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人文主义概念辨析
2023-09-15姜慧玲
姜慧玲
(大连外国语大学公共外语教研部,大连 116044)
“科学人文主义”(Scientific Humanism)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发端于英美学术界后逐渐流行起来的一种思潮,是人文主义者在科技高度发展的现当代语境下将科学与人文主义相结合的产物,其目的在于在科学与人文之间架起桥梁,实现科学与人文的对接、融通和渗透。科学人文主义经历了萌芽、发展和逐渐成熟三个阶段,主要代表人物有乔治·萨顿(George Sarton)、朱利安·赫胥黎(Julian Huxley)、C. P. 斯诺(C. P. Snow)、M. C. 奥托(M. C. Otto)、莫里斯·戈兰(Morris Goran)和奥利弗·赖泽(Oliver L. Reiser)等。不同于传统的人文主义强调人的自由平等和主张人的自我价值,科学人文主义一方面崇尚科学的进步作用,提倡科学的方法如信息技术等在人文领域的应用;另一方面也强调人文精神对科学技术应用的引导。科学人文主义与新人文主义的“内在规约”和后人文主义的“去人类中心化”既存在差异又关联相通。科学与人文对立统一的关系决定了“科学人文主义”本身的内在张力。科学人文主义者对于科学的天然亲近与崇尚,容易使之陷入“物之法则”的极端,若不加以控制将有滑向“唯科学主义”的潜在危险。因此,对科学人文主义的溯源、审视与反思是我们应有的态度。
一、 科学人文主义的提出与发展历程
艾伦·布洛克(Alan Bullock)将西方思想下的人与宇宙的关系模式归纳为三种: 第一种是超自然模式,焦点为上帝,把人看作神创造的一部分,神学是绝对的权威,在中世纪占支配地位;第二种是自然模式,焦点为自然,把人看作自然秩序的一部分,形成于17世纪;第三种是人文主义模式,焦点为人,以人的经验作为人认知的出发点,该模式继承古代传统,其现代形态在文艺复兴时期完成。(1)阿伦·布洛克: 《西方人文主义传统》,董乐山译,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7年,第12—13页。随着近现代科学的发展,这三种模式以不同的形式共存并摇摆。美国学者洛斯罗普·斯托达德(Lothrop Stoddard)于1926年出版了《科学人文主义》(ScientificHumanism)一书,该书记载了科学的发展给现代世界带来的变化,指出20世纪初的人们正站在新的文艺复兴的门槛上,发出了对“科学人文主义”的呼吁。(2)Lothrop Stoddard, Scientific Humanism, New York: Scribner’s, 1926, p.163.该书一问世,就引起了巨大争议。例如,康纳(W. T. Conner)认为,斯托达德没有充分认识到人在道德和精神上的需求,“科学人文主义”这样的口号似乎不能“治愈生活的疾病”,(3)W. T. Conner, “Review of Scientific Humanism by Lothrop Stoddard,” Social Science, vol.4, no.2 (1929), pp.281-282.人类的进步不能完全通过科学的方法获取,放弃宗教是不可取的。
1930年,美国科学史家乔治·萨顿在科尔沃(Colver)演讲中洞察到科学与人文的分裂与冲突问题,他强调科学的进步作用,认为“一个真正的人文主义者必须理解科学的生命,就像他必须理解艺术的生命和宗教的生命一样”。(4)乔治·萨顿: 《科学史和新人文主义》,陈恒六、刘兵、仲维光译,上海: 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页。概括地说,萨顿思想的核心是:“强调科学在人类精神方面的巨大作用;强调科学的统一性显示了人的统一性;强调科学和人文主义结合的必要性和可能性。而科学史是实现这一理想的最好的甚至是唯一的方法。”(5)乔治·萨顿: 《科学史和新人文主义》,陈恒六、刘兵、仲维光译,上海: 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页。显然,萨顿的“新人文主义”的内涵和斯托达德所说的“科学人文主义”十分接近,既具有革命性和前瞻性,又因为对科学的强调而带有科学主义的色彩。
科学人文主义最有力的倡导者是英国生物学家朱利安·赫胥黎,他于1931年7月在英国《当代评论》(ContemporaryReview)发表《科学人文主义》一文,对这一概念进行了详细的阐释:
在过去的几百年中,自然科学取得了显著的进步,但是对科学价值的强调导致其他价值的贬低,一些人认为古老的人文主义的价值衰退了,便对科学产生了敌意,甚至质疑其未来的发展。人们必须拥有科学,因为科学对一个清晰的世界观和复杂文明的存在是十分必要的;同时也必须拥有人文主义,因为没有对价值的真正理解,在科学所赋予的强大力量面前,人们不知道应该如何生存以及做些什么。因此,人们所需要的,是“科学人文主义”。(6)Julian Huxley, “Scientific Humanism,” The Contemporary Review, vol.140, no.1 (1931), p.34.
朱利安·赫胥黎指出,生活强调的是整体而非部分,给予任何一套思想、行动或生活的一个方面以优先性,都是错误的。他提出“精神进化论”,认为如同骨架的形成和进化,精神的框架也在形成并不断修改。朱利安·赫胥黎提议将科学程序付诸人的生活,通过科学调查、研究和分析等进行控制,并通过系统的计划和实验的检测,实现更广范围的人性。朱利安·赫胥黎的“科学人文主义”充分强调科学的重要性,带有时代烙印,并受到他本身科学背景的制约,也是有科学主义局限性的。
英国科学家兼小说家C. P. 斯诺也对“科学人文主义”的概念进行了阐释,他于1938年为生物学家兼教育家兰斯洛特·霍本(Lancelot Hogben)的《公民的科学》(SciencefortheCitizen)所写书评的题目就是《科学人文主义》。斯诺称赞霍本教授难能可贵地发现了科学和人类社会成就之间的密切关系: 文明社会的问题需要科学来解决,而不管科学看上去多么纯洁和抽象,它还是从普通人的实际需求中获得了推动力。斯诺指出霍本故意称自己的书为“丰盛时期的入门读物”,(7)C. P. Snow, “Scientific Humanism (Book Review),” The Spectator, no.5 (1938), p.967.认为科学既是对过去行为的解释,又是对未来行为的指导,是改善社会的途径。需要注意的是,斯诺对科学的崇尚同样具有科学主义倾向,这为他1959年剑桥大学里德演讲中提出的“两种文化”命题埋下伏笔。
“科学人文主义”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英美学术界逐渐流行起来,学者们纷纷在学理上阐释这一概念的作用和弊端,尝试通过具体实践处理现代冲突,解决世界问题。例如,M. C. 奥托认为,一方面,科学人文主义者“将科学的思维方式延展到每个个体或社会的问题,其人文倾向表现在将真理检验延伸到个人和共有的经验”;(8)M. C. Otto, “Scientific Humanism,” The Antioch Review, vol.3, no.4 (1943), pp.530-545.另一方面,如果将物理和化学实验的科学方法作用于人,人将被降低为没有思想、没有生命的物质实体,这种“科学主义的狂热”对科学和文明都是一种损害,应该警惕。莫里斯·戈兰指出,科学人文主义者一定要使他们的国际观点更深入,他们可以把局限于国家、阶级和种族的忠诚扩大为全人类的科学世界观。(9)Morris Goran, “Toward Scientific Humanism,” The Journal of Higher Education, vol.14, no.8 (November 1943), pp.435-438.奥利弗·赖泽则关注将科学人文主义理念付诸实践,发出建立一所科学人文主义学院的倡议,涵盖科学、政治、艺术、宗教、哲学和文学等人类活动的各个领域。(10)Oliver L. Reiser, “An Institute of Scientific Humanism,” Philosophy of Science, vol.12, no.2 (April 1945), pp.45-51.赖泽肯定了科学人文主义在竭力解决现代冲突上的重要作用,最终的解决办法是站在一个更高的视角,即基于兼容的可能性,促进地区、民族和文化间的和谐发展(11)Oliver L. Reiser, “Scientific Humanism and World Tensions,” The Antioch Review, vol.7, no.3 (1947), p.378.。这些观点都极大地丰富了科学人文主义的内涵。
科学人文主义繁盛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主要表现在对科学与宗教关系的阐述和科学人文主义者的承诺等方面。例如,克劳(M. B. Crowe)指出,人文主义和宗教既对立又相容,“科学人文主义”的真正内涵包含了基督教关于人与世界的观点。(12)M. B. Crowe, “Huxley and Humanism,” An Irish Quarterly Review, vol.49, no.195 (1960), pp.249-260.威利斯·格洛夫(Willis B. Glover)分析了作家赫·乔·威尔斯(H. G. Wells)作品中的“科学人文主义”,指出对科学人文主义的基督教批评需要智性传统下宗教的回归。(13)Willis B. Glover, “Religious Orientations of H. G. Wells: A Case Study in Scientific Humanism,” The Harvard Theological Review, vol.65, no.1 (1972), pp.117-135.莫里斯·戈兰认为科学人文主义者的承诺有三: 第一,不管人类对自然的行为造成的结果是冲突还是平衡,理解自然的目标都是给个人和社会带来幸福;第二,大众传媒在宣传科学人文主义方面必须发挥重要作用;第三,发展科学人文主义能实现科学研究的国际合作、世界公民身份与世界和平。(14)Morris Goran, “The Promise of Scientific Humanism,” School Science and Mathematics, vol.70, no.7 (October 1970), pp.629-634.沃尔特·彼得(Walter G. Peter)则从反面做出承诺,对滥用科技产生的问题提出预警,提出技术评估要指导未来资源的分配。(15)Walter G. Peter, “Scientific Humanism ... Legacy for the Future?” BioScience, vol.20, no.13 (July 1970), pp.768-770.
20世纪80年代以来,科学人文主义已发展成熟,相关研究多是对这一思潮的回顾和总结。例如,劳埃德·莫兰(Lloyd Morain)和奥利弗·赖泽一致认为,在科学人文主义的世界中,宗教是过时的,但是宗教精神和对宇宙的敬畏在政治经济社会中成为必不可少的成分;政治、经济、宗教、科学和艺术等应寻求统一,所有改善世界的人们应该寻求合作的途径。(16)Lloyd Morain, Oliver Reiser, “Looking Back—Scientific Humanism: A Formulation,” The Humanist, vol.48, no.5 (1988), p.33.此外,教育在全世界的文明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科学人文主义者致力于全世界的联合,旨在通过全球化的目标和技术共享为共同问题提供解决方案。
到了21世纪,科学人文主义已成为一种哲学理念,朱利安·赫胥黎也因这一概念的提出及其影响为后世所褒扬和怀念。例如,罗杰·利伯曼(Roger H. Lieberman)指出,作为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进化论的继承者,朱利安爵士对现代进化综合体的贡献以及创立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关键作用都为后人所铭记。(17)Roger H. Lieberman, The Evolution of Julian Huxley: The Modern Evolutionary Synthesis and the Quest for Scientific Humanism, Drew University, 2015, p.4.罗伯特·巴德(Robert Bud)则回顾了“科学人文主义”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从通过杂志到通过无线电广播的传播历程,指出朱利安·赫胥黎用“科学人文主义”这一概念来描述人类通过科学知识指导自身的进化与发展,强调只有把科学放在人性化的方案中才能防止二元论的危险。(18)Robert Bud, “‘The Spark Gap is Mightier than the Pen’: The Promotion of an Ideology of Science in the Early 1930s,” Journal of Political Ideologies, vol.22, no.3 (March 2017), pp.169-181.
纵观“科学人文主义”在西方从发轫到流行的100年历程,从最初20世纪20年代仅停留在乌托邦一样的口号层面,发展到30年代萨顿和斯诺倡导将科学与人文主义相结合,再到朱利安·赫胥黎将进化论的思想付诸人文主义,明确提出“科学人文主义”这一概念,指出人文的价值在于为科学发展提供动力,同时也要将科学程序付诸人的生活,体现科学与人文相辅相成又相互制约的辩证关系——促成了“科学人文主义”在20世纪下半叶的流行,并时常与世界和平和国际合作联系起来。而在21世纪的今天,“科学人文主义”已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科学框架和意识形态。
二、 “科学人文主义”与“新人文主义”“后人文主义”之辨
为了更好地理解“科学人文主义”,有必要将其与类似的概念加以辨析。古希腊人文主义的核心是强调人的价值,发挥人的主体作用。在中世纪神学权威的束缚和压制下,人文主义在文艺复兴时期达到顶峰,它强调人性的解放和人的全面发展,对浪漫主义有深远的影响。16世纪以来,一方面,培根开创的实证主义和功利主义,和启蒙运动一样,都对近代科学的发展具有促进作用;另一方面,以18世纪法国卢梭为代表的浪漫主义对个性和自由的过分崇尚导致了张扬和放纵的趋势,甚至逃避道德和责任,对社会构成了威胁。从19世纪到20世纪,随着现代社会暴露的问题愈发严重,作为对现代思潮的反拨,以欧文·白璧德(Irving Babbit)为代表的“新人文主义”应运而生,其基本立场是“认可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强调意志力对本能的制约与调控,其理论资源是古典主义传统的理性原则和节制精神;在批评原则上,新人文主义者把道德伦理视为批评的最高标准”。(19)郑佳: 《西方文论关键词: 新人文主义》,《外国文学》2015年第6期,第99—107页。
“新人文主义”的代表人物有理论奠基人白璧德和实践者莫尔(Paul Elmer More)等,他们在20世纪新的历史际遇下要求恢复古典主义艺术思想,“力求拯救在自然科学观大行其道的现代社会中趋于堕落的人性”。他们的追随者“恪守传统的道德观和价值观”,(20)郑佳: 《西方文论关键词: 新人文主义》,《外国文学》2015年第6期,第99—107页。对科学主义和情感浪漫主义都坚决抵制,注重文学批评的道德责任。白璧德于1908年出版的《文学与美国的大学》(LiteratureandtheAmericanCollege)被称为“新人文主义的开山发轫之作”(21)欧文·白璧德: 《文学与美国的大学》,张沛、张源译,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页。,他在卷首借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的诗句指出,“人之法则”(law for man)和“物之法则”(law for thing)之间存在张力且不可调和,虽然“物之法则”建起“城池船舰”,却“肆行无度,僭越了人的王座”(22)欧文·白璧德: 《文学与美国的大学》,张沛、张源译,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页。,表达了科学模式对人文主义模式的僭越。白璧德还区分了人道主义(humanitarianism) 和人文主义(humanism),认为人道主义是指博爱精神,具有普遍性;而人文主义是对个人的教导与规束,更具选择性。因此,人文主义一词并非指善行和博爱,而是意味着信条和戒律。
在白璧德看来,培根过度追求“物之法则”而忽略了“人之法则”,甚至“要用量化的和力学的标准来代替人的标准”,(23)欧文·白璧德: 《文学与美国的大学》,张沛、张源译,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5页。只追求物质利益而忽略了精神的提升;而卢梭“惧怕任何形式的原则和约束,认为一个人就应该随心所欲”,甚至“要提升社会怜悯以取代宗教制约的地位”,(24)欧文·白璧德: 《文学与美国的大学》,张沛、张源译,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3页。导致艺术准则的混乱。和阿诺德一样,白璧德主张恢复传统大学的人文教育,将优秀的古代经典文学作品诉诸更高的理性和想象,甚至达到了宗教净化与救赎的境界,对当时和日后的美国大学教育产生了积极的影响。白璧德认为古典作品必须与当代生活联系起来,批判纯粹的实用主义者和极端的科学主义者,抵制工具化、技术化的学术研究。莫尔则积极将新人文主义批评在文学和艺术领域付诸实践,他著有《新舍尔本文集》等,探讨艺术作品所呈现的道德法则与艺术审美之间的关系,对19世纪美国新英格兰代表作家如爱默生、梭罗和霍桑的作品保持浓厚的兴趣。(25)Paul Elmer More, The Demon of the Absolut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28, p.72.简言之,以白璧德为代表的“新人文主义者”主张通过“内在制约”(inner check)对人的自然欲望加以抵制,重视文学作品的道德教诲功能。虽然“新人文主义”和“科学人文主义”对科学的态度截然不同,但与其内在所蕴含的对道德的捍卫有相似之处。
随着科技的高速发展,“后人文主义”正变得日益有影响力,且与我们的工作和日常生活密切相关。(26)王宁: 《科学与人文的冲突与共融——兼论后人文主义语境下的数字人文》,《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7年第70卷第4期,第7—15页。和“新人文主义”一样,“后人文主义”也是在对传统人文主义的反思和批判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后人文主义”起源于20世纪70年代,美国思想家哈桑(Ihab Hassan)和法国哲学家福柯(Michel Foucault)对于后人文主义思想的提出均具有奠基性意义。哈桑指出:“我们应该意识到人文主义五百年的历史即将结束,随之转化为我们所称的后人文主义。”(27)Ihab Hassan, “Prometheus as Performer: Towards a Posthumanist Culture?” The Georgia Review, vol.31, no.4 (1977), pp.830-850.福柯也提出后人文主义思想,认为“人的时代即将结束”。(28)Michel Foucault, The Order of Things: An Archaeology of the Human Sciences, London: Routledge, 1989, p.402.到了21世纪,后人文主义理论家凯瑞·沃尔夫(Cary Wolfe)在《什么是后人文主义?》(WhatisPosthumanism?)一书中指出,“人文主义的时代已趋于终结,人类进入了‘后人类’(posthuman)的时代”。(29)Cary Wolfe, What is Posthumanism?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9, p.47.与“后人类”相对应,posthuman-ism在人类学层面常被译为“后人类-主义”;而在文学艺术层面,post-humanism与“后-人文主义”相对应,区别于传统的人文主义。与传统人文主义最大的不同是,后人文主义解构了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cism),把人类降回到与动物以及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所说的赛博格(Cyborg)地位平等的自然物种之一。正如陈世丹所说,后人文主义“向人的中心性和优越性发难”,(30)陈世丹: 《西方文论关键词: 后人文主义》,《外国文学》2019年第3期,第95—104页。用怀疑论颠覆了人文主义关于人类进步性的概念。
在后人文主义者看来,传统人文主义的盲目乐观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 人类虽然获得知识,为何仍对一些问题感到困惑不解?物质文明在不断进步,为何人类却日益焦虑和孤独?哈拉维指出,“在一个人被不自觉地卷入到科技革命浪潮中的时代,人成了一种‘多重的、差异的、多元的后现代主体’”,(31)Donna Haraway, “A Cyborg Manifesto: 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alist-Feminist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 in Donna Haraway, ed.,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New York: Routledge, 1991, p.149.而世界原本就是多重而有差异的。后人文主义完全抛弃了人类中心主义,形成了建构无等级无差别的和谐社会的思想。然而,诚如王宁指出,“在当今时代,虽然后人文主义的冲击使人的地位有所贬抑,但人的作用是任何机器真正无法取代的”,(32)王宁: 《科技与人文: 对立还是互补?》,《燕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21卷第3期,第1—6页。后人文主义“虽然把人放逐到了边缘,但仍然和人文主义有一定的连续性和共通之处”,(33)王宁: 《科学与人文的冲突与共融——兼论后人文主义语境下的数字人文》,《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7年第70卷第4期,第7—15页。并没有忽视人的主观能动性。这和科学人文主义强调将科学人文主义化的思想是一致的。
综上,以白璧德为代表的“新人文主义者”注重道德的内在规约,并以此克制本能冲动和各种欲望;而“后人文主义”倡导多元共生的后人类社会,主张培养“倾听他人”“宽容他人”“尊重他人”的美德。(34)大卫·格里芬编: 《后现代精神》,王成兵译,北京: 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7页。虽然“科学人文主义”“新人文主义”和“后人文主义”对待现代科技文明的态度不一样,但都注重人的道德伦理层面。在文学批评实践中,三者都注重文学的伦理学转向。贝明顿(Neil Badmington)强调,后人类与非人类不同,因为“人处于一种高居于其上的天然的至高无上的位置。我思考,所以我不可能是机器”。(35)Neil Badmington, “Theorizing Posthumanism,” Cultural Critique, no.53 (2003), p.10.王宁也指出,“不管后人文主义朝着哪个方向发展,都不可能意味着完全取代人类的作用和功能”。(36)王宁: 《科技与人文: 对立还是互补?》,《燕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1卷第3期,第1—6页。科学人文主义重视科学的积极进步作用,强调人的主体地位和能动性,主张将科学人文主义化,凸显人的精神和道德伦理层面。从某种意义上说,科学人文主义所强调的“科学与人文主义的统一”与后人文主义的“多元共融”、对道德伦理的关注和新人文主义的“规约节制”思想均有相通之处。
三、 科学人文主义的价值和局限
科学与人文的关系源远流长,可追溯到古希腊时期。从古希腊时期开始,历经中世纪,再到文艺复兴,科技与人文合二为一,并行不悖。培根的新工具发明和实验方法以及笛卡尔的数理逻辑促进了启蒙时代近代科学的发展。科学和人文分裂的局面大概始于18世纪的启蒙时代,百科全书派代表人物狄德罗高度重视科学与技艺,而卢梭则强调尊重人的天性和感情。这一时期科学进步论的代表人物孔多塞(Marquis of Condorcet)推崇用数学方法处理社会问题,孔德(Auguste Comte)倡导实证科学。到了19世纪,一方面是科学革命的胜利和工业革命的成就,另一方面是理性与感性的分离引起的社会和道德问题,于是出现了边沁的功利主义和欧洲浪漫主义思潮的对立;此时“科学”取代了“自然哲学”,狄尔泰(Wilhelm Dilthey)倡导生命哲学,创立了“精神科学”。围绕着教育目标和内容,科学与人文的分野显得愈发清晰,引发了不同时期世界范围内影响深远的争论。无论是19世纪中期英国赫胥黎与阿诺德的“科学与文学”之争,还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丁文江和张君劢的“科玄论战”,抑或英国遗传学家霍尔丹(John B. S. Haldane)和哲学家罗素就科学是否必定给人类带来更美好的未来展开的针锋相对的辩论,以及20世纪中期斯诺与利维斯的“两种文化”之争,乃至20世纪末期美国的索卡尔事件(Sokal Hoax),都反映了“人类在观察世界、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方法和方案上的价值思考和两难选择”。(37)曹莉: 《“两种文化?C. P. 斯诺的意义”: 回顾与思辨》,《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0卷第6期,第57页。在当今全球化的时代,我们受惠于信息技术、基因工程和人工智能等科技发展带来的极大便利,但也为科技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和新问题所困扰,科学和人文的对立和冲突仍然没有消解。在这一思想史和时代背景下,科学人文主义的提出和发展可以看作是有识之士在科技高度发展的新时代解决这一现代性难题的积极尝试。
科学人文主义对当下科学与人文的融通具有指导意义。当今时代,随着科技尤其是数字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世界范围内的学科版图、人们的学习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科技“怪兽”的强烈冲击之下,人文学科甚至逐渐呈现出弱势和守势。然而,语言文学等基础性人文学科关乎心智的启迪和人文素养的培育,对个人、民族和世界的向善发展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在这一清醒认知下,各阶段的教育都积极采取新的举措以弥合“两种文化”的分裂,“文理渗透”的科学人文主义理念是新时期科学和人文和谐发展的方向。在高等学校进行通识教育的普及不失为明智的举措,因为“学科都是深深地联系在一起的,犹如同树之枝,同枝之条,同条之叶”。(38)乔治·萨顿: 《科学史和新人文主义》,陈恒六、刘兵、仲维光译,上海: 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25页。当前,教育部正在实施的“新工科、新医科、新农科、新文科”建设,旨在通过通识教育培养通识人才,这对弥合文化分裂,实现学科融通具有重大意义。需要注意的是,两种文化的融通并不意味着让物理学家去大量阅读莎士比亚,或让作家和文学批评家去拼命钻研基本定理,而应该鼓励跨学科的融通互鉴,如通过捍卫科技伦理唤起科学家的人文关怀,通过数字人文的实践突显科技在人文社科研究中的工具性作用等。正如吴国盛所说,“要以人文学者熟悉的方式向他们讲述科学的故事,让他们理解科学的人文意义;向科学家们重新阐述科学的形象,唤起他们之中本来就有的人文自觉”,(39)吴国盛: 《在中国,是科学对人文的傲慢》,《中国科学报》2019年5月24日,第5版。阅读以科学为题材的文学作品正能达到这种双向的目的。例如,我们通过阅读以科学家为主人公的小说,了解科学的世界和科学家的人生经历以及心路历程,明白人文精神在现代科学中的引导和决定作用。
然而,我们必须认识到,科学人文主义者由于对科学的天然亲近与崇拜容易陷入“科学主义”的弊端。科学主义(Scientism),又称“唯科学主义”,通常被理解为一种认为自然科学技术能解释一切问题的哲学观点,其崇尚事实和科学的法则,甚至将科学视为唯一的知识,将科学的方法视为唯一正确的方法,主张用科学理论来解释一切事物。虽然在当下呈现出贬义,但“科学主义”最初是一个中性词,在《韦伯斯特国际英文词典》(第三版)中,“科学主义”被定义为“具有科学家特点的方法、态度、信条或表达模式”。(40)Jonathan Beale, “Scientism and Scientific Imperialism,”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Studies, vol.27, no.1 (February 2019), pp.73-102.1877年,《牛津英语词典》首次出现“科学主义”的定义:“自然科学的方法应该被运用到包括哲学、人文和社会科学的所有领域;认为只有这种方法才能追求知识。”(41)Jonathan Beale, “Scientism and Scientific Imperialism,”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Studies, vol.27, no.1 (February 2019), pp.73-102.20世纪早期,“科学主义”开始呈现出负面意义,这是由对科学的权力和价值的过度信仰所致。科学主义的贬义可以理解为对科学过分恭敬,或对科学的未来过度自信,或将统领科学实践的标准强加于不奉行这些标准的领域,过度信仰科学的力量和价值等。在唯科学的语境中,科学成为“正确、高明和有效”的代名词,导致人对世界的敬畏减少,到处充满着狭隘的功利主义计算,道德生活也因此遭遇危机。不可否认,科学在本质上有局限性,不能涉及存在的本质、道德伦理问题以及存在的意义等方面。不是所有的智性生活都能被科学同化,因为除了调查和解释,我们还有价值和情感等其他智性目的。
在现代性意识中,进步性和科学的乐观主义被强化。科学人文主义最初产生的语境也是对科学的进步作用持乐观主义态度,然而在当前语境下,强调科学是压倒一切的需要毫无疑问是危险的。例如,在文学批评领域,当前正流行的数字人文是通过计算的方式进行文学批评的实践,在被肯定其跨学科尝试的同时也被认为因注重科学的方法和技术的手段而忽略了文学的灵魂。的确,数字人文虽然打开了文学研究的新方式,但也存在弊端,它忽略了文学文本的文学性、丰富性和多样性,正如李天预言:“最终它仍然要回归到自己的文学本位”;(42)李天: 《数字人文方法论反思》,《中国文学批评》2022年第2期,第175—181页。也如彭青龙指出,“技术可以辅助人文研究,但不能替代人文研究……人文的意义和价值不能依靠冰冷的科技或者数字来表现”。(43)彭青龙: 《反思全球化、数字人文与国际传播——访谈欧洲科学院院士王宁》,《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0卷第2期,第1—12页。虽然弗兰克·莫莱蒂(Franco Moretti)的“距离阅读”(distant reading)作为“挽合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为一体的实证主义实验方法”(44)陈晓辉: 《世界文学、距离阅读与文学批评的数字人文转型——弗兰克·莫莱蒂的文学理论演进逻辑》,《文艺理论研究》2018年第38卷第6期,第114—124页。为文学批评提供了宏观视野,但新批评的文本细读作为一种文学批评的基础方法不可或缺。
因此,科学人文主义要兼顾科学与人文主义的关系,二者要拿捏有度,不可偏颇。在当今数字化时代,以科学人文主义为指导的跨学科教育要强化语言文学等基础性学科的重要地位。无论在教育的何种阶段,学生都要充分掌握语言和文学,因为语言和文学是文化的基础,是人们交流思想的必备工具。物理学家和数学家所揭示的物质与空间的知识,人类只通过平凡的感官无法获得,但诗人、哲学家和历史学家所揭示的新价值,以及与思想、感受和行动的联系,却可以引导大众通向更深层次的认识。或许这是很多文学批评家都身体力行地推进大学文学教育的原因,如瑞恰慈(I. A. Richards)和利维斯(F. R. Leavis)都是英国极力推行英国文学教学的典范,他们通过实践证明文学批评和文学教学能够给予人们心智的启发和道德的熏陶。结合科学人文主义的价值和局限,我们有理由相信,唯有通过科学家与人文学者的积极对话和精诚合作,科学与人文作为学科的融通和渗透才能真正实现。只有将科学与人文主义有机而适度地结合,才能使人类既获得科技高度发展的现代文明所提供的便利,又能深受文化传统的滋养,在现代世界中不迷失自我,保持内心充盈,实现人生价值。
结 语
科学人文主义是20世纪初期随着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而产生的一种社会思潮,其主要代表人物乔治·萨顿和朱利安·赫胥黎等强调科学的进步作用,同时关注人性和人的全面发展,主张将科学与人文主义相结合,科学人文主义逐渐发展成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纲领性思想。在新的历史时期,科学与人文的分裂问题仍然没有完全解决,有必要进行跨学科的融通互鉴,如在高等学校进行通识教育、唤起科学家的人文自觉、积极进行数字人文的实践等。科学人文主义为文学批评提供了新的视角,如关注以科学为题材的文学作品中的科学人文主义思想,将距离阅读与文本细读相结合,进行跨学科的文学批评实践等。值得注意的是,科学人文主义崇尚科学和物质文明,甚至将进化论泛化到精神和人文领域,有趋向科学主义和物质主义至上,腐蚀和践踏“人之法则”的风险,因而内在地需要人文主义的道德约束,警惕思想文化上的功利主义。文学启迪心智,人文精神关注道德伦理,语言文学教育是新文科建设“守正创新”的根基,对实现立德树人、民族复兴乃至世界和平稳定和健康发展的目标具有不可替代的奠基性和指引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