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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在飞

2023-09-21何敏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2期

何敏

我第一次见到郑雪,是在七年级第一学期期末。彼时,她的女儿曹芷萱已经在这儿读书半年了。半年来,我一直对她的做法疑惑不解:把女儿一人扔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一次也不来看望,她的心怎么那么大呢!

那天,是个大雪日。大雪整整下了一夜,天地皆白,雪深没膝。因为今天放假,学生都在宿舍收拾东西。我忙里偷闲,站在窗口欣赏雪景;一边也是在张望,看看郑雪什么时候到。前天晚上接到她的电话,说要来接女儿回家。这么大的雪,怎么来?该不会耽搁吧?

一个学期以来,曹芷萱都是跟着我。周末放学,所有学生都回家了,只有她无家可归,形单影只,孤雁一样,在风中凌乱。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本该是妈妈的掌上明珠,被呵护有加,这再平常不过的温暖,她却一点儿也享受不到,未免也太可怜了。于是,就在她来学校的第二周,我和她商量,周末跟我回家。

她是我的第二个疑惑。这个眯眼睛、圆脸蛋、略高、偏胖的女孩儿,从来就没伤感过,或者没有表现出伤感。妈妈在与不在,来与不来,她都若无其事,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到了我家,她也是不吵不闹、不打不跳,安安静静的。说她拘谨吧,不像,吃饭、睡觉、上厕所,大大方方的,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说不拘谨吧,也不像,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电影,不叫她,她是不会出来的。我只能判断,她很成熟。只有和我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在一起时,她才表现出孩子该有的活泼和快乐。

她有一个什么样的家庭背景呢?这是一个怎样的妈妈?这一切疑问,都如春天的嫩芽,在我的心里疯长。

我曾试图通过她来了解郑雪,了解她的家庭。作为一个班主任,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我问她:“妈妈为什么舍近求远,把你放在这里读书?这里一个亲人也没有。”她笑笑,回答道:“这个学校好呗。”

顺便说一句,我们学校的特色是国学教育,这在全国的基础教育中,应该是开风气之先的。我还记得副校长白兰把曹芷萱交到我的手上时是这样说的。她是辽宁省营口市的,我和郑雪是在一次国学讲座上认识的,她很认可我们的教育模式,就把孩子送过来了。“她们在郑州没有亲人,你一定要把她照顾好。”曹芷萱口中的好,应该也包含这层意思。

爸爸妈妈为什么离婚呢?这是个敏感问题,属于隐私。不过,我觉得,我们都相处半年了,她应该不会抵触。

不料,曹芷萱好像刻意回避这个问题,只简单说一句:“大人的事,我根本不问。”这明显是搪塞之词。一个孩子也会搪塞?可见,这个问题的复杂性或者伤感性,要么就是这个孩子太成熟,像蚕一样,把自己包得很严,会避开一些敏感问题。相处这么久,我们像母女一样亲密,她仍然对我有所保留,这只能说明,这是个伤疤,她不愿提及。这就更增加了郑雪在我心里的神秘性。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你觉得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个问题很直白,她不回答也是意料之中。

果然,她只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妈妈当然是个好人。”笑笑,完了。再往深处问,她直说不知道了。躲闪,回避,像一层坚硬的壳,她则是壳里的软体。

郑雪,是一个谜团。

校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一男一女。女的穿着大红外套,中等个头儿;男的则一身黑,高高大大的样子。在寂寥无人的大门口,他们俩很显眼。

这是郑雪吗?她离婚了,那么这个男人是谁?

这就是郑雪。虽然,曹芷萱不止一次和我描述过她的样子,说她妈妈怎么怎么漂亮,但见到本人后,我依然大吃一惊。

她的确很漂亮。这种漂亮,不仅仅是外表好看—身材匀称,鹅蛋脸,皮肤白皙;也不仅仅是那双秋水般明亮深邃、摄人心魄的大眼睛;更在于她的气质和风韵,如兰花般淡雅,如牡丹般高贵,又如雪莲般冷傲。站在你的面前,自然散发出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气场。

这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没有之一。

“這是江恺,我的朋友,青岛的。”郑雪介绍。

朋友?什么朋友?普通朋友,还是有特殊关系的朋友?旋即,我就否定了自己的疑问,能在春节前的大雪天,陪同她千里迢迢接孩子的,能是普通朋友吗?

这个有点儿络腮胡子的山东男人看上去身材高大、膀阔腰圆,显得很豪爽。他主动和我握手,客套:“施老师,很感谢你半年来对孩子的照顾,深情厚谊,容当后报。”

后报?今天……今天不报?我是做好了要接受感谢的心理准备的。果然不报,她们匆匆收拾完东西,开始返程。这多少令我有点儿失望。这个郑雪,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

大概行程很紧张吧,我这样安慰自己。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我心中很为自己的小肚鸡肠纠结了一阵儿。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江恺是做海产生意的,也是郑雪的第二个男人。

山东大汉,很豪爽。这也是我后来的印象。

暑假开学,郑雪告诉我,她要来郑州发展,要我帮忙找一套房子。

这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来郑州发展?是一个人来,还是和江恺一起来?做海产业务吗?业务做到郑州了吗?这个“发展”是什么意思?开分公司,还是拓展业务,还是重新开展新的业务?一连串的问题,更刺激了我对郑雪的探究欲。继而又感到欣喜,闺女在这儿,为了照顾闺女,把业务搬到郑州,这也合情合理。

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郑雪是做什么的。单看她的花费和活动轨迹就知道,她一定是干大生意的。天天在天上飞,忙得不可开交。

暑假前,我曾问她:“放假了,闺女去哪儿?”

她回我说:“我正在大同做业务,要不送到大同来,你也来这里玩儿两天。”没等我回复,她已经把衣食住行都给我们安排好了。

大同一行,让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的大气和阔绰,单就那一晚上八百多块钱的宾馆住宿费,就足以让我对她刮目相看、敬佩有加,也对自己先前的小气自惭形秽。

这次来郑州,应该是一举两得吧。我想。

我们合租了一套三居室。

郑雪做得一手好菜,平常的食材,经她的一番操作,不大一会儿,就能变出一桌好菜。可乐鸡翅、芝士焗饭、蛋卷儿肉松、清蒸鲈鱼、清炖排骨、百合莲子汤……哇!色香味俱佳,一看就让人食欲大开。我真是有口福了,交了一位这么懂生活的朋友。

她确实懂生活,这一点,单从她的身材就略见一斑。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身材匀称得像小姑娘—挺胸、提臀、小蛮腰,而且三围比例协调,比曹芷萱都好看。她的皮肤白皙细腻,保养得如此之好,让人羡慕。她每天晚上的必做功课就是贴面膜、做瑜伽。吃饭也吃得很少,这也是为了保持身材、健康养生所需。

她还有一款秘密养生武器—松花粉。这也是我认识她之后,第一次接触这么高端的产品。松花粉能够增强人体免疫力,提高抗疲劳能力;且营养价值丰富,具有健胃功能,能够促进胃肠蠕动,起到保肝、促进肝细胞再生的作用。她的介绍令我大开眼界。后来我才知道,她食用的这款产品,是直销产品。当时我几乎对她、对松花粉崇拜有加。你看,她吃饭很少,有时甚至不吃饭,还能保持旺盛的精力,这是不是可以说明,松花粉功效奇特。有时候,她还会辟谷,十四天内不食五谷,只靠药食和水维持生命所需。辟谷,是道家的养生方式,它不仅可以减肥,还能够降低血脂,延缓动脉硬化发展,促进身体新陈代谢,增强消化吸收能力。这种只有极少数高端人士才从事的活动,更增加了郑雪在我心里的神秘感、神圣感。

那个周末的晚上,在柔和的烛光下,我们俩边喝红酒,边海阔天空地聊,聊孩子,聊生活,聊婚姻。她聊到她的婚姻,聊得不深,浅尝辄止,蜻蜓点水。我虽不尽兴,但也能理解。一段伤心的过往,对女人来说,就是伤疤,谁愿意再揭一次呢?不过还好,她显得比较淡定,好像风霜过后,留下的是没有任何形态,没有任何温度的痕迹。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我还是捕捉到了一些关键信息—她曾经有一段令人羡慕的跨国婚姻,曹芷萱的爸爸是韩国人。婚后,她曾有过一段幸福的生活。孩子出生后,曹芷萱的爸爸原形毕露,酗酒、家暴,一次,两次,三次。她忍无可忍,愤而离婚,带着女儿净身出户。

家暴,这是一个非常恐怖、惊悚的字眼儿,我听到都不免心中一紧。她虽然故作轻松,但从她低沉而又感伤的语气里,我仿佛看到了一个遍体鳞伤的女人那充满绝望的眼神。也许是万千期待终成空,满眼哀怨化成泪之后,她决绝地选择离开。带着孩子净身出户,对于一个无职业、无存款、无任何收入来源的女人来说,这是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出的决定啊!

可怜的女人。

一次周末,她邀请我去她们公司坐坐,顺便做做美容。我很开心,觉得她把生意料理好了,接下来就是正常运营了。同时,对她的工作内容也窥察一二—她是做美容行业的。我的直觉,这个行业是很有潜力的。现在人们生活好了,哪个女士不注重美容养生啊!看来,她还是比较有眼光的。

坐了半小时出租车,拐进一个小区,坐电梯上到八楼,就到了她们公司—美莱·盛世华颜健康美容中心。

这是两个三居室的住宅,约有三百平方米。她们经过改造装修,间隔出五个独立的美容间、一个会议室、一个接待室,还有一个前台。从前台到会议室,装修格调比较淡雅,无论是窗帘、墙面色调、储物柜、茶几、沙发,还是花草的品种、器物的摆设,都很符合高端女性的品位。每个独立的美容间里,都有免费体验的客户在做美容或人体塑形。整个公司里人来人往,比较热闹。

那位身材高挑匀称、面目清丽的大姐是这里的老板,她身着米黄色连衣裙,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并把我安排在其中一个美容间做體验。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大姐给我做面部护理,美容膏涂在脸上,然后轻轻揉搓,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经络穴位,手法娴熟专业,轻柔匀称,体感很好。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护理结束。你还别说,确实不错,感觉皮肤比之前更有光泽。然后是用一款叫媛美健的机器拔罐。这真是一个新颖的体验,四五个塑胶探头吸在背部的几个穴位上,然后打开电源,一阵电流遍布全身,麻麻的,酸酸的,还有点儿疼。

过了半个多小时,结束了,拿下探头,背部被吸出很多黑紫色的毒素来。真是一款好产品,我由衷赞叹。稍后,我们来到客厅,实际上就是分享室。沙发上、凳子上已经坐了十来个人,有一个人正在白板前讲产品。我静静地听,虽未接触过这个产品,但这种讲解模式我似曾相识。分享人讲解完产品,开始讲运营模式和盈利模式—我终于明白了:直销。

对于直销,我可不陌生,相反,还很了解。我承认,直销产品都是行业里的高端产品,但是,也可能我这个人观念比较保守,就是接受不了这种销售模式。郑雪怎么会做这个呢?转念一想,也许这是她投资的生意呢,我是真心希望她的生意越做越大的。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我却发现,郑雪不怎么出门了,闷在家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时候是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更多的时候,是坐在或站在阳台上发呆。树影横斜,摇碎一地月光。她在想什么?她遇到什么问题了吗?直觉告诉我,有事。由于工作忙,我没来得及多问。也许是孩子的事,家里的事,公司的事,或者是感情问题?好像江恺有一段时间没打电话了,她也没给江恺打过电话。难道两个人闹别扭了?

忽然有一天,郑雪开口向我借钱:“施老师,能借我三万块钱吗?我想开个自己的工作室。”

我又吃了一惊,吃惊的原因不是她竟然和我借钱,而是她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我一时没回过味儿来。开自己的工作室,那个公司不是她的,或者没她的股份?看她平时的消费水平,不至于连三万块钱都没有吧?她身后不是还有一个江恺吗?江恺做着那么大的生意,三万块钱不是小菜一碟吗?一个电话,不就打过来了吗?难道是和江恺的感情出现了危机,她不好意思再要他的钱?她这个人个性很强,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放着跨国婚姻不要,净身出户。要知道,曹芷萱的爸爸可是一家跨国公司的公子哥儿啊,有的是钱。如果真是这样,能出现什么危机呢?她这么一个仙女一样冰清玉洁的女人,江恺爱还爱不过来呢,怎么会有危机呢?我从女人的角度设想了各种可能性,怎么也想不透。

我没有借。不是没有,也不是不借,而是怕弄巧成拙。

过了几天,她回了一趟青岛。

这就对嘛,即使感情出现了问题,沟通一下不就解决了吗?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又处了几年对象,感情基础还是有的嘛。顺便说一下,郑雪和江恺已经认识好多年了。郑雪结婚后,在东营开了一家宾馆,江恺经常去东营做业务,是郑雪家的常客。郑雪的老公是一个爱交朋友的豪爽人,一来二去,两家就成了朋友。江恺的老婆死得早,他把闺女拉扯大,送去澳洲读书后,一直一个人过。这也是郑雪讲的。有这层基础,两个人又不是小孩子,不至于一两句话就闹分裂。我暗自庆幸,郑雪回去得对。

离中考还有一个月,我的工作越来越紧张。为了成绩,我索性就住在学校,平时没什么事,就不回家了。这样一直到中考结束前,我没有再见过郑雪,只是打过两次电话,知道她回來了,中间又去过一次成都,其他的没来得及细聊。她和江恺和好了没有?她的工作室开起来没有?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不和好,有什么理由解决不了区区三万块钱。

很快,中考结束,我彻底放松了下来。晚上回到家,郑雪已经做好晚饭,一桌子菜,很丰盛。我心里一喜,觉得风雨过去,云开雾散,生活又是一片艳阳。郑雪呢,虽看不出她有特别开心之处,但至少没有愁云惨淡。这就是吉兆。

我们俩喝着红酒。氤氲的灯光下,我们海阔天空地聊。她突然说了一句:“明天我要带着曹芷萱去成都。”

我还以为她们去旅游,高兴地说:“好啊,好啊,放假了,理应放松几天。去几天?啥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她这句话说得很慢,也很低沉,好像是一句伤人的话,很难说出口似的。

我一愣。不回来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让曹芷萱在成都上学,我在那边……做事。”

太突然了,我一时没转过弯儿来,还傻傻地问:“江恺去吗?”

她凄然一笑,没接话,而是岔开了话题:“施老师,多谢你这两年对孩子的照顾和对我的帮助,感激不尽,以后去了成都,一定和我联系。”

“别慌,别慌,什么什么呀,我不要感激,我要真相。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什么问题,解决了不就行了,我们还没处够呢。”我一急,有点儿语无伦次。

她摆摆手:“别问了。”

送走她们母女,我怅然若失,也心乱如麻。她为什么要去成都,是投亲还是靠友,以前从来没听她说过。而且,走得这样急,这样决绝,很像是赌气,又像是迫不得已,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感觉。但她也不是那种破罐子破摔的人啊!如果是经过了缜密的考察和思考,就应该是从容的决定,但我看不出她从容在哪儿。看来,她和江恺之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而且问题还不小。矛盾不可调和了,才会恩断义绝,天涯两隔。

一个心思缜密、气定神闲的东北女人,一个豪爽大气、不拘小节的山东大汉,他们俩到底能出什么问题?

日子如水流,洗去过往的记忆。郑雪,这个快要淡出我生活的女人,却因一个电话,重新在我的记忆里激活。

那天晚上,我正悠闲地看电视,一个青岛的电话打进来。

是江恺。

他的话题当然是郑雪。他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这两年多来他们的真实生活。郑雪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总想做一番大事业。为了维持她的高端生活,江恺几乎花掉了他所有的积蓄。江恺说,他们娘俩,一年的生活费用不低于三十万,郑雪又先后投资了几个直销品牌,只见去的钱不见回来的钱,又天南海北地开会,天上飞地下跑,花钱如流水。江恺说:“我很爱她,爱到骨子里,我不怕给她花钱,爱一个女人就应该给她钱花,这我懂。而且,我也不是那种小气鬼,可这两年生意不好做,利润低不说,回款难,我手里真没钱了。我就告诉他,能不能节约些,我们维持基本的生活,等经济好转了再投资。她不干,看我养不起她了,上一次回来后,就再也没给我打过电话。前些天,我给她打电话,打不通,他把我拉黑了……”说到这儿,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委屈得像个孩子,再也说不下去,失声痛哭。

一片沉寂。

我能说什么呢,我能怎样安慰他呢,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才发现,对郑雪,我知之甚少。这个优雅端庄的女人,她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她心里究竟藏着一个怎样的世界,我不知道。我突然陷入一种迷茫的空虚里,心虚得不行。

郑雪,你在哪里?你带着孩子究竟要去哪里?你究竟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成都是你的最终归宿吗?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在朋友圈看到了大姐的信息—郑雪在东营时的朋友。前年暑假我带着曹芷萱去过东营,见过这位大姐,六十多岁,很和善,也很慈祥的一位老人。

我问大姐:“知道郑雪的消息吗?”

大姐回复我:“好久不联系了,知道的不多,只听说她跟了一位风水师(也是在直销会议上认识的),风水师在成都郊区给她买了一套别墅,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天冷了,外面好像幽幽地飘起了雪花,我关上窗户,不觉紧了紧身上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