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那个深渊中的女孩
2023-09-13何茉莉
何茉莉
我有忧郁症吗?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包括我的医生也未曾正面回答过我。
我第一次看精神科是在2016年,彼时我正在写硕士论文。我总是失眠,睡不着时我就一遍遍地整理房间,好不容易筋疲力尽睡着后,我又无法起床做任何事。我害怕白天,不想出门与人接触,但到了夜晚,我又感到焦虑和恐慌,我还会因此不停咳嗽和干呕。
朋友坚持让我去看医生,我得到的诊断是“焦虑、忧郁、强迫和恐慌”,并从那时候开始,服用血清素回收抑制剂和肌肉松弛剂类的药物。
我的第一个精神科医生说,“忧郁症”其实是“忧郁症候群”(Emotional and behavioral disorder),“disorder”不是“疾病”。“忧郁症的判定是个复杂的过程,你可以想象成自己的心灵感冒了。”他说。
后来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但没变的是,我一直在服用这些药物,包括安眠类药物。我害怕戒药,因为戒药会产生“药物戒断反应”,我会感到心慌、手抖、咳嗽和干呕,最难熬的还是失眠。
对于“忧郁症”这件事,我其实一直充满疑问:没有任何医生给我验血或做任何检查,也没有任何医生让我填写忧郁症测量问卷。状态好的时候回诊,就是照常拿药;状态不好的时候回诊,就是增加药量。
我辗转了好几间诊所和医院,医生都说不需要验血和做问卷,他们在听我描述症状时就已经在诊断了。精神科医生也建议我去做心理咨询,但我对咨询有不好的体验,而且咨询很贵。
我做了很多功课,也和患有忧郁症和双向情感障碍的朋友聊过。我们得到的结论是,这绝对和压力有关—学业、工作、情感、家庭、人际关系、自我实现乃至性格等等。
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会说“我有忧郁症”,我只会说“我有忧郁情绪”或“我有情绪问题”。但若要真正追溯这种“忧郁的情绪”,我想,它已经伴随我很久、很久了。
我的房间有黑狗
我总是形容我的忧郁像一条黑狗,因为我确实“看到”过它。
大概是高二的时候,我开始失眠,变得不合群,常常自残。放学回到家,我会看着天花板晃神很久—那里有一团黑黑的东西,它将我困住,我觉得它像一条黑狗。
现在想起来,凡事皆有原因。
我的父母常常争吵、打斗,所以从小我便被外公外婆带在身边,我也因为他们的爱得以“好好长大”。初中之后我被接回家住,父母半夜的争吵声、家里满地的碎玻璃、酒醉的父亲、哭泣的母亲,这些让我感到恐惧和疲惫。
我慢慢从一个充满“底气”的小孩变成一个孤僻的青少年。但我不是问题少年,所以没人看出我的“不正常”,只是独自长大,是件很孤独的事。
尔后我高考失利,父母顶着巨大的经济压力送我出国留学。在离开父母、抵达国外的那一刻,我似乎挣脱了,与此同时,是更深的寂寞。我依然不合群,依然有着来自原生家庭的情绪压力,依然自残—“你怎么又在作了”是朋友对此的评价。
国外生活需要常常搬家,在不同的出租屋里,黑狗还是会来临。每年回家一次,在我自己的房间里,我发现黑狗也还是在那里。
在国外的生活好像被包裹在真空包装里,忧郁的情绪使我的现实感很低,仰头是蓝天白云,脚却扎不进泥土、长不出根。
即便大学毕业后我在国外找到一份工作,在别人眼里我的前途风光大好,我却始终开心不起来。除了去上班,我就只想睡觉,感到焦虑和紧张的时候,我还是会咳嗽和干呕,以及不停收拾房间,也会对另一半歇斯底里—我知道我的情绪问题让我的伴侣很疲惫。
后来我决定回到亚洲上学。以前我以为,我只是不够“西式”,我太“亚洲”了 。我确实在重回学校期间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时光,但我也始终逃不过忧郁的泥沼,它总是每隔一阵子就将我吞噬。于是就像文章开头写的那样,2016年,我第一次走进身心科。
药物确实有效。刚开始服药时,我可以很快入睡,而且非常嗜睡。也因为药物稳定了我的情绪,我陷入泥沼的频率变小了,生活开始有了节奏感,学业也变得顺利起来。那时候我开始思考,是不是很早以前,我就已经生病了?
我慢慢从一个充满“底气”的小孩变成一个孤僻的青少年。但我不是问题少年,所以没人看出我的“不正常”。
长久以来,我缺乏来自师长的肯定,而我也一直在寻求认可。我的父母在感情里自顾不暇,他们对情感的表达十分薄弱,对我的教育也一直是权威式的。念硕士以前,我也从未遇到过可以带领我的老师或长辈。直到我遇见我的指导教授,他鼓励我去做想做的事,带我进入田野,与此同时他还是个很好的“咨询师”,引领我走出原生家庭的束缚。
直到顺利写出我的毕业作品,我觉得,我开始在我热爱的领域—写作上,有一些自信了。我也开始有了现实感,因为硕士以前的记忆,都是混沌的。
我与忧郁对峙
似乎承认自己得了忧郁症这件事,会让我的日子好过一点,也可以解释我长久以来的混沌与忧郁。但我就是无法轻易说出这件事。
我知道很多人会有“病耻感”,我想也许我也有一点。对别人说出“我有忧郁症”,好像是某个可怜的小女孩在向人求救。此外,我始终怀疑:我到底没有忧郁症?或许我只是个“容易忧郁的人”或“个性有点忧郁”而已。
服用药物两年后,我决定戒药,因为在毕业找工作期间,我有时间去度过药物戒断带来的不适感。为了持续远离原生家庭,我选择在其他城市工作,我也找到了我喜欢的工作—记者。我喜欢我的工作和同事,可是忧郁仍时时扑面而来,而且我发现了我的矛盾和分裂。
我喜欢我是记者时的模样,对于感兴趣的選题,我可以和采访对象聊上很久,也可以为了得到想要的信息到处与人搭讪,并完全乐在其中。可我一旦脱离记者的身份,我就没有社交欲望(除非聊工作),我只想把房间关起来。写作同样是孤独的,这种孤独让人既痛苦又享受。
随着工作压力变大,我又开始失眠、干呕,最痛苦的,是陷入忧郁沼泽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没有力气做任何事。有一次要出门采访,我的身体就是无法从床上下来,于是我让自己滚落下床,在地板上又挣扎了一会儿,才爬向厕所洗漱。
可是,我没办法打开那道房门,往外走的每一步都让我感觉越来越“虚弱”。我甚至没办法搭乘公共交通,在陌生人群中,我感到头晕。所以我选择搭计程车前往采访地,然后给自己灌下一大杯咖啡和能量饮料,在镜子里摆出微笑—上工!
这过程描述起来,我都觉得好笑,好像一个偷懒不想工作的人,在努力为自己找借口,但那确实是我忧郁时的状态,非常痛苦。
在我工作以后,这种拉扯持续了近4年。这期间,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我觉得可以做任何事,对未来充满希望;坏的时候,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想把自己关在家里。
状态最不好的时候,我也想过自杀,我讨厌那个持续忧郁的自己,很累,尤其在夜晚,未来没有光。很多次我拿出匕首,试着在手腕割出一道浅浅的口,很痛,我并不想死。
最为绝望的那次,我在港口待了几乎一夜,那天还下着雨,我只觉得我走不动了。看着海水里偶尔跳出来的飞鱼、雨滴落在海水上漾开的纹路,我想跳下去,但我并不想死。
其实戒药一年后,我就开始重新服药,而且随着时间的拉长、忧郁的反复,我使用的药量和药物越来越多,但问诊过程一直让我觉得吊诡。
例如,我会定期回诊,而在同一个医生那看了三四年后,我对“忧郁症”这件事感到怀疑,就去看了别的医生。结果,我得到更多的药物。我当然可以戒药,医生说我可以慢慢减量,那为什么要在一开始给我那么多药?
如今我服用抗忧郁类药物已有7年,如果“忧郁症”是一种病,为什么我还未被治愈?为什么没有医生测一下我的血清素浓度?为什么我连一张量表都没填过?
作为一个持续用药的“忧郁症患者”,我仍旧搞不懂“忧郁症”是什么,我到底怎么了?
我想保持这样的我
后来我放弃看诊,只是定期拿药,我也不同意医生再给我加药。与此同时,我试着给自己慢慢减药。
我还开始运动,撸铁、跳操、打拳、攀岩、跳舞、游泳,虽然有时候只是三分钟热度,但我至少让自己能动的时候尽量动起来,而这确实对情绪和睡眠有帮助。
很幸运的是,在工作上,我的编辑和同事都给了我很多包容。稿子写不出、选题想不出的时候,我就会有压力,收入也会受到影响。我的编辑是从一开始的不理解到后来的包容,他给予我时间,让我在想放过自己的时候可以放过自己。
仔细想来,我其实是在慢慢好,即便这是个极其缓慢的过程。在硕士阶段,我就走出了原生家庭的阴影;因为工作伙伴没有放弃我,经济上我也逐渐稳定起来;至于自我实现,逐梦本就是个充满挑战的过程,我很庆幸我还未放弃。
有一次要出门采访,我的身体就是无法从床上下来,于是我让自己滚落下床,在地板上又挣扎了一会儿,才爬向厕所洗漱。
但我还有另一个忧郁来源—我的婚姻。我和另一半是在某种情势之下不得已才登记结婚的,当然,彼时我们必然是相爱的。但相爱容易相处难,他并没有不好,只是我想要先退场。我提出分手以后,这既让我觉得释然,又让我陷入罪恶的低谷。于是我又开始陷落。
长久以来,我一直羞于把自己的忧郁讲出来,我的朋友都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诉说,更怕自己带给别人太多情绪垃圾。所以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个有点奇怪但活泼开朗的人,即便偶尔在朋友圈发发牢骚,那也只是普通的不开心。
在港口徘徊一夜那次以后,我也被自己吓到了,我开始和闺蜜诉说这些年我的困境,包括婚姻。听完我的描述,她的反应是:“你被PUA了吗?”后来她得出结论:“你是被你自己PUA了啊。”
我被自己PUA了?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于是我才打开倾诉的大门,和我信任的朋友们聊了一遍。
我好像一直都觉得自己不够好,所以不断需要来自师长的肯定。也正因为希望自己更好,所以我给了自己很大的压力。我也一直处于某种缺爱的状态,所以我对亲密关系的期待总是很高。换句话来说,父母的权威式教育让我不断感到挫败,所以我需要来自权威的肯定;原生家庭的不美满让我对亲密关系有过高期待,我妄求从中寻获自己想象中的爱。
我开始试着与自己和原生家庭和解,试着不要过度追求完美,试着偶尔放过自己,试着更享受与自己相处,试着走进人群多交朋友,试着让自己的生活保持节奏感,并一步一步走向良性循环。
慢慢地,我觉得状态开始变好了,黑狗已经很久没有找上门来了,即便我们偶尔从窗口彼此对望,它的眼神也是温柔的。
我还是在吃药,还是不知道忧郁症是什么。但这一年,我感觉到自己正慢慢好起来,我有了更强的现实感,也对生活和未来更有规划。偶尔我会觉得,虽然忧郁的黑狗给我带来很多痛苦,但也因为它的存在,我得以一直保持自我、做自己想做的事。也因为与它的长久对峙,我更了解自己,走向更完整的自己。
所以我那忧郁的黑狗,谢谢你的陪伴,也许目前,我们找到一个和平共处的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