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伽门农的漫游
2023-09-20韩博
韩博
“他的头颅和两只眼睛有似掷雷的宙斯,腰身有似阿瑞斯,胸膛有似波塞冬。有如畜群中的一头雄牛远远超越一切牲畜,在集聚的母牛中超群出众,宙斯就这样在那天使阿特柔斯的儿子超群出众,成为英雄中的杰出英雄。”
公元前九世纪四处流浪的文艺工作者盲诗人荷马不吝赞美的唾沫,藉由《伊利亚特》第二卷,径为“阿开奥斯人中最高的君主”“人民的国王”阿伽门农大肆贴金,称其“有百艘船,大多数最英勇的人跟随他,他全身披上发亮的铜甲,无限光荣,在全体战士当中最是超凡出众,他无比高贵,率领着数目众多的士兵”……如此一位伊利昂城堡的毁灭者,英雄一世,他的人生终局,却与阳谷县卖炊饼的武大郎无异。《奥德赛》第十一卷云:返乡途中的奥德修斯在冥府遇见了曾经并肩作战的阿伽门农,后者“虽然从特洛伊人手下逃脱了可悲的死亡,归返后却死于一个邪恶女人的意愿”,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诉老朋友:奸夫埃吉斯托斯“同我那可恶的妻子一起把我杀死,请我去家中赴宴,有如杀牛于棚厩”。
倘将“人类世”的历史粗略分作四组文明——第一组成长于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及印度等地河流沿岸;第二组汇融于地中海沿岸;第三组繁盛于大西洋沿岸;第四组崛起于太平洋沿岸——阿伽门农,这位阿开奥斯人、达那奥斯人、阿尔戈斯人、阿凯亚人乃至达那亚人的不二统帅,毫无疑问,当属地中海文明早期血性文化的出色代表。就连其对手普里阿摩斯亦称:“这样英武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涅斯托尔那一句,“宙斯把权杖和习惯法赐给你”,则道明了希腊人“大军的统帅”所拥有的合法性之神圣来源。不过,到了公元前五世纪,雅典黄金时代的悲剧作家们,却对这位好汉身后的八卦更感兴趣。他们更关心特洛伊战争之后的归乡故事,聚焦于宫闱秘闻,尤其是阴谋、复仇与命运之类是莎士比亚毕生钟爱的主题,视其为酒神剧场的富矿。其中的代表,自是埃斯库罗斯的“阿伽门农”三部曲,以及索福克勒斯与欧里庇得斯的同一题材作品。这些作品流传甚广,深度参与希腊罗马文明之塑造,我在罗马与庞贝,皆见到极其精美的马赛克或壁画艺术重现上述古希腊戏剧场景。
斯巴达潘金莲克吕泰涅斯特拉之所以一心杀夫,除去害怕奸情败露,亦是拜一口咽不下的恶气所赐:老公为了参与抢夺兄弟媳妇的战争,居然杀戮自己的长女伊菲革涅亚,祭献阿波罗的妹妹,“光明女神”阿尔忒弥斯。尽管欧里庇得斯的两部悲剧——《在奥利斯的伊菲革涅亚》和《伊菲革涅亚在淘洛人里》——皆声称阿伽门农的这位宝贝女儿在无风的奥利斯并未真死,而是被女神的障眼法救走,一如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卷十二所曰,“女神一见,动了恻隐之心,就在众人眼前撒下一阵雾”,“用一头鹿代替了那位公主”。我在那不勒斯考古博物馆,见到一幅来自被火山灰吞没的庞贝古城重见天日的壁画,描绘的正是如是场面:画面下方,绝望的伊菲革涅亚正要被杀掉献祭,卡尔卡斯持刀而立,准备干脏活,身着连帽长袍的阿伽门农则不忍观看,以手遮脸,扭过头去;画面上方,却是迈锡尼公主骑鹿而去的景象,持弓的阿尔忒弥斯满意地望着她。这真是应了《在奥利斯的伊菲革涅亚》中的老仆那句話:“阿伽门农,阿特柔斯不是生你来专过好日子的。你须得享快乐也得受忧患,因为你是生而为凡人呀。即使你不愿意也罢,这样总是神们的旨意。”
阿伽门农死后,其子俄瑞斯忒斯为父报仇,奸夫淫妇。他在埃斯库罗斯的《报仇神》里向雅典娜递上诉状:“我父亲——你问得好——是阿伽门农,水师的统率,你曾经同他一起毁灭了伊利昂的特洛伊,使它不成其为城市。他回家的时候,死得不光荣,被我的黑心肝的母亲杀害了,她用诡诈的网把他罩住,那件东西依然能证明那是浴室里的屠杀。”而在“悲剧之父”的《阿伽门农》第五场,吕泰涅斯特拉如实交待:“我刺了他两剑:他哼了两声,手脚就软了。我趁他倒下的时候,又补第三剑……”《奠酒人》则进一步补充细节:阿伽门农的手脚被特意劈砍下来,塞进胳肢窝里,奸夫淫妇以为,如此这般,可令死者无从报复。卡珊德拉却“相信未来”:“有人会来为我们报仇,他会成为杀母的儿子,为父报仇的人。这个远离祖国的流亡者会回来为他的亲人们结束这灾难,他父亲仰卧着的尸首会使他回来。”
我在罗马的蒙特马尔蒂尼中心博物馆,见到一幅罗马本地的马赛克,描绘俄瑞斯忒斯与厄勒克特拉兄妹相见的场面——埃斯库罗斯的《奠酒人》与索福克勒斯的《厄勒克特拉》皆曾将其刻画,这一场面将推动复仇行为的付诸实现。而在庞贝,我也遇上了同一题材的壁画作品。由此可见,阿伽门农的家族故事,何等深入罗马时代亚平宁半岛之人心。
当亚里士多德的学生亚历山大一世在公元前三三四年渡过薛西斯曾经下令笞打的赫勒海峡,登上亚洲大陆,他正是依循阿伽门农的足迹,向东,试图完成始于特洛伊的欧亚之间的长期战斗。其所建立的帝国,第一次统一了地中海东部和西亚地区,地跨欧亚非三洲,几乎囊括当时人类所有主要文明——波斯文明、埃及文明、犹太文明,甚至印度文明,唯独中华文明在外。不过,阿伽门农的后人很快便为中华文明带来了礼物——除去商业贸易,源于地中海的文学、哲学和艺术亦得以随着士兵、官吏和商人的脚步深入亚洲,一种混合着希腊和东方因素的新型文明悄然诞生,那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文化大碰撞且大汇合的时代。公元前二世纪,张骞首度出使西域,《史记·大宛列传》载其“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皆为希腊化世界东部地区。当他第二次西使至乌孙,即遣副使前往安息——“大国五六”之中“最为大国”,也就是伊朗地区古典时期的帕提亚帝国。安息成为希腊化文化传入汉地之桥梁:输入物产、传播风俗、流布神话、影响语言……当我们说起“葡萄”这一汉译词汇,它与希腊语中“一串葡萄”(Botrus)的发音并无太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