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自有柔情处
2023-09-21马艺萌牛紫宇
马艺萌 牛紫宇
辛弃疾以词名世。明人张綖首次提出词体之分后,辛弃疾就一直被当作豪放一派的代表人物,其词作的数量之富、质量之优,雄冠两宋,被称为“词中之龙也”。然而,除了气象恢宏的豪放词,辛弃疾在婉约词创作上的成就也不容小觑。辛弃疾对婉约词题材和内容的拓宽,对其格调的提高,对其表现手法和艺术风格的丰富,在婉约词的发展史上有着举重若轻的地位。而笔者此次要探讨的主题就是辛弃疾对传统婉约词题材的继承与发展、突破与创新。词在辛弃疾的手中,并不只是一味地记录一些重大事件,而是表现他生活方方面面的一种手段,辛弃疾自身也主张“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刘熙载《艺概》)。可以说,辛弃疾一生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都事无巨细地体现在了他的词作里。
辛弃疾的六百多首词作,写政治、哲理,写恋人之情、朋友之情,写田园风光、民俗人情,写日常生活、读书感受,能写入其他任何文学样式的东西,都被辛弃疾写入词中,对婉约词题材的拓宽无人能比。题材的创新与开拓,使辛弃疾挣脱了以往婉约词风花雪月的桎梏,除了委婉之态,更有含蓄蕴藉与清新自然,甚至出现了“刚柔并济”的一面。而辛弃疾的婉约词又主要体现在他的闺情词、爱国词、送别词,以及农村词中。
一、郁勃雅致的闺情词
闺情词是婉约词的主基调,自从以后唐温庭筠为鼻祖的花间词派开始,闺怨相思、离愁别绪、春花秋月、绮罗香泽便成了词作的一大主题,而婉约词的风格也由此奠定。辛弃疾的婉约词也不脱闺情题材,然而与前人哀怨柔弱的作品相比,辛弃疾在传统词风的继承上又承袭了苏轼革新词风的影响,不仅富于情意,并且气魄宏大。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祝英台近·晚春》)词中展现给我们的是一个与心上人分别后苦求相思的女子形象,不得相见而心烦意乱,百无聊赖而更加相思,问卜之后的遥遥无期,情意绵长,愁情难解,分明是一个愁绪满腹的小女人。然而,写词人的心中又怎么会如此简单?由于率兵投奔南宋之后又不得朝廷重用,时时刻刻想着收复失地、重建家园的雄心豪情,与赋闲在家、壮志难酬的现状两相煎熬,词人又怎堪做一个整日吟风诵月、袖手国难的人呢?词中哀怨愁婉思念心上人的女子,分明就是词人自喻,而那相见无期的心上人就是难以实现的恢复失地、家国统一的宏愿了。清代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评《祝英台近·晚春》:“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葉渡一曲,昵狎温柔,魂销意尽,词人伎俩,真不可测。昔人论画云:‘能寸人豆马,可作千丈松。知言哉!”可见其对辛弃疾这首婉约词作的评价之高。我国现代著名词学家夏承焘的《瞿髯论词绝句·辛弃疾》,这样写道:“青兕词坛一老兵,偶能侧媚亦移情。好风只在朱阑角,自有千门万户声。”意思是说,辛弃疾作为词坛老将,偶尔写一两首艳体闺情词,是如此富有情意。它像一股轻柔的好风,虽然只在朱阑之角轻吹,但它是大手笔的作品,表现出了千门万户的雄浑气魄。由此可见,作为豪放词代表的辛弃疾在闺情题材上的表现是被高度认可的。
二、幽咽缠绵的爱国词
辛弃疾一生都在为收复中原的政治抱负而努力,他先后上疏,审时度势,力陈复国方略,然而在当时安享淫逸的南宋朝廷,有这种志向的官员才干十之八九得不到施展,更多的是被打压,甚至被上层那些唯恐妨碍自己享乐的掌权者寻衅流放。因此,辛弃疾在政治上的危险处境,和屡遭诽谤排挤的宦海风波,让他不得不收敛锋芒,更别想肆意地抒发自己的真实情感。在这种情况下,婉约词便更能发挥其作用。在隐晦的寄托手法中,运用一些前代典故,来尽量委婉地抒发其爱国情怀。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风雨送春去,芳草无处归,表面是写春归花谢之后无可挽留的场景,然而“长门”几句深含的意味,又何尝不是在写君臣关系的叵测?以《离骚》香草美人式的讽喻手法,来含蓄而又婉转地表达对国家的担忧和政事的怨愤。罗大经在《鹤林玉露》卷一云:“词意殊怨,斜阳烟柳之句,其与‘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者异矣。使在汉唐时,宁不贾种豆种桃之祸哉?愚闻寿皇见此词,颇不悦,然终不加罪,可谓至德也已。”皇帝听到讽刺自己的词,却并没有怪罪,别的人也觉得皇帝不怪罪是“至德”,不得不说辛弃疾这首词是深得人心的。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一中也说:“稼轩‘更能消几番风雨一章,词意殊怨。然姿态飞动,极沉郁顿挫之致。起处‘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用豪情写婉约词,伤春惜时的小词中也豪气四溢,是辛弃疾写词的难能可贵之处。
三、深沉浩渺的送别词
沉浮在前途莫测的南宋官场,也许今天还在朝廷里叱咤风云的人物,明朝就被贬到了千里无烟的不毛之地。因而,送别这种事简直就像家常便饭一般,尤其对于交游广阔的辛弃疾来说,亲人朋友之间的离别时有发生,关于送别的词作也有很多。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此时正是辛弃疾归隐期间,他在乡间寄情田园,流连山水,效仿陶渊明写了大量的山水田园词作。然而,在平淡心境中仍激荡着难以衰竭的爱国热情,将一腔热血赋予赠别唱和中。这首《贺新郎》便是如此,虽是送别,但词中并没有柔媚哀婉、风花雪月的传统婉约意象,叠用四个典故:昭君出塞、庄姜送别戴妫、李陵送别苏武、燕丹送别荆轲,均是生死离别、事关家国命运的典例。由此可见,词人虽然只是送别自己的族弟赴任,但词中深入的含义已经不拘于兄弟情谊这种个人私情,而是更深刻的时代使命和家国忧患意识。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有云:“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四、闲适恬淡的农村词
淳熙九年(1182)到宁宗嘉泰二年(1202),两年出仕却连番遭受弹劾,辛弃疾有十八个春秋归隐于乡间,这期间他寄情山水田园之中,效仿晋代的田园诗开山人物陶渊明,写下了大量的山水田园词。以农村生活、田园风光入词,在宋代由苏轼的《浣溪沙》组词五首发其先声,辛弃疾承流接响,而较苏轼更为深广,举凡四季田园风光、春秋农事更替、田野劳作、家舍副业、男婚女嫁、民风乡俗,乃至与农人的友好交往,无不形诸笔端。而在这些农村词中,辛弃疾以他绝妙的语言将乡间的人物形色示诸笔端。
(一)身临其境的乡间景色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轻快恬淡的夏夜,明月、清风、惊鹊、鸣蝉、稻香、蛙声,皆为夏季特有的典型意象,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仿佛呼吸里都是那种清新的触感。这首词是辛弃疾被贬官闲居江西时的作品。描写黄沙岭夜里明月清风、疏星稀雨、鹊惊蝉鸣、稻花飘香、蛙声一片的情景。从视觉、听觉、嗅觉三方面描写,写出了夏夜的山村风光,表达了诗人对农村生活的热爱。
(二)活灵活现的人物形象
“一川明月疏星,浣纱人影娉婷。笑背行人归去,门前稚子啼声。”(《清平乐·博山道中即事》)再有,“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清平乐·检校山园书所见》)。既是隐居,那么便没有那么多官场的相欺相轧与利禄纷扰。于是,词人只有在这方心灵热土上排遣自己的爱国之情、忧国之心。他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间,用靈活的思维捕捉乡间的日常生活,并体察农人们的内心世界,以敏感的笔触描写出活灵活现的一个个人物形象。
(三)物中无我的无人之境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清平乐·村居》)与苏轼经常用自我形象出入画面的田园词不同,辛弃疾常常以局外人的眼光来欣赏、品评农人们的生活和生产场景。加上辛弃疾一心为国却忠而被谤,因此,他对这片给予他无限慰藉和灵感的土地十分热爱。他常常行走在乡间,对这清新自然的山水景致和人间住客做了多角度、多层次的描述。
(四)理智情感的深刻矛盾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阳寒林点暮鸦。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鹧鸪天·陌上柔桑破嫩芽》)以城中的桃李和溪头的荠菜花做对比,寓意深刻自然,桃李虽然长在城中娇艳芬芳,却不如村头溪地里的荠菜花生命力顽强,桃李禁不住风雨而转瞬即逝,荠菜花生机无限不畏风雨而占尽春光。这是词人超然脱尘、不流于俗的审美观和人生观,官场的名利歌舞甚嚣尘上,在词人眼中,远远及不上农村田野中山明水秀,清淡意远。温馨美好的田园是辛弃疾内心深处的归属,但是他不能放任自己对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的家国袖手旁观。尽管朝廷对他多番打压,然辛弃疾仍是心系朝廷,渴望为国家建功立业,终是壮志难酬。
辛弃疾的婉约词在继承传统婉约词的艺术风格的同时,又进行了开拓创新,语言更加自由解放,婉约中不失豪迈。辛弃疾是一个用他的生命来写其诗篇,用他的生活来实践其诗篇的人。当他的伟大抱负无法实现,报国壮志一再受挫,主体受到难以抗拒的社会压力时,便不得不“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宋四家词选》)。于慷慨悲歌的同时,亦借以风雨花草、儿女之情为题材的方式来陶冶胸襟。因而其婉约词,常常在写儿女情与阴柔美中自然流露出一种英雄气和阳刚美。
辛弃疾的婉约词,配以豪放不羁的泱泱之气,豪气直冲霄汉的情怀,词人更显高大。其词的形式解放了原先词派的束缚,婉约词的低柔婉美、谐趣幽默,配合着沉郁悲壮的主旋律,可谓真正的集大成者。虽然其婉约词的创作不及豪放词,但辛稼轩仍以创作婉约词为其词创作中的大宗。因为,婉约词仍是当时词坛的主流,其主导的风格,是沿着欧阳修与二晏以典雅含蓄、委婉细腻的一路,同时,更因为辛弃疾对婉约词所做的创新而被称为“词中之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