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前（组诗）

袁馨怡

山羊

天变得阴暗

一场悲伤的大雨降落之前

我想到你，

山羊

世界小到只剩悬崖的石头

你是唯一留下来的

出生时就有一张暮年的脸

胡须纠缠着身体的秘密，皱成一团

你用漆黑的眼

注视人世灰色的图景

将不懂的寂寞掩藏

“一生是短暂的”，你说

就像偶然见过的

人群围在艳红或凄凉白光中饮酒

然后，很快恢复寂静

人们的命运在轰轰烈烈后

骤然远逝；你站在高处的

某个角落，承接风中的叹息

山羊

仅有一次，我们遥遥相望

而后年岁推移

在无数次的回忆的目光后认出你

你注定是从祖辈中出逃的那一个

你没有变老，你苍老了几个世代

天色将晚的时刻

就像每逢酝酿雨水的潮湿阴天

回想童年驻足过的河流、瀑布

打湿的鞋子，和天色将晚的遗憾

隔壁音乐家傍晚吹奏低音管乐器

和正月长长的送葬列队

突然记起我们在操场上走过的那些

白天和黑夜的交界

——那些暧昧的狼狗时间里的

天空和大地，细枝和末节

以及类似爱恋般不可名状的渴望

言语总热衷于虚构以后

却在以后到来时无言、满目悲叹

你错过了什么，就不断回想

去年春天我们在大风的天气谈论诗

这是春天、阴天

无尽的渴望安静下来

有人躲起来吹奏葫芦丝，有人啃苹果

这时，无论坐在哪一个阳台

都同样寂寞

去年的这一日，留下了什么

在几个铅笔字提醒下，记起

“倒春寒比母亲告知的晚了一日，

当卸下防备之时，气温骤降。”

我们在充斥细小粉尘和潮气的

旧办公室谈论诗，犹如上个世纪的聚集

狂风击打着窗子

我找过，但没找到

你告诉我的那扇窄门

夜晚的路没有方向，无边无际

我的确见过那些

种植茶树的屋顶

暮色里沉睡的紫牵牛花

一片惨淡的寓居在白天的月亮

所有依照宿命沉入湖底的芦苇枯枝

没必要做什么从中寻出什么本质

当我独自面对它们

悲伤得想不起一个词语

给L

过去的爱恋啊

死去的杏和苦檀

曾在等待里凝望过的樟树的

叶子，忍受无望目光的孤寂

一块石头上另一块石头的姓名消失

你没爱过我

甚至没有仔细读过

那些信

在你的漠视里

我是被抛弃的夜之前的月亮

是白色里没有痕迹的灼伤

夜宿清江

清江边的夜间

有人在跳舞

桥边有路灯和三轮车

像电影

那时候我读茨威格

每天在楼下遇见一个小青年

他叫我姐姐 他蹲在路边抽烟

我穿着玫红色的长裙子走过去

我很年轻

但我的心比现在还老

清江边的房子没有窗户

顶楼平台上天很低

一个人在晾晒的白床单间晒太阳

看云，把自己打开

这里和我生活的地方不一样

真正地能够呼吸

房子里白天像晚上像最深的晚上

催人睡眠

晚上喝啤酒

远离暑气的山地 夏夜已经很冷了

那时候我真不容易醉

但是爱情失败时我哭了

那时候我真丑；最珍贵的年纪

那时候写的日记不见了

不见了就算了

旅途中的火车

你要忘记那些渴望诗的

时刻

数月前曾见过的塑料挂衣架

被风吹的

下午

忘记苹果

就像忘记几年前

列车上男人口中的

德国啤酒和王阳明

你的疲倦被眼镜下的嘴唇打扰

时时发生

在为逃离而周折的旅途

注定遇到这些，庸常生活之外

还有另外一些庸常

将痛苦掘出来，攥在手掌心

每一次闭眼都很轻，

为了再死一次，

姓名里长出一个新人

在传来诵经声的高地

带我去

白色的高原

空气实在寒冷

渴望在一夜大雪中死去

燃烧多于融化

留下的骨头也是洁白的

雪的颜色

抵过任何眼泪和叹息

就把我埋进坚硬积雪

这里每一天都有生命消失

悄无声息

启程前

火车站人潮攒动 来来往往

无数记忆中，一个特殊的场域

但我就要走了

我将独自去北方

经历漫长辗转的旅程

去见一个熟悉的人

一个面目可怜的人在站内抽烟

玻璃旁边的轮椅上坐着一个男人

脚穿两只不一样的鞋

他不往外看

火车要来

在半个钟头之后

火车会开走

即将在中原某个小城辗转一次

蓝色的扫地阿姨

橙色的志愿者

其他灰蒙蒙的人开始骚动

不安地渴望启程

一滴水

那么安静

深夜是城市最珍贵的时分

雨声逐渐虚化成轻柔的音乐裹住我们

你的过去有那么多鲜艳的爱情

而我的过去只是一大片无边际的荒草

无数次的彻夜长谈 相互袒露

鲜艳的过去

在不真切地燃烧后变成一片孤寂的灰烬之地

我被荒草陷住，越来越深

每一个快要天亮还没有入睡的夜里

我躺着，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生命的存在

或许只是在无尽头的梦里

一切的过去都是极短的一刹那

它们变成一滴水，成为我唯一拥有的

关于生命还有太多的事情来不及想到

但此刻，亲爱的，正是那一滴水

从你的头发滴落到我的眼睛

你也知道吗？

它点燃了我们的肌肤相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