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献学到“数字人文”:现代文学研究的典范转移》前言
2023-09-20王贺
本书旨在探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最近几十年间的变化,其中最为明显的变化,被笔者称为“文献学转向”。其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滥觞,至今俨然成为一学术潮流,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时风所及,学界处处可闻“文献”“史料”之说,发掘、整理现代文学文献与研究新文献的成果,更在学院内外不断涌现。但何谓“文献学转向”,如何认识这一转向及其“史前史”,如何理解、评价这一转向的积极意义与未竟之处,以及这一转向在当代文学研究中的回响(自笔者提出“现代文学研究的‘文献学转向”之说后,当代文学领域也出现“史料学转向”“历史化趋势”“史学化趋势”诸说),特别是对正在形成中的“现代文学文献学”这一领域的理论、方法、研究路径及其发展趋势等问题,所作的较为宏观的讨论和分析,构成了本书的第一部分。在对这些问题的论述中,笔者也进一步辨析了“文献”与“史料”、“文献学”和“史料学”、独立的“现代文学文献学”与作为文学史研究之附庸的现代文学文献史料研究的关系,希望能够为现代文学文献研究的深入展开,带来一些继续思考的线索。
本书的第二部分则转入对“现代文学文献学”的内部研究,但也不完全如此。这些讨论和分析,虽有不同的个案研究作为基础,但无意于就事论事、到事实为止,而是希望能将这些专题研究,与现代文学、文献学研究有关的,具有一定普遍性的理论、方法论问题的思考关联起来,力图提出一些新的概念、论述与思考方向,其要旨似亦可概括为下述三个方面:首先,探讨了现代文学辑佚、辨伪、考证等重要部门中有待加强的工作及有望形成的“共识”,强调了“常见书”之于辑佚的意义,辨伪与考证的“一体两面”之关系,乃至其在辑佚学展开过程中应当发挥的作用。其次,指出了研究“非正式出版物”与“非单一作者文献”这两种在近现代语境中形成的新的文献资料类型的重要性,并从不同的研究视角对其文献史料价值、文学意涵、编集原则、标准等问题予以探究,以帮助我们确立现代文献研究与传统文献学的不同边界,使之逐步获得自己的独立的研究对象、问题意识和分析工具,不断重塑更为宏大的研究格局。一方面从传统文献学的既有研究框架中挣脱出来,另一方面摆脱作为现代文学史研究之附庸的地位,进而建构出一个学科领域原本应该具有的合法性。最后,分析了目录之学、手稿研究这两个文献学研究的分支领域,在当前所面临的危机及其因应之道、新的研究可能和方向。因为在笔者的理解中,这两个领域既联结了古典文献学、西方文献学等学术传统,也联结着我们当前正置身其中的“数字时代”;既是传统的,也完全可以是现代的;既是“文献学转向”的发展结果,也同时受到“数字人文”(Digital Humanities,简称DH)的影响。
不待言,这也是笔者探索“数字人文”取向的文学、文献学研究之始。由此笔者个人的研究兴趣、重心逐渐发生转移,从现代文学、文献学研究的守正创新,转而转向对“数字人文”这一新兴领域及笔者所谓的“数字文献学”“数字现代文学”等分支领域的探索。不过,更重要的是,面对“数字时代”这一新的时代语境,面对“数字时代”人文学术的激荡、新变,面对“数字人文”这一领域的方兴未艾及其携带的革命性的力量,我们似乎也有理由认为,“文献学转向”之后的现代文学研究,将渐趋于“数字人文”取向,或成为“数字人文”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因此,这一研究过程,在某种程度上亦可被视作现代文学研究的典范转移过程。这是本书书名《从文献学到“数字人文”——现代文学研究的典范转移》的来由。
本书的第三部分主要聚焦于“数字人文”研究。其中探讨了“数字人文”与传统学术、“数字人文”与现代文学研究、“数字读写能力”的培育等重要议题,但对其中大多数议题的讨论和分析仍以某一讨论对象为线索,有些论述甚至偏于实操,不惜“步步为营”,务求至详、至当,以有助于读者能够凭此入门,改善自己的研究实践,或是建构新的研究,并对那种将“数字人文”简单地理解为“数据库学术”,或是利用数据库、网站等查找资料以从事文学史、文献学研究的流行认知,作出不同程度的回应。此外,也对“数字鲁迅”这一新世纪以来形成的、有代表性的个案进行了多方面的研究,以见逐渐“古典化”“历史化”的现代文学遗产在“数字时代”无限创化、生生不息之势,并对什么是现代文学研究需要的“数字化”这一重要议题作出探究。由于篇幅有限,本书并未收入笔者其他的“数字人文”定量研究的个案,但我希望上述各章节的论述,可以部分地展现“数字人文”研究本身,及将其与现代文学研究(以及当代文学研究、历史研究等)领域结合之时,所具有的丰富的可能性。
总的来说,尽管本书并不是那种按严格而统一的主题、研究和写作计划写成的专书,也无意于面面俱到,追求每一部分、章节写作之间的平衡,但通过上述三部分的论述,仍希望可以对读者重新回顾、整理现代文学研究在最近几十年间的变化历程,一窥其未来的发展方向,提供一定的帮助。其中的全部论述,既是目前的现代文学、文献学及“数字人文”研究中较少论及的,也是笔者试图将“现代文学文献学”确立为一个独立的学问领域,并以文献学为方法展开现代文学研究,将“数字人文”引入现代文学、文献学领域的一些初步尝试。事实上,这三方面的工作,既构成了笔者近些年来的研究主轴,不出意外的话,也将会是今后进一步努力探索的方向,但更需要其他的同行投身其中,一起推动其不断走向深入。同时,正如上文所述,从文献学到“数字人文”,在笔者眼中,亦是现代文学研究的典范转移的过程。但从目前的情势看,本书所谓的“典范转移”尚未来临,也远非事实,更多的只是一种期待、想象,一种对未来的现代文学、文献研究图景的前瞻和拟测。若要将其落到实处,既非一二人之力所能胜任,更需要不断的研究累积和具有相当原创性、代表性、解释力的成果的持续问世。这一切都有待学界同人共同努力,并非短期内就能发生、完成。另一方面,尽管“数字人文”研究已在中外不同的人文学术领域引发广泛关注,有望在未来成为新的研究典范,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具有传统色彩的学术研究,将会成为不合时宜、无足轻重之物,相反,正如不止一位学者所论,学术贡献无论大小、新旧,一例值得尊重。本书既强调了后者的重要性,也部分揭示了文献学研究的无穷潜力和广阔空间。
书名中的“从文献学到‘数字人文”,也可能会给读者造成這样的印象,即必须经由文献学研究,方可进入“数字人文”之途,或是从事“数字人文”研究,得预先完成文献学的训练,或是迈向“数字人文”的唯一法门乃是文献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但也许应该再次说明的是,这首先代表了个人的研究经历、旨趣的转移,不同的学者完全可以通过自己所在的研究领域,从不同的研究实践出发,走向“数字人文”,并将其与自己的具体研究结合起来,开拓新的研究格局。事实上,除了文学、文献学之外,历史学、地理学、艺术学、哲学等领域的研究者,也都在以不同的、切己的方式走向“数字人文”研究。其次,即便“文献学转向”之后的现代文学研究将再次发生转向,转入“数字人文”,成就“数字人文”取向的现代文学研究,但这并不意味着“数字人文”从某一时刻起将成为一种宰制性论述,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做。因在笔者看来,任一学术研究领域,都需要“众声喧哗”,需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研究者需要根据自己的、具体的研究问题和对象,来确立与之贴合的研究视野、理论、方法、路径等,而非“归于一尊”,或是因其为“热点”“时尚”“潮流”就争相趋附,成为“一袭华美的袍”上镶嵌着的一道道闪亮的金边。
本书可能还像是一本不自量力、提倡“数字人文”研究(或是文献学研究)的著作,但笔者并无这样的勃勃雄心。相反,我们应该承认,任一学术研究,都与学者的个性、禀赋、学术训练、研究习惯、职业发展际遇等因素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人文学术领域更是如此。对于一个文学学者而言,是选择文学理论、批评实践(许多时候往往是反事实、反历史、非历史的研究),还是文学史、文献学研究、“数字人文”(建基于历史主义、实证主义观念之上),抑或是行有余力,在每一方面都展开探索,其实都无可厚非,亦可有所贡献于学界。另一方面,也许更重要的是,正如一个好的、活着的传统,无须我们日日“捍卫”“维护”,而恰能“花果飘零,灵根自植”,一个充满生机的研究取向、领域,同样也无须我们费心“提倡”“鼓吹”,有心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最后,无论是作为普通公民,还是学者、专业人士,我们固然都需要面对“数字时代”这一不断发展、变化的现实,需要以开放、积极的心态面对“数字人文”带给我们的新的挑战和机遇,但面对绝对不意味着屈沉、臣服、缴械投降,或是无原则的认同。无论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放弃个人的独立思考,审美经验的独特性,乃至想象、幻想、抒情、做白日梦的权利。虽然这是文学尤其是现代文学给予我的最重要的启示,但我想,无论是文学,还是其他的人文学术,它的指归,应该是帮助我们理解往昔,立足当下,面向未来,理解“人之为人”的真谛,“让人成为人”,而非神、鬼、兽或机器人,抑或沉浸于虚拟世界无法自拔的“数字人”。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想提请本书的每一位读者,尽可能多读纸书,多读经典,居常多拿起纸和笔来,为纸书的阅读、流布、庋藏、出版与绵延数千年的书写文化,留下一点个人的印记,一些属于自己的折痕、划痕、批注、记录,抑或偶然之间的污损、撕毁及难以登上大雅之堂的身体记忆,一些独特的、真实的、物理性的存在,一些难以被“数字人文”“数字学术”“数字文化”(以及隐藏其中的数据、算法的力量)统整、化约、归类、归零、计算、测量、预判、“精准投喂”(以“个性化推荐”的名义)的状态和空间。让我们一起想象一个永远无法被“数字时代”彻底击败的未来。
(王贺:《从文献学到“数字人文”:现代文学研究的典范转移》,上海文艺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