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江璃花子

张斌

一个初次拼写需要小心选择字词的名字——池江璃花子，让知晓她的人牵挂很久了。2018年8月，雅加达，刚刚度过18岁生日一个月的池江璃花子在这个经典的亚运城市中一步迈上巅峰。不到16岁开始在成人大赛中夺牌，池江璃花子按部就班地迎来了第三个强竞技年份，正青春，亚运会泳池里她自由自在，一人参赛八项，六金两银，甚至主宰着中日游泳对抗走向令人窒息的毫厘之间胜负终章。六十七年亚运历史上，就此迎来第一位一届赢下六块游泳金牌的女选手，赛会最佳运动员的殊荣自然也实至名归。

自1962年之后，雅加达第二次迎来亚运会，已经没有了当年那么焦灼的政治纷扰，亚洲人自己的盛会稳健地在两届奥运会之间释放着竞赛能量。从亚运出发，2020年奥运之年依稀可见。池江璃花子如此绽放，东京奥运无疑会被预期是她人生高光，青春真好，见过她领奖台上笑颜的人们，无不如此感慨。

高水平游泳运动员的生活按部就班，2019年开年时节正是蓄力全年的关键所在。年初领得日本年度最佳游泳运动员荣耀的池江璃花子来到澳大利亚开启全新一年，但是莫名的身体不适，让她不得以回国就医。诊断结果难以置信——急性淋巴性白血病，18岁少女不得不为青春生命奋力一战，从巅峰到生死一线，所有人猝不及防。

池江璃花子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患病消息，那短短的文字只是标注了漫长的十个月治疗的开启，让所有关切她的人一时心悬。但未曾经历过苦痛治疗的人们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困苦，那些在泳池里结识池江璃花子的同行同道们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领奖台上展开双掌，让世界看到手心里写下的祝福和激励。池江璃花子一定是看到了，独自面对的生死挣扎瞬间不再孤冷，但随着治疗的展开，身心苦痛不堪，已无心无力去看电视和接听手机，生命在不确定性中摇曳。

这一年，很多人忘记了池江璃花子的存在，各自奔忙，他人的幸运起伏不过是一时之间的慨叹而已。慢慢地病魔暂退，在等待着化疗夺去的一头秀发缓缓重生时，池江璃花子才有机会重新回到众人视野之中，治疗的苦痛渗入每时每刻，转头回看会发现，徘徊生死之间的时刻最难熬，一死了之的念头无比真切，看不到希望，根本没有勇气承受那些痛苦，比原本治疗开始前想象的苦十倍乃至千倍。

时间不停歇，2020奥运之年大门开启。在雅加达亚运巅峰时刻，1米71的池江璃花子体重57公斤，标致的金牌体质。而轻轻叩开奥运年大门那年体重不过只有九十几斤，身心迫近最低点，但池江璃花子平静地回到了泳池里，那是最熟悉甚至是最稳妥的生命方式之一。恢复训练后一个月，东京奥运延期，这一年的延宕反倒让池江璃花子有机会再造强大身心，再造奥运希望。这一年8月，日本人执拗地在原本奥运举行的夏日时间窗口期里举办了东京都特别游泳大赛，池江璃花子正式在本土复出参赛。足足十九个月后，拥有着11项游泳全国纪录的金牌少女竭尽全力以大家熟悉的形象出现在赛场上。50米自由泳，最短的征程，漫长的重生，小组第一，26秒32，原本平淡无奇的成绩，距离池江璃花子自己保持的全国纪录尚有两秒之差，但赛场上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刻打动，献上的掌声虽不似雷鸣，但足以让在池中已经热泪盈眶的主人公坚信，“这真的是第二次游泳人生的开始，我应该是做到了不错的重新出发”。赛后采访，摘下泳帽的池江璃花子戴上了假发，她的秀发比自由泳成绩回来得还是要慢一点。

动人的故事总该有恰切的讲述者，是枝裕和在这一刻出场了，他应邀为这一重生拍摄一部短片。这部名为《中间泳道》的短片静静地传播着，观者耐心地听着片中讲述，默默记下那个有着游泳选手和白血病患者主人公的名字。电影工业水准至高，影像不再是问题，但讲故事以及洞悉人心的能力依旧稀缺，是枝裕和有着冠军级别的表现。中间泳道——这一意向的捕捉一定是倾听到了池江璃花子的内心，以往作为胜者，中间那条泳道是胜利通途，甚至会有些许巅峰之上的寂寥，而从病中重启，即便是在最强者泳道上，也是落后者的孤寂与冰冷。

残酷的现实需要一道光，是枝裕和的电影常常会让那道光铺陈下来，舒缓的节奏中积蓄着力量。让命运的主人公敞开心扉绝非易事，《中间泳道》中的池江璃花子做到了，对于重生过程的描述最是触动人心。病后第一次训练，置身池中，居然有初学者的不平衡感，真的一切都要重头再来，过往努力仿佛已被清零。没有人可以确保重生之后的所谓成功，再经历超负荷训练中的种种苦痛，也不像过往那样笃信自己的强大，落后于所有同伴，绝望无处不在，曾经强大的自己也许永远不会再赢了。

如果不是信任和足够舒展的表达空间，以上带着痛感的感受很可能会被池江璃花子深埋心中，但照进绝望中的那道光一直都在，让她最终笃信可怕并非是曾经打倒她的病魔，而是那个曾经巅峰之上的自己，不要惧怕未知和改变，勇气慢慢蓄积，坚持就是平稳地度过眼前的每一天，即便再也回不到过往了，那又如何呢？还是应该选择坚信自己。20岁女生未上巅峰，未逢生死，断然不会有如此感悟。获得重生，池江璃花子希望自己能成为所有人心中那个小小的希望，只要尝试一次完全不同的思考与行动就能让命运改变。

池江璃花子用投身东京奥运赛场和福冈世锦赛的行动向所有人展现了做真实自己的强大魅力。在东京，在福冈，只要她出场，便全场欢腾，她用一出场便高举双臂来回应这心灵的碰撞，而这段走向出发位置的短短路程是那么如此醉心，而就在并不遥远的严酷治疗时，她还根本无法忍受周遭任何一点点噪音，从绝望谷底到如常竞技，这之间万水千山，人生的又一次起步。

在2023福岡世界游泳锦标赛上，张雨霏一如在东京拥抱了池江璃花子，并特意在手掌心写下了贴心的祝福——做最好的自己。虽然池边相逢总是匆匆，交流不过是几句客套，但是有份邀约很真实——让我们9月杭州相聚吧。五年了，可以适时感慨一下命运，那个让人牵挂的池江璃花子总算回来了，在福冈一个第八名算是至今最郑重的一次重生宣告，她应该还可以赢，那就在她曾经光耀亚洲的赛场上再跃上一次领奖台吧，那将是一则珍贵的亚运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