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爱是一件粗布衫
2023-09-21沉香红
沉香红
一
有人说,母爱是绸缎,丝滑、柔软;有人说母爱是棉袄,温暖、舒适。我曾多次去想,该如何来形容我的母亲?我又能用什么来形容母亲对我的爱?
在我愤恨的时候,我觉得母亲的爱是一把利剑,只要她一开口,一定能听到我那脆弱的心,如夏天屋檐下的雷雨,滴滴答答。
我酷爱写作,却很少提及母亲,曾几何时,只要笔下写到母亲,顿时会觉得浑身不适,脑海里的一幕幕也都是她对我咬牙切齿、撕心裂肺地咆哮。
三十多年来,我从十二岁就开始了一场母爱的“逃亡”。这场逃亡最初用一封书信开启,大概因为我从小过于叛逆,与母亲的交流超不过三句,一言不合准会大发雷霆—那种血雨腥风的咆哮,会让整个家庭地动山摇。所以,我写下了第一封信,一是表达我对农村暴力教育的极度不满,二是表达我对母亲言语粗鲁、专制的恐惧。
我“逃亡”到城市读书多年,却从未渴望回家,我甚至至今不知家为何物。当然,我不能一直数落家人的不是,毕竟这些年来,他们对我的付出,也是功大于过。
然而今夜,又是另一场“逃亡”。这一次我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准备着,也早已经习惯多年来我行我素,不与他们商量。因为多半时候,他们的意见我是不采纳的。另外就是,他们也缺乏了与孩子沟通的耐心与技巧。这个能力看似简单,学习起来却很难。特别是当我初为人母之后。起初我发现,在我身上有许多母亲的影子,情绪化、易怒,对孩子缺乏耐心。于是,我开始自我反省,好在我过早意识到,做人除了社会教育、家庭教育、学校教育,还有能够影响我们一辈子的自我教育。
所以,我在与子女相处时—我从不觉得自己完美无瑕,我会主动给孩子认错;我也会提醒自己平静下来,先听他讲完;我会告诉自己,一定要经常拥抱他,亲吻他的额头;也会经常提醒自己,不要过于苛刻,多去发现孩子的优点……
我总是能够把自己精神上缺失的东西挖掘出来,及时地补给孩子。或许我们这一生再也无法从父母那里得到,但不能因为我们缺失了,就不增补,就让孩子一代又一代活在原生家庭的创伤中。
母亲这段时间在医院看病,除了隔三岔五给她一些住院费外,就是带孩子去医院探望。我也在无数个夜晚追问自己,是留下来在医院每天照顾她,做别人眼里“孝顺”平凡的孩子,还是出国读书,实现梦想?
当我拿到签证的那一刻,我并没有太多激动。毕竟人到三十,上有高堂,下有双儿。亲情缠绕本是人间美事、幸事,可在过去十多年来的奔波与忙碌中,除了一些写作上的小成绩,孩子长大了几岁之外,我的见识、格局,甚至对于文学深层次研究与学习的机会少之又少。
我只能在谋生之余多读书,又在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孩子的哭闹声中努力寻找生存的意义。近几年的生活,似乎让我有所顿悟。
我想突破自己。这一次不是因为害怕母亲,先逃亡;而是冲破枷锁,不再按部就班,不再循规蹈矩,不再活成三十岁應该有的样子,而是努力活成我想要的样子。
母亲化疗结束从医院回来,虚弱地躺在沙发上。当我上完课回到家里,她似乎怕我默不作声买了机票就飞走,又怕这一走,她最疼爱的小外孙不再回来,她终于不再咆哮、愤怒,不再阻止我做自己想做的事,也终于不再要求我必须按照她的意愿做决定了。
当我每一次想蹲下身抱抱她的时候,脑海里就会出现她高声辱骂、咆哮的声音,她那愤怒的表情总让我望而却步。后来,我一直想通过读心理学书籍,或者寻找心理医生试图让自己与母亲过去的语言暴力和解,但我没有说服自己。
上完课,我回到家里。近来身体极度不适,所以,我只是简单招呼母亲,便换了一件衣服,出门去医院了。母亲就躺在沙发上,这一次她没有起身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吃一些东西再出去。
按照母亲早几年的风格,她一定是一边找理由,借口辱骂我不符合她的心意,一边在厨房叮叮当当做两个小菜、一碗面条给我吃。
也许是因为母亲生病了,我家冰箱再也没有被她从农村带来的菜所填满。我时常生气,让她多花时间研究糖尿病人的食谱,给自己做一些清淡的食物。可每一次见到她,都是在电话里忙着给李婶的儿子说媒,给王家的媳妇“断官司”……总之,她没有一刻的时间为自己活着。
大概是他们这一代人大多活得太明白,总是觉得他们的行为习惯让我们不太容易接受。比如,这一次她生病,本应该在身体隐隐作痛时就提出来,可她一是怕麻烦,觉得忍一忍就好,就没有告诉家里人;二是怕医生开一堆检查单,乱花钱。这就导致她的病一下子拖成宫颈疾病。好在父亲再三催促,她才到医院检查,手术、化疗,受了不少罪……
母亲在医院期间,父亲一直陪护。待逐渐恢复,父亲才回去工作。这时,大姨留在医院照顾,我和兄长轮流探望母亲。近几日,她病情好转,可以离开病房了,她就赶忙来了我这边。这一次,躺在沙发上的母亲仿佛再也不替别人操心了。
二
夜晚,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医院回来。躺在床上后,儿子帮我倒了一些水。家里的帮佣是我自家姑姑,自保姆走后,她一直照顾我的两个孩子,而我大部分时间则忙于工作。
我与母亲的交流不多,也不敢跟她讨论这些话题,但我仿佛又能够听到她的内心。这一次,她无声地陪在我的身边,没有唠叨、抱怨,也大概因为我已经不敢主动“惹”她了。自从她生病之后,身边所有人说话都小心翼翼,毕竟这一次手术与化疗她受了太多折磨,谁又忍心伤害她呢?
她再也不控制我了,我的心里反而有了负担,有了压力,有了思考—我该如何来面对母亲这被病痛缠绕的余生呢?是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免费的陪护,每天守护着她,还是努力去奋斗,为她多找几个贴心的陪护?
我们这代人,多少还是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对于老人有强烈的责任与担当,除了不善言辞,把那份复杂的爱埋藏在心底,更多时候,是想报答父母养育的恩情。大概是这个原因,越是逼近开学时间,我越变得左右为难,甚至彻夜失眠。直到入睡,母亲都没有来我的房间劝慰我留下来照顾她。
可我依稀记得十年前的初夏,我带了一个男孩儿到家里见父母,母亲听了对方的家境之后,坚决反对。一开始,她好言相劝,见我油盐不进,又开始爆粗口。那时我二十岁出头儿,正情窦初开,遇到一个动心的人,自然想不离不弃,相守一生。
可从不喜欢算经济账的母亲,一下子激动起来,对于那一对农村夫妇的年收入,养孩子的条件,以及之后对男孩儿的帮衬都盘算了一遍。总而言之,要嫁给他,休想!做梦都不行。
年轻气盛的我们,选择了一意孤行,坚持谁也拆散不了我们。就这样,我与母亲开始冷战。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要阻止我们在一起。
时至今日,我已经忘记我是用怎样的任性说服了母亲,从一开始坚决反对,到后来免掉了十多万彩礼,让我们举办了婚礼。
我们以为每个女人生来就是母亲,那是因为我们从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嫁给了父亲。在肆无忌惮的叛逆,自我坚持的反抗中,我不知道自己伤透过她多少次心,也不知道她在多少个深夜缝缝补补这份母爱。
看过一本书上这样写:女人生来是温柔的,之所以后来越来越暴躁、易怒,甚至缺乏耐心,是因为她所处的环境并没有善待她。
這句话曾让我泪目。想起母亲曾说,有一年春节,她带着家里的公鸡去卖钱。街上路过的人认识她,就问她:“大过年的,别人杀猪宰羊庆祝,你怎么还把好不容易养肥的鸡给卖了?”母亲说:“那时觉得说实话太丢人了,就对人家说,‘家里人都不吃肉,过年能卖一个好价钱。”
母亲呀,如果您能讲一个故事,就讲讲您嫁给父亲这些年因为贫穷所承受的苦难和遭遇的辛苦吧!您不想让您的女儿重蹈覆辙,如今我也可以理解您的良苦用心了。
可是我的母亲呀,她笨嘴拙舌,把每一句对子女的爱与牵挂都变成了指责、抱怨、谩骂,她把那深厚的母爱,变成了一句又一句皱着眉头的牵挂……
我多么希望可以听到她温柔、耐心的教导,这大概就像母亲多么希望自己年轻的时候,能够活得轻松一点儿,富足一点儿,不用让自己的青春都奉献给农村的庄稼,还有烧不完的土坑,做不完的柴火饭……
母爱是什么?是她生完孩子就要梳起麻花辫,骑着自行车,后面驮着铁锹去修水利的路上,所穿的那件粗布衣裳!她满怀期待孕育着一个生命,渴望孩子长大、顺从、听话,也让她少一些牵挂。可是,她的期待似乎从未实现。如今的她也真的老了,深知自己没有精力操心了,就沉默了下来。她再也不会像阻止我去非洲工作那般,坚决阻止我出国读书了。或许,在她的心里,学业是一个人一生的大事,甚至比她的牵挂和她的爱更重要一些。
这时,我才放慢脚步感受母爱,感受那一件于20世纪60年代缝补出来的布衣裳,它没有蚕丝、绫罗那般轻盈又柔软,不如棉布那么舒适又透气,它看起来单调、褶皱、粗糙。但那个时代的她们,何尝不想出生于现在呢?又何尝不想生来有婴儿车,有玩具,有早教书,有父母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的爱呀?
可是谁又能够弥补她们的缺憾呢?时代迈着坚定的步伐,将一代又一代人定格在历史的接力赛中。我们无法用这个时代的锦衣玉食替换她们饥肠辘辘的童年,无法为她们提供良好的教育,也无法让她们感受到细腻的亲情与温暖的母爱。所以,她们在饥不择食中,咀嚼着如今人们看来难以下咽的粗粮黑饼,穿着没有任何花色的粗布衫,在无比粗糙与简陋的环境下,像野草一样坚韧地生活着,直到在期待与慌乱中做了母亲……
她翻箱倒柜,找出来结婚时才舍得穿的花衣裳,裁剪、缝补,然后穿在了嗷嗷待哺的孩子身上。
这就是她给孩子一生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