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绕心头的锤布石
2023-09-19山东河边柳
◎文/山东·河边柳
当年母亲嫁给父亲时,仅有的几件嫁妆中有一样个头虽小分量却最重,它被用一块大大的红布裹着。乡邻们很好奇,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地猜测着:一定是件很值钱的宝贝。等父亲小心翼翼地揭开,大伙顿时就笑了——原来竟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的确,那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锤布石,之所以能被如此厚待,是因为它除了用来锤布,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母亲的“干娘”。
母亲幼时体弱多病,好几次差点没了小命。外公外婆救女心切,便有病乱投医地找来了一位风水先生,说是母亲和外婆的八字不合,需另认家中一物件为“干娘”方可破解,而且这物件质地越硬越好。于是全家人在院子里找来找去,最后敲定将这份“重任”托付给了这块锤布石。
这件事情,后来我曾经专门问过母亲,并用了很不屑的语气:“如此迷信的说法,难道娘就真的相信?”
母亲当时只是粲然一笑,淡淡地说:“关键是你外公外婆信呀!”
彼时年轻,对母亲的回答很是嗤之以鼻,还在心里暗暗笑话她:他们信你就信啊?直到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渐渐品出母亲话里的真味。而且我还知晓了,母亲当年之所以执意要将那块石头带到婆家来,还有另外一个真实用意。
母亲在娘家排行老大,一共姊妹五个。在那个年代,庄户人家的老大,尤其是女娃,其实就相当于半个娘。外婆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所以许多家务活儿就落在了母亲的身上,其中最费力气的就是浆洗衣服、被褥。那时候,乡下人身上穿的、炕上盖的,就连擦脸的手巾,基本上都是粗布所制。为了延长粗布的使用时间,会对其进行上浆,然后将布折叠起来平放到锤布石上用棒槌捶打,让浆汁更好地渗透进布里,那是一项费力气的活计。
当时,母亲的弟妹们尚都年幼,所以这浆洗被褥的活儿还是靠母亲完成。这个活计最关键的环节就是捶打,所以母亲将锤布石用的得心应手,且日久生情难以舍下,于是在出嫁的时候特意将它作为嫁妆带到了婆家。
果然,这块有着特殊身份的锤布石很快就又成了我们家的一个“大功臣”。跟外婆家的境况差不多,我父亲也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而且奶奶的身体状况比外婆更糟。如此一来,母亲手上这浆洗被褥的活儿无形中比在娘家时增加了一倍多。
打我记事起,眼睛所看到的几乎都是母亲忙碌的身影,除了灶台上的一日三餐和下田劳作,剩下的时间基本上都在为那些“布”而忙着。她先是用纺车纺线,再把一部分纺好的线团染成蓝色,之后就坐在织布机上让梭子来回有序穿梭。布匹织好后,母亲还要给它们上浆:熬浆、挂浆、晾晒、抻布,每一个步骤都需花费母亲的大量力气。
本以为这浆洗活计到这就结束了,没成想真正的体力活才刚刚开始——锤布。
锤布石就放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是一块青色的石头,长约50厘米,宽约40厘米,厚约10厘米。石头的表面光滑平整,阳光投射到上面,仿佛镜子般光亮。为了方便母亲干活,父亲特意在石头下面的四个角上各垫了一块砖。身材娇小的母亲或蹲或搬个小木凳坐在锤布石边上,挥舞着棒槌一下一下地捶打着上完浆的粗布,并不时地来回折叠,以便所有的布面都能受到棒槌的眷顾,直到把那凹凸不平的老粗布捶得温润绵软、平平整整。
有时候高兴了,母亲还会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捶,而这时的捶打声就像是给母亲伴奏的鼓点,“砰砰”“啪啪”的很是好听。也就是在这“砰砰”“啪啪”的锤布声里,我逐渐长大。
后来,人们的生活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善,乡里人家渐渐地不再穿用老粗布了,锤布石自然也就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母亲分明有些失落,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锤布石旁边默默地发呆,偶尔也会对着锤布石呢喃,直到三年前她离开我们。
母亲走后,那块石头就一直被闲置在老槐树下,透着无尽的落寞与孤独。
前些日子,我回老家看望执意独守老宅的父亲,自然又是一番苦劝:“这房子咱们也修缮了,三年五载的坏不了,您就跟我进城吧!这把年纪您一个人待在家里,自个孤独不说,我也不放心呀!”
“谁说我一个人呀?我有‘伴’呢!”父亲一边反驳着,一边拉住我的手往院子里走。这才发现,父亲居然给那块锤布石镶上了木框,底下还安了四个小轱辘。
父亲蹲下来,用手轻轻抚摸着那光滑洁净的石面,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白天我推出来在上边吃饭喝茶,晚上就推回屋里,看到它就看到了你们的娘,想她的时候就对着它说说话,一点也不孤独……”
父亲还在深情地言说着,一旁的我早已泪湿双眼。我双膝跪地,用手摩挲着那块又被父亲赋予了生命的石头,耳边仿佛又传来了母亲那久违了的“砰砰”“啪啪”的锤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