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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身重伤后,一个单身女性的自救与思考

2023-09-20王佳薇

南方人物周刊 2023年26期
关键词:健身房母亲

王佳薇

裴谕新。图/本刊记者 大食

被打碎的日常

裴谕新坐在自家影视墙前的椅子上,穿一条红色连衣裙,腰杆笔直。影视墙上挂着父亲的画以及她从各地搜集来的画作,“单身就是这点好,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布置房子。”

前一晚,她刚从香港旅行回来,客厅玄关处还放着她没来得及收的手提包。胸椎受伤后,她不再能提重物,行李箱自然用不了,出门好几天的行程,她只能带两只不大的手提包装衣物用品。

“也不能长时间地站立或坐着。”话说到这,她起身去冰箱拿水,小心翼翼地蹲下。“(旅途中)累了再回到旅馆太耽误时间,所以我找了一间按摩店,按一下会好很多。”

2023年2月末,裴谕新去健身房上瑜伽团课,在教练的指导下拉伸时意外摔倒,被广东省工伤康复医院诊断为“胸8椎体压缩性爆裂性骨折”,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

“好像一块大石头把胸口震碎了,一直痛。”这种经历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她身体一向很好,突然躺在床上不能动了,连排泄都要重新适应,“床底塞了一只便盆,我根本不会用,老是把床尿湿。”

尿湿床褥后就得叫护工帮忙换,护工忙不过来时,她只能躺在浸湿的床上等着,病床前人来人往,各有各忙,不时有人往这边多看一眼,仿佛这里躺着的不是一个人,“好像一块被人用过即弃的抹布”。

受伤前,裴谕新是蓝翼健身会所的VIP会员,在那里运动了六七年,又刚刚买了两年的私教课。可当她躺在病床,问起上课时的监控录像,健身房的负责人余晓晓直接略过了这个话题,帮她请了位一对多的护工,只字不提录像与赔偿。

裴谕新再问,余晓晓就有些恼火,“新姐你想太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养病。”说罢人就走了,之后再也没露面。裴谕新发消息给余晓晓,对方不再回复,此前健身房几个相关负责人因为裴谕新受伤创建的“新姐治疗群”,群成员也只剩下她和余晓晓,以及与她私交最好的女教练。

裴谕新决定报警。

她单身,人在广州的父母对发生的一切尚不知情,她于是写了份委托书,拜托朋友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一开始不愿意出警。学生提出要帮她去健身房索要录像,律师朋友建议她一定要拿到报案回执……躺在病床的前十天,她一直拿着手机沟通处理各种事务,“巨大的愤怒支撑着我”,让她没功夫感伤。

同事林岚记得3月初去探病时,裴谕新翻身还不方便,“说话胸口会痛,基本上只有手可以自由活动。”这期间,她还经历两次转院,最后决定保守治疗。

“洗脸、刷牙,许多日常的小事都成了挑战。”护工帮她清洗身体时,常常会讲起照护时一些患者的抗拒,她倒坦然,只是一边觉得方便,一边又不免哀伤,“做什么都要依靠别人的帮助,完全没有自主性了。”

每当这种时候,她会想到老年,“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只能完全依靠别人,而且别人知道你是每况愈下的。那样多可怕,你的命运在别人手里。”

“还是尽量让自己免于这种处境。如果患病,那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也要想办法。”她说。

创伤

2016年,裴谕新46岁。为了迎接中年危机,她走进健身房,在教练的建议下报了私教课,就这么坚持了六七年。

她确实从运动中收获颇多。这些年来她的睡眠明显好转,不再驼背,体重也恒定地保持在一个数字,因而也常常鼓励朋友们去运动。“健身房给人一种幻觉,与年轻人们站在一起,好像自己也年轻了。”再次青春的感覺让她上瘾。

2023年2月27日晚8时许,事故发生后,裴谕新维持摔倒的姿势不敢动,等待救护车到来

裴谕新的胸椎骨折CT成像,从电脑三维图像中可看到散落的骨碎片

请私教对一名大学老师来说不是一笔小的开销,可单身未育的她还有另一重考虑,“父母年龄大了,自己年龄也大了,我希望把身体锻炼好,老了不依靠别人。”她脑海里常排演着一幅画面,“一个人可以把父母从床上抱起来”。

受伤这件事将她的这个念头摧毁了。

2023年5月底出院后,裴谕新再没去过健身房,就连经过也要绕道而行。她开始反感别人叫她“新姐”,因为之前健身房的人就爱这么叫她。

背部时不时冒出的电流感提醒着她康复之路的漫长。医生叮嘱,“瑜伽和举重就算了,现在(胸椎)的稳定性只有从前的70%。”她便买了小号哑铃,开始游泳,隔天去按摩。以前她可以硬拉50公斤,躺在病床三个月后,她陡然发现自己矮了一公分,为此痛苦了许久,“我健身好不容易没那么驼了,(身高)长到163(厘米),现在又缩回去了。”

她以为痛苦和失落都是一时的,可独自在家看最喜欢的《动物世界》时,镜头调转至猎人在北极设置陷阱,等着猎物自投罗网,她立刻关了电视。“我马上想到自己是猎物,他们在那设置了一个陷阱,我就掉进去了。”从事心理工作的朋友说她这是心理创伤,“如果一个人心理上过不去这件事,影响比身体的伤害还大。”她继而想起住院时那些失眠的夜晚,“想到未来怎么办”,几乎快抑郁。

李思琪第一次见裴谕新哭是在医院。“老师其实不算是很弱势的人,她身边的人际关系网络这么丰富,依然会被这样的无赖事情伤害。如果是一个找不到任何途径为自己发声的弱势群体,他们该怎么办?”这是李思琪记忆里裴谕新第一次显得脆弱。

但裴谕新是个积极求助的人。躺在病床的最初几天,她不眠不休地用手机写下《我差一点摔死在蓝翼健身会所》,发在个人公众号上,引起学术同仁和媒体朋友们的转发,以及问候。李思琪每次去医院探病时,裴谕新的床头都摆满了花束。就连她本人也后知后觉,“原来这些平日里一起玩乐的人在危难的时候真的能帮你。”

过去每年只见一次的研究生同学听说裴谕新受伤后,每周都带着煲汤来看她,两人开心地坐在病床上聊天。出院后,她立即约了对方一起吃饭,“现在会想在喜欢的人身上多花一些时间。”

从前她好强、自我,可受伤后愈发觉得,“越是单身,越是需要自由,就越需要依靠他人的力量,这两件事看起来好矛盾,实际上是相辅相成的。”

还有一些别的变化——“住院的时候,我发现人需要的东西真的好少,一张床、手机、一个桌子就够了。”出院后她开始断舍离、打扫腾挪,通过闲鱼卖掉了几箱衣服,其余送给朋友和学生。

消费观也随之变化, 过往不舍得去的餐厅、住的酒店,她决心试试看。十多年前写论文做田野调查时,她对一位受访者的故事印象深刻,“一位在汶川地震中失去两个孩子的妈妈,花了198块钱买了一套绣花睡衣。”那是2008年,裴谕新自己也不舍得买198元的睡衣。“什么东西都是可以失去的,眼下我要好好享受我的生命。”她好像终于理解那位母亲。

母女

受伤的事,裴谕新始终没向父母主动提起。

起初是瞒,说自己去外地出差不能去看他们了,后来母亲听邻居说起,打电话问她,“公众号那篇文章写的是你吗?”她只好避重就轻地承认。本来,她与父母住的小区相邻,每周至少见一次。母亲在电话那端听她迟迟没有回家的打算,终于起了疑心。

转院到广东省工伤康复中心一个多月后,裴谕新在医院见到了父母。彼时她刚刚能站立走动,穿着医院制作的胸椎支架,“总想表现得轻松,带着他们一层层地逛医院,又去吃了饭。其实都是强撑着。”

裴谕新在病房过生日的时候同事送给她一条绿裙子,她脱去病号服与同事合影留念

等到父母放心离开后,她痛得在病床上躺了许久。

“他们没有办法,只能徒增烦恼。”受伤以来,裴谕新瞒着父母的事情越来越多。以前父母就像生活伴侣,她做什么都喜欢询问他们的意见,“好像必须有个人商量一下。”父亲总是一言不发,而母亲呢,常常意见特别多,“我妈个性非常强,表达意见非常直接,我很多时候处于下风。但我现在不告诉她了,(受伤之后)自己好像更强大了。”

她享受这种权力关系的调转。从小到大,母亲照顾着一家人的日常起居,也控制着每一个人。从她穿什么,到与谁交友,再到升学和工作,大小事无所遗漏。母亲总担心女儿会吃亏,几年前她去健身房,母亲不无忧虑地提醒她“不要放太多钱在健身房”,她推说是为了以后更好地照顾他们,母亲这才释然。

父亲则总是沉默,“他不做家务,不关心你也不关心自己。”在她看来,那是父亲无声的对抗。

大概十多年前,裴谕新离婚后父母从江苏搬来广州与她同住。离婚算是一条分界线——她从别人的妻子回到女儿的身份,母亲觉得自己好像又可以指手画脚了。“很多同学朋友的事情我都没印象了,我妈都还记得。”裴谕新有时候觉得母亲在过她的生活。

“离婚到现在十多年,我不断想着要脱离我父母,但同时我也在创造条件让他們享受更好的生活。”她带着父母去海边度假,老夫老妻争吵一路,闹到要离婚,裴谕新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带他们来了。”

到了海边,两人都安静了,沉默着看大海。母亲说,原来这就是度假。

海岛上有稻田和牛,与母亲幼时在农村的成长环境如出一辙。裴谕新开车带母亲在岛上闲逛时,母亲感慨,“像做梦一样,好像回到童年了。”她后来又单独带母亲去了几趟海边,母亲的表达欲总是旺盛,一路都在讲话。几年前她与父母分开住以后,母亲自知管不到她了,讲话内容终于回归自己。母亲讲自己的饮食、睡眠,担忧自己的眼睛、肠胃和肾脏,她只在一旁静静地听。

母亲有时真情流露,说羡慕她的生活。她则调皮地回应道,“我还羡慕你有一个这么好的女儿。”

抽离女儿的视角,作为研究者旁观母亲,她觉得母亲的人生是时代的悲剧。母亲生于1940年的江苏县城,年轻时有躁郁症,数次想过自杀,“我妈在婚姻里面受了非常多委屈,就像她那个年代的女性一样。她是个要强的人,不知道原因,但就是觉得不公平。其实她有一种天然的自觉,不甘于这样的命运。”裴谕新从南京大学毕业后本来有机会留在南京,后来在母亲的鼓励下到了广州。

那其实是母亲年轻时的梦想,“去南方,逃离这一切。”

这几年,母亲许多想法也在裴谕新的影响下发生变化。母亲原本不喜欢打扮,总觉得是不务正业,她给母亲买了许多漂亮衣服和首饰,母亲穿戴出去常被邻居老太太夸奖;母亲不喜欢八卦,与邻居闲聊,大家议论起某个子女离异的同龄人晚景凄凉,母亲不爱听,她教母亲,“单身的子女才更有时间照顾父母。”母亲听罢释然了不少;父亲平日总爱踩在电视机上去挂自己刚画完的画,母亲劝过多次都不肯听。母亲向她抱怨,她反倒劝她放弃。

后来父亲真的摔倒了,母亲冷眼看着不肯去扶。母亲倾尽一生试图改造伴侣,但对方始终“像一堵墙”。

母亲说自己一生中只有两段时光最舒心,一段是童年,另一段则是现在。年过八旬,母亲才觉得自己开启了真正的人生。“以前为孩子和老公活,现在要为自己而活。”裴谕新听着高兴,只是有些怀疑。

2022年冬天,母亲感染新冠病毒,医院下了病危通知,裴谕新在车里哭了一晚。后来母亲顺利挺过,病愈后裴谕新告诉她这一切,母亲眼角湿润,“我不能死,不然你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

裴谕新在医院平躺一个月后,颈椎疼痛,不得不做电针灸治疗

住院初期,裴谕新不能坐起来看电脑,她尝试着用这种方式看学生论文

裴谕新在病房度过53岁生日

老了后怎么办?

单身是裴谕新逐步确认的过程。

实际上她经历过非常多被审视的目光。钟点工来家里打扫,见她一个人住,问她有没有老公和小孩,她答,“离婚了,没有小孩。”钟点工脱口而出“太可怜了”。后来为了避免摩擦,再遇到这类盘问的时候,她开始编故事:有时孩子在北方,有时孩子在国外。有次忘记自己先前编的内容,谎没圆回来,对方发现后再也不问。

受伤住院期间,高中同学发来殷勤问候,末了不忘补一句,“弱弱地问,老了后怎么办?”

她想这就是母亲想逃离的原因,“那个环境,即使再成功,如果婚姻不幸或是没有小孩,周围人都觉得你是失败者。”细数起来,裴谕新已经很久没回过老家了。她没有生气老同学的疑问,只淡淡地说,“没有子女照顾我,侄女会照顾我。”

其实并不会,但她知道这是对方看来可行的答案。

裴谕新也没有答案,她连什么是老都不确定,“现在三十多岁的人就被说老,等到七八十岁的时候,九十岁的人也觉得你年轻。”但她有一个明确的直觉,“你总不能一辈子都为老这件事做准备。”

这些如今看来云淡风轻的选择,她不是没有过挣扎。刚过40岁那年,她身体的生物时钟滴答作响。她年轻时对人生的畅想并非如此,于是去做了试管婴儿,可做完种种诊断,医生介绍注意事项时,她退缩了。“那一刻我明显地感受到,即使你在一段婚姻里,真正关心你的还是你自己。对方自觉做得已经够多,可在我看来还远远不够,两人感情再好,对方也未必能体会到你的处境。”

离婚后头几年,她谈过几段恋爱,仍未打消生育念头。她自省,比母亲更胜一筹的,是自己破解了对爱情和幸福家庭的迷思。“做过许多研究后,我知道那些是骗人的。爱情里有交错的火花,可是一旦进入婚姻关系,女性大部分时候不仅要做家务、付出更多的情感劳动,还要仰望伴侣。我已经不愿意伪装了。”

兜兜转转,结婚、生育如今已经不再是她生命的课题。

上段婚姻令裴谕新对婚姻不再有任何预期,正因为如此,她更明白倘若自己有伴侣,受伤卧床时生活会如何受限,“对方也许不让你吃冰淇淋,不让你看手机。”哪怕突然受伤,一度无法自理,她也没再怀念有人相伴的日子。“如果我有老公和孩子,就不会有这么多朋友帮我,我也不会有机会和这么多人构建这么好的关系。”在她看来,单身者往往会构建起另一套社会支持网络。

单身生活当然有它的暗面。6月,裴谕新出院后不久收到一位律师的信息,因为那篇《我差一点摔死在蓝翼健身会所》,她于3月份被蓝翼健身会所以“侵害名誉”为由起诉。

朋友说,健身房就是欺负她是个单身女人。

她认同,却坚决不肯作罢。7月中旬,广州互联网法院驳回了原告的诉讼请求。判决书中,法院认为,健身房作为经营者,本应保障学员在其经营场所内的人身安全,现发生案涉安全事故,损及裴老师作为消费者的生命权、健康权、身体权,蓝翼体育公司应对裴老师就案涉事件的评述负一定容忍义务。

“裴老师撰写的多篇文章均真实还原了本次事件发生的经过、受伤后惊恐无助的心情、健身房对裴老师受伤后的处理消极态度及裴老师康复的心路历程,文章并无故意捏造并散布虚构的事实,内容不具有行为违法性,也没有恶意损伤名誉的主观故意。因此,不构成名誉权侵权。”上述律师解释。

这个结果给了裴谕新不少信心,支撑着她继续维权、索赔。整个8月,除了每天做康复训练、准备索赔的官司,她还见了许多老友。几天前,裴谕新与朋友重聚,聊天时对方提到心理黑洞这个说法,她一下子被击中,“我这么关心女性的生存、婚姻、家庭和情感生活也是由于我成长的年代,婚姻和爱情被视作女性主要的价值来源。”

现在,她觉得认真生活、工作、必要的时候战斗,就是在填补内心的黑洞,“被人認可、宠爱,与其通过爱情实现,为什么不通过自己来实现呢?”

(林岚、李思琪为化名。感谢欧阳钰芳对本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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