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会”
2023-09-14曹晓波
曹晓波
“会”,《康熙字典》说本意是“合”,也就是“聚众”。南宋建都杭州以后,这一种聚众的场面相当频繁,也颇聚民心。一本《梦粱录》单列了“社会”一章,将“社”与“会”,说得相当分明。
所谓“社”,就是结社,好诗的文人雅士有“西湖诗社”,善射的壮士武夫有“射弓踏驽社”,富家子弟有“蹴鞠社”,府邸内官有“马社”,七宝行有“玩具社”,闲汉有“赌钱社”,女童有“清音(清唱)社”,水果行有“时果社”,养盆景的有“奇花社”等。
有结社,就有“会”,敬奉道教的人有“灵宝会”,相信玉皇的有“上建会”,念阿弥陀佛的有“普度会”“光明会”,娘子夫人有“庚申会”(此日夫妻不可同席),玩收藏的有“斗宝会”,耍提线木偶的有“傀儡会”,好茶者有“茶汤会”。还有以日纪念的,如四月八日“放生会”,七月十五“盂兰盆会”等。
这也是早先“社会”一词的由来,不过,后人所说的“社会”,却是一个赋予新意的外来词,意义又大相径庭。
“会”,如今只有“开会”一词,能让人不时念叨。要是绕开“开会”这题,单说“会”,能理解其延伸意义的,估计不多。譬如,在下要说一个老杭州话中的“会”(或许,吴语区域中仍有),就是传统语言使用的一种遗留。要是追溯起来,南宋史料上倒很常见,也能拿来作为文案一说。
譬如,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四十一,说到绍兴十一年(1141)七月,岳飞被削去兵权在枢密院上班,受到弹劾,说他在鄂州大营时,每日仅自置酿造卖酒的钱,就有数百缗。还有襄阳一处通货场(市场)经营的买卖,获利颇丰,从不纳税。
对此,皇帝赵构派人私下问了岳飞。事后赵构告诉宰相秦桧:“昨日岳飞已对朕认可了此事,只是钱数稍有出入,可见人言不妄也。”赵构要秦桧派军器少监鲍琚前往鄂州,查一下这笔钱。赵构说:“哪怕回收数百万缗,比之头会敛赋,不知要好出几多,民力何以办此。”
赵构指的是军队做生意,不晓得漏掉了朝廷多少税收,黎民那点赋税根本不可及。这其中说到“头会敛赋”,“頭会”即按人头,也就是一定区域的黎民人数而设立的一个“会”。什么“会”,即以某种理由要收取税赋的“会”。这样的一个“会”,要是纯民间的说法,也叫“来会”。不过,民间进行这“会”,与官家有别,民间的“会”,与会者是利益均沾的。
譬如明末清初的大名士李渔,曾在杭州铁冶岭写了《老星家戏改八字,穷皂隶陡发万金》小说一篇,主人公是衙门皂隶(当差),叫蒋成。因为心地善良,不搞敲诈勒索的事,当了一年差事,反倒衣食不周了起来。年底时,全家年货都买不上。
有人劝蒋成说,你送点礼给上司吧。这也是一个将本求利的勾当,上司随便找一个名堂,几倍的钱就回来了。蒋成说我哪有这一项本钱。劝者说,“何不约几个朋友,做一个小会。”于是蒋成如梦初醒,“次日就办酒请会”,来喝酒的人,每人出一个定数的钱。这“会钱”一到手,蒋成就去钻营送礼,后来果真“陡发万金”。
《儒林外史》第十九回,说到匡超人因为秀才岁考得了优行,要回乐清乡里去挂匾,竖旗杆。准备停当后,盘缠没了着落,便在平日推销诗书的杭城各爿书店约了一个会,每店三两银子。为此,他另送了各书店一份礼。
这一种“办酒请会”或者“送礼约会”,到二十个世纪八十年代,杭州仍有。尤其是那些一辈子都在拆老房、建新房之中的四郊。你看,隔壁张家率先“来会”,办几桌酒,赴席者每人承诺出几百元,于是张家首得一笔款,买建材,干起来了。该李家请会喝酒的日子,相同的人又出了相同的钱,李家也办得大事了。如此下去,要是一笔大数目的钱,最后一个得到手,别人家新房又开始旧了。
四五十年前,买电视机、冰箱都要凭票的日子,是要靠单位抽签的。某人要是好不容易抽到票子了,一下子又拿不出钱,也只有“来会”。更早的岁月,结婚要“三转一响”,即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因为工资低,每月只领二三十块工资的小年轻,若是仗义好强,多来了几个“会”。十五号发的工资,第二日就光了,为此叫“十六光”绰号的,也有。
“来会”这说法是什么时候悄然不见了,还出现了一个“拷瓦爿儿”说法,还真是和社会的发展有关。当然,这“社会”就不是彼“社会”了,按词典的说法,是“由于共同物质条件而互相联系起来的人群”(似乎也不够完全,应该再添上“政治条件”)。
这是一个时代的到来,一成不变的群体开始有了不断的变化,从“支边”“下乡”“调动”,到后来的“上大学”“跳槽”“出国”,群体不再是永远的一成不变。对于“来会”后的兑现,很难让人“拭目以待”。这时,哪怕一顿聚会的餐饮,也没人装大佬了,按人头均摊,杭人也称“拷瓦爿儿”。这和后来小资式的“AA制”,无异。
“拷瓦爿儿”,难道是打碎一张瓦片分摊而引申的吗?好像也不全是。有说“瓦爿”是洋泾浜英语“wallet”的谐音,也就是“钱包”,意思是各自掏钱包。
如今,也有“大佬”单挑的,于是,与会者说“杀猪”、说“放血”的都有。这是一种缘分或情谊,“猪”啊“血”啊,只是调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