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世界的精神诘问

【摘要】《草本爱情》是陈力娇挖掘都市文明精神的一部小说，它从人性多元的角度，以传统的“欲望化书写”模式揭示都市文明之恶，同时将笔触伸向城市生活的另一层面，展现繁华俗世中为数不多的善良纯真。这部作品的思想价值，不仅表现在对当代“都市人”欲望膨胀的讽刺，更体现在作家追寻心灵净土的精神立场，为现代人的生存状态提供了积极启示。

【关键词】《草本爱情》；都市文化；思想价值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2-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2.003

文学的产生与发展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但人们无法否认的是，经济的发展与都市文明的壮大，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创作提供了新的发展资源，令都市文学这一新的题材应运而生。而城市化进程推动社会层次发展进步的同时，也引起了一部分文人的沉思。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面对都市文化浪潮的洗礼与冲击，焦虑、彷徨、排斥的心绪开始在解构都市文明的一类文学作品之中逐渐被展现出来。

作家陈力娇在她的《草本爱情》中构筑了一个庸俗且异化的城市舞台，就如同贾平凹、王安忆、李佩甫等诸多现当代作家一样，陈力娇同样用文学创作的形式去呈现都市文明的浮躁与残酷，对于社会乱象给予了种种批判。可在另一方面，作家又花费了大量笔墨，去描绘“都市人”生命状态的另一层内蕴，通过正反对照的模式，反映了现代城市文明之中依然存在着尚未被侵染的心灵净土。作家使用笔端的文字，对都市文明进行解剖的同时，有意通过文本中各色人物的行为冲突，引发读者们精神层面的思考。而在这样的文本架构之下，陈力娇想要通过文字表现怎样的思想价值，成为一个需要深入挖掘文本，才能得到答案的疑问。

一、繁华俗世——书写人性的罪恶

陈力娇在运用笔墨传递都市文明特质的过程中，颇下了一番功夫，在她的这部《草本爱情》中，作家将目光聚焦于城市上流社会人物生活与消费的场景，通过对都市文明中“物质奇观”的描绘，从而颠覆现实社会中一般读者的生活经验，以达成一种“震惊美学”的效果，在这一过程中，完成对都市文明在物质层面的构建。

作家对文本中背水一战舞厅的建筑风格进行描绘时，运用了优雅的笔法进行描摹，那富丽堂皇的大厅和雕龙画凤的隔板，在展现建筑物优雅且奢华的艺术风格的同时，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而在对秀水园开发的园林住宅进行描绘时，作者介绍到这里有着赛马场、教堂、赛车场、洗浴中心等各色设施，更是通过描写阳光商场内部的店铺与服务员，表现上流社会奢靡的生活之态。

除了大环境的描写，陈力娇还擅长从细节之处着墨，通过人物的穿着、饮食、生活细节等因素，映射物質社会的层层现实。财务科主任杜马所饮的茶水，是挪用公款购买的上好龙井；何芳身穿的羊绒大衣之下，是高档整洁的毛料西服；成功的企业家万里震撼，抬手间便给情妇送去巨款与别墅。似乎作家笔端的一切文字，都在为这座繁华城市的物质表面做出铺设。

虽然陈力娇很少用直接性的语言去对整个城市的宏观景象作出描绘，但却在故事中采用了一种不断转换的观察视角，有时作家以完全客观的上帝视角纵览全局，有时则切入作品中的“我”，也就是主人公万里雪飘的视角，去洞悉外部的世界，就这样在充满跌宕变化的视角转换中，将一个立体生动却又充斥着奢靡之欲的都市舞台呈现在读者面前。

陈力娇笔下的城市文明充斥着繁华与奢靡的色彩，而物质文明对于人性的异化与扭曲往往难以避免，城市文明的罪恶，在于它能够令“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 ①。作者一方面描绘城市光怪陆离的会所、热闹繁华的商场、豪华艳丽的别墅等诸多物质景观，一方面又通过生活细节的刻画，反映都市人物质生活的奢靡，归根结底，这是为其笔下诸多的都市人物提供表演舞台，从而揭示城市大环境中人物的心灵状态。

从陈力娇笔下的文字之中，我们不难发现都市文明对于人物生存状态的影响。故事中的米尤是一个极其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原本受到了父亲影响的她，经营着自己的一家茶楼，可奈何这温和儒雅的茶道文化，恰恰最难与这浮躁的都市物质文明相融，因此它必然难以在这片人造的“钢铁森林”之中寻找到生存的立足之点。米尤将这里改造成充满情色之欲的舞厅，反映的是个体对都市文明的屈服，是对于这城市化浪潮的一种顺应。

而从另一名角色程宇桐身上，我们目睹了一起因人欲膨胀而引起的悲剧。初次登场时，程宇桐是以千里冰封这个网名的身份出现的，通过他与万里雪飘的网上交流，读者们亦可见到一个幽默睿智的知识分子形象。奈何其妻子没能抵挡住物质世界的诱惑，携带这个家庭的全部积蓄弃他而去，情感与物质层面的双重背叛，让程宇桐在虚拟与现实世界的界限之中愈陷愈深，最终只能通过夺走他人的性命来宣泄内心的苦闷。

物欲横流的现实，足以扭曲人类的道德底线，它既可改变人的生存状态，也可引起惨痛的人间悲剧，程桐宇与米尤并非这芸芸众生中的个例。万里震撼与杜马成功混迹社会各界，却背着自己的妻子包养情妇；大学毕业的哨所家境殷实，却可以为了寻求刺激而出卖身体；作为原市委秘书长的何芳，却用恶劣的诡计绑住女儿的丈夫；看似为人爽直的尼泊尔，却能够心狠手辣地策划谋杀。物质文化膨胀的社会语境，造就了这么一批面目可憎的人物形象，他们有的是出于自觉而堕落，有的是源于无奈而背叛，但无论是何种原因，在坠入这追逐利益的无底深渊之后，他们都与这都市文明的丑恶融为一体，成为构筑这文明自身的一部分。

自进入新世纪以来，“欲望化书写”的模式可以说是都市文学最为泛用的一种叙事模式。莫言的《酒国》借助“酒”描摹官场的腐败生态，梁晓声的《学者之死》揭示了物欲横流社会中知识分子的精神迷惘，刘震云的《手机》以欲望与谎言作为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内核。这类描写城市文明的作品中，文本的主旨往往都是揭示“物质文明的罪孽”。正如贾平凹曾说：“物质主义的腐蚀，严重地影响着人的灵魂，这是与艺术精神格格不入的，我们得要做出文学的反抗，要发现人的弱点和罪行。” ②这样的呼声，体现了当代都市文学作家们自觉的文人担当，而《草本爱情》中对都市文明的反讽，既表现出陈力娇对这一口号的呼应，又体现出文本自身的思想价值。

二、触及灵魂——寻找心灵的净土

如若这部作品的主旨仅仅止步于对都市文明中卑陋人欲的抨击，《草本爱情》就难免因内核的缺失而沦为纯粹的讽刺文学；如若仅仅深陷在对欲望书写的泥沼之中，也不可避免地会造成人物形象的扁平与庸俗化。

在作品的后记中，作者写下了这样的一段内心独白：“在人生的苦厄之中，是小说为她指明了人生的方向，解开了那个心中的‘结，让她的灵魂得以上升到关怀人类的角度，从而展开对自我以及人类生存情感的探索。” ③陈力娇以其自身的感受告诉我们，文学的功用在于映射心灵，文学的本质是对人类精神状态的呈现。而在新世纪文学的发展历程之中，都市文学之所以占有重要的地位，是因为它反映了特定时期与场域之中，各色“都市人”的心灵面貌。

而“城市往往不由它所造就的人来表现，而是由那些穿行于城市之中，迷失在自我思绪的人那里被揭示。” ④陈力娇虽然构筑了一个充斥着物欲的城市大环境，但仅仅刻画一批道德堕落的“都市人”形象，其呈现的城市文化形态必然不够完整。因此作品进一步通过对另一批人物形象的塑造向读者展现城市文明的另一层精神面貌。

在这些角色之中，最值得一提的人物当属痴情善良的初念老人，虽然作家笔下所描绘的城市流露着卑俗、浮华、焦躁的内蕴，可就是在这样的场域之中，陈力娇却有意构筑了一道与城市文明格格不入的风景线，那便是初念老人的家。一座土屋，两片林子，一块瓜地，就是这个老人身体与心灵的家园，这片散发着泥土芬芳的田园，与浮躁喧闹的城市形成鲜明对比，成为过往司机的休憩之所。在快节奏的生活之中，人们愿意将此作为旅途的停泊之地，倾听老人的故事，分享书籍与礼物，以暂时从那俗世的喧嚣之中解脱。老人守护着这片瓜地，又何尝不是在守护这片心灵的净土。

从人物形象本身来看，初念老人的一生都在追忆着死去的爱人，年龄的差距没有让他望而却步，岁月的流逝亦磨不灭其心中的爱意，这份超越了世俗的观念，超越了时光更迭的爱情，虽然本质上缺少了可以立足的现实土壤，却也映照出老人纯洁的灵魂，他就如同文本中作者通过暗喻手法所描写的小路那样：“它忠于职守，毫无二意，如同耐久的丝线一般，缠着深挚与坚韧，也缠着隐匿与思念。” ⑤反观作品里的其他角色，程宇桐的妻子因金钱而背弃了家庭，小地为利用杜马而与其保持暧昧关系，万里震撼因垂涎肖长的美色而将她重金包养。在他们这里，爱情就真如同小说标题所描述的那样，好似脆而不坚的草本植物。因此，初念老人执着的爱与守候，与这些卑劣者口中，那份实为欲望遮羞布的“爱情”相比，可谓是云泥之别。

除了初念老人，常来听老人讲故事的万里飘飘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角色，有的读者将这位千金小姐归类为城市生活中的“零余者”，认为她是一个身患都市文明病的人物形象。诚然，万里飘飘就像是冷漠与忧郁的化身，她看上去总是郁郁寡欢，对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缺乏激情，可特殊的家庭环境与城市文明虽然造就了这名女孩的奇特性格，却没能带走她内心深处存留的本真与善良。

万里飘飘丝毫不介意初念老人农民的身份，经常慷慨大方地为他带来生活物资，甚至还请来装修人员，想要将老人的旧屋翻修一新。而在聆听老人故事的过程中，他们就如亲切的爷孙二人一般，惬意地聊着家常。在这片早已被她厌烦的繁华俗世之中，万里飘飘只愿意在老人的田园之中驻足停留，老人的故事就是她心灵栖息的港湾。

在当初念老人讲完自己与爱人的故事之后，万里飘飘因无法抑制内心的悲伤而失声痛哭，心灵纯真的她被老人的言语所打动，为故事中老人爱情的凄凉结局所落泪，这样一个能够切实体察他人心意，愿意悲他人之痛的女孩，我们难以否认在她那小小的灵魂之中，依旧存在着尚未被都市文明所侵染的净土。

最后还有万里雪飘与西蒙这对恋人，万里雪飘热爱生活，擅长言辞，是一个有着正统人文理想的姑娘。她看不惯都市生活中的肮脏丑恶，但只能无奈地在这俗世之中谋求生存。文本中陈力娇巧妙运用了“观看人体彩绘”的这段情节，通过刻画万里雪飘内心复杂迷茫的心境，展现了一位理想者的精神挣扎。舞台上的女子们运用肢体性的語言，尽显形体与色彩的美感，可在万里雪飘看来，她却觉得眼前的场景就如同长满罂粟花的土壤，鲜花固然带来了美的感受，让她心扉颤动，但种植鲜花的龌龊土壤却又令人不安。这其中喻示的便是万里雪飘那矛盾的生存状态，究竟是接受物质文化的侵染，还是保存灵魂深处的本真，她也在徘徊犹疑之中探寻着自我的答案。

好在万里雪飘终究遇到了她命中注定的爱人，这位名叫西蒙的男子正直善良，风度翩翩且充满睿智，在“假住持行骗”事件中，面对两位咄咄逼人的僧侣，万里雪飘已然乱了阵脚，可西蒙却能面不改色地与其谈判，在经过言语的试探之后，通过机智的部署让两名假和尚原形毕露，从而化险为夷。由此，我们足以窥见他的智慧与心性。西蒙的出现给万里雪飘的生命注入了新的意义，令她在追寻自我答案的过程中，得以坚守自我的本心。最终，这对在作品中令陈力娇极其欣赏的恋人，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城市文明造就了人与人之间的心灵隔膜，“而市民冷漠感作为社会公共信任的机制，会从私人的领域，尤其是人与人亲密关系的领域中脱颖而出。” ⑥在这座满是欺骗与谎言的城市中，个体之间很少存在单纯的信任，人们往往只会因彼此的利益而相互利用，就连爱情与欲望的界限也早已被卑劣者们搅动得模糊不堪，最终令“爱情”这一美好的词汇只能论为人类欲望的遮羞布。然而，陈力娇并没有放弃对美好人性的追求，万里飘飘对初念老人的关怀，西蒙与万里雪飘的情感历程，初念老人对爱情的坚守，都让我们真切地看到，在浮华的俗世中人与人之间也存在着纯粹而不夹杂复杂人欲的美好关系。可以说这些人物形象的存在，为这座喧闹的浮华之城带来了诗意性的点染。

三、结语

伴随着婚礼钟声的敲响，主人公与西蒙的爱情结出了甜美的硕果，而作品中其他的各色人物亦同样迎来了各自的结局。《草本爱情》的故事落下帷幕，一切的因由也在此而止。有人认为这是一部描绘都市文明之恶的佳作，也有人觉得它是一部描写爱情的文本。可除此之外，它更应该是一部体现作家自我追寻的作品。在全篇故事的末尾处，陈力娇曾借助主人公万里雪飘的视角，抒发了一段内心的感慨：“我承认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距离的太远了，远的难以识别，遥不可见，无法拾取，难以捕获。” ⑦活在繁华俗世中的每一个人，看似彼此交集，实则又各自活在自己的心灵孤岛上，正因如此，万里雪飘等人的情感才显得难能可贵。这些与都市文明格格不入的人物形象，恰恰反映了陈力娇对心灵净土的追寻，体现了她渴望消融个体心灵隔膜的愿望。

是接受物质文化的侵染，还是保存灵魂深处的本真？作品中的万里雪飘最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回归现实生活中的芸芸众生，在生活节奏日益加快的当下，对于每一个繁忙的生命个体而言，在挖去了由物质利益所构成的外在关系之后，我们或许也能看到彼此之间内在的心灵隔膜。陈力娇通过透视笔下的每一个生灵，以现代都市人民的生存状态，对整个社会中个体生命之间的关系，发出诘疑与拷问的同时，也借助故事中人物的生命历程，给出了作家自己的答案。在今天城市物质文明的洪流之中，我们更应坚守纯真的本心。只有回归美好的心灵净土，才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灵魂的距离。这正是《草本爱情》这部作品给当代人留下的思想启示。

注释：

①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版，第29页。

②杨华：《云上的日子》，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60页。

③陈力娇：《草本爱情》，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241页。

④（德）瓦尔特·本雅明著，张旭东、魏文生译：《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论波德莱尔》，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6页。

⑤陈力娇：《草本爱情》，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84页。

⑥（英）安东尼·吉登斯著，赵旭东、方文译：《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78页。

⑦陈力娇：《草本爱情》，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239页。

参考文献：

[1]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论波德莱尔[M].张旭东，魏文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

[2]陈力娇.草本爱情[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22.

[3]唐博，常远佳.本雅明论“都市大众”[J].当代教育理论与实践，2013，5（9）.

[4]史书美.现代性的诱惑[M].何恬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

作者简介：

陈逸飞，男，汉族，安徽池州人，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