艺考究细腻。在20世纪90年代对慈溪上林湖越窑窑址群的考古调查工作中,考古人员在后司岙窑址采集到八棱净瓶残片,经复原后,其形制、工艺包括刻铭等都与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八棱净水瓶无异[1]。2015年重启对后司岙窑址的考古调查,进一步确认了后司岙是晚唐五代秘色瓷的重要产区,厘清了秘色瓷的烧造工艺[2]。

中唐以后,越窑采用陶质匣钵装烧瓷器。一般来说,只要器物与装烧工具不发生粘连情况,匣钵是可以多次使用的。但在后司岙窑址的考古调查中,发现了大量瓷质匣钵,上下匣钵中间用釉封口,这样做可以在匣钵内生成强还原气氛,提高釉面质量,但是取出瓷器需要打破匣钵,瓷质匣钵便成为一次性的装烧工具,烧制成本更加高昂。

在坯料和釉料上,秘色瓷与普通越窑青瓷的成分相近,但从显微结构上看,秘色瓷的胎体更加致密,釉面气孔更小,生产原料显然经过更加仔细的筛选和淘洗,窑温也控制得更加严格[3]。越窑采用龙窑,窑身从上至下绵延数十米,单次装烧可达千件。也正因此,导致窑室气氛和温度无法被完全掌握,同一窑内的釉色尚不能做到完全统一。秘色瓷在烧制的过程中应该是占据了比较好的窑位,受到窑炉内温度的升降影响最小。在后司岙窑址考古中,发掘出“官”字款和刻铭匣钵碎片,这说明在生产环节,秘色瓷就与普通的越窑青瓷做了区分,秘色瓷应该是由专人专烧[4],所耗人力物力之大,非寻常百姓能用。

从生产端来看,秘色瓷属于越窑中的精品瓷器品种,从坯料制备到入窑烧制都经历了严格仔细且不计工本的把控,因此秘色瓷的判定应是有一定标准的。比如胎体的细腻程度、釉面的光亮均匀程度和胎釉之间的烧结程度等,并非所有出现在皇室墓葬的越窑青瓷都可以称为秘色,但秘色瓷生产之初是否如古人所说“臣庶不得用”,这个问题还需进一步讨论。

二、秘色瓷的概念生成

关于秘色瓷的历史讨论主要集中于文学性文献,鉴于文人在格物上的影响力和作用,此类文献对秘色瓷概念演绎的影响应当是无出其右。中唐以来,饮茶之风盛行,茶具是饮茶之人精神品格和审美情趣的象征。陆羽(733—804)在《茶经》中把陶瓷茶碗的釉色、釉质和茶色结合,认为越窑瓷器与茶色相得益彰,最适宜饮茶,将越窑瓷器捧上唐代陶瓷审美的巅峰。陆羽《茶经》之后,用越瓷饮茶成为一种风尚,多有诗人以“越”为名对越窑瓷器作诗吟诵。相比之下,明确提到“秘色”的唐代文献则少之又少。如今可见最早的“秘色”之名出现在晚唐,除《物帐碑》碑文外,还有诗人陆龟蒙(?—881)的《秘色越器》,诗云: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斗遗杯。[5]

全诗仅在诗题中提到“秘色”,未涉及秘色瓷的使用阶级,“秘”字在此是对“越器”的文学性叙述。唐末五代徐夤(生卒年不详)的《贡馀秘色茶盏》,则明示了秘色瓷所包含的阶级属性:

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贡吾君。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古镜破苔当席上,嫩荷涵露别江濆。中山竹叶醅初发,多病那堪中十分。[6]

从诗题结合内容来看,这里“秘”字不指向更深的含义,而是对越窑茶盏色彩的描述。

这两首诗关于“秘”的描述都集中于对釉色和釉质的形容,“翠色”“融青”等词汇把秘色瓷指向了以青绿色调为主的釉色上。“春水”“薄冰”等词汇,与陆羽所述“越瓷类冰”有语义上的重合之处,显然是对秘色瓷釉质的描写。《物帐碑》《秘色越器》和《贡馀秘色茶盏》是与秘色瓷年代最为接近的三段文献,它们共同表明此时的秘色瓷不仅作为贡瓷奉献给唐王室,也是文人品茗、赏玩的佳器。

文学性文献中还有一类是文人笔记。两宋以格物致知的理学为思想主流,对秘色瓷的记载和描述更像是依附金石考据之风的书案考古,而缺少像唐人那样对秘色瓷的直观描述。在宋人的笔记里,秘色瓷的阶级属性被进一步强调,赵令畤(1064—1134)《侯鲭录》云:

今之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越州烧进,为供奉之物,不得臣庶用之,故云“秘色”,比见陆龟蒙集《越器》诗云……乃知唐时已有秘色,非自钱氏始。[7]

赵令畤以陆龟蒙的诗作为依据,认为唐代就有秘色瓷,这与现代考古结果是一致的,但未否定“世言”中秘色瓷的阶级性质。赵令畤是宗室子弟,又与北宋文人集团交游颇深,在北宋文人中有一定的地位和影响力,因此这段文字被不断引用。自此之后,“不得臣庶用之”成为秘色瓷的基本共识。叶寘《坦斋笔衡》、周煇《清波杂志》、顾文荐《负暄杂录》等文人笔记中都有类似说法,这说明两宋之后秘色瓷已经完全等同于皇室用瓷,“秘”字的含义也基本上与阶级挂钩了。

在瓷业勃兴的浪潮中,其他窑口烧制的青瓷也加入进秘色瓷概念生成的环节中,以至于在真迹难寻而仿品习见的环境下,常常会发生混淆和误判的情况。庄绰(约1079年—?)《鸡肋编》曰:

处州龙泉多佳树……又出青瓷器,谓之“秘色”,钱氏所贡,盖取于此。宣和中,禁庭制样须索,益加工巧。[8]

显然这里的“秘色”指的是龙泉青瓷,而非前朝越窑的产品。“禁庭制样须索”暗示了龙泉窑开始为宫廷制瓷,“秘色”二字在此的使用并非张冠李戴,而是概念泛化导致的结果。

晚唐至两宋,越窑瓷器已然成为青瓷典范。耀州将所产青瓷器称为“越器”,陆游(1125—1210)将其与秘色瓷类比,认为耀州青瓷“粗朴不佳”:

耀州出青瓷器,谓之越器,似以其类余姚县秘色也。然极粗朴不佳,惟食肆以其耐久,多用之。[9]

两宋时期关于秘色瓷的讨论既有像赵令畤那样推断严密的考据,也有混淆误读的情况。这暗示着,仅过不到百年,秘色瓷的面貌就已经变得十分模糊,以至于在宋代的某些文献中,“秘色瓷”已经不完全等同于越窑产品了,更无需提将秘色瓷的概念还原到晚唐五代的历史语境中了。后人关于秘色瓷的讨论更多的还是依据宋人的文字,秘色瓷的概念就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比如明代李日华(1565—1635)认为南宋秘色瓷“粗朴而耐久,今人率以官窑目之”[10]。这里所指的“官窑秘色瓷”已经是概念泛化的结果,不能等同于晚唐秘色瓷。

秘色瓷在北宋之后就被暗含阶级意味,甚至一度成为贡瓷的代名词。不过,无论秘色瓷的概念怎样演绎,从历代文献对“秘色”二字的使用来看,人们对秘色瓷产地和质量的认知还是较为清晰的,否则乾隆也不会发出“李唐越器人间无”的感叹了。

三、关于秘色瓷概念的讨论

目前关于“秘”字的讨论主要有以下几种:第一种认为“秘”字指的是某种特定的色彩,如“碧色”[11]“秘草色”[12]等;第二种观点将“秘”与帝王联系起来,认为秘色瓷因贡御而得名[13],“秘色”二字也可引申指入贡的品类[14];第三种观点是从法门寺考古结合佛教用词的角度考量,认为“秘”字指的是秘密教[15];此外,还有一种观点认为“秘”是指这种釉色珍稀、罕见、奇特之意。

“秘”为色彩之说,由来已久。从法门寺出土实物来看,秘色瓷并非只有单一的釉色,而是以青绿色为基调,并有闪灰、闪黄等色相的变化,甚至釉上涂漆平脱的侈口碗也被称为“秘色瓷”,这与所谓“碧色”“秘草色”相去甚远,“秘色”二字难指代某种精确的釉色;从文献资料中看,“秘”字也不作颜色使用,因此用“秘”字作为色彩的解释有些牵强。

秘色瓷虽然承担贡御的使命,但晚唐时期的秘色瓷命名与帝王之间,应当是没有直接的联系。为保证纳贡,烧造的数量一定大于纳贡的数量。比陆龟蒙稍晚的徐夤《贡馀秘色茶盏》的诗题中,“贡馀”二字暗示了秘色瓷与贡御之间的关系,这表明秘色瓷虽作纳贡之用,但挑选剩余的、与秘色瓷采用同种工艺和材料的瓷器也会流向民间,但由于其高昂的烧制成本,秘色瓷的购买、使用阶级与普通百姓之间应该还有一定差距。

另外,“秘”为秘密教之说,也有一定疑点。目前已知最早关于秘色瓷的史料,是陆龟蒙的《秘色越器》和《物帐碑》。陆龟蒙的卒年(881)与《物帐碑》立石(874)前后相差七年,若陆诗写于《物帐碑》之前,表明“秘”字含义与密教毫不相关;若是陆诗写于《物帐碑》之后,皇帝供奉佛祖真身舍利如此盛典,陆龟蒙在诗中应当有相关的联想。且若是以“秘”字形容这组器物是密教供奉之用,为何其他器物不以“秘”字命名而独将瓷器称为“秘色”?换言之,若秘色瓷因密教而得名,历史文獻中应该有所体现。故“秘”字在此指的不是密教,“色”字也并非佛教用语。

回归历史语境,从生产方面来说,秘色瓷是晚唐越窑复兴背景下的创新产品,秘色瓷的整个生产端,都与普通越窑青瓷做了细致的区分,才能烧制出这种莹润如水、类冰似玉的釉色。因此,相较于普通越窑青瓷,秘色瓷的烧成率可以说极低。从流通方面来说,正是因为秘色瓷质量高、产量低,且最精美的秘色瓷要挑选出来上贡给皇室,民间才难得一见。哪怕是贡御剩下的秘色瓷,诗人也不吝赞美之词,足见秘色瓷的精美与珍贵。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正因秘色瓷足够精美与珍贵,难以用色彩表意,所以选取“秘”字表示这种釉色、釉质的珍奇、罕见之意,且这在唐代是很常见的用法,对此权奎山先生已做了考证。[16]

四、结语

“秘色瓷”之“秘”经历了从形容瓷器到描述阶级再到概念泛化的演绎阶段,与之伴随的是越来越难寻的秘色瓷真身,陶瓷史的悬案也越来越悬。虽然秘色瓷的概念一直在变化,在明清时“秘色”二字甚至一度成为青碧色的象征符号被诗人引用,但整体而言,陶瓷史学对于秘色瓷是产自浙江余姚的越窑佳品的认知还是比较清晰的。秘色瓷是晚唐越窑工匠孜孜以求探寻优质青瓷烧成之道的劳动结晶,“秘”字的背后反映了工匠们为烧制这种瓷器所付出的巨大成本,也包含了秘色瓷特殊的阶级性质以及文人用越瓷饮茶的雅文化所赋予秘色瓷的附加价值。

参考文献:

[1]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慈溪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秘色越器[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

[2]郑建明.浙江慈溪上林湖后司岙唐五代秘色瓷窑址[J].大众考古,2017(03):12-15+98.

[3]李媛,沈岳明,郑建明等.上林湖后司岙窑址晚唐五代秘色瓷的显微结构研究[J].故宫博物院院刊,2021(12):121-127+139.

[4]郑建明.21世纪以来唐宋越窑及越窑系考古的新进展[J].文物天地,2018(09):96-103.

[5][唐]陆龟蒙.秘色越器[A]//[清]彭定求.全唐诗·卷六百二十九[M].北京:中华书局,1960:7126.

[6][五代]徐夤.贡馀秘色茶盏[A]//[清]彭定求.全唐诗·卷七百十[M].北京:中华书局,1960:8174.

[7] [宋]赵令畤撰,孔凡礼点校.侯鲭录·卷六·秘色瓷器[M].北京:中华书局,2002:149.

[8] [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九十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8:1523.

[9][宋]陆游著;钱仲联,马亚中主编.陆游全集校注·老学庵笔记校注·卷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 2015:104.

[10][明]李日华.六研斋笔记·二笔·卷二[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114.

[11]李刚.“秘色瓷”探秘[J].文博,1995(06):63-67+56.

[12]高西省.秘色瓷与秘[J].东南文化,1993(01):220-223.

[13]陈万里.越窑与秘色瓷[A]//陈万里.陈万里陶瓷考古文集[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0.

[14]尚刚.古瓷札记两则[J].文物,2012(11):77-78.

[15]李三原.千古之谜“秘色瓷”新解[J].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44(05):167-171.

[16]权奎山.唐代越窑秘色瓷的秘色涵义初探[C].//沈琼华.2007中国越窑高峰论坛论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123-127.

作者简介:

李柏言(1998—),女,回族,安徽亳州人。南京艺术学院艺术研究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艺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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