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总理诞生，前总理回国泰国政局仍充满变数

2023-09-20赵灵敏

南方人物周刊 2023年26期

赵灵敏

2023年8月22日，泰国曼谷，泰国前总理他信（中）抵达廊曼机场，他的女儿贝东丹·西那瓦、儿子潘通泰·西那瓦陪同图/视觉中国

当地时间2023年8月22日上午10点，泰国国会召开两院联席会议，议员在五个小时的辩论后，从下午3时开始投票选举新总理，最终，为泰党候选人、60岁的房地产商人赛塔·他威信当选泰国第30任总理。由于担心有民众集会抗议，为保安全，泰国警方此前已下令国会50米范围内不得举行集会直至8月24日。

而在两院联席会议召开前，为泰党的实控人、74岁的泰国前总理他信在时隔15年后也回到了泰国，在乘坐私人飞机抵达曼谷廊曼机场后，他向泰国国王的画像鞠躬致敬，并向聚集在机场的数百名支持者挥手致意。

随后，他信被警方逮捕并前往最高法院接受宣判。泰国最高法院随即宣判，他信三项罪名成立，被判处8年监禁。在法院下达收监执行通知书后，他信由执法人员押送往曼谷特别监狱，在这里收监。

他信原本计划8月10日回国，后来以进行健康检查为由推迟。一旦回国必然身陷囹圄，这是他信此前多年流亡海外的原因。如今却毅然决然回国，很大可能是为泰党为首组建的新政府已经胜券在握，并已与泰国王室和保守势力达成了某种协议，以在新政府中让渡部分政治权力来换取他信的人身自由。泰国国王握有特赦权，泰国司法部长威沙努7月27日暗示，他信可能于入狱首日寻求王室特赦。

泰国2023年5月14日举行了大选，此后3个多月，各党派围绕着总理人选进行了多轮的分化组合，为泰党最终成了大赢家，不但掌握了执政权，而且接回了他信。但泰国政坛的博弈还在继续，经过过去22年的两轮启蒙，泰国社会早已经今非昔比，一系列不确定因素，会直接影响到新政府的稳定和持续。

22年的两次启蒙

从2001年以来的22年间，泰国政坛经历了由两个人带来的两轮政治启蒙：第一轮是他信。

身为电信大亨的他信，2001年2月9日当选泰国第23任总理，并在2005年获得连任。他信任内政绩彪炳，被国际社会公认是泰国难得一见的领袖人物，他任内影响最深远的政策，是对农村地区和穷人的扶持，包括“一村一品”、“30泰铢”看病，等等，这些做法确实有一定民粹主义倾向，但也从根本上改变了泰国政坛的游戏规则。

以前，泰国政治是精英之间讨价还价的分赃游戏，底层民众随波逐流，普遍政治冷漠，认为无论谁上台都和他们无关，投谁的票区别也不大。他信让这些人意识到自身的力量，从而焕发出了极大的政治热情，于是这些占泰国人口7成的人成了他信及其阵营的铁票。

这样一来，泰国政坛原有的力量平衡就被打破，原有的既得利益者和精英阶层坐不住了。2006年9月19日深夜，泰国陆军总司令颂提发动军事政变，推翻当时在美国纽约出席联合国大会的他信，他信被控涉及贪腐等多项刑事罪，他创立的泰爱泰党被取缔。为躲避牢狱之灾，他从2008年起流亡海外，辗转于英国、阿联酋、黑山、香港等地。泰国政治就此陷入了支持他信和反他信的恶性循环，支持他信的“红衫军”和反对他信的“黄衫军”激烈对峙，多次发生流血事件。

此后，他信妹夫颂猜、妹妹英拉先后担任过总理，但都被保守势力以各种理由赶下了台。特别是英拉，因提出“特赦法案”，被认为是要助他信回国，结果引发大规模示威，酿成了2014年又一次军事政变。英拉此后也被迫流亡国外。

过去9年来，军方出身的巴育执政，军方为首的保守势力千方百计延长巴育的任期，同时打压他信势力。由于继承了泰爱泰党衣钵的为泰党继续在选举中领先，为阻止其日后执政，保守势力出台了2019年的宪法，规定总理要获得上下两院750名议员一半以上的支持，而上议院的250名议员都由军方指定，这种处心积虑的做法引发了很多民众的不满。

而在这9年里，泰国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广受敬重的泰王普密蓬去世，哇集拉隆功继任国王，保守势力遭到削弱；巴育执政成绩不佳，泰国经济增长缓慢，加上长期执政不肯交权，又不善于和媒体沟通，导致年轻人对其意见很大；社交媒体的普及，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泰国社会的等级差异，年轻人对现状越来越不满，对那些把持权位的“大叔”也越来越不以为然，多次爆发反军方反君主制的游行示威。

一个细节的变化很能说明问题：以前，在刑法112条“欺君罪”的威慑下，加上普密蓬国王深受拥戴，人们对王室至少保持着表面的尊崇，泰国电影院放映电影之前播放歌颂君主制歌曲时，人们都会起立；而如今，起立的人寥寥无几。

民间的种种情绪，使得2023年5月14日的大选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名不见经传的远进党赢得了151个席位，是得票最多的政党，为泰党次之，有军方背景的政党都溃不成军。远进党的政纲除了一些改善民生的举措之外，特别突出了反军方和改革君主制的内容，比如改革兵役制，从征兵改为自愿申请或考试入伍；解散国内安全行动指挥部；废除泰国刑法第112条关于亵渎君主制的规定等。

这极大地扩展了泰国政治的光谱，把反军方反君主、要求平等和人权这类禁忌性话题带到了泰国政治舞台的中央，泰国政治再次发生了重大转变。这是22年来的第二次，领头的是43岁的皮塔。

2023年7月13日，泰国新一届国会举行首次上下两院联席會议，因唯一获提名的总理候选人、远进党党魁皮塔·林乍伦拉未能获得过半数议员支持，致使国会未能选出新总理。图为皮塔接受媒体采访

皮塔成了牺牲品

远进党赢了大选，其候选人皮塔·林乍伦拉成为泰国新总理的唯一提名人，然而，因为走得太远，他几乎从一开始就注定当不上总理。皮塔赢了，又赢得不够彻底，所以保守派的诉求已经不在于“选谁”，而在于“首先不能让皮塔选上”。毕竟，上议院掌握在军方手中，在下议院他们的得票虽然不多，但几个党加起来也有上百票，这样一来，保守势力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足以否决掉他们不认可的任何人选。

皮塔在7月13日第一轮国会总理选举投票中没有过半，六天后的第二轮，宪法法院因皮塔被指握有媒体公司股票，可能违反选举法，而宣布暂停他的议员资格。国会也于同天投票，取消了皮塔作为总理候选人的资格。

皮塔持股的媒体早在2007年就已停播，皮塔的持股量也只占0.0035%，是他父亲逝世后留下的遗产的一部分。泰国宪法确实禁止议员持有媒体股份，原本是为阻止他信家族在掌权的同时掌控媒体机构的情况重演，没想到最终用到了皮塔身上。

皮塔出局，得票第二的为泰党上场组阁了，作为和军方缠斗多年的政党，为泰党显然比远进党要现实，它意识到军方的影响力，决定延揽其进入执政联盟。到8月21日，它宣布已经获得了另外10个政党的支持，包括亲军方的公民力量党和看守总理巴育所属的泰国人团结建国党，方法是每擁有9个议席，就能获得一个内阁职位。这套做法行之有效，赛塔·他威信得以在8月22日顺利当选，接下来，他信的特赦很可能也只是时间问题。

为泰党赢得了现实政治的胜利，但因为和此前多次阻击自己的保守势力合流，被支持者指责背叛了理想。最新民调显示，高达64%的受访者“完全不同意”或“不同意”为泰党和原来的政敌公民力量党及泰建国党合组政府，有多名重要支持者为表示抗议已经辞职或者退党。

远进党则已与为泰党分道扬镳，没有加入为泰党牵头的联盟，在投票中也不支持赛塔担任总理。新内阁将得票最多的党排除在外的做法，很大可能会引起泰国民众特别是年轻人的反弹，甚至再次引爆大型示威。

而皮塔被取消总理候选人资格的事，未来还有变数。选举委员会的调查小组认为，皮塔持股的iTV并不活跃，也没有任何媒体业务相关的收入，已在8月14日建议选委会撤销提呈给宪法法院、取消皮塔议员资格的请愿。如果选委会接纳这个建议，皮塔未来可能恢复议员资格，这势必威胁到赛塔为首的泰国新政府的稳定性。

此外，为泰党组建的联盟成员众多，如何平衡它们各自的利益诉求是一个大问题，如果新政府过分迁就保守派，民众肯定会有强烈反弹。毕竟，泰国社会环境已经发生了变化，少子化老龄化趋势明显，民众对王室的态度也远不及以往恭敬，此前泰国民众关于取消强制兵役制、废除“欺君罪”等诉求都是实实在在的，而且不会减弱。这一诉求已经被皮塔代表的政治力量点燃，如果新政府不积极回应民众的关切，就很难顺利运转下去。

近年来，泰国的经济一直落后于东南亚不少新兴市场国家，如何稳定政局，消除外界顾虑并重振经济，也是一项艰巨任务。

至于他信，为泰党一直强调他信在国会选举总理当天返回泰国是巧合，强调这是他信家族的家务事，与为泰党无关。这种切割是必要的，但显然不是事实。

在新政府还未成立、为泰党有组阁主动权的时候回国，他信显然是算计过的，这时才是能保他平安的最好时机。但未来，围绕着他信的特赦以及他信日后所发挥的作用，肯定还有新一轮的博弈。经过15年的政治社会变迁，他信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对他没多大印象的年轻一代开始参与政治，而他们中大多数选定的代言人是皮塔，他信如果只是回国养老还好，如果打算做新政府的太上皇、不断干政的话，民意的反噬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