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武二祖:刘备称王的凭借是什么?
2023-09-18瀛洲海客
瀛洲海客
公元304年,匈奴人刘渊趁西晋皇室内乱,率众在左国城南郊筑坛设祭,自立为汉王。为取得汉人的认同与支持,刘渊自称要“绍修三祖之业”,故“追尊刘禅为孝怀皇帝,立汉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神主而祭之”。所谓三祖,即汉太祖刘邦、世祖刘秀与烈祖刘备。
在刘渊的政治宣传中,刘备、刘禅父子的存在尤引人注目。尽管刘备建立的季汉政权偏安一隅,远不如刘邦、刘秀一统天下的功业显赫;但在他看来,刘备竟超越了包括汉文帝(太宗)、汉宣帝(中宗)在内的“五宗”,達到与刘邦、刘秀比肩的程度。
刘渊此举,固然是因为他当时的情形与刘备相似,都“崎岖于一州之地”,急需汉家名义为自身行为的合法性“背书”,但也从侧面反映出一个事实:刘备“故事”已得到后人承认。君不见,后赵国主石勒与前秦开国皇帝苻健在称王建藩之际,都曾援引“刘备故事”,效仿刘备当年的称王举措。
那么,刘备究竟有哪些凭借,能让他顺利迈出称帝前的一步——称汉中王呢?
一、名义、身份与行动
关于刘备权力的升格,史家王夫之揶揄道:“曹操王魏,己亦王汉中矣;曹丕称帝,己亦帝矣。”(《读通鉴论》卷十)刘备的称王、称帝,的确伴随着曹操父子的僭越。建安二十一年(216),曹操在取得汉中后,尽得“古九州”之地,进魏王;至建安二十四年(219),刘备在汉中之战中击败曹操,称汉中王。一年后,曹丕代汉称帝,刘备亦紧跟其后,于“建安廿六年”践祚,再立大汉。
这并非巧合。刘备及其背后的政治集团,正是以“曹氏篡逆”为背景,方才有割据一方的正当性。这一点,在群臣劝进之际由蜀地名士李朝所作的《上汉帝表》(又名《汉中王劝进表》或《立汉中王上表汉帝》)中就已经表露无遗。其开篇提到:
昔唐尧至圣而四凶在朝,周成仁贤而四国作难,高后称制而诸吕窃命,孝昭幼冲而上官逆谋,皆凭世宠,藉履国权,穷凶极乱,社稷几危。非大舜、周公、朱虚、博陆,则不能流放禽讨,安危定倾。
尧在位时,四凶为祸;周成王时代,四国作乱;吕雉临朝称制,排抑刘姓宗室,引发诸吕之乱;汉昭帝年幼时,亦有上官桀谋逆……值此危难之际,先后有大舜、周公、朱虚侯刘章、博陆侯霍光等人力挽狂澜,定鼎山河。然汉末以降,先有“董卓首难,荡覆京畿”,又遇“曹操阶祸,窃执天衡”,相似的情形再度上演。董卓虽死,却有曹操挟持天子,“遏绝王命”,随着其功业的扩大、权力的升格,乃至“欲盗神器”。按古时“故事”,当有人杰应运而生,“攘除奸凶”,以实现“兴复汉室”的夙愿。此人,正是刘备。他有哪些符合的条件呢?表中接着写道:
左将军领司隶校尉豫、荆、益三州牧宜城亭侯备,受朝爵秩,念在输力,以殉国难。睹其机兆,赫然愤发,与车骑将军董承同谋诛操,将安国家,克宁旧都。……臣等以备肺腑枝叶,宗子藩翰,心存国家,念在弭乱。自操破于汉中,海内英雄望风蚁附,而爵号不显,九锡未加,非所以镇卫社稷,光昭万世也。
这里专门提到了三件事:一是刘备曾与董承密谋诛曹,二是他的帝系身份,三是刘备在汉中之战中正面击败了曹操。在其过往经历中,这三件事分别是刘备在名义、身份与行动上的凭借。
二、刘备的抗曹经历
所谓“师出有名”,名不正,则言不顺。昔董卓乱政,废帝鸩后,朝野上下无不怨声载道。然而,董卓掌控着包括汉献帝在内的朝廷,仍代表着朝廷,故袁绍、曹操纠结关东群雄讨伐董卓时,是假借三公之名,用的是“清君侧”的名义。这是汉末以来地方军阀第一次与朝廷公开作对,他们一边打着“拥汉”的旗号,一边又否认董卓权力来源的合法性。尽管在事实上,浩浩荡荡的讨董联军并未在此役中贡献出多少力量,绝大多数诸侯更是心怀鬼胎,各自为政,但不可否认,通过这一军事行动,他们为割据自立寻求到了合适的名义。正如曹魏名臣娄圭所说:“天下扰攘,各贪王命以自重。”袁绍还曾以盟主身份影响北方局势,甚至干涉地方长官的任免,曹操入主兖州,便得益于他的表奏。
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后,以汉家名义征战四方,地方大族、豪强乃至割据一方的军阀,无不奉诏讨贼,昔日强横一时的军阀袁术、吕布,自此退出了历史舞台。名义真的这么重要吗?
其实,与其说名义具有强制性,毋宁说是天子诏令给各地军阀、豪强一个合法的借口。他们需要这个名义来进行政治投机或军事行动,曹操也乐意在他们的支持下扫荡北方,扩大战果,提升个人威信,双方一拍即合。于是,曹操能快速平定北方,就连长江以南的荆州、扬州、益州,都有大量士人愿意归附。曹操不是董卓,未曾授人以柄;且在建安初年,他在明面上仍尊奉汉帝,以天子名义行事。在此情形之下,想要和曹操作对,就要对抗汉帝。这个问题,到底如何解决?
建安五年(200)发生了一件事:汉献帝舅(丈人)董承与刘备、王服、种缉等人合谋诛曹,事泄,除刘备外,其余人等皆遭戮。这就是著名的“衣带诏”事件。但此事究竟与汉献帝有没有关系,诸史记载不一。《三国志·先主传》云“董承辞受帝衣带中密诏,当诛曹公”,《后汉书·孝献帝纪》载董承“受密诏诛曹操”,《后汉纪·孝献皇帝纪》则云:“车骑将军董承、偏将军王服谋杀曹操,发觉,伏诛。初,承与刘备同谋,未发而备出。”
按《三国志》,“衣带诏”只是董承打出的“幌子”,《后汉书》则承认董承诛曹是合法之举,故而将此事归咎于汉献帝的密诏。考虑到成书早于《后汉书》的《后汉纪》中只字未提“衣带诏”,且《后汉书》的作者范晔为刘宋时史家,有“贬曹拥汉”之倾向,以及史传中董承的权欲之盛,或可以得出结论:“衣带诏”实际上并不存在,它只是董承欲与曹操争权而特意寻找的名义。
尽管“衣带诏”不存在,但作为此次对抗的唯一幸存者,刘备天然拥有了“抗曹先锋”的身份,并得到袁绍、刘表、孙权等反曹势力的承认。即便在明面上,汉献帝未曾授予董承衣带诏,但这些反曹势力一旦要与曹操作对,刘备这一经历就会成为可用的名义。
不过,刘备称汉中王,仅依靠名义仍不够,还要有相应的合法身份。
刘备的帝系身份,是承担其抗曹名义的基石。诸葛亮出使江东时,首先强调的就是“刘豫州王室之胄”。彼时,孙权虽为江东之主,却只是会稽太守、讨虏将军,为了抵消这种因身份劣势而带来的“非合法性”,江东上下最终以周瑜“为汉家除残秽”与孙权“老贼欲废汉自立”为定论,将曹操斥为篡逆。可见,江东反抗曹操的名义也是“兴汉”。孙权与刘备结盟,称“非刘豫州莫可敌操者”,即借用他的帝系身份,与曹操的“正统”进行对抗。
学者甘怀真在《皇权、礼仪与经典诠释:中国古代政治史研究》中提出:“中国古代国家的成立不是僅靠来自皇帝阵营的暴力,也包含人民方面对于此政治秩序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承认。故皇权必须有‘公权力’的成分。”作为汉室后裔,刘备为兴复汉室作出的努力,不仅让他更容易获得百姓的认同,也能让大族、豪强坚定对他的“投资”。赤壁之战后,南北分野,曹操高卧中原,占据地理与法统上的名义;刘备以血统、名义为自己的军事行动“背书”,在立足于益州后,他又与曹操大战于汉中,终是在行动上取得了胜利,是以“海内英雄望风蚁附”。至此,刘备称王的条件逐渐成熟。
曹操加九锡,封魏公,后进魏王,打破汉高帝刘邦昔日立下的白马盟约:“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随着曹操僭越进程的加快,拨乱反正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刘备手中。刘备于汉中之战击败曹操,就是将身份、名义、行动三位一体化的成功实践。故刘渊援引“刘备故事”时称:“汉有天下世长,恩德结于人心,是以昭烈崎岖于一州之地,而能抗衡于天下。”
三、内部认同的构建
刘备称王,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因为汉献帝在曹操手中,无法对刘备做出任命,所以他就缺少了最后一步程序。为此,刘备只能绕过汉献帝,另寻他法。初,董卓挟持天子,袁绍等关东诸侯会盟时,亦无官方任命,所以他们曾援引“窦融故事”,为其军事行动寻求合法性来源。刘备亦如法炮制,《上汉帝表》接着写道:
昔河西太守梁统等值汉中兴,限于山河,位同权均,不能相率,咸推窦融以为元帅,卒立效绩,摧破隗嚣。今社稷之难,急于陇、蜀。操外吞天下,内残群寮,朝廷有萧墙之危,而御侮未建,可为寒心。臣等辄依旧典,封备汉中王,拜大司马,董齐六军,纠合同盟,扫灭凶逆。
王莽之乱后,窦融与梁统等人俱为河西五郡太守,“位同权均,不能相率”,于是共同推窦融为元帅,雄踞西北以自守。刘秀称帝后,窦融归汉,屡立战功,传为一时美谈。依汉家故事,当王命不达、世道渐乱之际,处在同一阵营内的诸侯可便宜行事,推举一人为统帅,进而临时产生更高一级的权力。
于是,刘备在群臣的劝进下称汉中王,又拜大司马。汉中,即高帝刘邦发迹之地,诸葛亮、糜竺等人日后劝刘备称帝时云:“夫汉者,高祖本所起定天下之国号也,大王袭先帝轨迹,亦兴于汉中也。” 而大司马,则是追溯光武帝刘秀故事。刘秀赴河北,以破虏将军行大司马事,待他称帝后,改大司马为太尉,至汉末已一百五十年有余矣。刘备重置大司马,即效仿刘秀,欲做汉朝中兴之主。以高祖刘邦、世祖刘秀故事为模板,此之谓“嗣武二祖”,这是刘备拨乱反正的又一正当性来源。
与“窦融故事”不同的是,窦融权力的升格来自于同级别的盟友,反观劝进刘备之人,皆为其部属,在《上汉帝表》开头,十余位重臣的名单赫然在列:
平西将军都亭侯臣马超、左将军长史领镇军将军臣许靖、营司马臣庞羲、议曹从事中郎军议中郎将臣射援、军师将军臣诸葛亮、荡寇将军汉寿亭侯臣关羽、征虏将军新亭侯臣张飞、征西将军臣黄忠、镇远将军臣赖恭、扬武将军臣法正、兴业将军臣李严等一百二十人……
有意思的是,日后的蜀汉丞相诸葛亮,此时竟屈居在马超、许靖、庞羲、射援之下,排在第五。对此,史家章学诚觉得“殊不可解”。近代学者田余庆、饶胜文曾做出过解释,大意是:刘备初来乍到,地位并不稳固,以诸葛亮为代表的荆襄士人尚未取得绝对的支配地位;而庞羲、射援等名宿,久在益州,积威甚深,且作为刘璋旧属,他们更代表了东州士人,因此有他们认同,刘备的称王之路才能更顺利。这无疑是真知灼见,但仍有一点需要补充:劝进表中的名单次序,也受其职官秩级影响。
以许靖、庞羲、射援、诸葛亮四人为例,他们此时所任官职皆为左将军府的属官。汉制,地方长官与中央高级官员有资格开府治事。东汉末年,王纲不存,中央官或地方军阀的霸府、军阀俨然成为“朝廷之外的小朝廷”,是实际意义上的集军政大权于一体的中枢机构。以曹操为例,他赖以维持其统治的机构,并非是位于许都、有汉献帝的正宗朝廷,而是独属于其个人领导的霸府。从司空府、丞相府再到日后的魏王府,曹操的命令从这里源源不断地发出,渐渐取代汉廷,成为北方实际上的军政中枢机构。
刘备也不例外。尽管他身兼豫、荆、益三州长官,但出于征
战需要,刘备的军府——左将军府,才是他维系自身统治的中枢机构;反观州府,则主要负责地方的治理。左将军府属官的秩级,便是影响《上汉帝表》名单次序的一项重要参考标准。
据《后汉书·百官志》记载:“长史、司马皆一人,千石。本注曰:司马主兵,如太尉。从事中郎二人,六百石。本注曰:职参谋议。”李贤注引《东观书》曰:“窦宪作大将军,置长史、司马员吏官属,位次太傅。”长史,即长吏也,为掾属之长;司马掌兵,亦是权重;从事中郎与长史同掌吏选,也是重要掾吏。按此,长史许靖、司马庞羲与从事中郎射援皆在诸葛亮之前,分居第二、三、四位。而位居首位的马超,则是以其过往与曹操对抗的经历,以刘备同盟的身份加入到此次劝进当中,故而位高名重。
话虽如此,刘备外出征战之际,仍是以诸葛亮“常镇守成都,足食足兵”。这本该是长史的任务,却交由诸葛亮来做。且诸葛亮并未在益州任职,却能仍以左将军府官的身份调动益州的粮草、兵马,甚至能干预人事任命(如杨洪)。不难看出,在刘备称汉中王前后,诸葛亮虽在名义上屈居于马超、许靖等人之后,但仍是刘备最为信赖的心腹,“豫州入蜀,荆楚人贵”亦所言非虚。刘备信任的另一谋士法正,则担任蜀郡太守,扬武将军,“外统都畿,内为谋主”,在整个益州僚属系统内仅次于刘备这位益州牧。
这大抵是刘备的精心安排:作为其心腹的诸葛亮与法正,分别在他的军府、州府内居于要职,为其分忧;至于马超、许靖与其他新加入的东州名宿,暂把他们高高捧起,只借用其名声而不授予实权。
由此可见,刘备在称汉中王的过程中,更注重构建其集团内部的认同,而忽略了“位同权均”的盟友——孙权。
刘备称王,名义上凌驾于盟友孙权,这自然不会得到后者的承认。事实上,直到夷陵之战后,吴蜀握手言和,孙权才在信中承认了刘备汉中王的身份。想当初,孙权在刘备称王后不久就“背刺”关羽,未尝没有这一方面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