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做不了主—话剧《主角》观后
2023-09-13张彤
张 彤
茅盾文学奖改编、赞誉加身、捧得文华大奖的话剧《主角》,让人没有不看个究竟的理由。近三个半小时,舞台上走过了忆秦娥的大半生,从放羊娃易招弟,到烧火丫头易青娥,再到秦腔皇后忆秦娥。戏中戏里,忆秦娥演的全是主角,可就是这个演了一生主角的女人却是从来做不了自己的主。
傀儡与符号
剧中,忆秦娥像个保送生,因着是个嗓子、功夫、扮相俱佳的浑全人才,被师父、老师、团长、编剧一路保送,直至送上秦腔皇后的宝座。师父胡彩香听易招弟的一声唱,说娃嗓子好,音域宽且甜,说不定她能教出个台柱子。考进宁州县剧团,被舅舅拖累,她一边烧火一边学戏,有潜力、能吃苦,乖巧可爱,是同一班学员中最好的,团里的老艺术家们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特殊时期过后,可以重新排戏演戏的当口,青娥的艺术潜质让团里的老艺术家们兴奋不已。团里先排了折子戏《打焦赞》,反响不错,后又排演武戏《杨排风》。《杨排风》一炮而红,青娥也因此小有名气。对于秦腔的热爱,加上演出长期停滞造成的急迫感,他们急迫地想让青娥这个“戏班子的眼窝”(旦角)尽快成长起来,以带动整个宁州县剧团的发展。趁着此前的好势头,剧团决定排演秦腔的招牌戏《白蛇传》,这也是青娥第一次挑大梁演感情戏,尽管有些波折 ,最终,戏和人都火了。编剧秦八娃说她“真可谓是秦腔界的一个异数、一颗福星……应该为了这颗福星的降临而感到骄傲和自豪”。他还给易青娥起了音同字不同的艺名—忆秦娥。一纸调令,调她到省团排《游西湖》,参加全国戏曲调演。《游西湖》和忆秦娥分别获得全国戏曲调演一等奖和全国戏曲表演一等奖。领导接见忆秦娥,夸她扮相好,演得好,尤其是火吹得好,还说有了她的李慧娘,秦腔后继有人了。秦八娃也说忆秦娥这样的人才几十年上百年也出不来一个半个,给她写戏等于抓住了这个历史机遇……至此,忆秦娥正式被拉到振兴秦腔的旗帜下。
如楚人卞和必使和氏璧出世一般,这些伯乐们对忆秦娥仔细雕琢,尽全力襄助。有老师倾囊相授,有编剧量身定制剧本,有单位的大力支持做后盾,忆秦娥在事业上可谓一路高歌猛进,一出戏连着一出戏,《狐仙劫》《秦魂》……然而,忆秦娥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累得想停下来歇一歇、遇到挫折本能地想退缩的时候,她也向往柴米油盐的人间烟火,可是这些伯乐们“不答应”。
推着捧着忆秦娥往前走的同时,他们还不间断地给忆秦娥洗脑,鼓励中藏有怂恿,劝解中含着不容拒绝的强硬,道德绑架更是信手拈来。“就是火坑你也得跳”“团里决定的事情不能改”“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天塌下来组织给你撑着”“对得起组织对你的培养吗”“你要对秦腔负责”“只有一个条件,忆秦娥必须上……(我)没有给你们培养二三流演员的义务”“你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事”“如果你不唱戏,你会更加苦不堪言,甚至你一文不值”……其他人也打助攻配合:刘红兵妈妈鼓励未来的儿媳妇继续唱,而且要唱出名堂;丈夫刘红兵答应团长结婚后5 年内不要孩子,让忆秦娥更好地唱戏,更好地振兴秦腔事业;师太不欲让她出家,说她是有大用的人,把戏唱好才是最好的赎罪,更是一种大修行;舅舅说她犯傻,这么好的唱戏的材料,成天陪着傻儿子;儿子死了,师父胡彩香说她算是把戏唱成了,可要珍惜。每每忆秦娥拒绝、犹豫、要放弃的时候,这些领导、老师、亲人便轮番上场,说的全是关心关怀的话语,可是细品,这些看似有温度的话实际上更多的是提醒和催促,重点都打在了“好好学戏”“把戏唱好”“好好唱你的戏”上,只顾着推她向前,从不问问她本人的意愿。
就这样,被成功洗脑的忆秦娥忙碌地练功、排戏、练功、演戏……怀孕不明显要去演戏,哺乳期照顾孩子也被催促着尽快演戏,丈夫出轨、戏台坍塌砸死人、得知孩子痴傻、儿子摔死、网络暴力……内心痛苦万分也得去排戏唱戏。特别是遭受铺天盖地的网络暴力,忆秦娥说自己唱戏唱得肝肠寸断、苦不堪言,边哭边诉说着心中的委屈,而劝慰的人先是肯定了她在秦腔界做出的贡献,继而说把戏唱得比以前还好才能化解危机,最后感慨只要是站在艺术的顶端,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当晚,哭得肝肠寸断的忆秦娥还是得演戏唱戏。忆秦娥进入了一个她挣脱不开的循环。起初穿行头时,还有说有笑,眼中有兴奋的光彩。逐渐地,她没了笑容,眼神空洞、麻木,身体僵硬、疲惫……“主角就是自己把自己架到火上去烤的那个人”,然而,他们把一个不想当主角的忆秦娥放在了火上烤。
这不就是傀儡吗?不就是提线木偶吗?忆秦娥在他们别样的操控下,为秦腔事业鞠躬尽瘁了半辈子。剧中,忆秦娥是傀儡,是振兴秦腔的符号,唯独不是一个生动鲜活的人。
话剧《主角》
里里外外糊涂人
忆秦娥个人成长的笔墨让位给了为秦腔事业代言,因此,她的内心世界是被忽略和弱化的。她对待感情拖泥带水,不懂表达,也不会拒绝。跟同学说永远也不会找对象,跟刘红兵说她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跟团长说不想谈这个事,对着封潇潇送她的小羊又怀念他的好。她对封潇潇有朦胧的情意,可对追求她的刘红兵又不强硬地拒绝,特别是当特意来看她的封潇潇看到两人共处一室时,忆秦娥也不追出去解释清楚,只顾着埋怨刘红兵。前脚她答应刘红兵一起看艺术片(刘红兵骗了她,其实是色情片),最终不欢而散,而后又跟团长说搭档年纪大她不能入戏,透露出想调封潇潇来省团的意思。此前,胡彩香说过类似的话,忆秦娥原封不动地拿来说,可见还是个没主意的人。
在处理和解决问题上,起初忆秦娥就像个小孩子,一旦自己搞不定,就回家跟家长哭闹。出于嫉妒,以楚嘉禾为首的一些人用下作的手段给忆秦娥持续制造麻烦。面对这些谣言污蔑,她除了退缩,除了哭,除了喊“不喜欢”“干不了”“不能演”“不愿意”并对楚嘉禾骂上几句外,便没有更实际有效的行动了。非常荒唐的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被老头儿糟蹋过,也没有跟封潇潇同居,忆秦娥听从了别人的建议,执意回县剧团开证明。拿着县剧团和医院的两份证明,她找到团长,想让团长当着全团的面念一下。团长自然没有答应,并劝她别理会谣言,以前团里很多名角都是这么过来的。忆秦娥很惊讶,她不理解单位为什么不管一管。忆秦娥万分憋屈地回到家,看到不请自来的刘红兵。急于证明自己的忆秦娥把证明拿给刘红兵看,而刘红兵的反应却猛烈地刺激到了她。纸质证明既然是徒劳的,情绪失控的忆秦娥便想用发生关系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贞洁。很难想象,一个女人能幼稚愚蠢到这个境地。忆秦娥帮团里联系演出,演出时戏台塌,单团长和三个孩子被砸死了,忆秦娥说是她作的孽。孩子痴傻,她也说是自己作的孽。她的画家丈夫办展时把画有她裸背的油画放在最显著的位置,众人认出了油画中的人,忆秦娥崩溃了,画家当场自杀谢罪。本以为忆秦娥一是个励志的大女主,实际上,她的思想还在封建社会的裹脚布里面捆绑着,怯懦、自卑且愚昧。
以忆秦娥来扛秦腔振兴这样的主题是有风险的,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愚昧无知,更在于她对于秦腔事业并不热爱。刘红兵说她是给剧团卖命的戏虫、戏痴,可事实真的如此吗?难道她不是催着赶着上了一台又一台的戏?她也许喜欢唱戏,但绝不到热爱的程度,更没有事业心和艺术上的追求,一切都是被他人推着向前走。她动不动便说“不排了”“不演了”“不喜欢”,这是热爱秦腔的态度吗?忆秦娥根本就不想当主角,“主角,有啥好的嘛,不就是比别人多出了几十身汗,比别人多使出几十倍牛马力气的蠢差事嘛,何苦呢,何必呢,就非要唱这个主角吗?”她心里一直是抵触当主角的,不仅能轻松一些,也可以减少一些麻烦,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她很想过正常人的生活,柴米油盐,生儿育女,抚育孩子更是满心欢喜。
《游西湖》中的李慧娘必须会吹火,于是,忆秦娥回县剧团跟师父苟存忠学习。师父语重心长地跟她讲,“吹火看似是技巧,其实是《游西湖》的核心,是鬼的怨恨情仇……最高的技巧呀,都要藏在人物的感情里面,只要感情不到或者情感不对,你耍得再好都是杂耍不是戏。”忆秦娥听了点头,可并没有记在心上。《游西湖》载誉归来,编剧秦八娃特意前来祝贺,边道喜边坦言火吹得太多太溜,戏也太花哨,一出悲剧演下来只剩下了炫目的灯光和吹火。言下之意,鬼火的表达与李慧娘的哀怨并不匹配,也就是成了苟存忠口中的杂耍。从侧面可以证明,忆秦娥没有牢记师父的话,对于吹火的运用没有自己的理解和判断,所以,很难讲忆秦娥能有什么艺术上的追求。
内里糊涂自卑,没有主见,在外又没有事业心和未来规划,一遇到事情就含胸低头往后退,如此,又何必拉上秦腔给她配戏!
文学改编的原罪
凡此种种,皆因改编出现了问题。
文学作品改编成其他艺术样式,好处在于有坚实的文学基础作保障,劣势在于受艺术样式的限制在结果转化上很可能是差强人意。文学改编成舞台剧,因为叙事体量的差异,终究是要做些取舍和改变。不是什么文学作品都适合改编成舞台剧,更不是名家名作、获奖作品就一定能成。尤其是那些鸿篇巨制,放一回砸一回,《白鹿原》《尘埃落定》《平凡的世界》莫不如是。
在叙事体量相差较大的情况下,改编必须要做出改变,总之,不能是大而全的忠实原著的改编。舞台的时间是有限的,通常观众超过两个小时就会感到疲惫,如果是大而全、面面俱到的改编,舞台上的人和事就会很匆忙,事件铺不开,人物立不住。北京人艺版和陕西人艺的《白鹿原》差不多,走的都是务求全景式再现小说《白鹿原》的路子,陕西人艺更是以“忠实改编”作为宣传语。小说《白鹿原》体量巨大,很多事件和人物是绕不过去的,而舞台的时空有限,并不足以盛装下经过筛选的、哪怕已经是小说中最简化的人与事。舞台上,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事件和人物是走马灯似的过,读过原著的观众也得脑补一下。话剧《人间正道是沧桑》之前有小说和电视剧,50 集的电视剧有充足的篇幅对小说娓娓道来,而话剧将事件一再精简又面面俱到,更像一个群像戏,人物普遍扁平化。说它是一本流水账,一点也不为过。
同是陕西人艺出品,《主角》相对《白鹿原》而言,观感更流畅、连贯。除了行云流水般的场景切换、以秦腔剧目分场次、群众演员跳入跳出参与剧情、舞台表现愈加成熟老练等加分项外,更流畅,更少脑补的主要原因是小说《主角》的体量相对小些,事件和人物在舞台上出现的时长相对较多,因而,走马灯的既视感也就随之淡化了一些。当然,这只是跟话剧《白鹿原》做对比,单拎出话剧《主角》来,近三个半小时的时间总算是把忆秦娥的事业线与生活线捋清楚了,但仍然有很多细节没有交代。《白蛇传》排练时,忆秦娥和封潇潇的感情戏总也不过关,随后两人去封潇潇家排练过一回,再演就是舞台上含情脉脉的白娘子和许仙了。变化的过程被省略了,是多次排练达成的质变还是她的心里已经对封潇潇产生了情感?忆秦娥嘴上说着死也不演《游西湖》,可刘红兵妈妈走后她又马上练习吹火,是刘红兵妈妈将唱戏比官场的一席话让她有了顿悟?还是刘红兵妈妈言之凿凿的温情牌打动了她?这些都还好联想加以补白,最难补白的是忆秦娥的性格成因。众人帮她解决困难是致其懦弱畏缩的一个成因,那她性格中愚昧无知的封建思想是怎么形成的呢?总不能是唱传统戏唱多了,耳濡目染地把男尊女卑那一套都学了来?整部剧里,忆秦娥经历的事很多,她的内心活动却少得可怜,这方面的缺失只能通过阅读小说来补全。
“一招鲜,吃遍天”。陕西人艺在改编名著《平凡的世界》《白鹿原》这一招鲜上尝到了甜头,既有了金字招牌,又成功地开拓了演出市场,可说得上是名利双收,因而,在改编名著名作的路上就有了后继的《主角》。可这样的原著普及剧,其意义何在?在足以让人产生疲倦的三个多小时里,观众看了个大号的小说梗概,看过原著的需脑补,没看过的要补看原著。主要人物立不起来,再好看的舞台呈现也掩盖不住内里的空洞与苍白。
看剧,想看有血有肉的人,想感受人性的撕扯,想共情,想思考,想悲悯,而不是被名家名作改编的噱头割了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