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之间（组诗）

郑春

大   雨

大雨有着决绝的语气，只是

太嘈杂，听不清是道别还是慨叹

大雨中的我，不是我

关上门，我有一屋子的音乐

音乐中的我，也不是我

陷入沙发里双目阖闭

身体里的大雨，一场接着一场

冲去的泥沙可是我？

留下的光秃石头可是我？

一生多有徒劳——

我始终未能找到

那些隐秘的漏洞

十   行

不必再长，不需要太多

此生过半

值得一写的，不过几个字

我要减去繁杂的部分

像深秋的银杏树卸下黄金

好看的叶子，随它们

留在前人的诗句里

只剩光裸的枝条就够了

能刻下生死、爱

能挂住一朵洁白的孤独，就够了

河   雾

一棵狗尾草多么单纯

连成片就成了雾

在视线的远端

它们又与河里的雾连为一体

溯流而上

越远离人烟，水雾越浓

黑豆娘的翅膀上沾着露水

蓝桔梗的花瓣上沾着露水

却都因着宁静

反倒显得轻盈

我们看不清的事物太多了

要下到河道里

才会发现水草和它们

拦不住的流水，还一如往常

深入雾中

我自己并未感觉有多遮蔽

只是我回头喊你

岸上的你，却看不清我的笑容

山 野 菜

轿顶山里，一切都是寂静的

一阵风穿过树丛

一声鹧鸪叫在远处

我呼唤你时

寂静仍在层层加深

你偶尔在山腰应答

有时恍惚在山顶

最后终于渺无声息

肯定是你走入了云里

我渐渐不再害怕

渐渐习惯了孤身一人

刚露头的野菜

是唯一让我感到喧闹的种族

我听得见它们的召唤：

来呀，找我呀

我们同样期待，对方身体里的

鲜嫩部分

来呀，找我呀——

直到现在，我还会经常听到

那些脆生生的嗓音

黑白之间

轿顶山刚刚变绿

这是我在白天发现的

我有时还会在夜里梦见它变黄

偶尔梦也会挪到白天

像阳光投下的黑影

既虚幻又清晰

半生在黑白之间晃荡，经历了

诸多喜悲、生死

见惯了共存的矛和盾

对过于阴暗或明亮的事物

往往生疑，不再轻易唾骂或赞美

每年都会看到那群白鹭

在河边越洗越白

可当我凑近

它们就一声不响飞走

倒是有一只稳坐枝头的乌鸦

耐心地和我说过话

风再急，我都听得清楚

当我提及此事，别人都笑着摇头

告诉我，他们听到的

仅仅是一阵风

瓷   器

如今你已很少被人问及出身

你端肃，圆润

看不出一个漏洞

像是一直都是如此

唯有独处时，才会闻到

自己的土味

如今你已很少提及曾经的燃烧

沉默有着坚实的质地

唯有仰望星空时，才会

觉察到身体内部

还藏着一些光和细小裂痕

你看起来多么平静啊

仿佛往事全无。没有人知道

在这跌跌撞撞的生涯中

你是怎樣握紧了自己

又是为什么要握紧自己

一直都不愿松手

一直都不肯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