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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湖幽居* 南宋江南文人的园林栖居与营造

2023-09-21何晓静

新美术 2023年1期
关键词:造园文人园林

何晓静

南宋江南文人造园的提法看起来像是要对经历有一百多年历史以及“江南”这个非常大的地域概念的园林作概述。事实上,这种提法所涉及的三个关键词“南宋”“江南”“文人”的运用实则是确立这一时代园林特色的关键,三个词语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其与前代园林的不同特征所在,本文对它们的使用目的在于以其为切入点讨论“江南园林”这种类型在南宋如何成型,并成为持续影响着中国园林营造的因素。

南宋之前,“江南”作为地域的概念非常明晰,但江南地区的园林营造在当时文人的眼里却不足为论。即使在北宋苏东坡对江南风景名胜作诗大加赞赏时,“江南”在大部分造园文人的眼里,仍是那个偏远的,具有广阔水域和丰饶鱼米的“罢黜”之地,对于它的园林文化认知也仅是有关“绿杨柳里白沙堤”的西湖风景的想象。“江南园林”成为一种类型的园林是只有当南宋政治中心确定以临安为中心之后才真正发生,这是中国园林史上的重要事件。朝代的更替、地理位置的转移以及造园群体的改变直接触发江南园林的典型特征形成。

目前有关南宋江南园林讨论的研究不少,早期大部分以通史类的园林著作中的“南宋园林”章节为代表,如周维权的《中国园林史》、汪菊渊的《中国古代园林史》等。这样的写法,对于南宋园林来说,最大的问题是忽略了“南宋”这个突变而独特的时代。在通史著作中,仅汉宝德以南宋为时间界限,将江南地区园林此后的发展称为园林的“江南时代”。作为从自然、土地中生发出来的艺术,对于土地的依赖以及受到其性质的影响不可言喻,这也是讨论园林的基础,所以,本文的园林地理基础就是具有明确山水特征的“江南”。近年来,有关南宋园林个案的研究也层出不穷,由于南宋的园林遗存非常少,大部分的研究是建立在文献文本上,如南宋文人的笔记以及诗词歌赋,另有如宋画这类的园林视觉文本。就目前为止,仅鲍沁星等人做过几例基于遗址发掘的案例研究,他也以此为主要材料,编著了《南宋园林史》,该著作的其他部分内容仍以罗列宋人园记所书写的园林为主。园林研究学界已经充分认识并关注到园记文本对于园林研究的重要性。但作为共时性的书写,园记很多时候描绘的是园林理想化状态而非真实场景。本文的研究除了以上述所涉材料为基础外,重点关注在南宋这一时期文化发展的转折性、南宋造园文人的特征以及南宋园记文本的细致解读上,将当时政治环境之于文人的意义,居住条件所带来的局限,以及以临安为中心的江南自然环境所提供的造园基础为切入点,多重选用南宋文人园记,分析文人造园的个案,以片段组合的方式建立起对于南宋文人造园情况的整体想象。

一 文人造园

宋代园林是中国园林史上由实用型向艺术型转折的典型代表。这在许多园林研究中被提及,如郭黛姮认为,北宋大体上仍然沿袭着隋唐园林的写实与写意相结合的传统。南宋,文人画出现于画坛,导致人们的审美观倾向于写意的画风。这种审美必然会浸润于园林的创作,对后世写意山水园的兴起也有一定的促进作用。元、明园林创作方法趋向于写意主导,南宋园林实为其转化的契机。1郭黛姮主编,《中国古典建筑史第三卷:宋、辽、金、西夏建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558 页。文人园林和寺观园林的兴起对南宋园林的转变也产生了影响。这个观点是一大批研究者的共同认识,即南宋时园林发生写意转向的关键时期。大量文人投入造园实践,“文人园林”作为一种园林类型得以发展。相对于唐、北宋,南宋文人群体更倾向于自我意识的抒发。文人园不再是世俗活动的背景,而成为情感抒发的对象,独具性格的个体,形制上更小,且形态和结构上更趋于简单化。

文人对园林的认知以及书写,使其构成文人生活的部分,对园林语词的运用深入诗歌和绘画等各种艺术表现领域。词语的变化、归类显示园林意义的变化,陈植称“造园”一词发源于元末明初陶宗仪的《曹氏园池行》。2陈植,《中国造园史》,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年,第8 页。苑、囿合成见于《吕氏春秋·重己》:“昔先圣王之为苑囿园池也,足以观望劳形而已矣。”注称:“畜禽兽所,大曰苑,小曰囿。”曹林娣则认为园林是个渐次扩展的概念,古籍中根据园林的不同的性质,亦称作“囿”“园囿”“囿游”“苑囿”。而“园林”作为一个整体出现,可以追溯到魏晋南北朝,随士人园的产生而来。西晋张翰有“暮春和气应,白日照园林”之句,左思有“驰骛翔园林,菓下皆生摘”句,东晋陶渊明有“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3曹林娣,《中国园林文化》,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年,第3 页。园林与文人,以及文人造园的传统由来已久,最初应和着文人避世离俗的想法和行动。

但另一方面,隋唐以来,类书文献中对于事物的定义和规定可以看出园林内容的改变。唐欧阳询等撰的《艺文类聚》先分部,在居住部有宫、殿、楼、堂、宅舍、斋、庐等,园、囿则归于产业部。清康熙时张英、王士祯等编撰《渊鉴类函》把城、宫殿、宅舍、堂、室、楼、台、庭、园囿、苑囿都归在居住部。清蒋廷锡等编纂的《古今图书集成》体例有了较大的改进,先分编,后分典,再分部,有关园林苑囿的资料都归在经济汇编考工典的诸部,有城池部、宫室总部、宫殿部、苑囿部、宅第部、堂斋轩楼阁台诸部、园林部、池沼部、山居部、村庄部等。园林从产业到居室的不同归类,可以看出“园林”这一概念在人们认知中的变化过程。

南宋专注造园的文人从一般文人中脱离出来,如南宋周密在《齐东野语》中所记的俞子清是为典型,他能诗会画,尤其善画。据称,他在造园前胸中已藏万壑千峰,面对一堆乱石能从容叠成奇妙园景。但此时造园也常有要请工匠辅助的情况,工匠的工作并不具有主观能动性,仅参与搬运、清理等体力重活。园主人以及造园文人们承担了从图纸到实地的操作,并不仅停留在意愿的表达或是概念的陈述上。园林从营造开始到行居其间,都体现出了文人因劳作投入而产生的诗意和境界。园林中的工艺,涉及建筑的大小木作、园景的叠石理水、花木梳理,到明清之后越重视操作者的工艺水平和技巧熟练度。这是园林跟日常生活更加密切,以及营造群体扩大而形成的。越到后期,分工越精细。清代造园家李渔认为,让能诗善画的文人叠石,根本无法叠出所画的山之样式,如同向“盲人问道”,而不懂画的叠山名手,“随举一石,颠倒置之,无不苍古成文,迂回入画”。李渔未言明缘由,只是认为这其中有“神力”相助。但从他自我评价中可以知道,这样的手法技巧,所依赖的必然是积年累月的喜爱、观察和上手的劳作。李渔也提到了,虽然叠山名人的手法精到,但在区分“工拙雅俗”之时,却一定是“以主人去取为去取”,这从另一个角度表达了,技艺与审美间所需要作为纽带的“园主”,亦即是以文人园林生活为发端的积累。

二 南宋文人的园林创作背景

南宋中晚期,士人阶层分化趋势日益明显。北宋的士大夫精英大都是集官僚、文人、学者三位于一身的复合型人才,而南宋士大夫中一部分延续了这样的特征,但能在三个方面都同步达到一定高度的人不常见,4王水照,《南宋文学的时代特点和历史定位》,转引自何忠礼主编,《南宋史及南宋都城临安研究(上)》,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76 页。如朱熹,他的身份是学者,政治上和文学上的建树就相对一般。他的友人周必大则与之相反。文人之中的精英分子都密切联系着当代政治、经济、文化、思想的动态,既服务于统治阶级,同时又超越这个范畴,以天下风教是非为己任,表现一种理想主义的信念,扮演社会良心的角色。5周维权,《中国古典园林史》,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2 页。

此时在各个领域中,士人阶层更倾向于个体意识的流露,他们虽然形成了具有共同话语基础的各种团体,但团体间更细分。文学上兴起的洛学,发生了如叶水心所言“洛学兴而文字坏”的情况。南宋早期,无论从皇室到文人多崇苏氏。到乾淳年间,朱学兴盛,“朱氏主程而抑苏,吕氏《文鉴》去取多朱意,故文字多遗落者”。6[宋]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一,张茂鹏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第202 页。很多文人皆崇性理,发扬程氏兄弟的理学而贬低艺文。另有一部分文人则如刘克庄所云:“自义理之学兴,士大夫研深寻微之功,不愧先儒,然施之政事,其合者寡矣。”士夫文人们都以“雅流自居”,7[宋]周密,《癸辛杂识》后集,吴启明点校,中华书局,1988年,第95 页。而不屑于俗事。这里的俗事是指各种生活常理之事,成为他们不屑涉及之事,学问在生活里被束之高阁。同时,作为传统文化主体的儒、道、释三大思潮,都处于一种蜕变之中。儒学转化成为新儒学——理学;佛教衍生出完全汉化的禅宗;道教从民间的道教分化出向老庄、佛禅靠拢的士大夫道教。8同注5,第261 页。

在文学和艺术上,则出现更多不同层次的文人投身于创作。据唐圭璋所辑《全宋词》统计,在所收作家籍贯和时代可靠的八百七十三人中,北宋二百二十七人,占百分之二十六;南宋六百四十六人,占百分之七十四,后者约为前者的三倍。这是文学兴盛的一方面例证。园林作为密切结合文学与绘画的艺术形式,此时在文人间的营造也远超前代。园林诗与园记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翔实记载了造园这一饱含文人精神的艺术行为。这是一个自由创作的时期,从文学到艺术到园林,从皇家到官贵到文人。相对于皇家和官贵园林,文人园具有文人典范的性质,往往被后代引为园林艺术创作和评论的准则。随着市民阶层的勃兴,市井的俗文化逐渐深入民间造园活动,也形成园林艺术的雅俗并列、互斥,进而合流融汇的情况。9同注8,第12 页。

当时临安城市的情况像其他地方和时期的大城市发展一样,由于人口、商品和官府的集中,居民在生活中产生了对北方、旧都汴京以及乡村生活、自然山水深深的眷恋。但是除了早期占有土地的贵族外,普通的士夫文人几乎无可能再去重新占有土地造园。在临安为官文人也经常需要借住他处,如其他官员家中,“邢太尉孝扬,初南渡,寓家湖州德清驿。溢隘不足容。谋居于临安甚切。得荐桥门内王太尉宅……尽室徙之”。10[宋]佚名,《异闻总录》卷四,转引自《南宋杭州之都城的发展》,《中国文化研究汇刊》第四卷(上),1944年,第244 页。还有租房居住的,如《夷坚志》所载:“淳熙癸岁,张晋英源自西外宗教授,入为敕令删定官,挈家到都城,未得官舍,就路将士屋暂住……不数月徙去,而黄景亨涣自滁州来,为大学录,复居之。”11[宋]洪迈,《夷坚志》支乙志卷八,何卓点校,中华书局,1981年,第859 页。即使租住的地方也经常是一拨人刚走一拨人就接上。当时临安的旅馆也发达,很多时候也是为官考学的文人所用,“李生将仕者,吉州人,入粟得官,赴调临安,舍于清河坊旅馆”。12《夷坚志》补卷八,第1618 页。

但是临安西湖仍是大部分读书人的想往之地。曾有人问去西湖游赏的江西秀才:“西湖好否?”他说“甚好。”又问:“哪里好?”他回答道:“青山四围,中涵绿水,金碧楼台相间,全似著色山水。独东偏无山,乃有鳞鳞万瓦,屋宇充满,此天生地设好处也。”13同注7,第191 页。当时西湖“金碧楼台相间”“屋宇充满”的情形在外来者眼中仍是格外诱人,立志入仕的文人们也不会因为居住条件的狭隘,而放弃理想回归耕读,他们更倾向于城居。这是一个“朝隐”和“市隐”观念产生的时代,正像林顺夫指出的那样,那曾经是“贵族所专有”的,而这时已在上层社会中迅速散布。14[宋]高居翰,《诗之旅:中国与日本的诗意绘画》,洪再新、高士明、高昕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41 页。洪迈年写道:“士大夫发迹垄亩,贵为公卿,谓父祖旧庐为不可居,而更新其宅者多矣,复以医药弗便,饮膳难得,自村疃而迁于邑,自邑而迁于郡者,亦多矣。”15[宋]洪迈,《思颖诗》,《容斋随笔·续卷》,中华书局,2005年,第415 页。从医学和饮食供应角度表明文人城居的原因,但更重要的仍是怀抱与君王共治天下的情怀,他们并不愿意远离都城,对园林理想的抒发则多选择去近都城地或出生地营造别业,或投射到诗文和绘画上。当时在朝为官的士大夫文人们的家乡大多在江南农村。

由于南宋园林的实体早已难觅踪迹,以文人为主体的园林诗歌和绘画成了佐证和重构当时园林的重要留存。诗画虽有想象成分,但大部分以现实为基础,如钱钟书在《谈艺录》中引《毛诗正义》第二六写:“诗文之词虚而非伪。”16钱钟书,《谈艺录》,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70 页。所言甚是。《珊瑚网》评价马远的绘画作品时写道:“世评马远画多残山剩水,不过南渡偏安风景耳。”17[清]厉鹗等,《南宋杂事诗》卷五,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2 页。画家与观者所见皆是同一景物,不同的也只是观照的思想和角度而已。学者刘巧楣在对晚明苏州艺术家题有古诗联句的立轴画做研究时,也注意到,即使是复古主题绘画中园林和庄园在设计以及细节上都符合画家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样式,而非想象重构那些更早时代的园林的面貌。18刘巧楣,《晚明苏州绘画中的诗画关系》,载《艺术学》1991年第6 期,第33-37 页。

绘画对生活场景的描述,其实也是描述一种大家想要看到的场景,一个理想。高居翰在分析南宋后期出现的山水题材绘画时写道:“贯穿于诗歌和绘画背后的信念,是意欲这样去生活的渴望,然而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也只是作为一种提神醒脑的想法存留在那些忙于经商和仕宦者的脑海中。”在诗歌和绘画的背后,实际上“更多的不是生活方式,而是理想状态,对于接纳它们的人来说,这些想法可以舒缓生活中糟糕的现实”。19同注14。南宋江南园林理想中更是存在这样的因近求远、因狭求阔、因市廛而求山野的情况。

寓居西湖的文人大部分无园林可造,所幸西湖山水能使他们获得对于园林想象的原型,这也促成他们虽造园在别处,却表达出有关西湖的园林意象。这样的造园活动主要集中在苏湖、江西婺源近浙江一带,这是南渡以后士大夫们喜欢定居之所。以湖州为例,作为都城辅郡,首先它靠近都城,水利交通便利,再是山水清秀也成为文人们营造别业的重要场所。它的地位如同北宋洛阳之于开封,既依托于临安的政治中心,又能使都城造园理想直接得以投射和延伸。《齐东野语》称:“霅川南景德寺,为南渡宗子聚居之地。”20同注6,卷十五,第272 页。霅川是湖州市内的河流,与苕溪同出天目山一脉,通常也直接以此指称湖州。

三 借景西湖山水的文人居所

《南宋古迹考》对寓居临安的南宋文人住所进行过考证,至少有八十三个,他们分布在临安城内外各区。这些寓所有造园林的仅为少数,但文人们择地安居的地方自然条件很好,都能享受园林之乐。宅地有高据山间的,在俯仰顾盼间“聚山林江湖之胜于几案间”;也有傍湖而居的,无须造园自有“水拍荒篱外,山攒落照边”之景。这些宅第位置通常较为偏僻,在西湖偏远湖岸或沿线山里,还有远离城市中心的“东西马塍”以及城市边缘靠近城墙处。其中,城墙由于与城市独特的亲疏关系以及地势优势,一直以来都是造园经常乐于选择的基址。

西湖沿线一带密布皇家和贵戚园林,但由于“三面云山,一面城”的湖体与城市的关系,虽湖边山体已是椒楼密布,但较之于城内还是疏朗开阔许多。西湖一带由于官家的整修和维护,虽无占地造园的可能却也可借自然之光景作园林活动。南宋在西湖沿岸居住的文人有周辉、郑起、杜北山、葛无怀、姜夔、孙花翁、赵紫芝、刘松年、岳珂、徐集孙、汪莘、周紫芝等。

这些文人多有关于西湖的诗词留存于世,诗词中的西湖山水是形成特有园林意象的关键,文人间的诗文互赠及传颂使这个意象得以广泛流转传播。杜北山的住所有周弼为其题《寄杜北山》,葛无怀的住所有赵师秀作《题葛翁小阁》、叶绍翁作《题葛无怀隐居》、周文璞作《过葛天民新居》、薛师石作《赠葛天民栽苇》等。姜夔的住所有葛无怀题《清明访白石不值》。这些诗词虽以题住宅为名,但更多的是文人的理想抒发以及对环境的情感投射。如杜北山的《秋日》:

寂寥篱户入泉声,不见山容亦自清。

数日雨晴秋草长,丝瓜沿上瓦墙生。

“不见山容亦自清”看似描绘了居住处的视线情况,更多的应是隐居心态的体现。葛无怀的《自题小隐》:

水拍荒篱外,山攒落照匾。

稚童乘犊去,鸣鸭伴鸥眠。

思淡秋云薄,情高陇月圆。

武陵知避世,初不为求仙。

“水拍”“山攒”体现了时间流逝于此的寂寥;“稚童”“鸣鸭”是对朴实生活的写意,最后总结出“思淡”“避世”的理想状态。但有些诗词也较为写实地描写环境的构成情况。如姜夔的长诗《寓居》:

湖上风恬月淡时,卧看云影入玻璃。(湖、月、云影)

轻舟忽向窗前过,摇落青芦一两枝。(轻舟、青芦)

秋云低结乱山愁,千顷银塘不碍流。(秋云、乱山、银塘)

堤畔画船堤上马,绿杨风里两悠悠。(画船、马、绿杨)

处士风流不并时,移家相近亦相依。

夜凉一舸孤山下,林黑草深萤火飞。

卧榻看山绿涨天,角门长泊钓鱼船。

而今渐欲抛尘事,未了菟裘一怅然。

诗文前半段描绘了结庐在湖边所见到的场景,“月淡”“云过”时,感受风清,卧看芦影;明窗前、堤岸边,青芦摇落、秋云乱结。不同时刻有不同景致,有湖中月景、窗外湖景、堤岸上下的画船的行人、银塘和绿杨。后半段描绘的是隐居生活的状态。夜凉泛舟孤山、林深观萤飞舞、卧榻看山水一色、出门泊船长钓,似乎完全可无视人间的繁芜杂事,而求一片悠然自得。

除了滨湖而居,居住在西湖周边山里的文人也不少。西湖的三面山体峥嵘回绕,郁葱秀绝,山中多寺观,少人居,选择在山上造园比湖居生活更清冷但也能获得更多园林乐趣。从唐起,人们便将对城市私园称为“山池院”或“山亭院”,21同注5,第153 页。有山、有池、有亭台楼榭,以此来称呼西湖山居的园林恰好合适。山居的文人住宅有:廉布、王明清、朱熹、金渊、金一之、叶绍翁、薛梦桂、韩仲止、郑渭滨、何应龙、史达祖、董嗣杲等。如金一之22金一之,名应桂,号荪壁,又号积庆山人,钱塘人。的荪壁山房“在积庆山巅”。他在此居住了二十年。《癸辛续志》称:“西湖四圣观,每至昏后,有一灯浮水,其色青红,金一之所居在积庆山,每夕观之,无所差,凡看二十余年矣。”23[清]朱彭,《南宋古迹考》,载《杭州掌故丛书》,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51 页。积庆山临近西湖,是城内山,金一之由于依附韩侂胄的政治优势,虽隐居山中,但仍能与当朝文人官员交游往来,其居虽成“山房”,但亦未必不是山居园林的典型。园内可弹琴、投壶、“设图史古奇器”,与客人“抚摩谛玩,清谈洒洒”。24同注17,第291 页。这种情况正是把书斋活动延续至园林。

有多位同时代的文人对金一之的积庆山居作诗描绘,如仇远有诗《赠金荪壁》:“黄纸红旗事已休,莫思入谷有鸣驺。天开东壁图书府,人立西湖烟雨楼。林浅易寻和靖隐,菊荒空忆魏公游。客来把玩新题扇,半似钟繇半似欧。”25同注23,第52 页。写的是荪壁山房主人的隐逸想法以及山林园中文人的交游。筼房李彭老《寄题荪壁山房》词更为详实地不仅描绘山居环境,更书写文人在山居的活动和感怀:

石笋埋云,风篁啸晚,翠微高处幽居。缥简云签,人间一点尘无。绿深门户啼鹃外,看堆床,宝晋图书。尽萧间,浴研临池,滴露研朱。旧时曾写桃花扇,弄霏香秀笔,春满西湖。松鞠依然,柴桑自爱吾庐。冰弦玉尘风流在,更秋兰、香染衣裾。照窗明,小字珠玑,重建欧虞。26同注17,第291 页。

也是描述荪壁山房“高处幽居”,在里面“看宝晋图书”“写桃花扇”等书斋活动。同时,文中提及“春满西湖”,交代出了山水之密切关系。因文中出现“风篁”而一度让人以为荪壁山房的位置在风篁山,但实际上这两座山为一脉。根据周密考,孙一之的寓居是在积庆山。

另外能借景西湖山水的文人山居还有如薛梦桂、王明清、朱熹等人。薛梦桂27薛梦贵,字叔载,号梯飙,永嘉人,宝祐元年,进士及第。在西湖五云山上的住所与荪壁山房一样,也是厚交诸公名士之处。他在五云山的宅园总名“方厓小隐”,内有隔凡关、林壑甕等园林构筑。《浩然斋雅谈》写道:“诸名士莫不纳交焉。俪语、古文词笔皆洒落,不特诗也。”28[宋]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上,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出版社,2010年,第15 页。王明清的住所在七宝山,他自述:“明清厕迹跸路,假居临安之七宝山,俯仰顾盼,聚山林江湖之胜于几案间。”29同注23,第50 页。此语与苏轼纪念欧阳修的《六一泉铭》中所谓:“吾以谓西湖盖公几案间一物耳。”30[宋]苏轼,《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百部:苏轼文集》卷一九,载《西湖文献集成》,大众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14 册,第16 页。有异曲同工之妙,表达了文人内心的广阔天地。朱熹寓居西湖灵芝寺,据《四朝闻见录》:“庆元二年,韩侂胄逐赵忠定,遂禁为伪学。朱文公去国,寓居西湖灵芝寺,平江木川李杞独叩请,得穷理之学,有了《紫阳传授》行于世。”31[宋]叶绍翁,《四朝见闻录》戊集,沈锡麟、冯惠民点校,中华书局,1989年。按《古迹考》,后人榜曰紫阳寓居。叶绍翁32绍翁,字嗣宗,号靖逸,建安人。他所撰《四朝闻见录》是考察南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事迹的重要文献。的东庵,在钱塘门外九曲城边。他有自题诗“茔多邻居稍”,据《古迹考》考据:“九曲城去菩提院不远,此地为南宋火葬之所,贵家甚多,故自题诗有‘茔多邻舍少’之句。”33同注23,第53 页。周瑞臣《题叶靖逸东庵》:“一庵自隐古城边,不是山林不市廛。落月半窗霜满屋,卧听宰相去朝天。”可知,东庵的位置在山林和行政中心之间的位置,但也是个较清净的近山林之地。

除了文人,还有画师也居住于湖边山间,以居所环境为主题进行作画。画院画师廉布就寓居吴山下。《挥麈录》写道:“廉宣仲布,建炎初自山阳避寇南来,携巨万至临安,寓居吴山下,陈通等乱,悉为劫掠,不遗一簪。”在南渡时逃亡临安,而后因为陈通叛乱,所携财物尽失,以绘画见长。《南宋古迹考》考据了汤垕《画鉴》,称:“廉布画枯木丛竹奇石,清致不俗,本学东坡,青出于蓝,自号射泽老人。画松柏亦奇,杭州龙井板壁画松石古木二真,得意笔也。”34同注23,第50 页。

南宋临安城居文人们的住所都较为紧凑而极少有园林营造,所幸当时临安城市建设较为完善,居所外随处可见园林意象。这在他们对自己住所环境描述的文字中依稀能见到。此时出现在陪都湖州等地的造园行为,便成了对临安居住地缺少园林的遗憾的弥补。吴兴(湖州)城中有“二溪横贯”,独特的地理条件,使这里成为除西湖以外的江南另一个造园中心。但在周密写《吴兴园圃》时,这里早已过了兴造园圃的盛世。最详细记录下造园盛况的倪文节《经锄堂杂志》也早已佚失。

周密的《吴兴园林》对南宋湖州造园情况做了一个较为详细的统计。文中列举除安僖秀王府之外的三十六个园林。这些园林的主人无一不都在朝为官的文人、士大夫、郡王以及其后人或族人。杨万里《山居记》写道:“身居金马玉堂之近,而有云峤春临之想;职在献纳论思之地,而有灞桥吟哦之色。”35[宋]杨万里,《山居记》,《全宋文》卷五三五四,第353 页。表达了士夫文人虽身在朝堂,而心早已在追求园林闲趣。

四 文人观念的园林投射

文人造园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文人化山水过程,山水之于文人和造园,是一种寄托又是投射。受儒家“天人合一”哲理影响的文人们,发现了大自然山水风景之美。而美的山水风景经过人们的自觉开发,揭开了早先的自然崇拜、山川祭祀所披覆其上的神秘外衣,以其赏心悦目的本来面貌而成为人们品玩的对象,园林则是游山玩水活动的进一步扩展。文人们一方面通过寄情山水的实践活动取得与大自然的自我协调,对之倾注纯真的感情;另一方面结合理论的讨论深化对自然美的认识,去发掘、感知自然风景构成的内在规律。他们对自己的处境所表达的超然心态是文人造园的另一个主题,如隐逸思想,通常并不消极散漫,更多的是对自身处境的认知和得到修养后对另一种境界的探索。南宋以来,山水观念同江南的宽阔水面与连绵且不甚高广的山脉无不相关。山水也不再是个宽泛的概念,江南的山形水势为此时的园林营造提供了极为容易获得和借鉴的模板。

江南山水自魏晋以来便是隐逸的指代,落实在江南地理环境里的园林自带与其相关的联想与想象。潘畤在营造浙江上虞的一个园林用陶渊明“性本爱丘山”与杜子美“月林散清影”之句表达自己的隐逸追求。在园林择地的选择上,称:

山虽不高,其来甚远,至是而止。依以为堂,如屏风然。面值南山,色润可爱,两山拱接,若为宾主者……36[宋]潘畤,《月林堂记》,《全宋文》卷四九九三,第111 页。

描绘出了江南山地,不高但是连绵的特征。将主次山峰以“宾主”的关系进行形容则是将自然拟人化而投射其以感情要素。这是将自然引入园林,或者说,是将园林同自然合体的第一步。入主自然是为隐逸,而园林作为自然的延伸,则也是隐逸于自然的便捷途径。记中作者援引杜甫“共醉终同卧竹根”,37同注36。是对隐逸最直接的表达。王十朋则直接以魏晋隐士相自比,表达园林的隐逸追求:

丈夫于世,穷达之道不同,而其所乐一也。季子之金印、买臣之书锦、长卿之驷马、何曾之万钱,古之人得志于当时者之所乐也。灵运之山水、渊明之琴酒、北山之猿鹤、谪仙之影月,古之人不遇于时者之所乐也。38[宋]王十朋,《四友堂记》,《全宋文》卷四六三五,第110 页。

文称,得志之人以收藏金印、书锦、驷马为乐;而不遇于世者,就如同谢灵运、陶渊明等人,以山水、琴酒、猿鹤、影月等与自然相关的物象为寄托,也同时意味着自然本身承载着不遇于世之人的乐趣,而这也被文人投射到园林的营建上。

幸元龙的兰薰堂则完全以陶渊明的隐逸诗词造园,称,东宇拟渊明之北窗,西宇拟渊明之南窗,北阜拟渊明之西皋,南阜拟渊明之东皋。39[宋]幸元龙,《松垣东西宇南北阜兰薰堂记》,《全宋文》卷六九三三,第423 页。在其中“虚闲高枕”“寄傲容膝”“登临舒啸”。园中北部另架一堂,前檐栽兰四十斛,摘渊明“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之句,匾曰“兰薰”。40同注39,第423 页。西南东北,随处布设陶渊明诗中之场景。

江南文人园林还喜欢营造一种自然山野的状态,从诸王贵戚到普通退隐文人都做这样的模拟,但此时的江南地区早已是人口众多、山岭也不荒芜的状态,园主人只能在自己营造的园林中模拟在荒山野岭中衣着破旧的山野村夫的场景,这实在是一个时期的风尚。王炎的《东园记》“微官缚人,下不足为己乐,上不足为亲娱,吾其归哉”转向“伯传幅巾野服,萧然于其中,华光翠竹足以侑献酬,溪风山月足以供吟啸”,直接说出了不遇于世的苦恼,即不能为自己所乐足,更不能为亲人获得更多快乐,而不如退官,去享“渔樵”之乐。

南宋文人们出世与入仕的想法和愿望重来就不独存在,园林除了表达隐逸之外还是文人们修身求理、格物致知的对象,这可以说是几乎与隐逸相反的意义,但此时互为依照。园林中的水石花木浓缩了自然的万物,造园之人造园也即是在营造自己内心的世界,并将其向世人表达。洪咨夔在营造他的善圃时发出“小亭曰‘讬根’,耻独为君子也。出与世接,和则易流”的感慨,认为不独为君子,不独善其身,而善天下。园林的营造也要有这样的精神投入。他的善圃:

两山夹峙,小溪中贯,并溪原谷旷平,宜耕凿,因庐焉。屋后竹可二十亩, 左右皋壤鳞属,葺为小圃,搂溪山为我有。41[宋]洪咨夔,《善圃记》,《全宋文》卷七〇一二,第239 页。

从入园种植菜蔬的小圃开始,称其“垄亩”,以期待世代有田可耕;稍行,有“读书处”,期待世代有书可读;再行,则为“君子”亭,这是因为读书之后便是为了成为“君子”,又稍行,则是“讬根”亭,认为“君子”不应独为君子;再行则是“节堂”,直到沿着溪流,一直通达“垂芳”亭,则是园林的终点,也是洪氏所认为的,循此路径,则人也可以“厚终”。几乎描述了文人所渴望的一生,这完全通过园林的构造与路线进行了表达。

但也有相反的想法,认为园林之为自己养乐,而不能拿其他标准进行衡量,否则,则成了限制自己的地方了。幸元龙评价东平(今上海崇明地区)赵季明的园林称:“吾圃之所植皆吾之天趣也。否则圃自圃耳,吾何乐焉?”42[宋]幸元龙,《赵季明乐圃记》,《全宋文》卷六九三三,第423 页。认为自己园林,就要表达自我的意愿,否则“何乐”呢?刘宰《野堂记》所记为练塘(今上海青浦区)钟元达致仕退休所居之堂“野堂”前的园林营造。他称:“朝奉大夫练塘钟君元达既辞通守乡郡之命,奉祠里居,思得宽闲之地种花艺果,以遨以休。”43[宋]刘宰,《野堂记》,《全宋文》卷六八四三,第113 页。称时人对于造园通常报以朴素的生活态度,较少有纯粹为造园而造园,而是因为有“宽闲”地,并做种花种果树之用,遨游休养之用。

由于地理条件有诸多限制,江南文人园林通常也是不甚宽广,修身与比德以其结合特定园林构造而超远园林本身尺度与范围。南宋出现了第一部《梅谱》,以梅花寓人品性德行。书中特意强调,梅之生产地方不同,会形成的不同形态。如苔梅,长在湖区与平原则大不相同。江南的概念,不仅在行政区域划分的概念上是不同的,它的不同更在于特定的气候土壤与山水环境。园林中的竹、松、菊等植物也被投入更多的关照。比德在明清园林中是为常见,实则是兴起自南宋理学对于事物的态度和处理方式。对于事物进行仔细考察,并赋予以人化性格,一株花、一盆松则便可独成一片气候,产生一个园林意象。王十朋(1112-1171)在《岩松记》描述了在书院园林中养松,“野人有以岩松至梅溪者,异质丛生,根衔拳石,茂焉匪孤,森焉匪乔”。松自然形态丰富,而其所蕴含则更是“藏参天覆地之意于盈握间,亦草木之英奇者”,44[宋]王十朋,《岩松记》,《全宋文》卷四六三五,第115 页。以松之意比拟人之优良品行。

对待相同的事物,文人也能获得不同的解读。韩元吉认为其友人赵彦秬、周锡称自己的住宅为“竹隐”是不恰当的,因为竹子“佳美”,却不应引以为“隐”,竹子以及其所代表的君子更应是要有积极的入世思想。他写道:

竹则佳矣美矣,然隐非吾子事也。吾闻古之所谓隐者,谓其时命之大谬而不可以出也……(竹)以拱把之姿而怀金石不渝之操,以寻丈之材而蕴松柏后凋之节。虽葩卉艳发,澹然不为之迁;雪霜冱严,挺然不为之槁。依乎山巅,放乎水涯,气凌云霄之上,舞嘉月而啸清风……惟竹之德有似君子,故愿吾子友之。45[宋]韩元吉,《竹友斋记》,《全宋文》卷四七九八,第207-208 页。

应以“竹友”为名,为“百余”竿竹列之前的斋命名更加合适,竹子的“澹然”“挺然”的品德才是君子之德。对于竹的“隐者”比喻则认为是“命之大谬”,有竹子般气节的君子必然要为世之所用。这在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了南宋文人在对事物投射情感过程中讲究的理的品质,以及各种思想并行抒发的状态。

范成大《菊谱》序以“菊”来比君子,称其“傲睨风露”是幽人逸士的节操,虽“寂寥荒寒”而不改其乐。同时以其医药价值,更称此为花中“君子之道”。列举了历代爱菊人士,以证此说:

故名胜之士,未有不爱菊者,至陶渊明尤甚爱之,而菊名益重。又其花时,秋暑始退,岁事既登,天气高明,人情舒闲,骚人饮流,亦以菊为时花,移槛列斛,辇致觞咏间,谓之重九节物。此虽非深知菊者,要亦不可谓不爱菊也。46[宋]范成大,《范成大笔记六种》,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2002年,第269 页。

在南宋文人间以物比人,进行比德的做法非常普遍,不同的物被赋予了不同品格,相同的物也能被投射以不同的品格,即使其中的理解千差万别,但有一点达成共识,那便是对“德行”“品质”的共同追求。人格化的物在园林中被广泛使用。园林也成为比德和兴德的重要场所。

文人园一直是文人交往酬唱的重要场所。陶渊明的诗《移居》写道:“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又有诗云:“邻曲时往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解析。”他之所以选择南村为居住地,皆因为能有相与交往之人。杜甫写诗记在锦里与南邻朱山人交往:“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不全贫。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李白也写有关对友人间交往的诗,《寻鲁城北范居士误落苍耳中》诗写道:“忽忆范野人,闲园养幽姿。”又写:“还倾四五酌,自咏猛虎词。近作十日欢,远为千岁期。风流自簸荡,谑浪偏相宜。”唐代白居易、裴度、牛僧孺等重要的历史人物都留下了有关园林活动的文字。宋人秉持这一原则,也认为:“自古士之闲居野处者,必有同道同志之士相与往还,故有以自乐。”47[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之一乙编,中华书局,1983年,第134 页。南宋周密写道:“前辈耆年硕德,闲居舍里,放纵诗酒之乐,风流雅韵,一时歆羡。”48同注6,第366 页。

人们将交游的场景都绘制成图画,互相传阅称颂,但真正有雅集行为的并不多见。相传的“唐有香山九老,集于洛阳;宋至道九老,集于京师;至和五老,留錀睢阳;元丰洛阳耆英会;(北宋)吴兴六老之会,则庆历六年集于南园。吴中则元丰有十老之集”49同注48。成为人们“仰止”的园林行为。但在南宋,园林交游功能一直作为最重要的功能之一被建构。孙觌写于绍兴庚辰正月的《魏彦成湖山记》称:“左修梧,有丛桂,藏书之府、舍客之馆,供佛奉道,各有攸处。”50[宋]孙觌,《魏彦成湖山记》,《全宋文》卷三四八二,第403 页。可见园林在活动既有自己修身、修道之所,又能满足雅聚需求。韩元吉的《东皋记》中称:“吾虽老矣,得以朝夕自逸,而时与宾客游于其间,往往爱之不忍去。”51[宋]韩元吉,《东皋记》,《全宋文》卷四七九七,第188 页。也反映了与客自园中谈经论道始终是那个时期园林营造的一种重要主题。

但通过园林进行交流也有较为不成功的案例,如陈同甫修建园池“抱膝斋”时求记于叶适与陈傅良,此二人分别写了两首和一首长诗为之作记。但是当陈同甫跟朱熹求记时却遭到了拒绝。究其原因,应是陈同甫在夸朱熹文公高情杰句时,不贬损另两位作记者“说长说短,说人说我,未能尽意”。52[宋]叶寘,《爱日斋丛抄》卷三,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出版社,2010年,第72 页。朱熹不停推托,认为“抱膝诗,以数日修整破屋,扶倾补败,聚冗细碎,不胜其劳,无长者池台之胜,而有其扰,以此不暇致思”。53同注52。从淳熙乙巳拖至绍熙癸丑几十年,陈同甫求记的信寄出不下五次,朱熹次次回应,就是不作记,称之前二公“诗已甚高”,如田地都已被占,叫人无下手处也,字里行间句句嘲讽。

五 水石物象的组织与江南山水意境的呈现

江南之地的地理特征和山水意象被广泛接纳之后,依托于这种山水特征的造园活动则以择地为最初且需要最重视的方面,尽可能借用自然山水进行梳理,以园林概括并延续自然山水愿望。另一方面,由于文人能用在造园上的资费相当有限,如果选址恰当,则能以少量的花费而获得远胜于人工山水园的天然风景之真趣。地形上有山有水为最优,如不能兼得,有水处则是更重要基础。当时也出现过很多因资费不足,而未能完全实现全部营造的事例。如王炎在《双溪阁记》中所写“有松坡,有茗坞,有莲塘,可着亭榭三四,奉余已竭,未能鸠工”54[宋]王炎,《双溪园记》,《全宋文》卷六一一一,第323 页。造园因此无以为继。

江南地区多水,且小山遍布城内外。因此造园有山有水则成了最基础的条件。南宋大诗人范成大在他行旅途中,经过西南名园“西林”“盘圆”时认为它们少水而不符“名园”的标准。而他所认为好的园林,必然能与江南园林山水环境有相似之处。俞烈在写临安洪载的园林时写道,造园之初也是意外发现有“异地”,再对此地进行勘探时,认为是绝胜处,因为此地有“得佳山峭壁,稜层圭角,冒土欲处,荔藓碧润,班班呈露”55[宋]俞烈,《洪氏可庵记》,《全宋文》卷六四一三,第5 页。的景致,从而才能再进一步加以改造。何恪(1128—1178)在乌伤(今浙江义乌)西园的园地选择,也是因此地“多平畴沃野,亡名谿山赢十五里,少南有湖堤孔道曰南湖。四山墙立,一水蜿蜒贯之,清流掩映,山秀拔可喜,可舟可园,可屋可居”,因而开始“绕以藩垣紫荆,截水为限”,56[宋]何恪,《西园记》,《全宋文》卷五四〇四,第44 页。以成西园。

也有一种观点认为:山林之美,在樵夫渔童眼里并没什么稀奇的,而贤者可以“因其近而得人之所远”,从近处见到一种人人所向往的意境,加以改造而得山林之趣。这就同前文所说园林中并存的“隐逸的山水之思”“格物致知的观念”这两种表达相关。张嵲(1096-1148)就称:“凡物之大情,莫不骇异习常,忽近而慕远。惟贤者而后能因其同而的人之所异,因其近而得人之所远。”认为园林选址之远近并不能决定其是否能呈现 “山水之秀”。即使日常居住的村落,经过改造,也能大改其观,与日常所不同。这源于造园人的眼界和心境与普通村人之不同,需要具备能化普通为神奇的能力。

选址之后因地制宜的造园实践,是最重要的原则。不同于以往园林的造高台、观气象、开池叠山。落实于江南地区文人园林,对原有地势合理的借用和改造是最重要的特征之一。此时,不役于物、不负物性的观念也在前代对于园林极尽奢华的营造中解脱。“以则因天之资,参地所宜,宜花艺花,宜竹艺竹,宜木宜木,以为家园”57[宋]曾丰,《东岩堂记》,《全宋文》卷六二九〇,第42 页。描述的即是,造园要选择符合园基的方式,进行理石引水,种植花木。考察地势,“参地之利,利亭筑亭,利台筑台,利榭筑榭,甚者轩堂楼阁”,而成为园观。造园人品格趣味不同,所造园林的样式必不相同。地势条件不同,所造亭台楼阁形制也不尽相同。当时营造园林的核心标准即:因地、因人,改良自然环境,融入人为环境。

因地制宜的法则同时也是文人以造园比喻营生的一种处事态度:顺应时局,不强求造势。王炎(1138-1218)谈到婺源伯传的东园,他称,前期先是勘测土地,“始见之则膏壤旷夷,华木犹稀”。确定基地后,栽植木苗,“再见之茂密成阴,栋宇初立”。等苗木长成后,初步确立园中的主要屋宇台榭。最重要的是,“高之而为台,深之则为沼,奥之则为堂,显之则为亭”,据地形状况,分置不同的赏景构造,在高敞处造台,低洼处挖池,深阔处建堂,凸显景点处立亭。

顺应地理环境后再进行必要的地形梳理和植物修剪。俞烈的可庵在改造时“呼奴具畚锸,厉斤斧,剪雉榛翳,辇除土砾,则峰峦效奇,直如立笋,平若截肪,岑锐巘叠,争见姿态”,仅仅把多余砾石杂草清除干净后,就有姿态丰富的自然景观。因而,才决意开始雇佣邻近村民进一步进行填满不平的土地,修理树木,导流清泉,使得园林场景“则平衍清深,嵌岩宛曲,各有奇状”。58同注55。

当时园林的营造基本上是园主人——文人自己,而非其他专门造园人,只是在一些粗工上会雇请周边的村民、工匠,并量化劳动强度进行支付。如此一来,对园主人诗画造诣要求就极高。

南宋园林构造的组织很多时候是建立在园主人对诗词文体结构的理解以及绘画的表现原则上。王炎的《双溪阁记》记录了婺源王氏的园林,园内各个景物的题名和建筑的匾题来源于白居易的《池上》篇内的词语。记中以客之名问道:“公摘《池上》篇中语名堂若庵、若寮,意欲自拟于白传乎?”59同注54。园主人表达了自己对白居易其人其园的欣赏和学习,园林营造都以呈现诗词中的意象为目标。在复杂的地形处理上回借用诗歌的模式和结构,整合路线,排布景观。使园林的游赏有品有度,有迹可循。

双溪园是一个具有丰富地形变化的山地园林。因此,路线组织更要注重行经过程中的上下视线的变化以及景物设置的连贯性。园林完整的游览路线是:先入题有“双溪之园”的门,整个园林的中心便是这门内的“识分之堂”。堂左右有庵,在此处可以读书、弹琴、与友人清谈。堂的背后为一亭(“巢安之亭”),此处是园内一个活动的结束之处,同时也是第二个登山活动的开始处。由此开始,就进入了园林自然山水部分的游历。曲折而上至山椒,在“双溪交流”的地方又有一亭,名“画笥”,此处可停留,继续往上至山顶处,又有一亭,名“一览”,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意。这里是这个园的最高点,在此处可见山下“松坡”“茗坞”“莲塘”等自然景观。这是上山活动的结束,又是下山活动的开始,往回走,又经山椒的“画笥”亭,由此处往南行,与上山的方向不同,能见一片寒潭,潭边修“玩月”台,台下种植草药和桑麻,营造农耕场所,还有灌溉之用的茅庐。路边有小路通达竹林,竹林里有溪流经过,可以避暑。

园内的建筑有堂、庵、亭、台、茅庐等,穿行其间,可“杖履”、可“燕坐”、可“曲肱而卧”、可“玩月”、可“莳药种桑”。园中雅集,读书、抚琴、饮酒、谈诗论道自不必说。也可以回归孔子“小国寡民”的生活状态,自耕自足,自得其乐。文人园林中不仅可以欣赏到自然美景,同时更能体验到通过诗歌所组织的路径的高低起伏,抑扬顿挫。

虽然南宋文人园林面积较前代有所缩小,但形制和内容却更加丰富。有意识地进行分区处理是有效的方法。分区处理不再如前代,依据不同的功能,而是侧重形式和审美方面的考量。这在一定程度上佐证了南宋园林开始作为纯粹审美对象的说法。曾丰60曾丰(1142-?),字幼度,号撙齐,吉州永丰(今江西永丰)人。乾道五年进士及第。晚年无意于仕进,以文章名世。真德秀幼尝受学于其。他为“临川史君、修史郎陈公”为陈骙61文中陈公应是陈骙(1128-1203),曾任秘书郎,出生台州,曾出知赣州,撰写过《中兴馆阁录》。的东岩堂作过一篇园记,所讲的也是一处讲究园林分区和对称效果设置的园林。陈骙曾任南宋秘书省校书郎,他指导营建过秘书省园林,并撰写《中兴馆阁录》详载此园。在他自己的宅园中,他进一步发挥了造园才能。城东的十亩地划分为东西两区进行造景:

东所揭曰小瑶、曰生秋、曰瓜风、曰蜜露、曰齐芳、凡五,匪亭台,伊轩榭。西所揭曰闹春、曰见笑、曰问开、曰花屿、曰饮巢、曰数红、曰记好、曰涉趣、曰四友,凡九。其外则二堂,突兀五九石。故东曰东岩,五之会也;西曰胜赏,九之会也。62同注57。

东岩堂的营造中有关不对称的平衡处理极为巧妙。造园者在园址东边布置五个亭台楼榭,同时摆五组石头,以为“五会”之地,命名为“东岩”;在西边设置九个亭台楼榭,并相应摆置九组石头,称其“九会”之地,且命名“胜赏”。数量上五、九,采取奇数为尊的做法,在形式感的追求上,提出了“物不两大”之说。

曾丰称陈骙,“未考工,且治且享,自为韵语乐章发挥之”,“园所揭十六,大归取花木故事”。63同注57。认为陈骙并未采用固定手法,而是“且治且享,自为韵语乐章发挥之。”依照文章、乐谱的章法尽情发挥,这篇园记难得注意到,在园林处理上形式感的营造。但南宋园记中所具有大量且共性的表达则是如“夫山鲜有不屈奇者,惟士大夫胸中自有屈奇,然后山之屈奇听命焉”等,认为形式的营造在于理念的表达,士大夫心中的理想园林应该是道学观念的外在显现。如张浚的“紫岩”、留正的“梅岩”、李焘的“巽岩”都是由园而论道,以岩体中虚比喻学问之虚,文人们无不在园林中融入求学的精神。

六 结语

中国园林传统的传承重意境而轻工艺,工艺融入对于意境的追求和营造中。造园“七分主人,三分匠作”,如若不是有主人对于生活空间诗意的把握、对园林图画熟稔的表达,而仅仅是“鸠工匠人”,且不说传承是否可行,就连基本的营造也无法实现。南宋文人使园林较前代有了不一样的特点,后人称其为“文人园”。但“文人园”概念真正成熟于明清,尤以造园名家们精湛的造园手法和历久的传承价值而名,造园家通常善于绘画,善于亲身叠石理水,并形成自己的方法理论。但是在造园名家盛行之前,园林的兴造并没有明确的分工,园林以主人为名,造园者即园主人,他们包揽了全部造园相关工作。这个身份不仅要有强大的财力、物力,同时自身的艺术修养要足够支撑起造园前期的择地、绘制图纸、中期的雇佣工人、解决技术问题,甚至是后期的园林活动举办、诗词绘画记录与传播等工作。

南宋文人的园居生活是发生在有江南独特山水关系的环境里,这里不仅有琴、酒,更有一种对魏晋隐士风骨的向往。但南宋文人形成了自己隐逸却不避世的独特特征,园林则成为交流的场所、对象和方式。文人园林的营造无处不彰显着江南山水的特色,以优美、可获得的自然山水为源,又从文人自己创造的诗、画中吸收呈现方式、组织结构和语言模式。文人对园林的期待、在园中的活动以及园记、诗文的书写都具有独特于其他时代的多样特征,并以其在园林史中承前启后的过渡性,以及汇集南北不同地域文化的交融性,而具研究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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