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IAN COX ：《继承之战》 既是幸运，也是诅咒

TONGTONG

6月的上海影城，是上海國际电影节的主战场。簇新的电影院里，坐满了充满期待的观众。

随着屏幕上《囚犯之女》的放映终了，坐在我旁边的女孩把擦眼泪的纸巾团成一团捏在手心，停止了抽泣。而她并不是现场唯一一个被这部电影打动的人，当电影来到扣人心弦的高潮部分时，黑暗的影厅里可以听见各个方向传来的抽泣声。

当主持人引导电影的主创上台时，我旁边的女孩发出了小声的惊呼：“Max！”这是Brian Cox在《囚犯之女》里的角色的名字。他在电影里饰演的，是一个前科累累的罪犯，也是一个长期失职的父亲，但当他试图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做出补偿时，却展露出了无比珍贵的温情。电影的结构并不复杂，但演员却用诚挚的演技为这个故事的骨架填补上了血肉。

当Brian Cox站在台中央的时候，顶光让他脸部轮廓的阴影变得更加威严，神态几乎让人联想起成熟的雄狮。但当他一开口，却是出乎意料的幽默，他完全知道自己抛出的笑话会获得观众什么样的反应。

台上这个游刃有余的人身上似乎有Max的亲和，也有《继承之战》里Logan Roy的领袖魅力。但剥离了角色后的Brian Cox，究竟是什么样的？

演戏，是他逃离现实的绳索

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是通过《继承之战》里的顶级富豪LoganRoy这个角色认识Brian Cox的，但他本人的出身却和财富没有半点关系。

Brian Cox的童年，在邓迪市一间简朴的公寓里度过。他的三个姐姐住在一间卧室里，他的父母住另一间，他和哥哥只能睡在厨房里。但在他的回忆里，物质的匮乏却并没有那么难以忍受。每到新年的时候，他们都会邀请亲朋好友到公共花园里一起聚会。花园并不大，但却被打理得非常漂亮，Brian Cox对此很自豪。

在Brian Cox8岁的时候，父亲因为胰腺癌去世，从确诊到离世，其间只隔了三个星期。他的母亲也因此数度精神崩溃。葬礼那天，因为年纪太小，家里人没有让Brian Cox参加葬礼，只是在他面前放了台电视，分散他的注意力。在那个当下，年幼的他对近在咫尺的悲剧浑然不觉，但却从此对电视产生了巨大的兴趣。很多年以后，他才弄明白这种兴趣是如何产生的，屏幕上虚构的悲欢离合在当年充当了他逃离现实的绳索。

在一位老师的引荐下，Brian Cox在14岁那年开始接触到戏剧，他接受的是最为古典的莎翁戏剧表演训练。

当被问及自己精湛演技的诀窍时，他非常自然地开始背诵起《哈姆雷特》里的句子，好像这些复杂的长句就置放在他大脑中最方便拿取的位置：“一切动作都要温文，因为就是在洪水暴风一样的感情激发之中，你也必须取得一种节制，免得流于过火。不要过分演绎，《哈姆雷特》里的这句话，就是给演员们最好的建议。”

当他背诵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稳真挚，恰好是台词里形容的那种表演。

凭借着细腻入微的演技，他很快在英国的戏剧界闯出了一番事业，尤其是他扮演的李尔王，被戏剧评论界形容为“开天辟地的表演”。但步入中年之后，他却发现英国戏剧界能提供的所有机会，他几乎都已经尝试遍了，似乎这里再也没有一个角色能激起他的兴趣了。

50岁那年，他决定专心做个配角

邓迪市，有21家电影院。Brian Cox之所以记得这个精确的数字，是因为他从小就一个人在这21家电影院里来回穿梭，看了无数的电影。

但因为苏格兰的电影工业相对欠发达，所以即便在成为了专业的戏剧演员之后，他仍然觉得演电影对自己是一件有些遥远的事情。但这个念头，他一直没有忘记。终于在50岁那年，Brian Cox决定付诸实践：他抛下了自己在英国戏剧界备受尊重的地位，搬去洛杉矶，转型拍电影。而且他给自己定了一个奇怪的规矩：只演配角。

Brian Cox从转战影坛的第一天起就非常明确地想明白了一件事情：自己并不想成为一个背负票房压力的大明星。钱或名对于BrianCox来说从来都不是一种驱动力，他甚至觉得，追求社会地位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陷阱。他最想要获得的东西，其实是通过电影练习演技的机会。

他和同为演员的好友Sir Nigel Barnard Hawthorne曾经探讨过这件事情。Sir Nigel Barnard Hawthorne对剧本和角色非常挑剔，出演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会让他感到无比痛苦。而Brian Cox却对所有边边角角的角色来者不拒，只要他觉得有挑战性，就会接手。“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价值。”就像奥林匹克选手，需要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精进水平一样，Brian Cox也把那些小角色视作是一种必要的日常练习。“我意识到，只要我活得够久，人们就会意识到我的价值。他们会看到这些年我做到的事。”

Brian Cox至今参演过的电影，已经超过210部了。而比这个数字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即便演员表上清楚地写着他的名字，你仍然很难在电影里一眼认出Brian Cox来。几乎每一部电影里他出演的角色都没有丝毫相似，外型、口音、肢体语言都会随着角色彻底地改变。谁能想到《超级巡警》里的活宝警察，和《勇敢的心》里的独眼叔叔是同一个人呢？

Brian Cox对这种职业配角的生活很满意，他既可以演自己想演的戏，也可以怡然自得地隐匿在人群里。但这种状况却被一部电视剧打破了。

改变命运的《继承之战》

这次的上海之行，是Brian Cox第二次来中国。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酒店楼下时常会有《继承之战》狂热的粉丝等候着他。不为别的，只是希望他能像电视剧里的Logan一样说出那句经典的暴躁台词：“滚开！”

在77岁这年，Brian Cox彻底失去了匿名的权利，即便是在距离美国千山万水的地方。“《继承之战》既是幸运，也是诅咒。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谁了。我现在有造型师了，我收到的衣服比我妻子的还多。有一次我收到了一件非常漂亮的山羊皮夹克，就是干洗费要100美金，我，一个苏格兰人有点接受不了。”他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最近几年开播的电视剧里，很少能找出影响力能够与《继承之战》媲美的作品。许多媒体都把《继承之战》形容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莎士比亚剧作”，而看过这部电视剧的人都会告诉你，这并不是一种夸张的形容。

编剧Jesse Armstrong充满技巧的剧本捕捉到了人性里幽微的部分，整部剧中没有全然光明的角色，但这种复杂性却正是这部剧引人入胜的地方，尤其是Brian Cox出演的媒体巨鳄Logan Roy。

按照编剧Jesse Armstrong初始的设定，Logan本应该在剧集刚开始的几集内就猝然离世，整部剧集也将围绕着三个子女的遗产争夺战而展开。但随着剧情的推进，编剧自己也被这个冷酷又充满领袖气质的角色所吸引，Logan的戏份一加再加，直至他成为全剧的灵魂人物。

“我觉得Logan Roy是一个被误解的角色。有很多人都没有理解他。大家觉得他是个讨人厌的混蛋，但我很尊重他。”Brian Cox对这个让自己名声大噪的角色有着自己的解读。“我唯一要抱怨的是我觉得Logan Roy去世的情节可能应该晚两集再发生，但我尊重作者的克制。”

“克制”，在按照市场反应决定作品长度的美剧市场里，是一种罕见的美德。按照《继承之战》的受欢迎程度，剧方大可以将这个故事无限地延长下去，之所以在第四季就结束，就是为了保证故事有一个精彩且合乎逻辑的收尾。“《权力的游戏》就是没有及时停止，一直拍到纯洁的女孩变成了邪恶的反派。这种情节根本没法让人信服，这等于你创造出了一个美妙的东西然后又背弃了它。”这也就是为什么Brian Cox在听到编剧为Logan Roy设定的命运之后，选择无条件地接受，他相信编剧的判断。

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Brian Cox都刻意回避去看这部剧的最后两集，但最终他还是在妻子的软磨硬泡下才终于看完了这部剧的结尾。他这时才意识到编剧的用意——当Logan离开之后，Logan仍然无处不在。

他的孩子们魂不守舍，退行至痛哭流涕的儿童状态；公司的高管人心惶惶，试图在短时间内重新找到恰当的站位……当镜头聚焦到他死后留下来的巨大虚空时，反而更加能凸显他活着时拥有的滔天权势。

《继承之战》是一部以台词著称的电视剧，但Brian Cox最喜欢的一句台词并不是复杂精巧的长句，而是他和三个孩子的谈判破裂之后，说出的那句“我爱你们，但你们太玩世不恭。”（I love you， butyou are not serious people.）

这句话，恰好是Brian Cox不讨厌这个角色的原因。在接到LoganRoy这个角色之后，他问编剧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爱他的孩子们吗？编剧的回答非常斩钉截铁：他很爱他们。

这一点，成了Brian Cox演绎这个角色的心理起点。在那些打压、忽视和尖酸刻薄的言语之下，Logan Roy也在用他自己不健全的方式爱着他的孩子们。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并未像他想象的那样成长为合格的成年人时，他也深知这是他一手造就的。拥有巨额财富的富豪也有无法逃离的悲剧，《继承之战》讲述的故事里，财富是眼前的帷幔，但内核仍然是命运。

让角色穿过身体

在谈及演技的时候，Brian Cox反复提起一句话：“一个好的演员，应该要让角色穿过身体。”他不相信方法派理论那种沉溺在角色中的做法。“一个演员从想象中获得的感受，应该是和他从现实里获得的感受同样丰沛的。如果我演Logan Roy的时候，在现实生活里也24小时做Logan Roy，那我早就疯了。演戏演成体验那一套，我可不买账。”

如果说在采访开始的时候，对他的印象仍然混合了角色的成分，那么采访进行至中段，Brian Cox自己的个性就已经把角色的残影全部清除干净了。他热爱历史，物欲稀薄，可以用精确的词汇阐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理论，但有的时候苏格兰人那种天然粗粝的幽默感也会冒出头来。

一个可以让千百个角色穿过身体，却并不被其改变的人，一定拥有极其稳定的内核。

“进入7字打头的年纪之后，我更多地开始思考：什么才是我的根源？什么才是我要做的事？”Brian Cox说到这里时，露出了少有的严肃神情。许多演员在出演了一个爆红的角色之后，都会陷入一种虚无状态，似乎接下来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复制此前的辉煌。但BrianCox却已经马不停蹄地投身到了一系列的新项目之中。

接下来他会再次回归戏剧舞台，出演一部关于巴赫的戏剧。年底，他会去伦敦连续四个月出演尤金·奥尼尔最后、也是最好的戏剧作品：《长夜漫漫路迢迢》。明年夏天，他即将第一次当导演。電影的拍摄地点，就定在苏格兰。他兴奋地从手机相册里翻找出几张勘景时拍下的风景照，夏天的苏格兰有种独特的鲜冷色调，漂亮得几乎有种不真实感。剧本讲述的是一个关于家族酒厂的故事。Brian Cox将出演继承酒厂的长兄，他在决定退休之际，写了一封信给远在异国他乡的弟弟，希望当年因为和父亲的争执而负气出走的他可以再次回到家乡……寻根溯源的主题，恰好符合Brian Cox如今的心境。

这样繁忙的工作行程，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演员来说，非常罕见。Brian Cox身上这种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很容易让人忘记他的年龄。在接受采访的当天，他早上7点起床，去酒店的健身房健完身，才开启了一整天满满当当的电影宣传活动。

绝大多数的人都和时间维持着一种紧张的对抗关系，但BrianCox是一个例外。既然他可以从50岁开始演电影，自然也可以从77岁开始成为一个新手导演。

每个年龄，都是迎向未知最好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