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王克勤：公益的最终出路是专业化

“呼，哧，呼，哧”，黑色的视频中传来一阵费力的喘息声，仿佛是极短暂的狂风穿过某个被塞满沙砾的细软管道，间歇发出短暂而尖锐的响声，似乎下一秒就会中断一般。

这是尘肺病患者临终前的呼吸声。尘肺病是在职业活动中长期吸入生产性粉尘，并在肺内潴留而引起的以肺组织弥漫性纤维化为主的职业病。尘肺病目前尚无法治愈，且死亡率高，痛苦程度高，患者晚期备受病痛折磨，最后往往伴随呼吸困难以跪姿悲惨告别人生。

在我国，尘肺病病例数占职业病总数的90%，而尘肺病农民工数量又占尘肺病患者总数的90%。据专门救助尘肺病农民工的公益组织大爱清尘估算，中国尘肺病农民工总数有600万人。

“人的肺相当于一块海绵，尘肺病患者的肺就像把水泥倒进一块浸满水的海绵里。”大爱清尘公益组织创始人王克勤曾这样形容。“中国揭黑记者第一人”、中国“身价最高”的记者、中国八大风云记者之一，作为著名的前调查记者，王克勤身上充满了传奇色彩。2月15日，王克勤接受了记者的专访。前一日，他刚结束了在河南的调研，便即刻启程赶往武汉。连日的奔波令王克勤显得有些疲惫，但谈起尘肺病，谈起那些因为肺部纤维化而在每一次呼吸中挣扎求存的人，他语速明显加快，语气变得激昂，目光里闪烁着如火一般炽热的光。

“正好生命中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他解释自己为何创立大爱清尘公益组织。从2011年6月15日开始，王克勤已经连续近12年为尘肺病农民工奔走，从鲜见于江湖的调查记者到高调奔波于各类活动的公益人，王克勤向记者讲述了许多公益背后的动人故事，面对重重困难，他说“我必须站出来，不能置他们的生死于不顾！”

“让尘肺病农民工获得温暖感、力量感、支撑感”

问：很多人对你从调查记者转向公益人的经历很好奇，你最初为什么创建大爱清尘公益组织？创立至今近12年过去了，你有什么收获吗？

王克勤：许多人都在问我，为什么那么热衷救援中国尘肺病农民工？我的回答很简单：如果没有高考制度，我可能就是一个在煤窑打工的矿工，我也许就会成为一个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的尘肺病农民工。

做记者时恰巧遇到了很多尘肺病农民工，正好生命中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我不能视而不见、不管不顾。

近12年来，大爱清尘公益组织实现了尘肺病农民工问题的三大改变。改变患者——让被抛弃的人们看到生的希望，改变公众——从鲜为人知到全社会广泛关注，影响政府——持续建言推动全国性政策出台。

截至2022年11月30日，大爱清尘公益组织累计救治尘肺病农民工兄弟9969人次，为呼吸困难的尘肺病农民工发放制氧机7314台，帮助17232名尘肺病家庭孩子重返校园，累计发放助困包125425件。在尘肺病高发乡镇创建14家康复中心（站），累计开展活动3435次，服务65102人次，建立健康档案3167份，使得尘肺病农民工得到了积极有效的康复指导和医疗服务。

问：大爱清尘会给尘肺病农民工提供哪些帮助？

王克勤：医疗救治方面，大爱清尘公益组织会给每一个符合救治条件的尘肺病农民工提供一次性的、最高不超过1万元的救治费用。除此以外，我们还有家庭探访、子女助学、制氧机、助困、救心、创业、康复共八大板块。比如有个项目叫“帮尘肺病妈妈撑起家”，通过帮助尘肺病家庭养羊、养兔子、养鸡、做手工等，获得一些收入维持生活。其中养兔子的家庭就在河南，这个项目在国内获得过很多奖项。

对于整个尘肺病农民工群体而言，我们的价值就在于让很多患者看到这个世界上有人在乎他，有人在帮助他们。让他们在精神上和心理上有一种温暖感、力量感、支撑感。

“公益的最终出路是专业化”

问：据了解，大爱清尘公益组织的员工和志愿者更换频次比较高，很多人一腔热血加入志愿者团队，但可能由于收入或直面了太多尘肺病患者的苦难，最终选择离开，你考虑过如何改变这种情况吗？

王克勤：公益的最终出路是专业化。

志愿者的模式是一种积极而有效的补充，但如果全靠志愿者模式，可能最后这个公益机构就得搞垮了。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认知，也是全世界公益和社会服务领域的共识，不能大家都跟过家家一样地来做公益，公益不只是一个活动，公益实际上是一个行业、一个领域。

大爱清尘公益组织目前70%～80%的工作是有专职团队在做，有一部分一线的工作，因为全国各地我们要触达比较难，会由志愿者来进行。很多志愿者听完我的演讲来了，但很快就走了，很多人是一时的冲动。志愿者们有自己的学业、工作、生活，常常顾不上，人的心力有限，除非有很强很深的初心才可能堅持的时间比较久。有的人能坚持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大部分人做不到，不能强求。

但即便如此，大爱清尘公益组织还是中国大陆志愿者团队很强大的一个社会组织，也是志愿者服务模式做得还比较成功的一个机构。绝大多数的社会组织最后都是一个志愿者都不用了，全部由专职团队进行工作，这是社会组织专业化、职业化的一个重要的方向。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财力，我们也会这样做的。当然，我们之所以召集很多志愿者，还有一个重要目标，就是能动员更多的人参与到社会服务中。

“很难，但不能置他们的生死于不顾”

问：你做公益这么长时间以来，国内关于尘肺病的公益组织多吗？

王克勤：很少很少。

问：大爱清尘估算的尘肺病农民工有600万人，这个数据其实是很庞大的，你觉得为什么关注这个群体的公益组织比较少？

王克勤：有几个维度，首先尘肺病农民工是隐藏在社会最底层的群体，在做整个公益的过程中很苦，公益机构常面对的是很惨的情景，很多人在心理上会承受不了。

其次大量的公益项目，之所以做的人多，是因为回报比较及时，回报率比较高。尘肺病农民工救助的项目，说实话回报率很低，几乎看不见。

就像一个志愿者或者一个工作人员，他参与支教的话，他的精神世界和心理上会感受很好。从他个人的角度来讲，每天跟孩子们在一起心情是喜悦的，孩子是进步的，感觉未来是有希望的。而让一个年轻的刚刚毕业的学生天天跟四五十岁贫病交加的中老年农民在一起，大部分人会望而却步，觉得很灰色。并且这个病不能治愈，没有未来。个体在参与公益过程中心理的满足感和实现感很低。

还有一个更要命的问题，尘肺病农民工问题是社会发展的伤疤。在帮助过程中往往不顺利，很多人望而却步，这是个苦差事，大部分人不愿意去做这种苦活累活，这是很难的事。

但这也是一个现实的社会问题，是一个庞大的人群。不能因为我们心里的这种实现感和成就感不够，而置他们的生死于不顾。

问：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哪个瞬间有过动摇，不想再继续去做这件事？

王克勤：当然遇到过，受到阻挠的时候，看到年轻患者离世的时候，这些对我的冲击很大。

2020年，我非常熟悉的两名年轻患者离世，其中一个是张愿军，他只有46岁。获知他离世的消息时我正在出差，当天我便中断行程，奔赴他家中吊唁。

张愿军是与我很要好的患者、志愿者。他常常带病四处奔走，探访救助过400多名尘肺病农民工，并且陪同我一起多次探访当地的患者。他对国家政策十分关注，经常写出数百字的建议发给我，以供我们推动国家政策所用。

他是心忧天下、建言献策的乡村智者，他是真诚待人、与人为善的好朋友。他的离世让我十分痛心！我们愣是没有把他，把他们从死神那里拽回来！

我是普通人，不是钢铁侠，经历这样的悲痛分离，遇到别人的不理解甚至阻挠，也会让我陷入自我怀疑。但这个事儿既然扛起来了，总得扛下去。我再难，比起那些面临生死的人，我觉得比他们好得多，那么多面临生死在艰难挣扎的尘肺病农民工在期盼着我，等待着我们，我的责任很重大，我们应该站出来！

“如果条件成熟，我们还有国际战略”

问：从你自身的公益经验来说，你觉得帮助尘肺病农民工，或者说避免出现更多的尘肺病农民工，所面临的问题和挑战有哪些？还需要哪些方面的支持？

王克勤：尘肺病本属工伤，劳动者依法应该享受工伤待遇，获得医疗费用报销、工资福利保障等政策待遇。但由于诸多复杂的原因，少有企业承担这一责任，导致大多数尘肺病农民工都无法获得职业病诊断鉴定，进而无法享受工伤待遇。

经过近12年进村入户的救助帮扶，我们发现，仅靠一人一户、一村一庄的帮助和救助，只能解决局部的、有限的、部分的尘肺病农民工困境。尘肺病农民工数量高达600万，不仅涉及每个省市区众多的县乡村，还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那么，如何惠及全国各地，尤其各个乡村的贫困尘肺病农民工，让每一个中国的尘肺病农民工兄弟获得医疗与生活的基本保障呢？

出路只有一个，即推动国家公共政策与国家立法，以政策与立法的方式让每一个尘肺病农民工依法获得医疗与生活双保障。这才是大爱清尘最核心的战略目标。

现阶段实际上我们经过近12年的工作，也推动了国家层面出台部分政策，尘肺病问题也逐渐得到国家的前所未有的重视与关注，巨大的尘肺病农民工问题的全面改变正成现实。

问：大爱清尘经过了近12年的发展，从最初没有办公地点、没有员工、没有资金到如今拥有了专业的团队及较强的影响力，未来大爱清尘有哪些发展规划呢？

王克勤：尘肺病农民工问题是一个庞大的、复杂的问题。经过我们近12年的努力，国家也陆续出台了一些政策，部分地解决了尘肺病农民工的医疗和生活问题。但这是一个非常初级的阶段，让所有尘肺病农民工实现医疗生活双保障，我估计还需要10到15年甚至20年的時间。

未来，大爱清尘公益组织需要一批年轻的成员来接替我的工作，我一直会陪伴着他们，因为10多年来我积累了很多的经验、很多的想法，可以帮助大家一起推进这样一个事业的前进，最终推动解决尘肺病农民工问题的政策落地。

如果条件成熟，我们还有国际战略。在印度、泰国、非洲，尘肺病患者问题也非常严峻，虽然人数没有中国多。我们也在考量，在获得中国经验之后，可能在未来十年之后，把我们的治理模式、救助模式可以用于其他的欠发达国家。

大爱清尘公益组织的核心价值观是对生命的敬畏和呵护。还是那句老话，努力了，不一定改变，不努力，永远不会改变。我相信，只要我们坚守初心，扎扎实实、呕心沥血地推进和努力，不仅能全面解决尘肺病农民工的医疗生活双保障，而且能够推动尘肺病在中国全面消灭，进而积累经验形成模式，推动尘肺病在全球范围内的基本消灭，最终实现天下无尘，自由呼吸。

稿件来源正观新闻·郑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