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山的映山红

陈荣力

四明山远景。摄影/顾旭明

春天，去四明山看映山红，是我的习惯。

父亲在世的时候，常领着我去看映山红，通常要耗费一两天时间。

父亲出生在浙东四明山区，17岁参加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他对那块土地的熟稔和感情，是我难以企及的。除了看映山红，父亲总要去附近的几个村庄、岭岙转转，尽管那里认识他的人已经很少。

每次回来后，父亲总感慨：“这么多年了，映山红一直没变。”我知道他的感慨中，既有“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念想，也有“看今朝旧貌换新颜”的欣慰。最后，父亲总不忘叮嘱我一句：“记住，四明山的映山红是鲜血染红的。”

父亲的话并非虚言。作为全国19块抗日根据地之一，1941年5月至1945年10月，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在四明山区对日伪军开展了大小共643次战斗，歼敌近万名，1000多位烈士长眠在这块土地上。就像映山红开遍四明山的岭岭岙岙、岩坡崖谷一样，四明山区的山岭、峰峦、村庄、田畴，到处洒下过烈士的鲜血。

父亲平常很少谈及那段历史，也很少讲述当年发生在四明山的革命故事。只有去看映山红时，他的话头才像有了信号的手机不再断线。一次，父亲将我领到桃花岭去祭扫一位烈士。站在那座简朴的坟茔前，我才知道烈士名叫成君宜，是浙东游击纵队警卫大队的教导员。

成君宜原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1941年受党派遣来到四明山。1944年初，他写信给在上海当医生的恋人徐志远，说根据地伤员多，急需像她这样的医生。

接到来信后，徐志远毅然告别家人，来到了四明山。然而，等待她的却是一个残酷的噩耗：几天前，在梁弄镇前方村的战斗中，成君宜与98位指战员一起壮烈牺牲了，时年23岁。继承恋人的遗志，徐志远在四明山留了下来，成为一名出色的军医。

那天，父亲采了一大束映山红，放在烈士的墓前。对这个在四明山流传颇广的“红色恋人”故事，父亲还有另一层情愫。他刚参加浙东游击纵队时，年纪小，文化也不高，是成君宜教会了他怎样打枪，唱会了那首《新四军军歌》：“光荣北伐武昌城下，血染着我们的姓名……”

父亲并不知道，他讲述的“红色恋人”故事，后来又有了延续。1945年10月，浙东游击纵队北撤后，徐志远转战苏北、山东，解放后一直在青岛工作。几十年过去，徐志远始终牵挂着成君宜，她多次回到四明山祭奠成君宜，出资修缮墓地，并表达了希望自己死后骨灰能埋在成君宜墓旁的愿望。2006年10月31日，徐志远逝世，骨灰被移葬到成君宜的墓旁，实现了她的夙愿。

1944年秋季，四明山区作物严重歉收，冬季又遇奇寒，冬小麦遭霜雪重压，颗粒无收，一场罕见的春荒降临在四明山区百姓头上。存粮吃完了吃杂粮，杂粮吃完了挖野菜树根。据统计，当年南岚乡1749户人家，饥饿的占38.9%；杖锡的鹿窠、燕子窠等村断粮达半个月；雅贤乡有60%的人家挣扎在饥饿线上。

1940年，成君宜与徐志远合影。

救灾如救火。浙东四明山革命根据地主要领导谭启龙、何克希、连柏生、吳山民等，联名在《新浙东报》上发出《春荒急赈捐启》：“绝粮断炊，生人所不能堪；困饿待毙，举世所不忍闻。密迩山区，春荒深重，共筹赈济，宜所同情。”根据地党政军迅速行动起来，一场捐粮捐钱、节餐缩食、赈济春荒及生产自救的运动，像映山红一样开遍四明山区。

据当时统计，浙东行政公署全体工作人员捐赈大米600斤；浙东游击纵队各主力支队指战员共捐助抗币2034元，伪币316540元，粮食2600斤；四明专署拨付急赈谷5万斤；四明自卫总队、嵊新奉驻军等共捐米825斤，抗币120元，伪币38400元；鄞县政府各级机关人员把两个月的津贴和日用品代金券充作赈济。浙东行政公署机关、浙东游击纵队军政机关、各乡机关及军政学校、后方医院、鲁迅学院、新浙东报社等，一日“两干一稀”改为“两稀一干”，把节省下的粮食赈济饥荒。

据经历过春荒的一位老人讲述，那年四明山的映山红开得特别艳，谢得特别晚。春荒都差不多过去了，映山红依然像火一样一片片地燃烧着。我想，四明山的映山红，也是军民赤诚的血肉之情凝聚的、绽放的。

10多年前，一个映山红盛开的季节，我陪一位长者去浙江医院看望昔日曾任中共四明地委工委副书记、新中国成立后担任过浙江省政协副主席的朱之光老人。朱老得知我们送他的映山红采自四明山、我正在搜集四明山根据地的史料时，十分开心。他主动讲起一个故事：在一次抗击日军的战斗中，指导员林勃不幸受伤被俘，残忍的日军在林勃身上连刺了17刀。烈士的遗体被抢回来后，林勃的恋人、新四军女战士余也萍悲痛难抑，她连夜用红绒线将烈士血衣上的17个刀洞，绣成了17朵映山红……

烈士鲜血染红四明山，也契合了“映山红”这个豪迈、热烈、深情、浪漫的名字。

（作者为绍兴市上虞区政协三级调研员）

编辑/吴琼（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