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劳动”运动的兴起与田汉早期的“劳动”诗学※
2023-09-18宋夜雨
宋夜雨
内容提要:1920年前后,“劳动”问题日渐凸显。针对“劳动”问题,田汉提出了“劳动”的诗学的应对思路,其中既有田汉丰富的知识视野的支撑,也与日本大正时期的“劳动”运动密不可分。此时的田汉不仅亲身参与到大正“劳动”运动中,同时也对大正文艺衍生出的“民众的艺术”颇为关切。而在田汉对“民众的艺术”思想的接受中,隐含着一条“莫里斯”的道路。莫里斯的“民众艺术论”扭合了艺术与社会主义的内在分野,提供了一种应对劳动问题、从事社会改造的文艺机制,为田汉实现了由“民众的艺术”到“劳动的诗学”的内在转换。在知识、社会、翻译、写作的综合作用下,田汉实现了由诗学构想到诗歌写作的主体跨越。在“劳动”的诗学的理论设想中,早期新诗与社会改造得到了新的意义整合。而“劳动”的诗学某种程度上也构成了田汉文艺思想的历史原点和认识装置,贯穿支配了其一生的文艺道路。
1920年2月10日,田汉历时三个多月完成长文《诗人与劳动问题》的写作,文章分两次先后刊载于《少年中国》的两期“诗学研究号”。同时刊载的还有周作人、宗白华、康白情、周无等人的诗歌论文,这些文章在勾勒出一幅“世界诗歌”图谱的同时,也针对早期新诗的文类定义、社会功能等问题进行阐说和界定。对照之下,田汉的长文格外突兀,这不仅在于“劳动”问题的引入使得早期新诗溢出了文类形式的边界,从而获得了一种开放、能动的社会品格,同时也在于早期新诗对“劳动”问题的触着使得它超越了一种静态、抽象的文类手段,进而跃升为一种社会改造的有效、切实的形式方法。换言之,在田汉“劳动”诗学的理论设想中,早期新诗与社会改造得到了新的意义整合。
田汉长文的突兀性并非没有根据可循,事实上它有着自身的知识背景和问题关切。一方面,田汉的诗学构想内在于“少年中国”学会社会改造的整体性思路当中,这其中,“劳动”问题占据着相当重要的问题面相;另一方面,他的写作动机与日本大正时期的“劳动”运动也密切相关。相比于当时国内对“劳动”问题的关注,日本大正时期的“劳动”运动兴起得更早,在各种社会思潮的相互激荡之外,已经形成了一种系统性的组织运动。与此同时一种“民众艺术”的文学潮流也在大正日本悄然兴起。在这种整体性的“劳动”氛围之中,田汉不仅身处“劳动”运动的社会现场和舆论中心,真切感受到了“劳动”运动的展开和震荡,社会思潮和文学思潮的相互缠绕也为他提供了丰富驳杂的知识视野和文艺经验。田汉“劳动”诗学的理论设想并不仅仅是对大正“劳动”运动的机械旁观和知识理念的生硬搬演,而是有着自身内在的问题逻辑,即借助于对大正“劳动”经验的吸收、内化进而投入对国内“劳动”问题的审视和应对中。由此,田汉对国内社会改造问题的应对也滋生出一条崭新的解决路径。而他的诗学构想也并非停滞于理论性的论说,而是将诗学构想与写作实践、翻译工作进行有效的综合。
扩展来看,《诗人与劳动问题》的写作既是田汉大正“劳动”体验的映射,也是他对国内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的社会改造的回应。那么,以田汉的“劳动”诗学为中介,不仅能够在社会改造、文化交流等议题上揭示五四与日本大正之间深刻的互动关系,凸显一战后东亚地区的地缘政治,更能够显示出一战后兴起的国际主义与世界主义运动潮流。一战之后,作为一种国际性的共振,“劳动”已经由相互分散的社会运动一举跃升为一种世界性的思想潮流。“劳动”运动的国际视野意味着它不仅关涉各自国别的社会改造问题,更指向了对一种新的世界秩序的想象和构造,由此,“劳动”在边缘与中心、地方与世界之间构成了一种有效的转喻机制。
已有的研究大都看到《诗人与劳动问题》对于早期新诗和社会改造的独特意义1参见李培艳《田汉早期的诗学贡献——对〈诗人与劳动问题〉一文及其写作背景的考察》,《东岳论丛》2014年第7期;张锐《威廉·莫里斯与田汉的思想转向》,《文学评论》2020年第1期;席艺洋《论田汉对新文学“社会改造”意涵的探索》,《文学评论》2020年第6期;陈思《〈戏剧概论〉与田汉民众戏剧思想的跨文化考论》,《文学评论》2021年第4期。,在此研究基础上,本文将五四时期田汉的社会改造观念概括为“劳动的诗学”,凸显其与日本大正时期“劳动”运动的内在关联,不仅为其提供深刻丰富的历史背景,更力图揭示其中丰富驳杂的知识视野,呈现田汉在知识、社会、翻译、写作之间综合性的主体机制。以此为基点,田汉此后的“左转”以及对民众戏剧的提倡,都可以看作“劳动的诗学”在不同阶段的某种变体。换言之,“劳动”的诗学的文艺思路构成了田汉文艺生涯的一种历史的原点,锚定了田汉文艺生涯的“历史的根源”。
一 东亚“劳动”运动的兴起
田汉写作《诗人与劳动问题》的时间正是日本大正“劳动”运动的高潮阶段,此时的田汉不是立于旁观的位置捕捉“劳动”运动的碎片剪影,而是亲身参与到运动的中心现场,细致地描摹勾勒“劳动”运动的生动情状。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留学生身份以及在少年中国学会与新人会之间的中介位置赋予了他一种超越性的视角,呈现出“劳动”运动在中日之间或者说东亚内部的地缘连带关系。而《诗人与劳动问题》中交织、缠绕的世界知识与国际视野,不仅把东亚“劳动”运动的兴起自觉植入国际“劳动”运动和近代世界史进程的整体时空结构中,世界知识的开放性也构成了田汉观照、应对东亚“劳动”运动难题的重要资源和有效方案。
1920年前后,在思想、知识、舆论的相互激荡之下,大正日本无论是同盟罢工、劳动争议案件,还是组织性的“劳动”运动都呈现不断激增的态势。2『日本労働年鑑』(大正九年),大原社会问题研究所出版部1920年版,第1~14、374~447页;赤松克麿:『日本労働運動発達史』,文化学会出版部1925年版,第74~82页。劳动组合的快速增扩以及联合同盟,使得不同地域的“劳动”运动由相互分散的独立状态转变为组织化、系统化的全国性社会运动。
大正“劳动”运动的快速兴起固然内在于明治日本的现代转型这一历史脉络之中,但大正民主氛围的形成、日本早期社会主义的传播、国际“劳动”运动的共振以及一战后国际政治格局的裂变等综合因素起到了更为关键的发启作用。1有关大正“劳动”运动与国际“劳动”运动的关系参见西尔弗《劳工的力量:1870年以来的工人运动和全球化》,张璐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116~136页。1918年8月,日本爆发了席卷全国的“米骚动”事件,它的意义在于,一方面,借助于组织化、系统性的运动展开,普通劳动者完成了由贫弱被动到主动抗争的主体转换,成长为一股重要的政治势力;另一方面,“米骚动”作为一种有效的勾连机制,在知识阶层与劳动者之间、不同的社会思想之间构造出一种深刻的联动关系,为大正民主的展开和知识阶层的行动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历史契机。此时,不仅无政府主义、马克思主义、民本主义、工团主义等诸多思想获得了广阔的成长空间,彼此之间相互联结,“民众”作为一种崭新的社会势力也开始显露其蕴含的政治能量,借助于“到民间去”的口号宣传,知识与大众、思想与行动之间形成了一种有效的联合。而大正“劳动”运动就兴起于这一背景之中。片山潜、铃木文治、贺川丰彦等人的回国,不仅勾连起了大正“劳动”运动与国际“劳动”运动的连带关系,同时也提供了丰富的思想引导和组织经验。2施尔德根:《贺川丰彦:爱与社会正义的使徒》,刘家峰、刘莉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5~88页。随着新人会、黎明会等知识团体的成立,友爱会的改组,大正“劳动”运动呈现出鲜明的组织化和知识化的趋势,“劳动”与知识之间形成了一种紧密的联结,一方面“劳动”需要知识、思想的组织和引导,另一方面知识需要“劳动”这一具体的行动实践的锻造和试炼。换言之,对于从事社会改造的知识分子而言,“劳动”构成了一种重要的行动中介。
作为大正时期重要的知识团体,新人会广泛介入大正“劳动”运动。在新人会的组织章程中,编辑和发行机关报、举办讲座、联合学生团体是其主要运作方式。3有关新人会的研究参见Henry De Witt Smith II, Japan’ s First Student Radical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2。随着“劳动”运动的兴起以及社会改造的整体行进,新人会也在反思、调整自身的实践目标和行动策略,他们不再满足于纯粹的思想理念和一般性的知识推演,不再满足于将“劳动”运动局限在“纸上”的抽象空间,而是力图将自身的知识经验转换成一种直接性的社会行动。1参见赤松克麿「労働運動と知識階級の問題」,『先駆』1920年2月第1号。麻生久不仅协助友爱会劳动学校的建立、编辑友爱会的机关刊物『労働及産業』,更以自身的知识经验主导了友爱会的改组,把友爱会的运作方式由传统工会寻求劳资合作转变为与资本主义进行彻底的阶级斗争。1920年4月,赤松克麿出席了东京电力公司举行同盟罢工的座谈会,发表题为「労働運動と公共の利害」的演讲。新人会还协助东京日日新闻社进行失业实地调查、在工人之乡龟户发起组织了新人赛璐珞工会。参见中村勝範、内川正夫『「デモクラシイ」時代の新人会の活動』,『法學研究:法律·政治·社会』1981年第4期;『「先駆」時代の新人会の活動』,『法學研究:法律·政治·社会』1981年第6期。新人会实践策略的调整意味着,一方面,他们需要实现知识由“静”到“动”的有机转化,将思想“运动”起来,成为社会行动的有效构成因子;另一方面,他们也需要调整自己的身份位置,不再立足于一个知识的高位,对劳动者进行由上而下的理论指导和知识宣讲,而是将自身自觉地内置为劳动者中的普通一员,以自身的知识经验和理想热情带动劳动者,让劳动者完成由现代劳动机制所填鸭、规训的机械自我到一个具有主体意志和理想目标的能动、有机的自主自治主体的转换。2麻生久对新人会进行了清晰的定位:“青年知识阶级的一个使命是立足于拥有政治的、资本的能力的阶级与劳动阶级之间,实现其应有的社会性的符合真理的理想。而为了实现这一理想,在与现在垄断政治的、物质的权力者和资本家进行斗争的同时,还须向劳动阶级宣传,最大限度地促使其理性的自觉。”麻生久:「青年智识阶级の一使命」,『デモクラシイ』1919年第1号。他们的优势还在于对一种行动激情的感受、领悟和表现,依靠这种激情的展演、传递、感染和内化,劳动者事实上也会完成由外而内的主体转化。31920年5月2日,东京上野公园举行庆祝了日本第一个劳动节。麻生久、石渡春雄代表新人会出席参加了当日针对废除《治安警察法》、防止失业、设定最低工资法的演讲。『先駆』不仅完整记载了这一盛况,更注意到劳动者代表的演讲在普通听众心中引起的强烈共鸣。参见「上野と神田」,『先駆』1920年6月第5号。对于新人会成员而言,这不仅是自我生命的扩充,更是依赖于自我的扩充带动整个劳动阶级的扩展,实现由自我到整个人类的有机转换。正如新人会纲领所提到的:“吾辈将协调于解放全人类的新趋势。并为促进它而努力。”4小谷一郎、刘平编:《田汉在日本》,伊藤虎丸监修,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79页。这其中不仅内含着“到民间去”的内在机理,也隐含着一种崭新的社会构型建立的行动逻辑。
有意味的是,此时的田汉也深刻地参与到新人会“劳动”运动的实践内里。在自述里,他坦承自己曾经在“黑夜里和新人会的新明正道君到大崎铁工场去演说”5田汉:《忧愁夫人与姊姊——两个不同的女性》,《南国》月刊1929年5月1日第1卷第1期。。1920年5月,田汉接待了由“少年中国”学会成员黄日葵、康白情等组成的北大学生游日团,代表“少年中国”学会与新人会、友爱会等大正知识团体进行深刻互动1中日双方针对社会改造论题发表了系列演说,在神田基督教青年会馆,田汉发表了《中日文化之结合》的演说,其他演说包括方豪的《世界改造与思想之关系》《新人与新思想之关系》、康白情的《中日学生提携运动》,吉野作造、森户辰男等人也发表了相关演说。参见《北大学生团游日消息(一)》,《民国日报》1920年6月11日;《北大学生游日团消息(续)》,《民国日报》1920年6月13日;《北大学生访日团与日本思想界》,《晨报》1920年6月15日。相关研究还可参见庾凌峰『賀川豊彦と黄日葵——五四期の北京大学学生訪日団団員黄日葵の「贈賀川豊彦先生」を中心に』,『法政論叢』2018年第54巻第2号。,并且在月底和新人会成员宫崎龙介、赤松克麿一起送游日团转赴京都。不久后,他又出席了由新人会发起成立的“可思姆俱乐部”(Cosmo Club)的第二次例会。2田汉:《蔷薇之路》,泰东图书局1922年版,第57~58页。有关田汉此时的社会改造经历还可参见后雨《田汉:走进大正日本的中国少年》,《传记文学》2018年第11期。“可思姆”为cosmopolitan(世界性)的简称,它的成立以朝鲜“三一事件”为背景,在“社会改造”“人类解放”的宗旨引领下,不仅串联起新人会、晓民会等学生团体和堺利彦、山川均、大杉荣等日本早期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还吸引了朝鲜、中国(包括台湾)等东亚国家与地区左翼青年的积极投入。3有关“可思姆俱乐部”的研究参见松尾尊兊「コスモ倶楽部小史」,『京都橘女子大学研究纪要』2000年第26号。以“可思姆”为中介,大正“劳动”运动实现了从日本向整个东亚的传递和扩展。田汉的参与意味着,大正“劳动”运动对他而言并不只是一种异域的体验,在具体的行动实践中,他也获取了一种东亚视野乃至世界性的整体视野,在将大正与五四的社会改造和“劳动”运动自觉植入东亚连带关系和世界整体格局中的同时,也谋求一种从局部到整体的“全人类解放”的世界主义策略。4事实上,在少年中国学会的社会改造运动中也存在一个“东亚”视野:“本会同人因欲集合全国青年,为中国创造新生命,为东亚辟一新纪元。”王光祈:《本会发起之旨趣及其经过情况》,《少年中国学会会务报告》1919年5月1日第3期。有关田汉与左翼世界主义的关联参见Luo Liang, The Avant-Garde and the Popular in Modern China:Tian Han and the Intersection of Performance and Politics,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2014。这也正是田汉在给新人会成立两周年的献诗中所写的:“‘我要到人民中去,/人民正焦急地等待着我们。’/‘啊!啊!咱们是同路,/让我们一道去吧!’”5小谷一郎、刘平编:《田汉在日本》,第10页。田汉与新人会的深刻互动与其“少中”身份有着内在的关联。五四时期,以吉野作造和李大钊为枢纽,“少年中国”学会与新人会开展广泛的交流活动。新人会对大正“劳动”运动的广泛介入也引起了“少年中国”学会的呼应1参见易家钺《日本学生界的黎明运动》,《少年世界》1920年1月1日第1卷第1期;黄日葵《日本之劳动运动》,《少年世界》1920年2月1日第1卷第2期。,而田汉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中日“劳动”运动交流的中介和视点。
值得注意的是,新人会虽然以直接行动的方式积极介入大正“劳动”运动,统合知识与劳动的内在落差,但他们也并未忽视文艺在这一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在他们那里,文艺与“劳动”运动实际上共享着相似的机制逻辑,如果说文艺的运转机制依赖于写作主体打破自己和创作对象之间的障碍形成一种融入和共鸣,那么深入“劳动”运动的内里,与劳动者接触、沟通、感染、激发他们的主体转换同样需要这种融入和共鸣。由此,新人会不仅利用机关刊物刊发石川啄木的《无结果的议论之后》2《无结果的议论之后》中写道:“我们的且读书且议论/我们的眼睛的辉耀/不亚于五十年前的俄国的青年/我们议论应该做的什么事/但是没有一个人用拳击桌/叫道‘到民间去!’(V Narod!)”石川啄木:《无结果的议论之后》,仲密译,《晨报》1920年7月2日。石川啄木借助于“到民间去”的节奏复沓,在指向青年知识分子自我反思的同时,也指向了一种深入劳动者的具体行动信念。相关研究参见袁先欣《“到民间去”与文学再造:周作人汉译石川啄木〈无结果的议论之后〉前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4期。、惠特曼的《先驱者!哦,先驱者!》等诗歌,塑造自身“到民间去”的精神气质和行动毅力,更以诗文的方式刻画劳动者形象、记录“劳动”运动展开的幅面和经过。对于田汉而言,新人会不仅提供了具体深入“劳动”运动现场的机缘,更提供了一种在知识、文艺与劳动之间相互综合的社会改造思路。根据小谷一郎的研究,田汉写作《诗人与劳动问题》的时间正是他与新人会建立联系的时候。3小谷一郎、刘平编:《田汉在日本》,第497页。换言之,田汉有关“劳动”诗学的构想某种程度上也内在于新人会从事“劳动”运动和社会改造的整体脉络中。实际上,在这篇长文之外,田汉也投入劳动诗歌的写作和翻译中。
二 从“民众的艺术”到“劳动的诗学”
文艺、知识与劳动相结合的社会改造思路并非仅仅局限在新人会的内部,而是大正知识团体的某种思想共识。当文艺被当作一种综合知识与劳动的重要形式手段时,一方面,它赋予了“劳动”运动和整体的社会改造以一种崭新的解决方案和理想远景;另一方面,知识与劳动的结合也对文艺提出了新的要求,即文艺不能再封闭于抽象的、静态的纸上空间,而是需要与知识一样“到民间去”,激发自身的行动意义和能动色彩,锻造出自身在形式与历史之间自由穿梭、辩证转化的综合能力。由此,大正“劳动”运动兴起的同时,“民众的艺术”作为一种有机的文艺形态也开始出现。
1916年,本间久雄受到坪内逍遥“国民剧”的影响,结合罗曼·罗兰、爱伦·凯、阿诺德的思想提出了“民众艺术论”的观点。本间久雄的“民众艺术论”主要包含两重意旨:首先,敏感注意到“第四阶级”(劳动阶级)在现代社会结构中重要的政治潜力,认为劳动阶级直接关系着整个人类未来社会的命运;其次,本间久雄的论述重点延续了爱伦·凯在瑞典青年社会民主党演讲中的问题指向,爱伦·凯针对如何安排处理劳动阶级在八小时工作制之余的闲暇时间,提出了“更新的修养论”,即强调艺术对劳动阶级的教化作用,以艺术所产生的一种“生产性快乐”替代劳动阶级以前空洞化、短暂性的娱乐方式。所谓“生产性快乐”即“思想感情、意志更加充实的快乐,以崭新的精神使人生的事业更加奋发向上的快乐”,进而为劳动阶级的个人生活造就一种“更完整的形式”。1本間久雄:「民眾芸術の意義び価値」,『早稲田文学』1916年8月1日第129号。本间久雄延续了爱伦·凯的观点,因而他所谓的“民众的艺术”在当时看来主要就是“为民众创造的艺术”。本间久雄的立论本来是站在早稻田派或者说文学协会内部,从文学视野内部提出问题,但他的观点与当时紧密开展的“劳动”运动构成了一种内外的呼应,因而很快吸引了更多的讨论参与。大杉荣、加藤一夫、岛村抱月、川路柳红、中村星湖等众多大正知识分子都纷纷撰文予以回应。双方争论的焦点在于如何理解“民众”与“民众艺术”的具体内涵。在大杉荣看来,“民众”不能仅仅具有劳动阶级的一般属性,而是能够自觉意识到自身在现代社会中的地位、使命和构造新社会的内在潜力。不难看出,大杉荣所注重的是“民众”在阶级印迹下的内在主体性。因而,“民众的艺术”在他看来就不再是“为了民众创造的艺术”,而是“民众自己创造的艺术”,借用罗曼·罗兰的话,大杉荣具体解释道:“这个新兴阶级必须要有自己的艺术。作为其思想和感情的不可磨灭的表现,作为其年轻活泼的生命力的表现,作为对抗衰老的旧社会的战斗机关,这个新兴阶级必须拥有新的艺术。我们必须拥有由民众为民众创造的艺术。我们必须有一个为新世界的新艺术。”1大杉荣:「新しき世界の爲めの新しき藝術」,『早稲田文学』1917年10月1日第143号。换言之,在大杉荣的设想中,“民众的艺术”不仅内含着一种以民众为主体的艺术形式,并且这里的民众对应着一个具有自由意志、能动精神的主体形象,而二者的相互综合相互辩证又同时指向了一个与之相适应的“新世界”的构造。在“民众艺术”的思想氛围下,白鸟省吾、福田正夫等人借助对惠特曼、卡朋特、维尔哈伦等劳动诗人的译介发起了“民众诗派”。可以说,经过本间久雄、大杉荣等人的思想转换,“民众的艺术”由文学内部走向具体的“劳动”运动现场,形成了一种综合性的社会改造效应。
《诗人与劳动问题》的写作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对“民众的艺术”的回应,只不过“民众”与“艺术”在田汉的理解中都有了具体的设定,“民众”此时对应着“第四阶级”(劳动者),而“艺术”则被等同于“诗歌”,正如田汉自己所说:“我于今为尽力于第四阶级的文化——诗歌也是一端,这篇小论文或者可以谓之第四阶级的诗歌论——之树立。”2田汉:《诗人与劳动问题》,《少年中国》1920年2月15日第1卷第8期。在具体的论述中,田汉不仅频繁引述本间久雄、白鸟省吾、岛村抱月、贺川丰彦、北泽新次郎、麻生久等“民众艺术论”的提倡者以及大正“劳动”运动的参与者的著述,也熟练运用诸如“艺术民众化”“民众运动”“民众的诗歌”“劳动者的唱歌”等说法。在《诗人与劳动问题》写作的间歇,在信件往来中,郭沫若与田汉谈到如何通过对国内各地民风、俗谣的采集归拢,编集成“新国风”,进而可为“民众艺术底宣传”“‘新文化建设底运动之一助’”。3田汉、宗白华、郭沫若:《三叶集》,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版,第13页。此外,在田汉广泛征引的《民主的文芸の先駆》中,白鸟省吾也对“民众艺术”多有阐发。4白鳥省吾:『民主的文芸の先駆』,新潮社1919年版,第23页。可以说,此时的田汉不仅被“民众的艺术”的思想论调所环绕,自身也以一种相当主动的姿态接受这一思想。而他对“民众的艺术”的接受也并非停留在概念的表象,而是有着自身内在的理解方式和认知路径。他把近代文艺思潮的发展变迁与现代劳工运动史、社会思潮史和阶级斗争史综合起来,根据他的理解,“拟古主义与资本主义”“罗曼主义与民主主义”“自然主义与社会主义”“新罗曼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都是相互对应的。而这种对应也并不是概念之间机械式的拼凑,田汉的意图在于呈现文艺思潮发生的社会政治经济基础,文艺与社会之间实际上共享着同一的运转逻辑,正如他的分析:“以古典主义的结果,束缚诗人的创意,而换拟古人的风格,使诗歌机械化!以资本主义的结果,束缚劳动者的创意,而一为企业家的命令是从,为资本家的利益动,使人类机械化!”1田汉:《诗人与劳动问题》,《少年中国》1920年2月15日第1卷第8期。因而文艺思潮在他看来就不仅仅是对一个时代政治经济制度的反映,从另外的角度看也是对社会制度的建构和塑造。对于田汉所处的时间点而言,大正“劳动”运动的展开就是在召唤一个“社会民主主义”的新世界和新社会,而“新罗曼主义”就是他此时所专注的“民众的艺术”的最新形式,其中蕴含着“现实世界”与“梦幻世界”、现实苦闷与理想境界之间的有机转化:“新罗曼主义既一样重情绪,重直觉,重主观,当然对于自然和人事之领会,有梦幻的陶醉,而他的梦乡独不与实世界相离,不与现世界相远,且认定舍实世界无以达理想的世界,舍现世界无以达永劫的世界。”换言之,“新罗曼主义”与大正“劳动”运动都共同连缀着一个理想的未来社会,而二者都是实现这一历史远景的重要手段。在《诗人与劳动问题》写作前后,田汉对“新罗曼主义”格外注意,不仅在与黄日葵的交谈中对其知识来源、内涵范围、功能意义进行详尽阐述2参见田汉《新罗曼主义及其他——复黄日葵兄一封长信》,《少年中国》1920年6月15日第1卷第12期。,也把这种崭新的艺术理念带入自己的文艺创作实践中。在与郭沫若的通信中,田汉就把自己打算创作的第一个话剧剧本《歌女与琴师》(即《梵峨璘与蔷薇》)看作“Neo-Romantic的剧曲”,“是通过了Realistic熔炉的Neo-Romantic剧”,他也坦陈想要把Ludwig Lewisohn的The Modern Drama中的第五章“The Neo-Romantic Movement in the Modern Drama”译介出来。3田汉、宗白华、郭沫若:《三叶集》,第81、103页。还值得注意的是,田汉写作《诗人与劳动问题》的同时,是他与郭沫若、宗白华等人有关诗歌讨论最为密集热烈的时候,也是他诗歌写作、翻译最为集中的一个阶段。可以说,此时庞大的“艺术”范畴对于田汉而言更多的是对诗歌的专注,由此,经由独特的理解认知和内在转化,田汉实现了由整体性的“民众的艺术”到与自身思想相契合的“劳动的诗学”的转换,这一过程与大正“劳动”运动的兴起、田汉亲身的体验参与以及与“劳动”问题相关的思想知识的熏染、塑造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这其中事实上也隐含着一条“莫里斯的道路”。
1927年,思想左转前夕的田汉套用莫里斯《乌有乡之消息》的笔法写作了自传体小说《上海》,详细记述了《诗人与劳动问题》与莫里斯的内在联系:“克翰从来对于文学与社会的关系,或是说文学之社会的性质之研究甚为用心。他在东京读书的时代曾写过一篇长论文,题为《文学者与社会运动》,虽说整理得不甚妥善,而规模略具。后来他随时继续这种研究,因之甚崇拜英诗人威廉穆理斯(William Morris)之为人。”进而田汉又说:“这唱劳动艺术化的诗人在他的《来日》(The Day is Coming)诗中所写的将来的社会,是何等引动克翰的向往与追求的情热啊。因之‘艺术无国界’‘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一类的‘老话’未尝不由克翰的速射炮似的口中吐露出来。”1田汉:《上海》,《南国月刊》1929年5月1日第1期。这里的《文学者与社会运动》其实就是《诗人与劳动问题》,而莫里斯“唱劳动艺术化的诗人”形象不仅为田汉提供了一种身份想象,也为他提供了一种独特的思想机制,即通过“劳动”与“诗歌”的结合造就一个开放、联合的未来民众社会。两年后,在左转前后的思想震荡之中,田汉又译述了《穆理斯之艺术的社会主义》2相关研究参见张锐《威廉·莫里斯与田汉的思想转向》,《文学评论》2020年第1期。,对莫里斯“劳动之艺术化”的社会改造思想进行了更为具体的阐发。可以说,从“民众的艺术”到“劳动的诗学”,在多重劳动经验和知识视野的综合锻造下,田汉发掘出了一条应对社会改造的独特思想方案。而田汉对莫里斯的接受主要是以本间久雄的译介为中介。
在写作《诗人与劳动问题》前后,田汉对本间久雄的思想多有接触,他对爱伦·凯、王尔德的接受认知中都能看到本间久雄的身影。归国后,田汉以本间久雄的《新文学概论》《文学概论》为底本编著了新的《文学概论》。在《诗人与劳动问题》中,田汉在阐述近代“劳动”运动史时重点引述了本间久雄、生田长江的《最新社会问题十二讲》,在论述早期社会主义时也提到了莫里斯。3生田长江、本間久雄:『最新社会問題十二講』,新潮社1919年版,第134页。而在本间久雄、生田长江合著的《社会改造の八大思想家》中,莫里斯被列为专章加以论述,本间久雄将莫里斯的思想根底概括为:“穆列斯从审美的见解,以至社会运动,其所走底径路,可使读者得着无限的兴趣。综合起来,他底经历,披露他的顶点者,厥为他底社会运动。艺术,在根本上,在本质上,在结果上,都是属于社会的。作诗,纸壁上底图案画,发行著作,改造社会——这是穆氏所经过的各时代。”1生田弘治、本間久雄:『社会改造の八大思想家』,東京堂書店1920年版,第236页。中译参见生田长江、本间久雄《社会改造之八大思想家》,毛咏棠、林本、李宗武译,商务印书馆1921年版,第170~171页。田汉在《诗人与劳动问题》中也提及莫里斯,某种程度上本间久雄构成了田汉接受莫里斯的一条重要的知识路径。
本间久雄在提出“民众的艺术”理念之后,并未就此打住,而是利用自己教授英国文学的便宜,充分调动更为丰富和完整的知识资源加大“民众的艺术”的宣传。除了前文提及的罗曼·罗兰、爱伦·凯、阿诺德、王尔德之外,莫里斯也是其重点引述的对象,莫里斯发表过以“艺术与劳动”为主题的系列演说,其中一篇的标题即是“民众的艺术”(The Art of the People)。本间久雄对莫里斯付出了大量心力进行译介,写作了《生活の芸術化·芸術の生活化》(后改题《ウィリアム·モリスの民衆芸術論》,收入《現代の思潮と文学》中)等集中论述莫里斯文艺思想的文章,并亲自翻译了莫里斯的《我们如何生存》2ウイリアム·モリス:『吾等如何に生くへきか』,本間久雄譯,東京堂書店1925年版。,立体地把握住了莫里斯“民众艺术论”的思想内在。在本间久雄看来,莫里斯思想的根源即在于:“他从社会主义的角度对艺术进行了解读,揭示了艺术与民众生活的关系。”也就是说,在莫里斯那里,从事艺术与追求社会主义事业是不可分割的,二者是二而一的整体,因而“民众的艺术”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是“艺术的社会主义”。本间久雄甚至认为莫里斯的“民众艺术论”比罗曼·罗兰、爱伦·凯等人更为彻底。在莫里斯的思想内里,“民众”不单单指的是社会经济史意义上的阶级整体,更主要的是与“民众”相互交织的一种鲜活、具有质感的劳动生活。这种劳动生活随着近代工业社会的兴起、产业经济的成形而发生了一次裂变。莫里斯认为,在中古世界,手工艺者的劳动生活处于一种快乐愉悦、自由创造的工作状态,而真正的艺术就产生于“劳动的快乐化”的过程之中,“真正的艺术是劳动中感受到的快乐的表现”,因而中世纪的“劳动”暗含着一种“生活的艺术化”与“艺术的生活化”的内在辩证。相反,近代工业社会以后,在被工业文明、机器体制吸纳、整合的同时,劳动自身所内含的快乐化、创造性的工作伦理被抹除和擦拭了,劳动由此经历了由“艺术化”到“机械化”的本质蜕变,而劳动者此时也就沦为了被抽离情感意志的生产工具。由此,民众的劳动生活就不仅仅关乎个人的生存困境,更构成了整个现代文明的一个病征。那么,莫里斯重提“民众的艺术”就不单单是对中世纪“劳动艺术化”的追忆感怀,在其思想内里内置着一个通过批判现代文明进而建立一个艺术化的民众社会的方法机制:“生活的艺术化既是对现代物质文明、机械文明的奇异反抗,也应该是对进一步建设新文化的首要暗示。”莫里斯进而总结道:“生活的艺术化,也就是劳动的艺术化,对于一切生活在现代生活中的人来说,无疑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1本間久雄:「生活の芸術化·芸術の生活化」,『新小說』第22年第6号(1913年4月30日)。
莫里斯的论调并不只是理论空想,他把自己的设想也带入了具体的文艺实践中,文艺成为他施展理想、验证想法的一个重要手段。在田汉后来提到的诗歌《来日》(The Day is Coming)中,莫里斯这样描绘着自己理想的社会主义社会:
在那即将到来的时刻,人们不再为失业和饥饿的逼迫而担忧,大家都必须自食其力。/我告诉你这将使人惊奇,没有人会对同伴的不幸幸灾乐祸,攫取他的劳动所得!/工人赢得的一切,无疑全属于他自己。不下种者休想分得一半果实。/哦,这是一个多么合理的待遇!但我们大家收获的一切又为了谁呢?为我们自己,也为我们每个同胞,劳动者必须得到报酬。/我的,你的,也是大家的。人们不再追求财富,财富只能把枷锁套在朋友身上,使他变成奴隶。2译文参见《田汉全集》第十三卷,花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3页。原文参见William Morris, The Pilgrims of Hopes and Chants for Socialists, Longmans, Green & Company, 1915, pp.61-62。
莫里斯所描述的“将来的社会”,引动了田汉“向往与追求的情热”。几年后,莫里斯在小说《乌有乡之消息》(News from Nowhere)中将这一社会理想付诸实践,小说以第一人称为视角,描述威廉·盖斯特(William Guest)在梦中惊醒之后所看到的未来社会。田汉将小说概括为:“某友某夜集合好友五六人于某处共谈‘革命成功之日’社会应该是怎么样?社会完全改造之后应该成个怎么样的东西。谈后归家就寝,忽然惊醒则环境全变。本文即藉某友口中传述那种不可思议的环境。”在田汉看来小说构成了莫里斯理想社会的一个投影,具体呈现了他的社会政治主张:“《无何有之乡消息》等相传系对于以中央集权与都市生活为社会的理想而深致赞美底伯拉米的主张一种抗议。事实,《无何有之乡消息》中有一个否定法律,政治,议会底哈门老人,出来说明穆理斯的理想乡的概念。”1田汉:《穆理斯之艺术的社会主义》,东南书店1929年版,第28、24,24页。《乌有乡之消息》的重要意义不仅在于它描绘了一种清晰的社会主义视景,更在于它的写作方式对于实现这种社会理想的实践意义。莫里斯采用第一人称视角,使得整个未来社会在小说中的布景展示都作为主人公盖斯特的视线、经验出现,由此“看”的过程在平面扫描的同时也连缀着一个内在的主体,“看”的完成涉及一个吸收和内化的过程,换言之,盖斯特在游历未来社会的同时,未来社会的“未来性”也在反向助推着一个崭新的内在主体的生成、长进。正如一些研究所揭示的,《乌有乡之消息》的独特之处在于莫里斯创造了一个“莫里斯式”的社会主义者。2Mark Allision, Imagining Socialism:Aesthetics, Anti-politics, and Literature in Britain, 1817—1918,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1, p.194.也就是说,《乌有乡之消息》的内在机制在于一种创造性的生成,而这种创造性无论是对于未来的社会主义社会还是这种社会理想所需要的历史主体都是相当重要的。文艺对于莫里斯来说,不仅在于创造一种社会主义远景,也在于创造一个处于社会主义实践中的主体自我,而文艺的宣传传播使得这种“创造”获得了一个“社会化”的过程,换言之,他在创造无数的社会主义者。正如田汉所敏锐捕捉到的:“《无何有之乡消息》不啻穆理斯底社会改造思想之具体的方案。”3田汉:《穆理斯之艺术的社会主义》,东南书店1929年版,第28、24,24页。质言之,莫里斯的“民众艺术论”在提倡崭新的艺术形式和劳动伦理的同时,也暗藏着一个更为重要的社会主义内在景深。
在《诗人与劳动问题》中,田汉基本延续了莫里斯的思路,他认为资本主义的现代劳动体制束缚了劳动者的“创意”,“使人类机械化”,而在反抗劳动机械化的过程中,诗歌具有重要的意义,田汉认定,“做诗与做工同属一种神圣的劳动,而同以表现自己的全生命——就是自己的创意之客观化、具体化为生命”,那么这种创造性的获得则构成了劳动由机械返回自由快乐的本真状态的重要手段,事实上这也是田汉所认为的“劳动”运动的根本命意:“今日我们劳动运动的骨子,我以为在使人类的世界脱离病的所有支配移于本来的创造支配!!此中便存了劳动运动不移的价值!”1田汉:《诗人与劳动问题(续)》,《少年中国》1920年3月15日第1卷第9期。田汉对“民众的艺术”的接受不仅仅在于概念表象,而是有着内在的完整逻辑:对于现代劳动而言,“民众的艺术”在于克服劳动体制本身的机械性、复制性,以及由此对劳动者造成的身体情感规训,进而激活劳动者的创造的天性,赋予劳动者一个创造性、能动性的本真自我形态。因而,“劳动”问题在田汉看来不仅仅是个体的生存问题,而是关系整个社会运转的基本工作伦理和道德秩序,关系到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走向:“劳动者的要求不专是‘多加钱少做工’‘more money less work’,若然则‘劳动运动’不过是‘躲懒运动’‘吃活力运动’,有什么文化的价值。他们有阶级意识的劳动者——的真要求是解除他们目下物质上‘苦于不得已的’劳动,从事于伦理上‘乐在其中’的劳动,就是使他们的劳动出于‘贡献于文明社会’的伦理的动机!以‘人类社会之一要素’的资格均沾文明的利益参与文明的贡献。”而在“劳动”与“诗歌”的相互辩证、相互转化中,“劳动”的更新也意味着“诗歌”艺术形式的不断再生产。可以参照的是,田汉对莫里斯“生活艺术化”的说法格外倾心,在写作《诗人与劳动问题》的同时,田汉和郭沫若在谈及“新罗曼主义”戏剧的时候,细致讲述了自己对“生活艺术化”的理解:
我看Neo-Romantic的剧曲从《沉钟》起,至今Rautendelein.Heinrich的印象还是活泼泼的留着,同时一股神秘的活力也从那时起在我的生命内部的川内流动着,我如是以为我们做艺术家的,一面应把人生的黑暗面暴露出来,排斥世间一切虚伪,立定人生的基本。一方面更当引人入于一种艺术的境界,使生活艺术化Artification。即把人生美化Beautify使人家忘现实生活的苦痛而入于一种陶醉法悦浑然一致之境,才算能尽其事。1田汉、宗白华、郭沫若:《三叶集》,第100页。
这与莫里斯所强调的“如何根据生活调整艺术,如何根据艺术调整生活,换句话说,就是生活与艺术的和谐”2本間久雄:「生活の芸術化·芸術の生活化」,『新小說』第22年第6号(1913年4月30日)。的想法如出一辙。艺术在田汉看来并不是一种抽象的形式体制,而是与自我的内在生命相缀连的能动力量。这与此时田汉对“新罗曼主义”的关注及文艺尝试3田汉对“新罗曼主义”的接受主要是通过厨川白村,而厨川白村对莫里斯也进行了详细译介。参见厨川白村《从艺术到社会改造——威廉摩理思的研究》,《出了象牙之塔》,鲁迅译,未名社出版部1925年版,第199~232页。厨川白村在书中还对“描写劳动问题的文学”大加阐释。也是相呼应的,都意在通过“个性的完成”,达成整个“社会的改造”,进而造就一个“灵肉一致的世界”。对莫里斯“民众的艺术”的接受不仅为田汉理解、认知大正“劳动”运动乃至整个东亚的“劳动”问题提供了崭新的思路,也促成他完成由“民众的艺术”到“劳动的诗学”的思想过渡,而这种思想的形成也并不是浮光掠影式地一扫而过,而是决定了田汉文艺思想的内在构成。田汉在回国兴起“南国”运动的时候,“艺术的社会化”与“社会的艺术化”成为了运动开展的指导思想:“我们在‘艺术之社会化’,或‘社会之艺术化’的旗帜下,从事第一义的创作、批评、介绍。”4田汉:《我们的自己批评——“我们的艺术运动之理论与实际”上篇》,《南国月刊》1930年3月20日第2卷第1期。相关研究参见卢敏芝《“艺术的社会主义”:田汉、南国运动与左翼世界主义视野下的唯美主义艺术实践》,《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2019年1月总第68期。而后这也成为田汉推动民众戏剧运动的思想起源。综上观之,“劳动的诗学”思想事实上构成了田汉文艺思想的核心机制,在帮助田汉处理应对五四时期的社会改造和“劳动”问题的同时,也串联了田汉整个的文艺生涯,构成了观察和把握田汉整个文艺生涯的一条主要线索。
三 从翻译到写作:“劳动诗歌”的生成
经由对大正“劳动”运动的参与以及世界劳动问题相关知识资源的熏染,田汉提出了“劳动的诗学”的构想,在回应大正“劳动”运动的同时,也指向对五四社会改造中劳动问题的应对,由此田汉完成了由社会行动到诗学理论的内在构想,在此基础上,以莫里斯所提供的“艺术—社会改造家”的主体机制为契机,田汉更进一步,将“劳动”经验和“劳动的诗学”的构想付诸诗歌实践,以翻译和创作的形式完成“劳动”运动的诗歌构型和审美想象。
在写作《诗人与劳动问题》前后,田汉沉浸在一段浓烈的诗歌氛围中。在与郭沫若、宗白华、黄日葵等人的通信中,田汉与他们就诗歌阅读、写作等问题展开了细致的讨论。与此同时,他还翻译了歌德、叶芝、柯勒律治等人的诗歌及诗论,密集写作了《梅雨》《漂泊的舞蹈家》《竹叶》等一系列不同主题的诗作,勾勒了一幅完整的诗歌图谱。这段重要的诗歌经历在表征着田汉文艺趣味的同时,也与他此时所确立的诗人职业追求不无关联,而“劳动的诗学”的提出对田汉来说不仅为个人性的人生追求提供了思想支撑,也为其投身于国内、国际的社会改造事业提供有效的切入路径。“劳动的诗学”扭合了诗歌文艺与社会运动原本相互分离的裂隙,实现了一种有效的融合,这一思想与五四时期以文艺改造社会的整体性的思想方案也是相呼应的。田汉此时翻译技术的练习以及诗歌经验的累积也构成了《诗人与劳动问题》写作的重要基础。
在《诗人与劳动问题》的第四部分“讴歌劳动的诗歌”中,田汉不仅重点介绍了国际“劳动”运动中“劳动诗歌”的写作情况,更将其中的代表性诗作进行了整体性的翻译。现代国际“劳动”运动的兴起主要有两个重要源头:北美和西欧,两个地域虽然都是资本主义经济的中心,但在具体的经济组织和思想文化上稍有不同,因而其劳动思想和运动观念也稍有差异,这种差异塑造了各自劳动诗歌的内容构成和形式技术。田汉首先译介的是美国劳动诗人惠彻(John Greenleaf Whittier),惠彻一生致力于反对奴隶制运动,曾经出版一本反对奴隶制的小册子——《正义与权宜之计》(Justice and Expediency),因而他的诗歌大多与劳动有关,这些诗作大多收录在《劳动之歌》(Songs of Labour)这部诗集中。田汉对其评价甚高:
所歌的如《造船工》《靴工》《羊商》《去谷壳的工人》《伐木者》,无一非赞美劳动奖励劳动的金玉之声。譬如《伐木者》的诗中间,“劳动的斧头上,太阳嘻嘻地跳”哪!“自由和劳动手牵手儿一步一步地迈进!”这些诗句。读了这些诗的人谁不欣动,谁不鼓舞,谁不觉得劳动的快乐和神圣呢?他的意思,以为在人类的存在上最不可缺的便是劳动。不赞美讴歌这种神圣的劳动的诗人,可不算真正的诗人!!——我这篇《诗人与劳动问题》,千言万语也不过这句话的证明和演绎!1田汉:《诗人与劳动问题(续)》,《少年中国》1920年3月15日第1卷第9期。
不难看出,惠彻的劳动诗歌有着深广的描写幅面。当“造船工”“靴工”“羊商”“去谷壳的工人”“伐木者”这些劳动者群像在诗歌中密集并置的时候,不仅意味着一种整体性的劳动社会视景的展现,更意味着一种普遍性的身份平等被构造出来,而这种普遍性的平等也暗合着广泛联结的可能。在大幅度的写作主题之外,惠彻劳动诗歌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其中“快乐”“神圣”的劳动观念,它予以劳动一种位置的翻转,劳动不再是一种低级的苦行,而是整个人类社会最基本的运作基础,换言之,劳动是关系着现代社会建立的基本伦理。这与田汉此时的劳动认知极为契合,与莫里斯所提倡的“劳动的快乐化”也相类似,田汉援引萨缪尔斯的《人生与劳动》(Life and Labour)说道:“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一大部分是工作的生活,在寻常的人看起来工作可以当作他们的道德的状态,无论何人要愿意去工作,又能够去工作,才够得上叫做一个人。正当劳动的人,觉得工作为支持生活所必要;但是这个‘工作’两字,任是何等样人任在生活的何种关系上都是必要的。”正是因为将歌颂劳动的精神内置其中,惠彻的劳动诗歌整体上呈现出一种乐观的书写风格,与其好友惠特曼的诗风极为接近,在田汉看来这与美利坚民主主义的国民性整体是密切相关的。而这种乐观的诗风不仅存在单一同质的视野局限,更重要的是劳动的问题性、复杂性在它的昂扬基调中被省略和清除了,劳动由此成为了一个抽象的抒情对象,这也是田汉颇为不满的地方:“惠彻只讴歌劳动的光明面Bright Side,而丢了他的黑暗面Dark Side,所以他对于劳动问题的意见于他的《问题》the problem诗中表示之,谓‘除开基督的金言以外,别无解决的方法’,很不赞成社会主义。”2田汉:《诗人与劳动问题(续)》,《少年中国》1920年3月15日第1卷第9期。相反的是,田汉经受大正“劳动”运动的熏染以及莫里斯“民众艺术论”的影响对社会主义尤为关心。很快,田汉就调整自己的诗歌视野,将焦点聚集在“劳动”运动更为激烈的英国。由此,田汉开始了对吕斯璧(E.Nesbit)的译介。
吕斯璧和其丈夫布兰德都是英国十九世纪社会主义组织费边社(The Fabian Society)的重要成员。颇为巧合的是,莫里斯也曾参与过费边社的活动,而他与吕斯璧夫妇也有着密切的交往,布兰德在费边社的政治集会上与莫里斯有过辩论,而吕斯璧不但与莫里斯有过通信往来,还曾将莫里斯的钢笔肖像作为自己小说的插画,更值得注意的是,吕斯璧也模仿了莫里斯《乌有乡之消息》的笔法,在小说《五个孩子和一个护身符》中创造了一个乌托邦式的世界。1参见Eleanor Fitzsimons, The Life and Loves of E.Nesbit, Abrams Press, 2019, pp.171-175。可以说,莫里斯成为了吕斯璧夫妇从事社会主义事业的精神导师和思想来源,而文艺、诗歌也是他们进行社会主义宣传的重要手段。在费边社的运转机制中,发行宣传“小册子”(Tracts)是其重要的社会主义实践方式,其中包括萧伯纳编辑的Communism:a Lecture,William Morris、布兰德的After Bread,Education:a Plan for the State Feeding of School Children,而田汉提及的吕斯璧的Ballads and Lyrics of Socialism 1883—1908也在其中。2辟司(E.R.Pease):《附录四:费边出版物全表(Fabian Tracts)》,《费边社史》,薛嘘成、沈端芳译,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第241、242、246页;E.Nesbit, Ballads and Lyrics of Socialism 1883—1908, London The Fabian Society, 3 Clements Inn, W.C.1908。诗集包含四十首劳动诗歌,时间跨度从1883年到1908年,这段时间不仅大致贯穿了吕斯璧从事社会主义运动的生涯,也是英国早期社会主义运动的高潮阶段,因而这部诗集在连贯吕斯璧的劳动观念和社会主义思想的同时,也映射了英国十九世纪社会主义运动的历史脉络。3事实上,在英国早期社会主义运动中,诗歌是与具体的社会运动相互交织的重要文艺形式。参见麦克唐纳《审美、行动与乌托邦:威廉·莫里斯的政治思想》,黄文娟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78页。
四十首劳动诗歌中,田汉主要摘译了《一个大工业中心地》(A Great Industrial Centre)、《病新闻记者》(The Sick Journalist)、《等到天亮了……》(“Untile the Day Break……”)、《知识》(Knowledge)、《最后的请愿》(A Last Appeal)、《直等没有做》(Inasmuch as Ye Did It Not)几首诗歌。不同于惠彻相对单调的写作方式,吕斯璧的写作主题和抒情方式更为丰富多样。第一首中,吕斯璧采用一种纪录片式的第三视角客观呈现劳动者机械化的工作处境;第二首,吕斯璧则变化视角,以第一人称口吻将抒情主体放置在一个“病新闻记者”的发言位置上,呈现其在“病”与“生”之间的情感张力;而《知识》中,吕斯璧又将笔触从劳动者的个人世界放大为整个民族的压迫贫弱,在田汉的翻译逻辑中,劳动者个人的贫苦、病弱在这里构成了整个民族“病”的隐喻,这也就意味着个体的劳动遭遇关涉着整个民族的历史命运。这种个体与整体的辩证延续到了《最后的请愿》,前面代表个体劳动者的“我”“你”变成了“我们”“你们”“兄弟”“人类”,人称的变化所隐含着的是劳动者个体的联结,是从劳动者到劳动阶级的成长,而这一成长过程恰恰也就是社会主义由理想构造现实的过程,是社会主义内在机制发挥效力的过程。这在根本上有赖于“我”和“我们”之间的内在转换,正如田汉所提到的:“你们应该为你们的兄弟工作,/正像我曾经为你们工作一样!”而《等到天亮了……》则不再关注劳动者,而是将抒情主体置换为一个社会主义者,诗歌的抒情走向也变成了一个社会主义者信仰的心路历程。而《直等没有做》则可以看出社会主义者如何借助批判的力量修正不公正的社会秩序。田汉的翻译构造出了从个体劳动者到一个具有主义信仰、批判意识的社会主义者换装、成长的过程。吕斯璧劳动诗歌多重抒情主体的并置打通了“劳力”与“劳心”的二元区隔,扩充了“劳动”的思想内涵。在田汉看来,二者的统一才能够实现整个人类文明的整全:“我们人类最大的职务在为世界创造一种健全的文明。健全的文明一定在灵肉一致的圣域。劳力劳动者——如工场劳动者,神圣在能于物质生产方面贡献于文明。同时不可忘记劳心劳动者,如新闻记者、美术家、思想家、文学家等,实于精神的生产方面,向永劫的文明为最大的寄兴。”1田汉:《诗人与劳动问题(续)》,《少年中国》1920年3月15日第1卷第9期。而吕斯璧写作技术的多变不仅拉开了“劳动”运动的社会纵深,也将外在的社会运动实相不断回收到抒情主体的情感内部,换言之,将社会问题内在化为主体的情感经验。相比于惠彻对“劳动”运动的表象呈现,吕斯璧的内在化写作对此时的田汉而言是相当重要的,“劳动”此时对他而言不是外在的抽象的,而是一种切身体验和继续应对的社会改造难题,这其中不仅融贯着世界主义的激情,更内含着民族主义基色。
对吕斯璧劳动诗歌的翻译经验也被田汉带入具体的新诗写作中。就在田汉写作《诗人与劳动问题》的间歇,他还写就了《竹叶》一诗,与《诗人与劳动问题》的续篇同期刊载。颇有意味的是,此后他又对《竹叶》进行小幅度的修改,改题《一个日本劳动家》刊载于《少年中国》第2卷第2期。《竹叶》与《一个日本劳动家》前后比照,修改之处只在个别的字句标点,叙事内容与思想题旨并未发生偏移和更换。而恰恰是改题环节,呈现出劳动在田汉思想意识中浮现的过程。相比于“竹叶”标题的写景色彩对于劳动主题的淡化,“一个日本劳动家”则更为醒目,显得思想题旨更为集中。全诗由五小节构成,叙事也较为清晰,主要记述冬日街景中一个贫苦劳动者流落街头的场面。田汉采用了一种电影镜头式的零度叙事手法,前两节着重勾画“冷淡”的街景,这种“冷淡”的感受并不仅仅是预先给定的,而是依赖“……的那头”“从……至……”等特定句式所刻画出的街道由近及远的动态幅面以及由此产生的情绪纵深感,因而“冷淡”不仅仅是街景的物质表象,更主要的是它是一种整体性的情感氛围,决定了诗的抒情走向。在“冷淡”环境的笼罩下,第三节中的“劳动家”形象开始出现。此时的“劳动”失去了应有的内在强度和力度,“躺着”不仅暗示着劳动的机械性失效,更揭示出一种主体精神意志的抽离,由此,“劳动”由一种现代性的积极能量沦为了一种空心化的、“坍塌”了的社会街景。最后两节都设定了一种反讽式的结构,将“劳动家”的悲惨这一社会实相放置在家庭、社会等更为宏大的维度进行比照。第四节中的“过年”不再是以温情为基底的团圆象征,而是一种情感的间距,“人家”与“他”的人称对立,意味着“劳动家”的悲惨处境始终是孤立的、悬置的,他失去了被家庭这一情感共同体整合、包容的可能。最后一节,“电车”一如往常地来去,“炮兵工场”永不停歇地转动生产,都在勾画着现代工业文明机械式的运动对劳动者个人性的痛苦遭遇的漠视和遗忘,劳动虽然构成现代工业的重要环节,但工业生产的运转机制在于一种标准化程序的设定,它所征用的是劳动者的机械复制,劳动者的个人遭遇和情感世界则被排除在外。在个人遭遇与社会制度的对立中,整首诗的情感落差也由此生成。1有关田汉“劳动”诗歌的分析可参见宋夜雨《“劳动”的诗学:“劳动”与早期新诗的写作机制》,《文学评论》2022年第5期。田汉的劳动诗实际上并不是社会观感的偶然择取,诗中的“春日町”“水道桥”“炮兵工场”事实上有着鲜明的地理标志,它们不仅是田汉在东京的寓居地和经常活动的场所,更是大正“劳动”运动的中心。1田汉写作《一个日本劳动家》时正寓居在东京砾川松叶馆,与诗中出现的“春日町”“水道桥”“炮兵工场”都位于小石川区,1919年夏,小石川炮兵工场爆发了大规模的同盟罢工。郭沫若借“煤铁问题”批判日本军国主义时也提到了相同的地理坐标:“军国主义之薪传克绍;凡为到过东京的人,从春日町至水道桥,必定拜见过小石川炮兵工场的红墙高耸,火焰连天的军国雄威。”在郭沫若看来,“小石川”不只是单纯的地理标志,更是日本军国主义的策源象征。参见田汉《漂泊的舞蹈家》,《时事新报·学灯》1920年4月7日;小谷一郎、刘平编《田汉在日本》,第474~475页;卢敏芝《田汉与大正东京:公共空间的文化体验与新女性的形构》,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2020年版,第36~37页;郭沫若《日本之煤铁问题》,《少年世界》(日本号增刊)1921年4月1日。换言之,田汉看似日常化的即景抒情,实际上有着明确的现实针对性。“劳动家”的命名暗示着田汉对“劳动”的诗歌处理并不仅仅是一种无意识的同情流露,也是混合着有关“劳动”问题的社会实相、理论知识、运动经验,因而田汉诗歌抒情的不断下坠实际上蕴含着一种改造现实的能动性力量。“劳动”在诗歌文本中的塌陷、失效一方面指向了一种制度性的社会批判,另一方面也提示着“劳动”的个人化悲剧需要在组织化的运动过程中进行修治和翻转,由此才能真正实现从作为个体的悲惨“劳动者”到具有能动力量的社会“劳动家”的主体“换装”。田汉的诗歌技术处理与吕斯璧的劳动诗歌有着内在的呼应,都是将社会问题的实相回收为抒情主体的内在情动,由此,不仅实现“内”与“外”、“个人”与“社会”的联结,诗歌的情感张力也被呈现出来。而田汉的劳动诗歌对大正“劳动”运动的实景捕捉并不是基于一种人道主义式的同情视角或文学想象,他的实际“劳动”运动经验、对劳动问题的知识化处理以及作为中介的中日之间社会改造运动,这些经验都给他的劳动书写赋予了一种广泛的普遍性以及深刻的现实问题指向。田汉的劳动诗歌并不是个人性的感悟,他所捕捉到的社会场景在大正社会事实上是一种常态,留日学生中间有着相似的感官经验:
我于十二点钟后由神田回早稻田,跳上电车,车上已坐着几十个第四阶级底人。……我晓得他们今夜不容易过去,他们终岁劳动,到了除夕,仍然不能过年。他们面孔,都是木板板的。在重重压迫下,作长期的劳动,又得不着丝毫安慰,显然露出衰弱的神情。到此时真觉得阴气沉沉,变成地狱世界。我虽没有同贺川丰彦一样,在贫民窟住过十年,然这十分钟底电车,也就使我得着很大的感动。2鸣田:《颓废与衰弱》,《民国日报·觉悟》1921年1月14日。
这位留学生的经历在时间、地点以及具体事件上几乎是田汉劳动诗歌的复刻,这同样表明大正劳动问题的社会性症候。可以进一步参照的是,在访问日向新村的时候,周作人也对田汉劳动诗歌所捕捉到的社会实相进行了相似的诗歌处理1周作人:《东京炮兵工厂同盟罢工》,《新青年》1919年11月1日第6卷第6号。,在客观呈现劳动实景的同时,他们都力图将劳动问题社会化和内在化,由此不仅一种具有情感意志和反抗批判精神的抒情主体被构造出来,在悲惨处境和社会性批判之间也构造出一条相互翻转、有机转化的清晰理路。这种思想走向不仅决定了劳动诗歌写作的具体技法,也影响到其整体性的形式机制。而田汉与周作人的劳动诗歌所隐含的东亚视野,在一定程度上与五四时期的社会改造问题也形成了内在的呼应。
结 语
田汉的“劳动”诗学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文艺构想,形式的表层之下所蕴含的驳杂的知识经验和宽阔的问题视野既连带出东亚内部的地缘政治,也折射着一个更为庞大的世界史动力。1919年前后,被世界史进程所囊括的东亚不仅接收了资本主义的先进生产机制,与此同时作为资本主义内部阵痛的“劳动”问题也被植入东亚的内里。“劳动”问题的特殊性在于,它既表征着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内在紧张,正因为如此,它也内含着一种资本主义批判的革命性视角。无论是马克思有关劳动“异化”的经典论述,还是莫里斯等人所提倡的“艺术—社会改造”机制都可以看作劳动革命属性的进一步延伸。而田汉的“劳动”诗学同样处于这一延长线上,所不同的是,相比于资本主义体系内部的发言位置,田汉所要应对的不仅仅是与马克思、莫里斯等人的对话2在《诗人与劳动问题》中,田汉也着重阐发了马克思的“劳动”思想。,更重要的是要在劳动革命属性的普遍性基础上发展出东亚地缘内部的特殊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