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敦白,一个“中国的美国人”
2023-09-13袁宝麟
※文/袁宝麟
上世纪40年代中期,一个美国军人由于历史机缘,从大洋彼岸来到中国,不料“完全被中国迷住了”,于是,他选择了中国,选择了中国革命,选择了中国共产党,终身与之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个人名叫李敦白(Sidney Rittenbe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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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敦白,1921年出生于美国犹太裔的名门望族,先后就读于波特军事学校、普林斯顿大学和北卡罗来纳大学。他从小“离经叛道”,17岁就参加工会和学生运动,19岁成为一名美国共产党员。珍珠港事件发生后,李敦白投笔从戎,被派往斯坦福美军语言学校学习。学校让他学日文,在他坚决要求下改学了中文。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一改竟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在中国一待就是35年。
1945年9月16日,李敦白被派往中国专门负责调查美军在当地的违法行为。他对传说中廉洁并充满理想的中共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决定留下来。在昆明,他与地下党接上了头,通过他们,结识了廖梦醒(宋庆龄秘书,地下党员),见到了宋庆龄。
1946 年初,经宋庆龄推荐,李敦白担任了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视察员。4月初,他负责押运一批救济物资去被围困在湖北宣化店的李先念、王震部。一个偶然机会,李敦白从调停国共军事冲突的美方上校白鲁德口中,获悉国民党的孙元良部歼灭此地“共军”的计划,大为震惊,到了宣化店就向李先念“告密”。一份绝密军事情报拯救了一支部队。李先念对这件事到晚年还念念不忘,李敦白却很低调,别人提起,他总是说,只提供了“一点”情况,起到了“一点”作用。
当时,中共中央亟需英语专家,李敦白一听说便脱去军装,自告奋勇奔赴延安。途经张家口,被聂荣臻“扣”下了,因为那里开通英语广播需要他。后来,朱德发电报点名要人,李敦白走了45天,于10月19日到达延安。
李敦白在延安担任新华社的英语专家,负责翻译和修改稿件。他给在延安采访的美国作家斯特朗当翻译,还常应邀到毛泽东住处谈论美国。到延安没多久,由李先念、王震为介绍人,经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任弼时中央书记处五大书记直接批准,李敦白成为中共早期唯一的外籍党员。
正当李敦白全心全意为中国革命工作的时候,不料卷入了所谓的“斯特朗国际间谍案”。
1948 年底,斯特朗取道苏联重返中国。途中,她发表了一篇文章,说中国革命是自主的胜利,并不是搬用苏联模式。不想这惹来了祸端。她刚抵达莫斯科,就被克格勃逮捕并驱逐出境。
由于李敦白曾给斯特朗当翻译,苏联要求中共拘捕李敦白。“胳膊拧不过大腿”,李敦白进了监狱。斯大林去世后,平反了“斯特朗案”,李敦白1955年被放了出来。毛泽东和周恩来向他郑重道了歉。毛泽东还当着许多老外的面认错:“你们不要以为我们中国共产党不犯错,他(李敦白)就是我们犯的一个错误。”
李敦白恢复了党籍,到中央广播事业局工作。在那里,他与共产党员王玉琳结成了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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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诡异在于,李敦白因斯大林信口编造的所谓“斯特朗间谍案”受牵连陷入牢狱,他却误以为自己的被捕是中共组织对他的考验,“作为一个参加中国革命的人,我肯定太差了,要不然别人为什么会怀疑我。”他“私底下盘算,如果我能‘红’得彻底,就能避免在将来再次遭到怀疑”,因此,他后来做的每件事都带有强烈的动机,就是证明自己是紧跟中共、紧跟毛泽东的。
不过,因为“怕”而紧跟,只是李敦白心结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他出狱后被组织安排担任中央广播事业局的中层领导,受宠若惊,便步步紧跟,不知不觉陷入了时代的旋涡。
李敦白后来自我剖析说,从1956年到“文革”初期,“我在中国政治舞台上如鱼得水,一时红得发紫,风头无两,简直可以说是个人生命中的‘黄金十年’。”他获得了毛泽东亲封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的政治封号,还是延安时期入党的老党员,成了一个符号式的“通天”人物。尤其是让他参与《毛泽东选集》和一些中共重要文献英译工作,成为外国专家群体中的明星人物。
耐人寻味的是,这样一种被信任的高度自得,与前述的那种可能被疑忌的高度焦虑,并存于李敦白的内心深处。两种看似极具矛盾的心境,却殊途同归地引发和推动他在“左”道上越走越远,每次政治运动来临时,李敦白总是紧跟形势,闻风而动。
“反右”运动开始后,上面要求中央广播事业局必须“揪出”一名右派分子,虽然他认为局里没有一个人符合右派分子标准,却紧跟形势,参与了批斗温济泽的大会。李敦白承认,这是他第一次参与迫害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朋友。
“文革”伊始,风起云涌,李敦白忍不住兴奋了起来。上面有通知不许批评外国专家,他却第一个站出来,贴出一张自我批评的大字报,一夜之间成了“英雄”。
清华大学批斗王光美,周恩来告诫他不要去,他却听江青的,以外国造反派“白求恩—-延安造反团”领袖身份,在万人批斗大会上,作了措辞激烈的发言。后来,他又参与批斗了陆定一等中央领导。
1966年10月1日,李敦白和斯特朗等6位外国朋友被邀请登上了天安门城楼,并分别同毛泽东合影,李敦白还掏出红宝书(《毛主席语录》)请毛泽东签名。第二天,《人民日报》在第一版刊登了毛泽东和李敦白的合影,李敦白的大名顿时传遍了全国。
1967年,上海“一月风暴”夺权后,李敦白以“国际共产主义战士”身份参加了中央广播事业局的“夺权”斗争,批斗局长梅益。他只是担忧自己被打成“同谋”,为了“划清界限”,最终参与到批斗梅益的行列中。
然而在特殊年代,政治风云变幻莫测。他的外国人身份参加“夺权”斗争引起了江青的注意。1968年2月21日晚上,李敦白被人从家中带走,因“国际间谍罪”被关进秦城监狱。他后来才知道,早在前一年,江青就开始对他进行秘密调查,决定把过去欣赏、提拔的这个美国人“搞掉”,并说:“广播局竟被一个美国特务统治了半年。”
1977年11月19日,李敦白关押了9年8个月零1天后被释放出狱。“文革”结束后,李敦白获得“平反结论”:“被错误关押审查”“纯属冤案”“应予彻底平反”。
出狱后的李敦白先后在新华社、中国社会科学院担任顾问。
李敦白这样一个热爱并献身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事业的外国人,正如其平反结论所说,“1945年到中国以来,为中国人民做了许多有益工作,对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是有重要贡献的”。他和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很多中央高层领导人物都有过密切接触,也亲历了很多重大历史事件,在外国专家群体中,他介入中国政治最深,但受到惩罚也最重。他的这段既跌宕起伏又传奇的经历无疑是当代中国的缩影。
不过,李敦白对先后两次含冤入狱达16年之久从不抱怨党组织。他说,在一个伟大的事业中,犯点错误不可避免;既然这些错误在发生,为什么就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呢?
但他严于责己,对所犯错误深感悔恨。他坦言,“文革”初期风云际会时,“政治权力的致命吸引,呼风唤雨的巨大幻觉,让我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这种悔恨伴随着他直到暮年。他在后来撰写的回忆录中沉痛反思:“在那个疯狂痴醉的年代,我们都做了一些奇怪甚至荒唐的事。日后我常想,我们怎么会那么得意忘形?可是回到那个时代,一切都那样真实且别无选择,我们都进入了变革的梦幻王国。”有一件事尤其让他追悔莫及,那就是“文革”中的“夺权”斗争,一度成为中央广播事业局三人领导小组的召集人。他说,他不应该参加中国内部的权力斗争,他毕竟是一个外国人,对中国的事情懂得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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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3月17日,年近花甲的李敦白偕妻子儿女回到阔别35年的美国。2012年5月,一部专访李敦白、讲述他的中国经历的纪录片《革命者》,在美国上映。影片最后似乎暗示,主人公对自己当初的选择感到后悔了,这让李敦白很不满意。90高龄的他常常赶去现场,向观众解释:选择中国,选择中国革命,选择中国共产党,是他一生的幸运,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李敦白爱美国,也爱中国,他讲话时称美国为“我们美国”,称中国为“我们中国”,于是有人好奇地问他,你到底是个美国人,还是个中国人?他真诚地回答:“我是一个‘中国的美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