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第9期书屋絮语

洵是

湖南晚熟，清雍正时始成为十八行省之一，至晚清方有英才辈出之象。近人对湖南人在中国近代史上非凡影响力的叙述也多零落孤立，如錢基博先生《近百年湖南学风》一气胪列十七位清季湖湘学人，却缺乏内在连贯性。他力图用“风气自创”“宏识孤怀”“独立自由之思想”“坚强不磨之志节”概括何为湖南人之神秘“精神”，终究不得要领。至于四点“精神”成因诉诸“北阻大江，南薄五岭，西接黔蜀，群苗所萃，盖四塞之国。其地水少而山多，重山迭岭，滩河峻激，而舟车不易为交通。顽石赭土，地质刚坚，而民性多流于倔强”似乎更显牵强，江西、福建等多省亦多山的地理环境，民性为何与湖南大异？地理决定论尚不足为训，更有甚者认为“湖南精神”源于“吃辣”便可一笑而过。

张朋园在《湖南现代化的早期进展》中论及湖南人性格形成因素时同样绕不开“山川气候因素”，好在他还综合了“血缘因素”“文化因素”和“个人经验因素”，算是有点进步。

再晚近一些，裴士锋著成《湖南人与现代中国》，终于绕开中国学者某些方面的前见，然而不自觉地又钻进了一个深洞，以致半本书在探讨湖南人为何推崇王夫之。

直至罗宏《湖南人底精神》让我得到了相对满意的答案。此书从乡土文化背景和思想资源综合考察了湖南人的精神底蕴，弄懂了湖南人的历史，自然就弄懂了湖南人的精神。用龚曙光先生的话来讲，罗宏在历史贯穿上是高手。他将湖南地域上发生的楚文化与中原理学文化交融大事件，用周敦颐、胡安国、胡宏、张栻、王夫之历史地串联起来，场景聚焦于岳麓书院，再以书院为枢纽，链接起嘉道、咸同时期的湘军群体，以及近代湘人维新、革命英才群体，可谓理路清晰、一脉相承，读来每有一气呵成、醍醐灌顶之感。作为岳麓山长罗典七世孙，罗宏家学滋养、自然天成，从家族血缘和文化传承谱系解读湖南人及其精神，不失为一个意涵丰厚的角度。

所谓“经世致用”“内圣外王”，以及罗宏先生所论“政治痴迷、道德痴迷、救世痴迷、斗争痴迷”的确均属湖南人特有之精神。通读下来，湖南人“底”精神一言以蔽之，曰“忠烈”。无论打底的屈原夫子、胡氏父子、张栻、王夫之，抑或集大成的曾、左之辈，满眼皆是“为国尽忠”“谋国之忠”“忠烈满门”。正如罗宏先生篇尾所言：“心忧天下，勇于担当，具有强烈殉献感的道德情怀在湖湘文化中是最根深蒂固的内核……屈原人格成为一代又一代湖湘优秀儿女的最高人生理想。”故此有人戏言“湖南人中是不会出叛徒的”。连嘉庆皇帝也在弹劾罗典的大臣面前驳斥道：“罗典文艺优长，非尔所能及，手舞足蹈，正是其读书有得，宁可议耶！”想必正是出于对湖南人忠肝义胆之心怀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