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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与湖

2023-09-18西元

当代 2023年5期
关键词:棉裤骡子小美

西元

在二小子眼里,爷爷是一个很容易被人们遗忘的人。由于某种原因,他很少到木栅栏围成的院子外面去,而是终日坐在屋檐下的木椅子上。与儿女合住的时候,他的生活休憩之地,差不多只是土炕一角。墙上没有相框,一人多高的红色箱柜上也没摆多少老物件,以至于你无从知道他年轻时是什么样的人,都做过些什么。有那么几年,村子里的人甚至会问二小子,你爷爷还活着吧?二小子听老辈人说过,爷爷是个吃过大苦的人,吃过大苦的人都活得长久。似乎是这样的,爷爷依靠他羸弱的身躯,安然活过了七十三岁、八十四岁,在八十六岁的一个午夜里,无声无息而又没有痛苦地离开了人世间,仿佛在梦里又做了一个永远不会醒的梦。二小子有些后悔,自己應该多问问爷爷,他到底吃了什么样的大苦?可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不过,二小子还记得这样的细节。那是一年冬天,天气很冷。村子北头儿有一面湖,岸边是无边无际覆盖了群山的白桦林。夏日里,湖水是灰蒙蒙的,雨点打在上面会溅起密密层层的水泡和波纹。光着身体往里面扎猛子,水是暖热的,像丝绸一样轻抚着皮肤。夜色来临,你能听到有蛇一样斑纹的黑鱼在轰轰哗哗的大雨中呜呜叫。深冬时节,湖给冻实了心儿,变成蓝色,静静躺在白得刺眼的雪原之中,显得比晴空还要湛蓝。几米厚的冰层上覆盖着稀稀疏疏的雪花,脚踩在上面比油还滑。摔倒了,你会看到蓝色的冰里面布满了闪电一样的裂纹,裂纹之间冻着五颜六色的鱼。它们悬浮在清澈的厚冰之中,仿佛飞在天上的鸟儿,保持着活活泼泼的姿态。冰层深处是不见底的幽暗,向下俯视,像夜里仰望苍穹一般。在冰稍薄的地方,村子里的人用冰锥凿出井口一样的冰洞,然后放下鱼钩。不一会儿,一条又肥又壮的大鱼就会被拽出湖水,在冰面上挣扎蹦跳几下,几乎只是在一瞬间,就弯曲着身子给冻成冰坨。

这天早晨,二小子到屋外倒泔水。出门时,铁皮桶不小心在门框上撞了一下,于是,他的棉鞋底子上便湿漉漉地沾了不少泔水。在冻得泛白霜的地面上,他每走一步,棉鞋底子总是啪的一下粘在地上,再一使劲,才能把它刺啦一声从地上扯起来。如此反复,很是令人懊恼。回到院子,二小子看见爷爷在牛圈旁边填草料。他走过去,蹲下来。薄雪之下有几个脚掌大的鼓包,那是冻硬的牛粪。只见爷爷用袖子抚掉雪花,用右手仅剩的大拇指和食指将上面一颗黄豆粒抠下来,径直放进了嘴里。这个举动给二小子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因为那个时候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村子里的生活虽然赶不上现在,却也早不被饥馑所困扰。

在二小子的记忆里,爷爷还有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习惯。每年冬季,差不多是阳历十一月末到十二月上旬的那段日子,爷爷总是一个人坐在冰冷而又漆黑一团的下屋里,坐在一堆落满灰尘的农具旁边,一根接一根划着火柴,看着一枚枚小小的火苗在冬夜里亮起,又熄灭……

一九五〇年夏天,新兵小美十六岁。他所在的部队正驻守在上海北面的崇明岛西端。长江在这里分了个岔,各个连队的训练任务便是在江汊子里学习游泳。上级要求所有人,不论南方人北方人,一个不漏,必须学会凫水,要能游到对岸去。小美其他的水上练兵科目都不差,唯独凫水这一项总也不合格。照理说,他是苏南人,家乡有不少河流湖泊,水性应该很好。可他却天生不会游泳,身子入了水就一个劲儿往水底下沉,心里慌成一团乱麻。班里只剩下小美一个还浮不起来,班长二六很着急,得空便把他带到江边,一边让他在水里泡着,一边给他讲解凫水的技巧。班长二六这个名字有点古怪。他本人讲,他的老家穷,穷人家的孩子都随便起名,比如他的大哥叫大六,下边还有两个弟弟叫三六和四六。

小美穿着短裤,在浅水里泡着,照二六说的,努力而又笨拙地划动四肢。夏日的江水又温暖又柔软,一道道波浪拍过来,让身体像是在婴儿摇篮中一样来回晃悠。夕阳里,有几条小渔船在浓红色的水面上漂游,似动似不动,有人站在船头,说笑着,低唱着。岸上不远处,有一大片竹子编成的栅栏,团里养的几千只鸭子嘎嘎地叫,叫声仿佛细碎的水浪,从近处传到远处,绵绵不绝。二六坐在江边的大青石上,嘴里嚼着芦苇秆,对水中的小美说,你可得快点学会凫水呀!他又指了指大海的东南方向,说,咱们的任务是海对面的那个岛子。在陆地上,你受了伤可以在地上趴会儿,等卫生员过来,在大海上,你不会水,那还不眼瞅着喂鱼虾呀!海里可不比这江里头,炮火连天,风大浪高,就是团长的船给炸沉了,你看看谁还有本事把他救起来?现在你不着急,将来仗打起来可是要没命的……

小美仰起脸,把鼻子和嘴巴探出水面,无助而又惶恐地望着二六。班长的老家是山东的,对小美一直像亲哥哥一样。刚入伍时,二六送了小美一条白毛巾、一副绑腿和一根宽牛皮腰带。牛皮腰带是缴获的,白毛巾和绑腿则是二六这几年攒下来的。每到有肉菜时,二六总会时不时把一大块鸭子、肥肉或煎鱼夹到小美碗里。他说,挨过大饿的人,都不会贪嘴的。有些东西很好吃,可想一想,也不过是在肠子里转一圈。小时候在家没饭吃,现在到了鱼米之乡,等于掉进了蜂蜜罐子里,可俺还是个饿死鬼投生,只要肚子有点食儿,心里就踏实了。让我吃大鱼大肉,心里慌得很。

二六正说着话,连队指导员王大心走了过来。他瞄了一眼泡在江水里的人影,笑呵呵地说,小美你要是把凫水这个科目搞过关了,我奖励你一双橡胶雨靴,说话算数!于是,一双乌黑发亮的雨靴便来到了小美脑子里。听老兵说,过去行军打仗穿的是草鞋,去年发了黄胶鞋,又轻便又耐穿,走几千里路也不会烂,可真是这双脚板子的好伙计。不过,和橡胶雨靴一比,黄胶鞋就有点灰头土脸的了。这东西虽然不太适合长途行军,但江南地区雨水大,穿上它,即使浑身湿透了,脚丫子却还是干干爽爽的,不会生疮溃烂。有一次小美站夜哨儿,正赶上下暴雨,捞着穿了一回橡胶雨靴,那感觉真没说的,就像全世界都涝在水里,只有你一个人高枕无忧地躺在太阳刚刚晒过的干爽被单子上一样。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下午,太阳白白黄黄的,又酷热又刺眼。二六把全班的人都拉到江边,王大心也来了,身边跟着连队文书,手里真的拎着一双亮晶晶的雨靴。十几米外,还有两三条渔船在看热闹。二六挑了一处木头小码头,问小美,这处算是离对岸最窄的地方了,你行不行?小美把绿短裤上的布带子扎紧,点点头说,八九不离十,死活把雨靴拿到手,今后咱们班站哨儿时脚板子就舒服啦!

说罢,小美头在上,脚在下,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江里,溅起巨大的水花。一进入水中,他就睁开了双眼。水下面真美,指导员、班长还有战友们的身影在如镜子一样透明的水面之上晃动着,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太阳在正上方,依然很亮,黄澄澄的,却不那么刺眼了,微微地在水流中摇摆,不时有气泡、水草和树叶从它前面漂过。向水底深处望去,有芦苇,有礁石,有虾蟹,有成群结队银光闪闪的小鱼。一股股一团团细碎的气泡归于平静之后,小美镇静下来,把脸朝向水底,开始不急不躁地向前方划动双臂。他一点也不感到窒息,甚至觉得肚子里储存的一大口气还远远用不完,又安宁又惬意。

这样,小美一边打量著水下的风景,一边接近对岸。突然,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流从侧后方猛地缠住了他的腰和腿。这股暗流比江水冰冷许多,像条黑色的蟒蛇,一下子把小美从温暖的阳光之下,拖进了黑暗的冰窟之中,又恐怖又陌生。即使是在此时,小美也没有慌张,而是瞪大眼睛辨别方向。他奋力地摆着手臂和双腿,向有光亮的地方游去。他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别浪费体力,也别放弃,这条黑蟒折腾得累了,一会儿就会自己游走的。坚持下去,你就得救了。那一刻,小美甚至有心思向周围张望,打量着江底的沉船、桥墩,还有结满贝类的岩石。

小美看到身旁亮光一闪,然后是铺天盖地的气泡。待他能看清楚时,发现头顶上方是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她穿着无肩布衫,裤脚系着结,正拉着他的手,向太阳的方向游去。她的手脚和腰身矫健地摆动着,幅度不大,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小美只觉得身体一蹿一蹿地向水面接近。那只抓着自己的手泛起象牙一样的光泽,还有一双洁白的脚丫和小腿,不时划过眼前,带来犀利的水流。小美甚至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人在水中竟然远远比在陆地上更美!

不一会儿,女孩子托举着小美,把他推向岸边的战友。她只露出头,笑了一下,便再次潜入水中,向自家的渔船游回去。小美躺在二六的怀里,气若游丝,一口一口往外吐出江水。他很惊讶,刚才明明很镇定,却为何吃到肚子里这么多水?战友们也跳进江里去救小美,无奈水性不够好,没有找到他。小美缓过一口气,倔强地挣扎着对王大心说,指导员,雨靴给我留着,我一定把它赢到手!他嘴里说着,心里却暗自想着救他的女孩子,那象牙般的一双手和一双脚深深地印在心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不久之后,小美终于得到了那双橡胶雨靴。从王大心手里拿过靴子,他光着脚,只穿短裤,在夕阳照耀下的江岸上跑了一大圈。远远看去,闪闪发亮的雨靴像天上的星星,夜色还未降临时就来到了人世间。一个大圈子还没跑完,连里的通信员倒是先跑来了,弯着腰,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许久,王大心才搞明白,上级通知迅速打点行装,立即北上。

那些天,江边的石头上、树枝上、草丛里挂着一丝一缕的鸭毛,大风一吹,一团团一簇簇鸭毛铺天盖地,贴着江滩打转儿。连队也是上顿吃鸭肉下顿吃鸭肉,打饭菜的洗脸盆堆得冒尖儿。老兵李大棉裤问王大心,指导员,这是咋的啦?顿顿吃这么好,往后的日子不过了吗?王大心说,部队要往北走了,上级让把鸭子统统都处理掉。本来是想卖掉一些的,可是货到地头得死,一时半会儿也没卖掉。你就可劲儿吃呗,只当是变成肥膘储存在身上了。李大棉裤的老家是东北的,在小兴安岭下松花江边上。若再往前数,他的祖籍是山东的,父亲那一辈活不下去了,闯关东到东北的。为什么他叫李大棉裤呢?这肯定不是他的真名,而是由于他无论冬夏都穿着棉裤,一条部队发的薄棉裤过一年,所以才得了个这样的绰号。别人都以为这是东北人的习惯,只有他自己清楚,新发的军装实在是舍不得穿。李大棉裤将一段鸭骨头仔细嚼碎,把骨髓咽进肚子里,一边仰脸琢磨着,半天也没琢磨明白。他不再想了,上级的真正意图谁能知道呢?让去哪儿就去哪儿呗!到哪儿还不都是打仗么……

没过几天,部队登上了北去的列车。火车站里挤满了队伍,无数条闷罐货车在站台上呜呜大叫着,装满一列,急匆匆地走一列。口令声、吆喝声、叫骂声、骡马嘶叫声、枪械磕碰声混成一片,团长喊营长,连长叫排长,班长找士兵,喧哗吵闹,震得脚下的水泥地面嗡嗡颤抖。小美背着背包,斜挎包裹,奋力爬进车厢,一屁股坐在干稻草上。人越上越多,一个连一百九十多号人才分得一个车厢。最终,大家肩挨着肩,背靠着背,膝盖抵着膝盖,结结实实地坐在一起,躺下来睡觉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不久,车站上的人从外面用粗铁丝将车厢门板缠住,火车缓缓开动。

车轮与铁轨碰撞着,咣当咣当响。小美昏昏沉沉地睡了醒,醒了睡,反复几次之后,就再难入睡了,随之而来的是身体因为不能动弹而生出的酸麻。他试着站起来,每个关节都在痛,前后左右的人像潮水一样身不由己地向着这个空当挤过来,再坐下时,必得如同泥鳅一般扭动腰身,才能钻回原来的位置。车厢板的缝隙里射进来不同颜色的光线,亮红色时是早晨,黄白色时是中午,暗蓝色时就到了夜晚。火车无论停靠还是行进,车厢里的人都不能下车,吃喝拉撒在车里,气味熏得脑瓜子疼。不过只是最开始时才闻得到,不久之后就闻不到了。有一天午夜时分,火车停了下来,有人打开车厢板上的小窗,一股寒冷的夜风吹进来,像把利刃刺进浑浊的棉絮里。小美猛地打了个寒战,禁不住探出鼻子去嗅新鲜空气的味道。这风又干又硬,完全没了江南那里的湿润柔和,吸进鼻腔和胸腔有一点干剌剌的痛,还隐隐约约带着风沙的气息。这种很陌生的感觉让他知道自己已经远离了故乡。

接到北上命令时,师政治部文化干事霓云也是大吃一惊。她刚刚和师文工队的同志排练了一出话剧,命令下来前一天还找过师政委申请购买一批服装道具。师政委扫了一眼报告,头也不抬,嘴上连声说,好,好,买吧,买吧。那样子,根本看不出第二天部队就要动员出发了。

火车出了关,天气越来越冷。霓云坐在闷罐车厢里,寒风顺着厢板缝隙钻进来,呼呼作响,让人坐立不安。她和卫生队的两名女同志挤在一起坐着,到了半夜,仍然冻得睡不着,于是从包裹里取出一件红毛衣,套在军用薄棉袄下面。在江南时,部队发的薄棉袄棉裤足以过冬了,有时咬咬牙坚持一下,单衣单裤加衬衣衬裤也能过冬,这件红毛衣没怎么穿过。可出了关,这种适用于南方地区的薄棉服就不行了,那种冷从四面八方而来,从每一条缝隙里往身上钻,向骨头里渗透,让你无处躲藏。

熬了一夜,天色渐亮,火车进入一个北方大站。霓云来到方形小窗前,向外望去。太阳挂在地平线几尺高的地方,红彤彤的,到处是厚厚的积雪,风一刮,飘起粉红色的雪沫子。铁轨边的高墙上赫然刷着巨大的标语:抗美援朝,保家卫国。霓云这才明白部队急匆匆向北开进的目的,想必,所有看到标语的人也都明白了。站台上堆着一箱一箱、一麻袋一麻袋军用物资。大喇叭在重复地喊着:请列车最高指挥员到车站通信工区机要室接受命令,请列车最高指挥员到车站通信工区机要室接受命令……请各节列车迅速自行补给物资,请各节列车迅速自行补给物资……有人连忙下车搬东西,也来不及挑挑拣拣,有什么就往车上扔什么。大家撬开一只木箱,里边是几十双翻毛棉皮鞋,又扯开一条油布编织袋,装的是棉大衣,再割开一条麻袋,是六七十斤炒面。这样,霓云分到了一双日式翻毛棉皮鞋和一斤炒面。

小美也听到了大喇叭广播,还有人在外面喊,所有人立即进行轻装,把包裹留在站台上,由后方留守处统一保管……所有人把大盖帽扔下来,换棉帽……可闷罐车厢的门把手却被铁丝从外面缠着,连长魏大骡子都急红了眼。他瞅了一眼小美,说,快,从小窗子爬出去,把大门打开,过会儿车就走啦!小美把头伸出窗外,几个战友抬起他的腰身,硬把他塞出了车厢外面。小美一头栽在雪地上,也顾不得疼,赶紧爬上车厢去扭那根小手指粗的铁丝。不想,一握住铁丝,手指就给粘在了上面。他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又听见魏大骡子在车厢板后面咆哮,一咬牙,将手扯了一下,只见手掌掉了一大块皮,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可扭了几下,手指却僵僵的打不了弯儿了,任凭怎么着急,却握不住区区一根铁丝。魏大骡子在里面怒吼着,小美心一横,用牙齿咬住一根,用双手握住另一根,全身一起使劲儿,才把铁丝扭开。门板一拉开,跳下来十个战友,都是排长、班长,再多的魏大骡子就不让下来了。大家见了箱子、袋子就往车上扔。站台雪地上,丢了成百上千个大大小小写了番号和姓名的包裹,还有零零散散的大盖帽、木桶、脸盆、钢笔、笔记本、书籍、纪念章,以及各种各样与打仗无关的物件……

小美刚爬上车厢,火车就开动了。他的包裹也给人扔了下去,别的倒不心疼,就是包裹里有那双雨靴。开始分发物资,每人分得一斤馒头干、一斤炒面。有人得到一条棉背心,有人得到一双棉胶鞋,但数量有限,得到这个就得不到那个。大部分人都把大盖帽扔下车了,找来找去,在物资里却只找到一麻袋棉帽。于是,有的分到棉帽,有的继续戴大盖帽,有的只好光着头。像李大棉裤这样为数不多的老兵们还分得了一件军用棉大衣。他赶紧把棉大衣裹在身上,生怕没了似的。魏大骡子找到小美,也扔给他一件棉大衣,说,你刚才给连里立了一大功,这件奖励你!李大棉裤找到王大心,指指脚上的帆布单胶鞋,又指指头上的大盖帽,说,不知这两个东西今后怎么办?王大心说,上级说后边还有车站,可以继續补给。

李大棉裤闭上眼,手伸进军用棉大衣下面,用手指反复搓捏着南方薄棉袄棉裤里的棉絮,心想,这个大站都没补给上,后面的小站就能补给上?许久,小美又听见他有些不安地喃喃道,老家的冬天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过得去的呀!

在朝鲜半岛东北部的高原山区里,有一座辽阔的人工湖,海拔很高。它像一碗蓝色之水被崇山峻岭托举在半空中。山上覆盖着大腿深的厚雪,抬起头,尺把高处,一轮白月亮在半夜狂风里飘摇着。积雪像一团团沙子,被力大无穷的山风吹起,在白桦树间,在枯草丛里,在坚硬的雪壳子上打转,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他们无孔不入,往眼睛、鼻孔、嘴巴、耳朵里钻,往领子、袖子、裤腰、裤腿里钻,把身上的南方薄棉袄棉裤吹得鼓鼓囊囊,像一片干枯的树叶,又像一只胀起来的气球。

过鸭绿江时,小美把所有能穿上身的衣物和布料都裹在了薄棉袄棉裤下面,裁下一块棉被包在头上和耳朵上,扣上大盖帽,权当作棉帽,再裁下一块棉被包在手上,权当作手套,这样,他的棉被就短了好大一截。幸亏他得到了一件作为奖励的军大衣,帮他抵御了一些严寒。那些没得到军大衣,身上只有薄棉袄棉裤的战友们一摇一晃地在寒风里走着,他们忍受着更大的折磨。起初,小美的脚上还有被锤子砸过一般的疼痛,现在,疼痛消失了,小腿好像悬在半空中。帆布单胶鞋上挂起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的雪块,慢慢地,雪块不知何时变成了冰块。脚也早就肿了,把鞋子撑得鼓鼓的,和鞋子冻在了一起。如果想要把它脱下来,就只能用刺刀把帆布割开。

翻了一夜山,但部队并不命令休息,即使是几分钟的停留,也要求大家不许解下背包,不许蹲下坐下,更不许睡觉。因为在前几天的行军中,不少人在休息时把脚冻坏了,一坐下就再也站不起来,拖不动也拉不动,只能半躺在雪地里。小美很累,但他不敢有一点松懈,甚至都不敢闭一下眼,因为他越来越清楚一件事,在朝鲜半岛北部山区的冰天雪地里,行军是为了杀敌,也是为了活命。

霓云和卫生队的两名女同志走在一块儿,时不时看见路边雪地里或桦树下坐着人。他们的脸上挂着霜,带着笑意,有的把胸前的棉袄扯开露出胸膛,像是热得不行,有的向前伸着双手,像是向你要什么东西,或是把什么东西给你。还有的垂着头,下巴抵着前胸,像是在昏昏大睡,浑身上下覆着一层薄雪。霓云想去看个究竟,被卫生队的女同志拉了回来,对她说,别去看了,那都是冻死的人。

旁边驮医药器材的骡子蹄子冻掉了,走路一瘸一拐。这时,它脚下一滑,滚到了山下。黑暗里,叮叮咣咣很久之后才寂静下来。霓云怀抱着急救箱,不停地摔跤,药品散落一地。伸手去捡,哪知手指一离开棉被缝成的手套就冻僵了,像烧柴棍一样无法弯曲。她只好像用扫把一样,把药品和雪一起扒进箱子里。还有一次,她从干粮袋里抓出一把炒面,把嘴凑过去,哪知刚一摊开手掌,炒面就被呼啸的山风吹得无影无踪。试了几次,一星半点炒面也没吃到嘴里,就不再试了。霓云看见几个战士的耳朵肿得老大,像脑袋两侧各挂了一颗土豆。过树枝比较密集的地方,就会听见前面传来命令,大家快点把耳朵捂住喽!也确是这样,一夜行军之后,有人发现自己的耳朵没了,都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给刮掉的。

下山的时候,霓云差不多是一个骨碌一个骨碌摔到山脚下的。早已精疲力竭,急救箱几次滚落到几米开外,她也几次动了扔掉它的念头,最后还是咬咬牙,爬上前去,把它拾了回来。霓云很幸运地得到一双日式翻毛棉皮鞋,可这东西死沉死沉的,据说鞋头上有一层钢板。看着很气派,其实并不适合长途行军。鞋子很大,她穿着单胶鞋竟然还套得进去。每走一步,霓云都在想着是否能把它脱下来丢掉,可最终也没敢。有一次,霓云看到一个脚冻伤的战士在山路边的雪地里爬。连里让他停下来等收容队,他不干,坚持跟着队伍走。卫生队的女同志对那名战士说,如果前面有房子有热炕,千万不要进去,更不要到热炕上面去烤。那天下午,霓云在一个朝鲜老乡家的炕头上看到了这名战士。他在炕上昏睡了两个小时后就再没起来,脸色黑紫,浑身肿胀得像发了酵的馒头。给他脱鞋子也脱不下来,稍一用力,脚就断在鞋子里,与脚踝只连了一根筋……

到山脚下时,霓云的脸颊跌青了,两三颗后排的大牙开始活动,还有一颗掉了。此刻,天空慢慢放亮,部队开始宿营。小美在两棵大杨树之间找到一处雪窝子,垫上枯草,再铺上棉被,然后躺在上面,用军大衣盖住身体。他和李大棉裤搭伙睡觉,你抱着我的脚,我抱着你的脚,身上也多了一条棉被。李大棉裤说道,小家伙儿,睡着了以后可千万别松手啊!你这一松手,我的脚就完啦!

小美把手伸向自己的干粮袋,想抓些碎馒头干吃,李大棉裤将他的手打开,说,挨饿的日子长着呢,不到饿死就别动它!小美失望了一阵子,问李大棉裤,你老家的冬天也这么冷吗?李大棉裤说,也这么冷!不过,到了冬天,我们那嘎儿的人就都不出屋了,叫猫冬。像这么冷的天,没人能在外面待过一夜,肯定得冻死!

一支美军轰炸机编队在群山之上嗡嗡地转着大圈,投下一串串重型炸弹或凝固汽油弹,并折返回来用航空机枪扫射。凝固汽油弹落地后,向天空腾起一个直径几十米的火球,同时向外飞溅一股股密集的黏稠液体。这种液体猛烈燃烧,无法扑灭。之后,白茫茫的山谷里留下一片一片面积巨大的黑色焦土。

这个早晨,连长魏大骡子很幸运地捡回一条命。当时,他到营部开会。营部临时安置在一户朝鲜老百姓家里。连队文书跑来叫他回去,他便先出了门。没走几步,房子就被飞机炸了。营长、副营长、教导员牺牲,还有两个连长和一个指导员也被炸死。文书走在身后,被炸得踪影全无,魏大骡子的后背上溅满了零碎的血肉。门口还站着三个女同志,其中两个是卫生队的,另一个是文化干事,来帮助一线部队处理冻伤伤员。听到轰炸机的声音,三个人挤在一起向林子里跑,还未跑出几步,就有两个被航空机枪打中,后背胸口都烂了,剩下一个叫霓云的文化干事,被魏大骡子拽到半山腰上。魏大骡子坐在雪地上发了一会儿呆。这时,团政治处干事跑上山,说,团长政委找你!魏大骡子拍拍屁股下了山,来到两位团首长身旁。政委打量着冒黑烟的民房,转过身,对魏大骡子说,营长牺牲了,现在你是营长!

小美悄悄爬上一座不高的山口,向山谷里面望过去。大湖南面的小镇子就在眼前,遍布着星星点点橘红色的微弱灯光。他和战友们每人分到了两个土豆。这东西冻硬了,在炊事班的洋铁桶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如果掉在石头上,能像乒乓球一样弹起来。李大棉裤用手掌掂了掂自己分到的冻土豆,说,看来今晚得打一场恶仗。小美很饿,可冻土豆一时半会儿还吃不到嘴里,得把它放在棉衣下面,捂软了才能吃。在这里,土豆冻成冰疙瘩只要一眨眼,而让它融化了却得很久。过鸭绿江时发的一斤馒头干和一斤炒面早吃完了,冻土豆也不是每天都有,而是各个部队在逃亡得空空如也的院子里、民房里、地窖里找到的,找到了,就有吃的,找不到,还得饿肚子,并且找到什么吃什么。所以,小美什么都吃过,比如南瓜、玉米、谷糠、草根、树皮、老鼠、死猫、野狗,还有冬眠的蛇……

饿得极了,人会有两种表现,一是脑袋不好使,往雪地里一坐,却想不起来自己这是在哪儿,为什么要来这儿,有时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步枪,不知该怎么打响它,看见班长二六在大声吼叫,但傻呆呆地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二是身体不听使唤,明明是想往前迈出一步,腿和脚却拖在后面没有知觉,身子一晃,就天旋地转地一头栽在雪堆上。小美的胸前兜里还揣着一小包拳头大的炒面,这是跟李大棉裤学的。李大棉裤说,无论如何,身上要留下最后一点粮食,但就是饿死了也不要动它。有它在,你能撑几天,可你要是把它吃了,连半天都活不下去。小美试了试,觉得李大棉裤说得没错。

李大棉裤还说,赶紧打仗吧,美军那边有吃的穿的,打一仗就啥都有了。

王大心把连队带到了攻击出发地,此处在山口下方的凹地里,周围树林很密。前方黑黢黢的,是美军守卫野战机场的防御阵地。在微弱的雪光中,隐约看得见几个身形巨大的家伙,黄昏侦察时觉得那可能是民房。文书突然指着王大心的头,小声叫道,指导员你的耳朵快掉啦!王大心一摸耳朵,果然耳根处裂开了半寸。他连忙拽出毛巾,把头裹住,再扣上大盖帽。

前方雪窝里肩并肩挤着半个班的战士。他们没分到军大衣,此时,正用棉被把腿盖住以抵御寒冷。王大心走过去,摇了摇其中一个四川兵嘎嘎。嘎嘎浑身僵硬,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不清楚话,只有眼珠儿在转。王大心连忙把他拽起来,谁知一松手,他便跌倒在雪里,手脚直挺挺的,动弹不得。王大心使劲儿地推他晃他敲他,对着他的耳朵说,加把劲儿,想活就站起来!许久,嘎嘎才有了意识,慢腾腾地扶着树干立起身来。王大心又把其他几个人也拖出雪窝子,让他们活动身体。嘎嘎说,刚才好像睡着了,正在做梦,梦见很多很多好事情,真是安逸!王大心答道,你要真是睡着了,那可就别想醒过来了,现在,死容易,活着不容易!

这时,团长派作战參谋来问王大心,上级想要把进攻推到后半夜,你是一线指挥员,你看行不行?王大心干脆地答道,不行,不能再往后推了。已经开始冻死人啦,如果再推,到时就是想攻也攻不动了。必须立刻马上现在就进攻!

不久,冲锋的喇叭吹响。这是一种铜皮制成的小圆筒,声音格外尖历,即使枪炮声震耳欲聋,也绝不会听不见。突击排的战士甩掉裹在身上的军大衣或棉被,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向美军防御阵地冲去。他们的目标是攻击一座最大的民房,占领那里之后,再以此为依托向更深处穿插。阵地的最前沿是蛇腹形铁丝网,最先冲到这里的战士趴在上面,让后面的战友踏着他们的后背跳跃过去。接着,有人踏响了地雷,火光之中,有土块、碎石和人的肢体飞上空中。随着地雷爆炸,十几颗照明弹飞上了夜空,把阵地前沿照射得雪亮惨白。此时,进攻的队伍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民房,这是美军的重型坦克,人站在这个黑色庞然大物面前才会发现自己是如此渺小。它转动炮塔,压低炮管,向阵地前沿的开阔地打出炮弹。炮弹几乎一出膛就爆炸。小美转过头,刚才不远处雪地上还散开趴着一个班的战友,现在却只剩下直径十米的黑色大坑,冒着银白色的蒸汽和浓烟,传来刺痛肺子的硝烟味。

小美的步枪打不响了,原因是什么不清楚,但把步枪扔在雪地上,往枪栓处浇上一泡尿,就又能打响。不过,这个方法只能让步枪正常使用一会儿,等尿冻结之后,便又不能射出子弹。他的手冻坏了,十根手指头呈黑紫色,像茄子一样粗。与其说端着步枪,不如说是捧着,加上步枪时响时不响,所以基本上有和没有差不多。

小美扔掉军大衣和干粮袋。军大衣离开身体的一瞬间,寒风就直刺在骨头上。他惶恐地打了个寒战,也明白了一件事,此刻,只有义无反顾地向前冲了,战斗结束如果还活着,再回来捡,如果死了,军大衣就贡献给别人穿了。不断有人在身边倒下,雪地上坑坑洼洼的,眼看着地上有突击排战友的尸体,可脚却怎么也躲不开,踏在上面,一滑,就摔掉了。

小美趴在雪地上,用牺牲的突击排战友的尸体做掩护,一边向前骨碌尸体,一边向前移动身体。看看迫近美军重型坦克,他从腰上解下一枚手榴弹。手指头打不了弯儿,只好双手抓住手榴弹弹头,用牙齿咬住木手柄上的铁皮盖,扭开,再用舌头舔出里面的拉环,最后,将手榴弹放在手心里,稍稍握住,用全力抛出去。还要仔细瞅一眼手榴弹是否粘在了手上,否则,手榴弹没甩出去,反倒把自己炸死了。

王大心穿过阵地前沿时,一个一个去推卧倒在雪里的战士。他撕开一个战士的棉袄,瞥见他肩上的弹洞。借着照明弹的光芒,他看到弹洞如同在冰上凿出的窟窿眼一样,白白的,略带粉红色,却不往外流血。弹洞里面的血肉肌理清晰可见,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另一个战士也还活着,他的腹部连同棉袄被弹片划开,肠子流了出来,摊在雪上,形成一团红色的薄冰,与地面冻在了一起。枪炮仍在周围响着,王大心把裹在头上的毛巾解下来,交到那名战士手中,大喊道,别害怕,把肠子塞回去,自己往回爬,别等卫生员!

穿过坦克燃烧形成的烈火时,小美只觉得刚才还寒冷如冰窖,现在却炙热如钢水,脸上手上的皮肤像枯树皮一样发脆开裂,那感觉让人终生难忘。此时,他也第一次见到了美国兵的尸体。他印象最深的是美国兵身上都穿着一件带帽子的防寒服,很长很厚,可以一直保护到膝盖以下,布料不是棉的,很光滑也很结实。他们脚上的棉皮靴同样不错,高靿的,可以包住半条小腿,有两排长长的鞋带孔,样子有点像绑腿。另外,他们每个人都有很厚的棉袄棉裤、棉手套、毛背心、毛围脖,这让小美很羡慕。小美甚至还在一个散兵坑里看到,有个死掉的美国兵下半身套在厚厚的被筒子里。这种被筒子软软的,看上去很暖和,但里面充的不是棉花,而是鸡毛或者鸭毛一类的绒毛。

炸毁机枪碉堡之后,战壕里开始了肉搏。美军的御寒装备虽然比志愿军好,但他们也同样被严寒折磨着。双方的身体都冻僵了,端不稳刺刀,握不住匕首,身上鼓鼓囊囊的,笨重得像一头头棕熊。大家拼尽全力吼叫着,搂在一起,抱在一起,撕扯在一起,最好用的杀敌工具是自己的牙齿。李大棉裤身上压着一个美国兵,脖子被对方掐着。李大棉裤能感到,美国兵也没有一点力气了,双手僵硬,直打哆嗦,似乎所有的力量加起来也不足以掐死他,只能把他按倒在地。美国兵大叫着,但那声音不太像人的声音,而是什么动物在绝望、悲哀、无助时才发出的嘶哑尖叫。美国兵努力想掐死他,但没做到。李大棉裤也不想死,他挣脱了美国兵的双手,一把搂住敌人的脖子,在对方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一刻,就彻底咬断了这个人的颈动脉血管。

到处是躺着的、跪着的、蹲着的、坐着的美国兵。他们举着双手,把武器丢在一边,或闭上眼睛趴在墙角里、车底下,或动也不动,一声不吭,呆呆地站在那儿。可此时庆幸自己还活着的,九死一生冲进美军防御圈的士兵们却顾不上他们,而是径直冲进了存放物资的仓库,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他们也把枪放在了一边,随手撕开饼干的包装纸,或用刺刀撬开肉罐头,迫不及待地把食物塞进嘴里,完全不理会任何危险。还有的从死尸上扒下防寒服、靴子、手套、棉帽子,立刻就穿在身上。这一刻,周围还响着枪炮声、爆炸声……

天亮之后,队伍撤回山上。小美看见在一块土坡上趴着一支两百人的队伍,差不多整整一个连。他们都冻死了,埋在薄雪下,或露出一个大盖帽帽檐,或露出一只单胶鞋子,或露出一只惨白的手,形成一片起起伏伏的人形雪包。从这里可以看到昨晚的进攻阵地,一大块黑一大块白的雪地上,是一大片一大片黄色的尸体,层层叠叠地拥挤在坦克、大炮、机枪组成的黑色防御圈周围。不久,美军士兵把冻硬了的尸体拖到工事后面,一层一层码好,浇上汽油点燃,一股股浓黑浓黑的烟尘冲天而起。

小美與李大棉裤躺在一个雪窝子里,头对着脚抱在一起,山风夹带着沙子一样的雪从大衣和棉被的缝隙里钻进来。两米远的另一个雪窝子里,副班长树生和别的班的战友搭伙睡觉。一个班只剩下这三个人了。小美肚子里空空如也,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会有东西吃。连里派人去找粮食,不过希望渺茫。

小美把手伸向胸前的布包,倒出一小撮炒面,又挖起一把雪,一块儿往嘴里送。李大棉裤在棉被另一头低吼道,你在干什么?不想活啦?小美没吭气,默默地吞着炒面。李大棉裤没钻出棉被,而是像游泳一样把头移过来,口气柔和下来,问道,咋啦?没见过一次死这么多人?小美的嘴被炒面堵着,点点头,两颗薄薄的泪水刚流出眼眶就冻结在鼻梁上。李大棉裤嘿嘿一笑,没说什么,而是把自己的炒面袋打开,倒出一点给小美,又道,放好,这个东西可不是吃的。小美问,不是说北面有个很大的湖吗?怎么一路过来都没见着?李大棉裤答道,湖在山里头呢,你得爬上最近的山峰才看得见。小美道,连那么大的湖也会结冰吗?李大棉裤说,当然,在这里是水都得结冰,湖算个啥!小美道,结了冰的湖是什么样子?李大棉裤说,蓝色的,瓦蓝瓦蓝的,像天空落到了地上。小美一时间出了神,道,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真想亲眼去看一看啊!

团长叫魏大骡子去一趟。团部在朝鲜老百姓的地窖里,一钻进去,湿气腾腾的。团长问魏大骡子,你们营还剩多少人了?魏大骡子道,六百多人还剩下二百多人,一个连多点吧。团长问,还能再打吗?魏大骡子道,还能打!团长嘴角微微一翘,苦笑了一下,说道,今晚还要使劲儿攻一下子。不过,你们营就不上了。南面可能会有敌人的增援部队来,你们营马上出发,到那里去打阻击。魏大骡子受领了任务要往外走,被政委拉住了,往他手里塞了两个土豆,竟然没冻是软的。魏大骡子道,营里的战士都没吃的。政委将他按在一只木箱子上,说道,少啰唆!吃完再走。魏大骡子一把将一颗土豆怼进嘴里,连一秒钟都不到,一口气也没喘。吃完一个,他咂咂嘴,把另一个放进兜里,道,这个给我的通信员吧,跑来跑去传命令没了他不行。这小子,找到了吃的自己不吃,留给我吃。出了地窖口,魏大骡子回头看了一眼,雪地上一片白色,唯有地窖口被进进出出的人踩得黑了。他脑子一动,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队伍行进在向南去的公路边。公路在半山腰绕着巨大的弯儿,一侧是雪白刺眼的山峰,仰面望去,有黑色的杨树、桦树、松树,像一根根黑色的针。另一侧是闪着银光的山谷,有一条灰色的结冰小河蜿蜒着伸向山口尽头。魏大骡子走在最前面,满耳呼呼作响的山风,除此之外,再听不清别的声音。他旁边是王大心,在出发前刚刚被任命为营教导员。这下,两个人又成了搭档,共同带领起这支说营不是营、说连不是连的队伍。

公路上的雪被美军的汽车、坦克轧过,又亮又硬又滑。路边光秃秃的,没有树,没有岩石,没有灌木,也就使得山风格外强劲。没有军大衣的战士把棉被披在身上,在漫山遍野的寒风里,他们像一只只会跳舞的风筝。沿途还遗留着一些战斗过的景象。有几辆打坏的美军卡车丢在路上。有的炸弹坑里三三两两挤坐着志愿军战士,他们抱着枪,已经死了,头上身上覆盖着薄雪薄冰,不知是受伤死去的,还是冻死的。在一处土坡上,魏大骡子看到地上躺着一个美军士兵,他的旁边跪坐着一个志愿军战士。志愿军战士垂着头,高举着一枚手榴弹,看样子是想用手榴弹砸死对方。他保持着这个姿态死去了。魏大骡子和几个人走上前去,碰了碰这具冰冻的尸体。尸体的膝盖已经牢牢冻在了地上,身体也没晃动,可他手上的手榴弹却猛地掉落下来,而且拉环还套在他的小手指上。魏大骡子大叫一声不好,转身跑出几步,一头扑进雪里。身后轰的一声响。

阻击阵地选在了公路大转弯处,背后是一座高地。小美抡圆了十字镐,想在路中间挖出一个坑或一条沟什么的以阻挡美军车队。可十字镐尖凿在地面上,只留一个浅浅的白点。李大棉裤嘴里咕哝着,跟魏大骡子说了些话,不一会儿,他跑回来,对小美说,走,咱们到山谷下面的小河边去,敲开冰搞些水回来!说完,又有两个班的战友拿着桶或盆跟着他到河边去了。河中央的冰最薄,用十字镐凿出一个圆圈,整个人往上面一跳,一块半尺厚的圆形冰块便沉入水中,顺水流走了。刚打上来的河水冒着蒸汽,小美把手浸在里面,感觉是温热温热的,很舒服。但刚走出上百步,桶和盆上,还有手上便结起薄薄的冰。待来到路中央,其他战友已经从山上砍下树干树枝,或推下大块的岩石,草草地堆成了障碍物。只要把水浇在上面,转眼就能冻结实,依靠人力是绝对无法搬开的。很快,公路大转弯处就布满了这样的路障。

接近中午时分,来了美军飞机,大家一下子散开,往高地上的树丛里跑。飞机几乎是擦着树梢掠了过去,却并未投弹。小美从树干后面向远处望去,隐约看见公路对面的山上还有友邻部队。白白的雪野之上,是一大片一大片黄色的人影子,像泥浆一样,把半座雪山都染得黄了。飞机向那里飞去,投下一颗又一颗凝固汽油弹,转瞬之间,山顶被大火所笼罩,大火过后,山顶变成黑色,不断飘起浓烟。成百上千黄色的人影子四散奔逃,像是巨大的颜料汁液倾泻在人世间。飞机追着他们投下燃烧弹,一颗又一颗旷世的红色火球升起在这些黄色的人群中,顷刻之间又在他们中间燃烧出黑色的圆形焦土……

不久,美军先头坦克缓缓开进到距离小美几十米远的地方,发动机的震颤沿着地面一直传达到他的头皮。趴在雪地上,小美觉得自己像筛子上的一颗黄豆粒儿。副连长大勇与二十九名战士组成爆破队,首先袭击了美军坦克。手中的武器奈何不了坦克,于是有个战士把八枚手榴弹捆在身上,毫不犹豫地钻进了坦克下方,扯下了拉环。爆炸过后,坦克一边的履带断掉,另一边的履带仍旧转动。于是坦克翻了个身,驶出公路,向山坡下面滚落下去,翻在了谷底。还有几个战士把三五支步枪捆成一捆,塞进了坦克履带里,用这个办法也毁掉了两辆坦克。

大勇扛着一只大炸药包,冲到了一辆M26重型坦克前方几米处。坦克机枪首先开火,打中了他。大勇挣扎着爬起来,把炸药包推到路中央,然后坐在上面,把拉火管握在手里,等待坦克开过来。坦克紧急刹车,打着趔趄,然后冒出黑烟,缓缓后退。相持了许久,大勇看着坦克,一动不动。坦克机枪又向他打了几个点射。大勇的身体只是晃了几下,也未流血。但在一瞬间里,他僵硬了,冻结在炸药包上。坦克里的美國兵终于确信大勇已经死了,开动坦克从他身上碾了过去。

公路上丢着七八辆被摧毁的坦克和汽车,小美看到有一辆坦克的炮塔盖打开着,一名美军驾驶员趴在坦克后部,浑身结冰,结结实实地冻在了装甲板上面。地上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敌人的,有自己人的。他听见魏大骡子在远处大喊,先把战友的遗体找齐了!于是,小美便钻到坦克或汽车下面,从履带和车轮旁边将战友残缺不全的尸体拖出来。有时找到的是上半身,有时找到的是一条腿或一条胳膊。终于,把战友们的遗体找全了,摆在了公路边。副连长大勇带领的爆破队成员,也包括他自己全部牺牲。路边的尸体大多是拼起来的,尽管活着的人都竭尽全力,但还是缺了一些腿和一些胳膊,有的战友连上身也没找到,大概是被炸碎了。冻土是实在挖不动了,大家只好在雪上挖出坑,将遗体拼好放进去,埋成一个个雪包。不少雪包外面伸出来一只手,一只脚,手黑紫黑紫的,脚上都结着厚厚的冰疙瘩。雪地上的脚印是浓红色的……

公路边站着一溜儿美国兵,大概二三十人,枪扔在雪里,双手插在防寒服兜里或抄在袖子里,漠然地看着在面前来回走动的志愿军战士。小美甚至还看到有几个美国兵在对他笑,那笑容不是讨好,也不是害怕,就仿佛连续干了几个月的重体力活儿,再坚持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了,解脱了。有一个人坐在石头上,脱下靴子和袜子,从脚指头中间抠下一小块一小块碎冰。小美走到他跟前,他抬头望了望,眼神很空洞,就好像小美不存在,他只是望了眼天空一样。那人低下头,一心一意地把脚趾间的碎冰抠干净,想穿上袜子,可袜子已冻成了冰壳,只好扔掉。小美从怀里掏出一团美军降落伞上的绸布,递给那人,那人接过去,缠在脚上,又套上了靴子。美军降落伞上的绸布质量很好,大家都用来裹头、包脚、护手,也用来做腰带、绑腿、毛巾、内衣内裤等等。那人系好靴子带,把裤腿向上扯了扯,小腿肚子上有一个弹洞,弹洞也同样呈粉红色,有亮晶晶的冰碴,不流血。他面色阴沉,说了几句外国话。

太阳开始偏西泛红的时候,小美吃到了一顿做梦都想不到的美餐。埋好牺牲的战友后,大家开始搜罗公路一侧山坡下的美军軍用物资。雪地草丛里到处滚落着罐头,一听听,一箱箱。小美先找到了一条鸡毛筒子,据俘虏讲,人可以钻在里面睡觉。小美试了试,很轻便,很暖和。之后是寻找罐头。这东西散落了一地,开始,小美专挑大的拿,用刺刀划开之后,发现里面都是西红柿、玉米粒儿一类的东西,小的才是肉罐头。最让他羡慕的是有一种木箱子,里面放四桶牛肉罐头、八片面包、八块口香糖、一包香烟外加可以在指甲盖儿上划着的火柴,还有四包黑粉,俘虏管这叫咖啡,和中国的茶差不多,加上四个固体酒精炉,可以煮黑粉喝,还可以热罐头。一箱子食物恰是四个士兵一顿饭的伙食。小美捡到了几块美军电池,以为是罐头,用刺刀一撬,冒了烟,赶快丢掉了。他还看到几根香肠一样的东西,撕掉油纸皮,啃下一块嚼了嚼,没啥味道,但像猪大油,就吃下了一根。后来有人告诉他,那可不是什么香肠,而是美军的一种高爆炸药,专门炸碉堡、山洞、岩石一类硬家伙的。

大家架起火,把冻成冰坨的罐头放在上面烤化了吃,火苗映红了一张张生满冻疮的脸。魏大骡子走过来,大声道,谁生的火?不想活啦?想把敌机招来吗?可战士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火上面的罐头,把肿大的手伸向火苗,仿佛完全没听见他说的话。魏大骡子叹了口气,软下声调说,一会儿慢点吃,别撑坏了肠子。小美和李大棉裤并肩挤在一起。他把双腿套进缴获来的美军鸡毛筒子里,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牛肉罐头刚在火上热乎一点,小美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的填,倒没烫着嘴,印象最深刻的是嘴唇、牙齿、喉咙一下子覆盖上了厚厚的油脂,好几天都不化,让人心里很踏实。李大棉裤比大家更会吃,他把结了冰的西红柿罐头敲掉一半,再倒进牛肉罐头和玉米罐头,烧成杂烩汤,味道很鲜美。小美看见李大棉裤用炮弹皮改成的勺子舀了口汤,吹吹,放进嘴里,突然就咬住勺子,像头筋疲力竭的老马一样抽抽咽咽地哭了。小美问道,老李,咋的啦?烫着了?李大棉裤把脸埋在双腿间,越发哭得凶了。他抹了把鼻涕,说,没烫着,能吃上这么好的东西,不知为啥,就是打心里想哭!

寒夜过后,天亮了。战士们吃惊地发现,昨天下午摆在路边的美军尸体一个个都光溜溜白花花的,大概是战场周围的老百姓趁着夜色把他们的衣服扒走了。

穿过山口,在一处矿洞里有个野战医院。李医生正给伤员做手术,处理的大多是冻伤伤员。霓云拎着一只铁皮桶向外走,里面装了刚刚锯下来的手和脚,准备到洞外找个地方埋掉。山路上不断有穿黑棉袄棉裤的民工队抬过来伤员。都是些重伤员,稍稍能动弹的伤员必须靠自己,或走或爬,回到后方。

有一个伤员双手和双脚,还有膝盖上缠着从棉被扯下来的布条,一点一点吃力地向前爬。他咬着牙,只盯着前方的山路,别的地方都不去看,任何声音也都引不起他的注意。他的腰上系了一根铁丝,铁丝后面拴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冻着一桶罐头。霓云把这名伤员扶回矿洞,在这里,她又看到了过去在宣传科一起共事过的崔干事。不久前,崔干事下到连队。现在,他坐在岩石壁下,嘴被一块弹片打豁了,掉了几颗牙。他握住霓云的手,没法说清楚话,于是他用笔写字告诉她,宣传科另一位熟悉的同志也受了伤,不过那位同志爬不动了,可能回不来了。很多人也回不来了,他们都冻死在半路上啦。

洞里到处躺着伤员,远远近近传来呻吟声、哀叫声、求救声。洞外的雪地里堆放着尸体,来不及掩埋。当霓云再次走出洞口时,看见外面站着一个少年士兵,个子不高,身材单单薄薄的。一问,他的部队刚打了一场阻击战回来。他的一条腿有点瘸,问能不能给看看。霓云让少年士兵坐在石头上。他脚上裹着的棉被已经结冰,只好用刀割开。棉被下面的高靿帆布胶鞋被肿胀的脚撑得鼓鼓的,并且冻在了一起,没法脱下来,也只好用刀割开。少年士兵的脚呈紫红色,脚指头发黑。霓云对他说,你留下吧,如果还继续走,这脚就保不住了。少年士兵摇摇头,道,我还能走,我要找我的战友们去。霓云点点头,不语,从外面端进来一盆雪,用雪给少年士兵搓脚。好一会儿,从他脚上滴下了水,紫色稍稍减退,红色慢慢增加。她问,能感觉到疼吗?少年士兵点点头。霓云从墙角里拎过来一双美军棉靴,那是一位牺牲的重伤员留下的。她又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一双羊毛袜子,一齐给少年士兵套在脚上。盯着少年士兵的脸端详片刻,霓云取来一块布,蘸着雪水把他的脸擦干净,从怀里掏出一只蛤壳装着的擦脸油脂,仔细地在他的冻疮上涂匀。一切都做完了,她说,你已经很勇敢了。记得,要保护好自己!少年士兵点点头,一步一摇地向洞外走。霓云问,你叫什么名字?他回过头,说,我叫小美,我们的部队还要向南去追敌人。

霓云站在弹药箱和门板搭成的手术台旁,胸前的医用白围裙溅上了密集的血痕,一层干涸后又覆盖一层。她神情憔悴而又恍惚,并不仅是因为几天几夜没睡过觉,也因为她觉得心里好像淤泥堆积起来一样,越来越厚,越来越重,无法疏解。这时,师敌工科科长找到霓云,说刚送到一批俘虏,因为她会英语,让她一同参与审问。霓云走出矿洞,科长递给她一套未穿过的新军装。

审问战俘的地点在一处山洞里,与公路隔了两座山,山谷中生长着密集的松树。敌机高高地飞过山顶,并未发现目标,胡乱地投下几颗炸弹,隆隆的发动机声音很快被厚厚的雪吸收掉了,沉沉地消失在遥远的群山里。霓云站在松树下,甚至可以静下心来倾听雪片落在松枝上的窸窸窣窣声,还有隐约从山外传来的爆炸声。看不见受到各种严重创伤的战友,看不见残肢断臂,也听不见嘶吼、哀叫、呻吟,这种感觉让人难以置信。

集中在这里的战俘有几百人。此时,他们没了武器,换上了前线并不多见的厚棉袄棉裤、羊毛皮鞋和长耳棉帽,双手抄在袖子里,再无战场上的警惕、乖戾和杀气。志愿军的装束配上他们高大的身材,还有高鼻梁、金头发、蓝眼睛,让人一时间觉得有点古怪甚至好笑。一天要听上百个战俘讲话,霓云头昏脑涨,上午时还想着记下点什么,从中得出些有用的线索,到下午便放弃了,只能尽量把信息完整地记录下来,由司令部的参谋们去研判吧!第二天黄昏时分,战俘们快开晚饭了,主审的敌工科科长出去接首长电话,审问便停顿下来。霓云用铅笔勾画着刚才记下的内容,宽大厚重的松木桌子对面,一名战俘无所事事地低头端详着自己满是裂痕的手掌。两名持枪士兵站在他两侧。

突然,这名战俘小声问,你们会杀了我吗?霓云惊讶地抬头,答,当然不会。战俘道,我叫巴克,海军陆战队中尉排长。霓云说,这个你刚才说了,我记得。为什么要问我们会不会杀你?你觉得我们会杀了你吗?

巴克说道,我的父亲参加过二战,在太平洋战场上打过仗。他曾经是海军陆战队的上校团长,所以,你看,我也加入了海军陆战队。他给我讲过许多战场上发生的事情,也讲过日本人。通常情况下,日本人对待战俘的方式是照着后脑勺来一枪。在这里,朝鲜人差不多也是这么做的。

霓云说,志愿军不会这么做。她打量了一眼巴克,巴克身边有条白桦木拐杖,右脚以及小腿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她不由得有些羡慕他,因为他保住了自己的腿和脚。霓云又问道,你怎么看志愿军?巴克也问她,你去过前线吗?霓云不语,觉得巴克可能是看到她身上的新军装,所以才这么问。

巴克又问,下面我说的话你能不能只是听,而不记下来?霓云点点头。巴克很惆怅,又自顾自地说,到了前线,你就会知道,《日内瓦公约》是多么幼稚可笑,那是小孩子玩游戏时制定的游戏规则。有一次,我们在山间小路上行军,遇到了五个不能行动的志愿军士兵。他们的枪打不响,身上没有一粒粮食,脚上的单层鞋子结了厚厚的冰坨。我简直不敢相信,其中一个士兵的脚上竟然没有鞋,光脚踏在雪地上,脚掌是惨白色的,已经冻实心了,脚趾也掉光了。我的战友大概是出于愤怒和怨恨,用枪托砸他们,让他们把路让开。可这五个士兵根本动不了,脸也冻僵了,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眼珠儿可以缓缓地转动。我想,他们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可是他们的眼神却让我怎么也忘不了。我的战友还把其中一个冻僵了的志愿军战士推倒在地,像陀螺一样转,并且笑着说这是“活陀螺”。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巴克低下头,捂住脸,接着说道,不要以为我们只是对敌人才这么残忍,有的时候,也这么对待自己人。有一次,我们的车队被伏击,有辆卡车坏了,上面装了二三十名伤员。你们的火力很猛烈,为了能让车队迅速通过,后面的坦克一下子把那辆车撞到山下去了。卡车翻着跟头,滚落到山谷里,燃起了大火,并且传来阵阵惨叫声。我对自己说,这世界真是他妈的疯了呀!而我身后一名负轻伤的老兵则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傻瓜才上卡车呢!

霓云问道,你是不是想说,你后悔来到了这里?巴克抬起头,泪流满面,说道,不,我不后悔!我们终究是敌人,我们谁都不能退出这个残酷的游戏,直到一方把另一方打翻在地,再也爬不起来。我们谁都承受不了失敗的后果,谁都不愿意做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那一方,是不是呢?

巴克突然不太正常地哈哈大笑。笑完,他说道,可这都是鬼话!只有来到这炼狱一样的战场才知道这都是鬼话!我过去怎么就像傻瓜一样相信它了呢?就是这个愚蠢的念头给我们带来了灾难!我们所有的痛苦都来自它!这个该死的混蛋的狗娘养的让人诅咒的所有愚蠢念头中最愚蠢的念头!说完,他垂下脸,浑身抽搐。

许久,巴克接着问,你们的首长还未回来,可否让我再说几句?霓云轻轻点点头。巴克说,我特别讨厌你们冲锋时的喇叭声。要知道,在深夜严寒中听到那种尖锐、凄厉、难听的响声,真是让人毛骨悚然。不久前,你们深夜攻击我们的阵地。前一秒阵地上还死一般寂静,后一秒就仿佛沸腾了一样。几百个上千个士兵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向我们进攻。一波死光了,还有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在照明弹照射之下,我能看到一个梯队正冲过来,在照明弹光线之外的黑暗里,还可以看到另外的几个梯队。那次进攻,你们没有成功。战斗结束之后,我到前沿阵地看了一下,雪地上密密麻麻倒着几百人,而且更远处还有,但我没有胆量再往前走了,因为那里实在是太黑了。

没有人能挡住你们的战士!我看到雪地上倒着一大片一大片穿着黄布单衣服、单鞋子的尸体。他们浑身是冻伤,很多人只剩下半只耳朵,手指头粗得像香肠,脚乌黑发亮。我特别地震撼,这种震撼让我刻骨铭心。我还亲眼见过你们的士兵身上绑着手榴弹去炸我们的坦克,或者用身体去堵冒着黄色火焰的机枪枪管。要知道,这必定是无法生还的呀!许多时候,你们的战士冲进我们的阵地之后,并不是首先要杀死我们或俘虏我们,而是跑进我们的仓库去找吃的。我真想问问,你们的战士到底在想什么?

巴克问,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霓云擦掉眼中的泪水,说,我心里有答案,可是我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对你说。

魏大骡子再次见到他的团长,是在朝鲜老百姓的牛圈里。牛圈用石块儿砌成,背靠山坡,上方有很密的松树林。不到十米远处,民房挨了炸,焦黑焦黑的,像一张黑色大嘴。团长蓬头垢面,眼睛血红,在狭小的地面上来回踱步,容不得魏大骡子把一句完整的话说完,就恶狠狠地打断他,焦躁不安地追问起战斗情况。团长问,你的部队还剩下多少人?魏大骡子答,这回还剩下六十多个,不到七十个人。团长冷不丁说,政委牺牲了,被敌机炸弹捂在地窖里了。魏大骡子结巴一下,心里很难受,想起政委给自己的两个土豆,也想起那黑乎乎的地窖口。周围一片白色,唯独地窖口是黑的,还能不让敌机盯上吗?唉,我也真混蛋,当时提醒一下团首长就好了。

团长嘴角微微颤抖,死死盯着魏大骡子的眼睛,说道,美军现在是明白过来了,想要往南面的大海边跑,上级命令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堵住狗日的南逃的退路。你知道不惜一切代价是什么意思吗?魏大骡子眼睛瞪大,嘴唇半张,又马上恢复了常态,说,知道!团长咬着牙,像要把魏大骡子嚼碎了似的,又道,我说得够清楚了吧?魏大骡子咧嘴一笑,道,够清楚了!

魏大骡子要走,团长说,警通排早在打小镇子时就派上去了,现在就剩下几个接电话线的。我这儿也没啥了,你看啥有用就拿去!要不,你把我的警卫员带走吧!魏大骡子连忙摇摇头,说,不差那一个。团长又说,把我的大青马拉走吧!这老伙计是从国内跟着我来朝鲜的,没骑过,前几天还在炮连拉炮。看这架势,早晚也得宰了给大家吃肉。你拉走了,我也就眼不见心不疼。

从那座高悬于群山之中的大湖向南,一直到海边,有一条公路。已被包围的美军必须经过这里,才能撤到海岸边,然后再用军舰运到朝鲜半岛南部。魏大骡子带着不到半个连的士兵爬行在山间,没有路,到处是厚厚的坚硬雪壳儿。天快亮了,只得停下来宿营。魏大骡子有些后悔,临出发前,他没把团长的大青马牵走,而眼下,大家又是一天一夜没吃东西。魏大骡子也知道,对团长来说,警卫员差不多相当于他的亲儿子,大青马等于亲兄弟,当时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带走的。可是,如果有一顿马肉,队伍就能多翻一座山,没了这顿马肉,就可能全军覆没。

团长给魏大骡子下达的命令是,占领通向海边公路中段处的一个高地,海拔一千零八十多米。可朝鲜向导说,还要翻好几座山才到。魏大骡子靠在一棵松树上喘粗气,很奇怪,明明勒得很紧的腰带却在往下掉。他把还剩下的三五个班长排长找来,让他们分头去找吃的。不久,有个班长跑回来,抓着一小把黄豆,说山谷里有一座民房,不过人都跑光了,只在牛圈遗留下的牛粪里抠出了这些东西。魏大骡子用拳头捶了捶脑袋,打起精神,说,走,咱们再去找!有人的地方一定有吃的。

那座民房院子里靠着几捆干枯的玉米秆儿,大概是用来烧火的。魏大骡子把手伸进去,一寸一寸从上向下摸,比新婚之夜摸新媳妇还仔细。终于,他眼睛里闪出亮光,抽出手,拿着一穗玉米,大叫道,你看,这是什么?这是什么!都好好找找,肯定还能找到!正说着,通信员在牛圈里尖叫着,说,快来看呀!大家忙跑过去,原来冻硬的泥土中露出一只小小的牛蹄子。魏大骡子拔出刺刀,凶巴巴地说,加把劲儿,给我挖!

土太硬,刺刀尖都弯了,可所有人像着了魔一样,不顾一切地挖下去,没有硬物的就用手指头扒,手指头尖儿上全是血。幸好,这是在牛圈里,挖下半尺之后,土渐渐松软了,最后竟然挖出一整只小牛犊子。魏大骡子端详着,说,可能是病死的吧?不管了,赶紧烧火煮了吃。不一会儿,就冒起了黑烟。魏大骡子站在房子外面,竖起耳朵倾听远处的声音,辨别是否招来了敌机,一边催促烧水的战士快点把牛肉搞熟。有人想把牛犊子分解开再煮,魏大骡子一挥手,焦急地说,没时间了,整个扔锅里边吧!

慢慢地,牛犊子融化开,肚子越来越大,用刺刀一捅,砰的一声巨响。接着,有人把牛肚子破开,牛肠子、牛胃漂了一锅,臭气熏天。水沸腾着,上面漂着白沫,还有黑黄色的牛粪渣。魏大骡子捡了块木板,把牛粪从水面上撇出去,舀去脏水,再加上雪水,继续煮。终于,牛犊子半生不熟地煮好了。大家咽着唾沫把它大卸八块,三五个人、七八个人、八九个人围成一堆,再分成小块吃。转眼间,连牛皮和牛蹄子都嚼得一干二净。

把牛犊子吃完,仍然饥饿如常。魏大骡子把刚才找到的几穗玉米和十几颗土豆也分给战士们。这样,每两三个人可以分到一小把玉米或一颗土豆。魏大骡子与五名战士围坐在一起,中间生起火,把两颗土豆架在火上烤。不一会儿,土豆融化了,烤黑了,土豆皮爆裂出花瓣一样的细碎纹路,一股焦煳香气四散开来。魏大骡子闭上眼,盘算着一会儿怎样分这两颗土豆。他决定不吃了,把自己的一份給其他人。

这时,从山下来了一支队伍,人数和魏大骡子带的队伍差不多。所有人都不说话,几个士兵来到火堆旁,痴痴地盯着火上的土豆。一个人向火堆伸出胳膊,坐在魏大骡子旁边的士兵一把推开了他的手,吼了一声,你要干什么!那人忙把手臂缩了回去,小声道,我们只是烤烤火,一会儿就走。魏大骡子看着火苗,嘴巴嚅动了一下,又闭上了。那支队伍默默地烤了一小会儿火,无声无息地继续出发了。

突然,从魏大骡子身后扑过来一个人,一下子扑进了火堆,不顾棉袄被烧着,也不顾炭火溅在脸上,一把抓起那两颗土豆跑掉了。有个战士跳起来,揪住那人的领子,那人竟然像泥鳅一样,甩脱棉袄,一路滚下山去。战士跳起来端起枪想朝他射击,魏大骡子连忙爬了几步,推开了他的枪,难得柔声细语地说道,算了算了,他们比咱们还饿呢!咱们也就是比人家先到了一时三刻,要是人家先到的呢?

入夜,山峰与银河非常近,似乎伸手一摸就摸到了。空气中发出嘎巴嘎巴的脆响,月亮是风化的骨头那种白色。小美、李大棉裤、副班长树生还有其他班的士兵,共九个人挤在山顶南侧的一处战壕里,弓着腰,缩着脖子,躲避着山风。李大棉裤指了指山顶,道,听说那里守着友邻部队的一个连,三天前就来了,也不知这三天他们是怎么过的。树生道,美军那么好的装备,可他们守高地时从来不在山顶上守,到了夜里,就退到半山腰去了。谁都明白,待在山顶上冻也冻死了。前段时间,有个连上山增援,结果全冻死在半路上了,只爬回来一个排长,还截了肢。李大棉裤问,你知道人要冻死时啥样不?小美说,不知道。李大棉裤说,人要冻死的时候就跟吃了鸦片似的,要啥有啥,想啥来啥。有的人开始脱衣服,脱得光不出溜的,嘴里一个劲儿喊热啊热啊!用手抓胸口,好像浑身大汗,热得喘不过来气似的。还有的人似乎看到了一盆热水、一碗粥、一盘肉,脸上笑呵呵,双手向前伸,像是要去接这些好嚼裹儿。人就这样给冻成冰坨了,跟活的一样。李大棉裤又说,千万别睡觉啊!在这里,冻死也就是睡一觉的事儿!说罢,他从胸兜里摸出半包美军烟,把头缩进棉被下面点燃,吸了一口,又递给树生。这种烟白色纸盒,印着几个外国字母。树生吸了一口,递给小美。小美的手指像木头一样没有知觉,哆嗦摇晃着,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烟屁股贴到嘴唇上,吸了一口,再递给其他战友。

魏大骡子也摸进战壕,吸了口烟,道,我的通信员冻死了。嘿!那个小家伙儿,你跟我跑一趟,咱俩到山顶上去看看那里的队伍怎么样了,跟他们通通气。两人爬上山顶,山风很大,站都站不稳。小美的棉大衣给吹得像旗子一样。他发现,严寒中最可怕的不是温度有多低,而是这恶狼一般的大风。它几下子就把你的衣物吹透了,让你像光着身子站在雪地里似的。踉踉跄跄进了友邻部队的战壕,发现战士们一排排地挤在一起,有的盖着棉被,有的没有棉被,几分钟不动弹,身上就会覆盖上一层薄雪。魏大骡子推了推其中几名战士,感觉他们的身体特别硬,像是冻僵了的尸体那种硬,让人胆战心惊。抬起他们的头,看见眼睛还在转,只是不那么有神,要睡着了似的。战壕里没有说话声、喘息声、咳嗽声,寂静得吓人。每个人怀里抱着步枪,背后的战壕顶部摆着手榴弹,盖子都扭开了,拉环露在外面。

魏大骡子继续向前摸,找到了他们的连长。连长看起来有些精神,对魏大骡子说,一定坚守,只要人在,阵地就不会丢!魏大骡子问,武器怎么样了?连长说,步枪都打不响了,现在只能靠手榴弹。手榴弹也投不了多远,人都冻僵了,手也冻坏了,就是往外送,能送多远算多远,最坏是和攻上来的敌人一起死!魏大骡子找到了连队指导员,想听他更详细地谈谈情况,可这位指导员也冻得不轻,满脸是紫色的水疱,嘴唇上全是冰霜,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含含糊糊,前言不搭后语,听不明白在说啥。魏大骡子掏出一个土豆,递给指导员,不想对方连嘴都张不大,用力往嘴里塞,塞到牙边却啃不动。试了几下,他把土豆还给了魏大骡子,咕哝着说,我不饿。回来的路上,魏大骡子瞅了瞅小美,说道,情况可是不怎么好啊!

天亮之后,南撤美军的先头部队到达山下。他们也很清楚这座高地对自己的命运是何等重要,所以,争夺高地的战斗随即开始。两天之后的黄昏,美军停止了进攻,向山下退去。除了小美、李大棉裤、树生三个人,此处阵地上的其他人都牺牲了,树生胸部中弹,也伤得不轻。魏大骡子坐在一具美军士兵的尸体上,背靠着战壕,肚子上插着一把美军匕首。小美爬过去,魏大骡子有气无力地说,小家伙儿,到鬼子的兜里找找,看能不能找到点甜的东西。小美在阵地上的美国士兵尸体防寒服里摸了摸,找到了《圣经》,找到了手表,找到了香烟,找到了项链、照片、信件。最后,小美找到了一颗水果糖,放到魏大骡子嘴里。魏大骡子细细品了品,说道,这糖可真甜,还他娘的有股柑子味儿!我琢磨着,如果今后的人过上了好日子,大概不过就是能天天喝上蜂蜜水儿。我呢,是吃着糖死的,也算是提前过上好日子啦!说完,魏大骡子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死了。

李大棉裤又到其他阵地上找了找,能站起来的不到十个人。所有干部都牺牲了,剩下的人集中到一块儿,挤在一条战壕里。李大棉裤说,营长牺牲了,咱们该怎么办啊?大家沉默无语。李大棉裤从棉被里扯下一缕棉絮,放进嘴里,慢慢咽下肚子。他又吃下一团,对其他人说,这东西能吃,反正吃下去肚子是不难受了。不一会儿,大家把一整条棉被里的棉花都给吃光了。最后,有人提議,让小美再到山顶上去一趟,看看那里友邻部队的情况再说。

小美也吃了一大团棉絮。他知道这不过是骗骗肚子,可大腿倒确实是有了点气力。待爬到山顶,小美看到一条条坑坑洼洼的战壕被薄薄的雪花掩盖着,只能分辨得出人的形状、枪的形状、弹药箱的形状,整个山顶一片寂静,像无人的旷野。他爬到近处,抹掉一个人身上的雪,那人已经冻死了,硬得如同一块岩石,脸上满是白霜,垂着头,眼睛微微睁着,嘴角轻轻翘起,像在笑。他又爬了几步,拨开积雪,找到了这个连队的连长和指导员,两个人也死了。所不同的是,指导员是坐在战壕里,而连长是站着倚在一棵树干上,胸前有刺刀捅过的伤痕。小美估计,指导员可能在敌人攻上来之前就冻死了,而连长是在与敌人搏斗之中牺牲的。还有的战友遗体只剩下半个身体,或者身体被炸成了两截,雪花在伤口处融成红色的冰,复又落上雪花。他们是拉响了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小美继续摸索着,战壕里还有美军的尸体,有折断的枪支,有散落的子弹,有钢盔、皮靴、匕首、手雷、铁锹、十字镐……轻轻地呼唤了几声,小美确认山顶上不会再有活着的人,便爬回自己的阵地。在回来的路上,在一处背风坡里,他看见那里头挨着头肩并着肩挤着五六个美国兵,他们身上盖着雨衣,也冻死了。

小美回到战友身边,说了山顶上的情况。李大棉裤掏出最后一支烟,吸了一口,递给别人,说道,就剩下咱们了。小美也吸了一口,扭过身子递给坐在旁边的树生,发现树生已经死了,身体硬得硌手。不知为何,小美的心反倒踏实了。他觉得,在这里,活着的人随时都会离你而去,而已经牺牲的人则不会。他们永远都在你身边,永远不会同你道别。小美把后背靠在树生的肩头,虽然很硬,不太舒服,但心里却好像一叶孤舟停进了码头,很安宁,甚至还有一丝幸福感和感激之情。自己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有战友替自己死了。

天色大亮,山下的美军车队不见了,山路上空荡荡的,许久,也不见美国兵向高地进攻。公路上有一支黄色的志愿军队伍正在向美军逃走的方向追去。几架美军飞机轮番向他们扫射并且投下了重磅炸弹,黑色的花朵绽放在黄色的土路上。

李大棉裤说,要不,咱们下山吧,敌人都过去了,还死守在这儿图个啥?其他人沉默不语。李大棉裤又说,这样吧,王大心教导员在山下找粮食,身边还有两个炊事班的人,咱们找他去,看看他怎么决断。他是营首长,他要说守,咱们就守,他要说走,咱们就走。这样,七八个人又收集了一些衣物,能裹到身上的都裹上了,跌跌撞撞地下了山。

在半山腰处一个丈把高的石崖下,小美一脚踩空,摔了下去。他在半人深的雪中挣扎着爬起来,看见石崖下的积雪中隐隐露出一顶大盖帽。他扒开雪,像游泳一样向那里爬过去。大盖帽下的雪中埋着一个人,抚去脸上的冻雪,隐约是王大心。小美抬起脸,向战友大喊,教导员在这里!大伙滚下来,围在冻在雪中的人面前。大家都认为是王大心,理由之一是他把棉帽子让给了别人,自己还戴着从南方来时的大盖帽。不过,这人脸上的冻雪实在太厚,不敢完全肯定。小美把手伸进他的衣兜,找到了一本红色布面硬壳笔记本,只用了几页,不过首页上有王大心的名字。这样,教导员算是找到了。又往旁边的雪里扒了几下,找到了另外两名炊事员,身边有只麻袋,里面装了二三十颗土豆。李大棉裤对着三个人鞠了一躬,说道,谢谢教导员,谢谢两位战友,如果来年春天俺们还活着,一定找回来把你们好好埋起来。

在山脚下的小路边,这支小队伍碰到团长。团长步行,没见骑马,带着几十个人,有机关的参谋干事,有通信兵,有炊夫马夫,还有几个穿黑棉袄棉裤的民工,身上都没有重武器。团长问,你们一营的人呢?李大棉裤走上前去,答,只有这几个了。团长顿了顿,又问,魏大骡子呢?李大棉裤答,营长牺牲在高地上了,和敌人拼小刀子时死的。团长问,你们还能走吗?李大棉裤道,还能!不过得容俺们先吃口东西。团长说道,那好,跟我一起去追敌人!

这之后的事情,在小美的记忆里似乎全都是白茫茫的,雪光刺眼,模糊不清,好似在睡梦之中。沿着白色的山路走啊!走啊!走不动了,站一会儿,再接着走,实在走不动了,就爬着往前走。不敢稍稍歇一下,也不敢想好的事情,脑子里一直有个黑色的声音在说话,催促着他不要停下来,否则肯定没命。轰炸机来了,腿脚一下子有了力气,就往半山腰处的树林里跑,于是就能看到一枚枚硕大的炸弹落到密集的人群里,开出一朵朵旷世的黑色花朵。

不知走了多久,团长不见了。李大棉裤坐在路边,两只老马一样的眼睛里流出眼泪。他对小美说,俺尽了力了,不过这回可能是真的动不了了。在冰天雪地里长大的,还是没斗过它。你要是能活着,记得俺老家是黑龙江巴彦的,在松花江边上,给俺老娘捎个信儿,俺死了。小美伸手去拉李大棉裤,可他像高僧坐化一样,一瞬间就没气了,并且保持着最后的姿态冻成冰人。

小美扭过头,身前身后的白光里,有不少人,都是友邻部队的,各军各师什么番号的都有。大家混杂在一起,簇拥着向前走。不时有人坐在路边,倒在路边,剩下的继续向前赶路。每个人鼻孔里、嘴里冒出浓浓的白汽,仿佛驶过了一列列火车。

又不知走了多久,队伍从高山走入了平原,天气暖和了。小美远远地看到了大海。尽管是冬天,可他觉得此时的大海是如此温暖,它巨大的身躯平静地躺在大地上,波光粼粼,无声无息,无忧无虑。美国人的军舰接走了他们撤退到这里的士兵,正在离去。那些军舰小得像树叶。

海岸边有一排排存放军用物资的仓库,美国人还没来得及把它们烧毁。小美站在这些堆积如山的物资前,惊呆了。他用刺刀撬开一只箱子,捅开一听罐头,发现里面是橘子水。他忙不迭地又打开一只箱子,里面装的是奶粉。不久,小美坐在地上,面前摆了一大圈各式罐头。他像一个在金山银山里挑花了眼的穷孩子,把奶粉倒在橘子水罐头里,吃一口牛肉,吃一口猪肉午餐肉,再吃一口豆子,吸一支烟,喝一口咖啡,再嚼一块饼干。十斤重二十斤重的罐头打开之后,只能潦潦草草地吃上几口。他心里一会儿很幸福,一会儿又很悲伤;一会儿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一会儿又有种生死无常的惶恐;一会儿看看多得数不清的美食,一会儿又想起倒在几十公里外群山里的战友。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混杂在一起,简直像一枚巨型的炸弹,马上就要爆炸了。突然,他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睁开眼睛时,小美看见自己躺在野战医院里,李医生正在不远处做手术。不久,李医生来到小美身边,看了看他的双手,又把他的袜子褪掉一半,瞅了一眼,說道,小伙子,我得把你的一只手和一只脚截掉,你右手的三根手指头也保不住了。小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叫道,我可是自己走到大海边的!李医生把小美的袜子拉掉,只见小半个脚掌上的肉像煮熟了一样脱落下来,却一点也没有痛感。李医生冷静地看着他,问道,小伙子,要脚,还是要命?小美垂下脸,点点头。他又问道,医院里还有一个姐姐,讲南京话,曾经给过我一双羊毛袜子,怎么没见到她?李医生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她叫霓云。在前几天的一次轰炸中,她牺牲了。很可惜,她会外语,还审问过战俘。小美闭上眼,听天由命地躺下来,等待冷冰冰的锯子贴上自己的脚。

回到国内,小美坐进运送伤员的客运列车。他望着窗外,截掉手脚处的伤口传来清晰的疼痛。猛然间,在一望无际的北国雪原上,出现了一个蔚蓝色的大湖,真的好似一块天空落到了地上。小美一下子坦然了,心想,原来冻成冰的湖是这个样子的。同时,他又记起了在长江边上,那个救起自己的女孩子象牙般的一对手和脚,还有那双亮晶晶的黑雨靴。这一切,从此与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在那个北方大站的后方留守处,小美来到了存放包裹的大仓库,这些包裹是当初部队轻装时留下的。在堆积如山的包裹当中,他没有找到自己的,却看到了许许多多熟悉的战友们的名字。他们都回不来了。于是,小美默默决定,从此就生活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再也不回南方了。

十一

有一年冬夜,二小子看到爷爷独自一人坐在下屋里,一根接一根划着火柴。火苗在黑暗里亮起又熄灭,直到烧了手指,他也不肯松开。二小子问,爷爷你为什么要划这些火柴?爷爷猛地回过神来,一下子把右手上仅剩的大拇指和食指紧紧捏在了一起。二小子一直琢磨着这个情景,后来他终于领悟到,那其实是一只拳头。

责任编辑 石一枫 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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