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
2023-09-21张芝鸥
张芝鸥
我对外公的印象还停留在那把泛黄的老藤椅上,他坐在那儿,慢悠悠地摇着蒲扇,蒲扇上承载着无数个夏天。我希望他随着那把老藤椅一起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这样他的双腿就不会随着时间在轮椅上生根,他更不需要直面死亡,他可以永远是那个抠门儿、有趣的老头儿。
这个节俭的老头儿,一小碟花生米可以吃个三四天,买菜专挑最便宜的买。外婆经常在我们面前数落:“你们看看这个‘抠门儿精买的菜哪能吃啊,不是坏的就是烂的。”我对于他的行为总是不理解,我三番五次地问他何苦这样做,他眯着眼睛,边喝着大碗里的白酒边说道:“你这小儿!我自然有我的道理。”我再劝,他只是摇摇头,不再与我辩驳。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发现,其实是我不够了解这个抠门儿的老头儿。据母亲说,外公所赚的每一分钱都是拿命换来的,在最穷困的时候,他依靠在海上收破烂儿为生。大海一眼望不到头儿,波涛下又暗藏着危险和杀机,可他毅然决定离开温馨的家,投入诡谲的大海,毕竟面对未知的恐惧总比面对已知的饥饿和贫穷要好些。为了赚钱,他还卖过小鸡,他常常担着竹筐,挨家挨户地吆喝,竹筐里放着那群叽叽喳喳的小鸡。这群小鸡可是他的宝贝,孩子们连碰一下他都不肯,好像这么碰一下就会要了那些小鸡的命似的。就这样,他担着肩上的希望,走过十里八乡,从白天走到了黑夜。最远的那次,他从杜桥走到了宁波。后来,我们常常对着轮椅上的外公开玩笑说:“你年轻时路走得太多了,现在该让你歇着了。”
外公当过兵,他对于那段岁月总是有些执念的。他每次喝得有些醉了,就会跟我们说起那段时光,他滔滔不绝,蜡黄的脸庞逐渐红润起来,眼角眉梢也逐渐显露出意气风发的神态。说到兴起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办法在椅子上安坐了,他迫切地站起来,像是要发表什么演讲。在他的讲述下,战争的艰苦以及战友之间深厚的情谊完整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正因为受到他的影响,我对党一直怀有崇高的敬意。有时,他也会在秋风瑟瑟的夜晚,坐在老藤椅上,哼着《我是一个兵》的小调,一哼完,他就抬起头看着月亮,不再和旁人说话,没人知道这个平时聒噪的老头儿在想些什么。在他生命快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告诉他的儿女,说他想再去北京天安门看看,可是他的儿女着急了,连忙出声制止:“爸,你现在这个样子,哪能去什么天安门呢。”于是,他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再出声。
2023年1月4日,这天妈妈起得很早,她匆匆忙忙地准备我们这里的习俗“谢年”。我看着忙碌的母亲,不解地问:“妈,为什么这么早就谢年?”母亲神色黯淡地看着我,道:“你外公快不行了,我们这里的习俗是家里有人过世了就不能再谢年。”我天真地安慰道:“外公一定会没事的,你忘记了外公一次次的历险记吗?你忘了外公曾经在大海里翻了船却被人救起吗?你忘了外公在卖小鸡的路上车翻了被人从车底下挖出来吗?你忘了……”我看着妈妈更忧伤的眼神,我更加卖力地在一旁安慰着,“你看看,不是一次次都化险为夷了吗?”这时,母亲将目光投向供桌上那两支快要燃盡的蜡烛,默默地摇了摇头。
他的生命开始进入倒计时了,医院已经无计可施了,让家属带他回家准备后事。我见到他时,分明看见他的眼里淌出了泪。他在想什么呢?是在想他那没吃完的花生?是在想北京天安门?还是因为舍不得孩子们,不愿意离开?
过完年,按我们这里的习俗给外公出殡。他的儿女披麻戴孝,在屋内哭成一片,屋外钹、唢呐、排箫的声音响彻天际。乐器声、啼哭声、私语声,声声入耳,我有些恍惚,仿佛我所处的并非人间。我突然想到龙应台的一句话—“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外公站在山顶上,摇着他的蒲扇,告诉他的亲人们,“不必追”。
只是外公没有带走他的老藤椅,他要去别处追寻他的下一个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