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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

2023-09-11薛广玲

贡嘎山 2023年3期
关键词:泉子小宝村子

薛广玲

1

如果村庄有色彩,那么一到冬天,有泉村就变成了灰色。

庄稼地里的小麦刚刚钻出地面,呈现的是压抑的暗绿。它们攒着劲要在来年春天爆发,到那时再绿得油亮。村子里的树多是杨树、槐树和梧桐树,种得并不规矩,房前屋后,这里一棵,那里几棵。尺寸一到,赶到家中盖房或是儿女的婚事,就为主家做了贡献。

树们一到冬天,叶子就会分批脱落,最终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像掉光牙齿的老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近几年,有泉村的流浪狗也多了起来,它们成群结队地游荡在村东的大坑里,在垃圾堆里刨些吃食,自由自在地繁衍。逢到年节,能幸运地从垃圾堆里刨出村人丢掉的骨头。狗狗们通常为了一根骨头翻脸,发出吓人的叫声。叫声里有兴奋,又夹杂着愤怒和委屈。

那些狗狗们,夜间宿在废弃人家的院子里,好在有泉村有的是废弃的院子。那些人家常年没人,都在灯红酒绿的大城市里打工。有的混得发达了,在城里买了房,从此连根拔起,与有泉村一别两宽。买不上房的人儿宁愿租住在巴掌大的阴暗潮湿的房子里,也不愿意回到有泉村宽敞明亮的小院里。

奶奶說,那些人真贱!潘玉涵不懂那些人,也不关心那些人,她更关心狗。狗狗们因为吃食打了起来,潘玉涵小脸吓得煞白,一溜儿小跑回了家。朱昭青一脸不屑,“切”一声,说,小丫头片子,胆子贼小!哼!话里话外,透着对潘玉涵无法掩饰的厌恶。

潘玉涵不知道哪里招惹到他了。他们一向交好,说过无数的知心话。平常玩过家家的游戏,她无一例外扮演的都是朱昭青的新娘。那天之后,朱昭青一天到晚绷着脸,脸就显得特别长,像一张驴脸!人的情绪如果不好,就会折射出来一个不让人靠近的磁场,潘玉涵几次想问问缘由,都被那道磁场挡了回去。

潘玉涵跟奶奶说过,长大了要嫁给朱昭青。她以为奶奶会喜笑颜开地拍着双手赞成,没有想到,奶奶好似被针扎了一下,尖叫着说,不行!不行!那可不行!你说什么都不能留在这个破村子里!长大了要嫁到外面去!嫁到城市里去!

奶奶的回答让潘玉涵惊愕不已。奶奶不是一直痛恨外面的世界吗?奶奶不是一直痛恨嫁到外面去的女人吗?奶奶只要提起那些女人,气就不打一处来。奶奶拉着长腔骂人,像是唱一场大戏。奶奶说,那些烂女人去了城里,心界就宽了,宽得河流也挡不住,高山也压不住。外面就那么好?!早晚有一天,那些烂女人得了脏病、烂病,死了都没人埋!我可怜的涵涵!

奶奶笼统地骂完那些女人,最后总是以这句话来结尾。潘玉涵知道,奶奶重点骂的那个烂女人是谁。大人们都说留守在家的孩子们可怜,潘玉涵倒没觉得,因为从她记事起,她就和奶奶在一起生活。在潘玉涵的世界里,奶奶是顶顶重要的,爸爸妈妈不过是电话那头的人儿。一年到头回来一两次,往往还没熟悉过来,就又走了。对于他们,她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

那些置下房产的人家,老家的院子就慢慢地荒废了。逢个三年五年,回到乡下,穿金戴银,女人的头发无一例外烫过了,直板或是波浪。染了色,栗色或葡萄紫。用奶奶的话说,好像顶着刚刚收割下来的麦秸或茄子皮。她们脚蹬细高跟皮鞋,趾高气扬地走在有泉村的路上,让人陡然间生出了许多新鲜和距离。那些荒废的院子常年没人居住,一到夏季就长出满院的杂草,让人看了恐慌。奶奶说,真是造孽呀!这么好的院子,可惜!唉!有泉村这般光景,完喽!

在潘玉涵的印象里,有泉村自来就是这个样子。奶奶说起早些年的有泉村,就会满眼生辉,像是变了一个人。奶奶的眼里心里都好似开出了千朵万朵的花,连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那样的奶奶看上去至少年轻了十岁。在奶奶的记忆里,有泉村是美丽的,多情的,也是温柔的。

一说到从前的有泉村,奶奶就要从有泉村的名字说起。村东有一个直径百十米的大坑,坑里有鱼虾。鱼虾并不重要,奶奶说,大坑里有好几枚泉眼,所以大坑的名字叫“泉子”。有泉村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泉子周围有几棵上了年头的柳树,要三四个小孩子合抱才可以。那些柳树散发出雾蒙蒙的绿,柳枝倒垂在水中,像是在悄悄私语。那里也是有泉村孩子们的天堂。夏天,他们在里面逮鱼、游泳,不害臊地拍着屁股蛋子跑来跑去 ;冬天,他们在上面滑冰、打陀螺。那里是他们快乐的天堂。

风水先生说泉子是有泉村的龙眼,这个村子全靠泉子的风水保佑着。并不是所有的村庄都有泉子,所以有泉村自来就有点与众不同,有一股别的村庄所没有的清冽之气。

泉子的西北角有一个豁口,一溜泉水从东到西穿越整个村子,村子里的人家饮牲口、浇菜园、泼院子,水用起来就很是方便。家里的小娃就比别村的干净,菜也长得鲜亮,就连牛马都比别村的壮实,生活就自在清爽了许多。

2

那时候,男人们下田侍弄庄稼,女人们一早就到了泉子,清洗一家老小的衣物鞋帽。女人们一边聊天一边干活,光阴就一寸寸地溜走,日头一下子就到了正午。泉子被阳光照耀得金波闪闪,一层层荡漾开来,成群的鸭子和鹅在水里游来荡去。泉子、村妇、鸭鹅和孩童,勾勒出一幅极美的水墨画。生活里数不尽的白天和黑夜,蔓延开来,就是无数充满炊烟的日子。

泉子到底如风水先生所说,一日又一日,滋养着有泉村的老老小小。泉子的深水处总也有三四米,却从来没有淹死过人,有的顶多被呛了几口水,有惊是有惊,但是无险。

那幅画面很美,美得让奶奶的眼神看出去很远,远得都快收不回来了。潘玉涵感觉泉子就是有泉村的灵魂。现在的泉子变成了一个废弃的大坑,里面堆满了臭臭的垃圾,有泉村就成了没有魂魄的村子。村子就开始萧条了,败落了。这样的有泉村让奶奶心疼,也让潘玉涵担忧。

潘玉涵把手晃到奶奶眼前,像是给奶奶招魂,奶奶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无论奶奶怎样描述,她都无法把以前的泉子和现在的泉子联系起来。往日泉子里的风光,早就没有了一丝踪影,留在了奶奶的记忆里,一天天走远。

奶奶最心痛的还不止这些。奶奶说,以前的有泉村,整个村子里都难得有一个光棍,不像其他村子,村子里总会有几个光棍,难免会生出些乌七八糟的烂事。有泉村的风水好,男娃找媳妇不自觉就提高了一个档次,嫁过来的闺女不是漂亮就是能干。也是,有泉村不仅有泉子,还有肥沃的田地,种麦子、黄豆和玉米。村子后边有两座山,山下面的土地种地瓜、花生和棉花。那两座山不算高,有柿子树、松树、枣树、栗子树。不同的季节结不同的果实,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色彩。下过雨后,还能采摘到新鲜的地皮和蘑菇,有泉村的餐桌上,菜式就很丰富。有女娃的家长,老早就寻摸着给自家的女娃找当村的对象,说是知根知底,日后回娘家也不过几步路,稳妥。

附近村子的人,再延伸到更远一点的村子,都想把自家女娃嫁到有泉村来,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过上更加安稳富足的生活呢?可是现在呢?奶奶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对着天空发起呆来。奶奶遇到不顺心的事,总爱说给老天爷听。一口一个老天爷,仿佛老天爷能给她老人家解决所有的难题。

奶奶看不惯的是,那些人到了外面的世界,仿佛脱胎换骨——变了。他们把大城市里的人带到有泉村来小住减压,说有泉村氧气多。奶奶不懂,潘玉涵也不懂。世界是大家的世界,氧气也是大家的氧气,凭什么有泉村的氧气就会多?这明显就是矫情嘛!

有泉村除了没有了泉子,山还是原来的山,村子还是原来的村子。房子一律是青砖灰瓦,排列得错落有致。虽然没有四季常青的树种,但是一到夏季就会绿树成荫。后山更是一个天然的大花园,各式各样的花草长得恣意。山不算高,十多分钟就能爬到山顶,还可以顺手采摘到漂亮的野花和好吃的野果。有酸枣;有甜甜豆子,黑紫色黄豆大小,摘一串放到嘴巴里,汁液酸甜可口;还有灯笼棵,剥开后,是白色芝麻粒大小的果實。爬山的人到了山顶,嘴巴吃成了紫色,向山下望去,田地和人家一览无余。黄昏时分,青烟环绕,落日的余晖把村庄熏染得浪漫多情。世间如此辽阔,生活如此简单,让人陡然间忘记了各种纷争和利益。心就变得安静了,一呼一吸之间,肩负的东西不知不觉就放了下来。

但是那些人住了一些时日,魂魄就变得不安,仿佛外面有许许多多的手和眼在勾他们。让他们牵肠挂肚的是这里买不到的漂亮衣服,半夜里地摊上油淋淋的肉串和啤酒,还有彻夜不熄的灯火。他们之前说的要在这里住到地老天荒的誓言,不过是瞬间的意愿,不作数。有泉村医好了他们,他们有力气了,就又要远走高飞。

奶奶说,大概十多年前,村子里的人们开始外出打工,有去广州的,有去北京的,有去湖北的。那些地方在潘玉涵的概念里,几乎远到了天边。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镇上,那是去送爸爸妈妈出门打工。每一次妈妈都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一边流泪一边说,等涵涵长大了,妈妈一定带涵涵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可是,妈妈和爸爸出去打工后的第四个年头,爸爸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了。爸爸的脸是灰色的,长长的胡子茬,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都藏着深深的落寞与颓废。爸爸和奶奶在厨房里小声说话,说着说着就听到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奶奶骂爸爸无能,连个女人都看不住、管不了。最后把重心全部转移到妈妈身上,奶奶骂到了妈妈的祖宗十八辈,骂到了妈妈的前生和来世。如果骂能杀人,估计妈妈不死个十回也得死个八回。爸爸不吱声,把头埋到两腿间,揪着头发蹲在墙根。爸爸右手夹着的烟头一明一暗,像是黑暗夜里恐惧、忧伤的眼睛。

那一天是腊月二十九,再过一天就是除夕了。她天天盼夜夜盼,盼着与爸爸妈妈团圆。却没有想到世间的好事和坏事并不论时日,命运就那样出现了致命的拐点,让她的人生有了一个无比寒冷的标记。她第一次品尝到了人生的苦,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冷和怕,以及对未来的彷徨和忧伤。她一下子长大了,原来苦难可以把人催熟,成熟是苦难的果实。那些痛苦让潘玉涵陡然间长出了一节,如蛇蜕皮一变,有了质的转变。

3

奶奶自来规矩就多,过年要买碗筷,寓意添丁增口。奶奶新买的碗筷发出寒冷刺目的光。奶奶不认字,却是语言大师。特别是在腊月和正月里,说话更是讲究,“破”“坏”“死”都不能说。奶奶说,腊月和正月里,就是遇到再难过的事都不能掉眼泪,否则一家人一年都不会素净。奶奶比较注重开头和结尾,这也是人之常情。人们总是希望有个良好的开头和圆满的结尾。人们都希望岁月静好,期盼天长日久,但是人生中大多数的事都与愿违。奶奶一直盼望妈妈再生一胎,并且去外村讨来了一个中药偏方,说是七副药一下肚,按指定的日子同房,一准生个男娃。奶奶怕那些药受潮,用五层塑料袋层层包裹起来,像一个炸药包。奶奶就等着妈妈回来下锅,她似乎看到一个大胖小子在向她招手。眼看着幸福指日可待,却被现实的重拳打得粉碎。妈妈不仅生不了了,反而决绝地走掉了。这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把奶奶毫不留情地推进了一个万丈深渊,奶奶的余生都在那个深渊里挣扎,喘息。

奶奶死活管不住自己了。她“亲娘、皇天”拍着大腿哭了起来,窗外是呼啸而至的北风,和奶奶的哭声相配,增添了无比厚重的悲凉。那个夜晚,她断断续续地做了很多梦,又猛然间醒了过来。醒来的第一瞬间,妈妈离开这个家的现实迅速闪入脑海。她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冬天的夜很黑,很长。

第二天,奶奶的眼睛肿得像个破灯笼,虽然没有一夜白发,但皱纹一下子深刻了许多。奶奶老掉了,脸色蜡黄,罩着一层浓浓的悲伤。奶奶说,你妈那个狐狸精在外面找了别的男人,那个狐狸精不要你了,不要这个家了,她野到外边去!浪到外边去!有泉村装不下她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奶奶的嘴巴里喷出一股难闻的味道,潘玉涵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不是有泉村的第一例,注定也不是最后一例。外面的世界把有泉村撕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外面的世界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很多人都吸了进去。潘玉涵不懂,外面的世界就那么好?摩天轮有多高?能高过学校的旗杆?传说中的动车据说速度很快,会不会像火箭?她想问问爸爸,可是又不敢。

屋漏偏逢连阴雨,自从妈妈走掉,爸爸就酗上了酒,还动不动耍个小钱。爸爸在外面做的是建筑小工,不仅违规喝了酒,还没有按要求佩戴防护用品,爸爸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把腿摔断了,赔偿金少得可怜。爸爸在家里养伤,吃喝拉撒还要奶奶侍候。他成天苦着一张脸,身上仿佛长满了刺,让人不敢靠近。用奶奶的话说,爸爸这一辈子算是完蛋了。媳妇跑掉了,这下又成了残疾,以后她也死掉,就没人侍候他了。就让他自生自灭!不成器的家伙!

奶奶一会儿恨妈妈,一会儿恨爸爸,潘玉涵也不知道她更恨谁。大人的思想很复杂,嘴上骂着他,心里恨的却是她。

潘玉涵懒得听奶奶唠叨,约了几个小朋友玩耍。朱昭青提议大家谈谈理想。他像讲台上的老师一样,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最先开口的是小宝子,他抹了一把鼻涕说,我想顿顿吃上红烧肉!说罢,咽下一口口水。小宝子最爱吃红烧肉,可是由于家里穷,他只吃过有限的几次。金灿灿的红烧肉吃到嘴巴里,肥而不腻,他做梦都想吃。

朱昭青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说,小宝子,你,哈哈,你这不是理想。换句话说,你的理想太瘦。理想是,你长大了要做什么,比如老师,比如警察,比如厨师。

小 宝 子闹了个大红脸,挠挠头皮说,理想还分胖瘦啊?那我再好好想一想,老师、厨师我都不想当。警察不 错,我再想想,你们先说吧!

朱昭青清清嗓子,说,我的理想是当有泉村的村长。我要把有泉村建设成中国最富的村子,让有泉村的男人们都能娶上媳妇。我们这里以后也要有公园,有小宝子说的肯德基,也有潘玉涵说的摩天轮。你们说,我的理想肥不肥?

朱昭青的理想够肥的,真有点让潘玉涵和小宝子刮目相看了。

他们都知道,朱昭青的叔叔是一名大龄青年,今年三十岁了,这样的年纪在农村,基本上已经宣布成为光棍了。就是有幸能娶上媳妇,对方也多数是残疾女子或寡妇。朱昭青的爷爷奶奶去世早。叔叔爱读书,爸爸妈妈一直供他读到高中,这在有泉村也是少有的知识分子。农村人大多都不重视教育,到了十六七岁就下地干活或打工赚钱。朱昭青的爸爸妈妈在武汉打工,有泉村的大多数人都在武汉打工。他们做的是宰杀鸡鸭的工作,由于双手常年在冷水里泡着,手上都是裂开的口子,像一个个含血的嘴巴。他们说要好好赚钱,将来给叔叔娶上媳妇,再给朱昭青娶媳妇。在农村,父辈们拼了命生男娃,然后再出苦力赚钱给娃娶媳妇。一代又一代的人就这样不知疲倦,生生不息。

朱昭青叔叔长得挺帅的,也肯出力气干活。可是在找对象上就犯了卡。家里赚的钱总是赶不上形势——今年彩礼六千六,寓意六六大顺;两年后是一万零一元,寓意是万里挑一 ;三年后是两万八,两家一起发的意思。女娃找对象不再注重人品,她们大多以金钱为目标来衡量对方。家里养大一个女娃得到的彩礼,一定要保证给家里的男娃支付娶亲的彩礼,否则就划不来。这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却是很多人一辈子的心酸和不甘。再丑的女娃都会待价而沽,稍有姿色的更是心比天高,都想彻底甩掉脚上的泥巴,迈进灯火辉煌的城市。她们对城里的男人要求却很低,即便是离婚带孩的,或是丑八怪,她们都能容忍接受。有的女娃做了有钱人的二奶或小三,回到村子里张牙舞爪的,却还有许多人家羡慕嫉妒。

奶奶说,那些烂女人连婊子都不如!死不要脸!

4

朱昭青的叔叔好模好样,一个水桶腰的寡妇拖儿带女,还横竖看不上他。朱昭青恨那些女人,恨她们被猪油蒙了心,恨她们有眼无珠!

在有泉村,像这样的光棍还有不少,奶奶掰着手指头数过,超过二十八岁的有十七个。现在不仅有光棍,还有很多离婚的,整整十一家。一提起这些烂事,奶奶就先重重地叹口气,紧接着再来一句,世风日下啊!奶奶大字不识一个,四字成语却是用得出神入化。

小宝子嘻嘻笑着说,朱昭青,你的理想是够肥的!这么大的理想我是连想也不敢想。不过,我现在也有理想了,如果你将来成了大BOSS,我就做你的保镖怎么样?

朱昭青说,嗯,让我好好看看你。

朱昭青摸摸小宝子胳膊上的肉,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说,还凑合!关键你要练好拳脚,并且要唯我马首是瞻。

小宝子说,马首是瞻是什么意思?

朱昭青说,就是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就是对我忠心的意思。

小宝子点头如捣蒜,说,好好,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嘻嘻。

轮到潘玉涵了。潘玉涵说,我长大了一定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我的理想是做一名空姐,整天在天上飞来飞去,多神气!奶奶说了,让我以后嫁到城市里,不能嫁在有泉村。其实我觉得有泉村挺好的,可是奶奶说,如果我见过外面的世界,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朱昭青的脸说变就变了,目光瞬间变得很硬很冷,像一把无比锋利的刀子。他打断了潘玉涵的话,说,你长大了也要离开有泉村?

潘玉涵说,对啊!我想坐坐摩天轮,还有动车,听说动车的速度每小时两百千米。喂,你们说,会不会像火箭一样“嗖”一声就发射出去了?人坐到里面会不会晕?我想……

朱昭青没有回答,小宝子更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他到目前为止,只坐过摩托车。朱昭青朝小宝子挥了挥手,说,保镖,走!同时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丢给潘玉涵,撇着嘴巴狠狠地“哼”了一声。潘玉涵一脸雾水,这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

其实潘玉涵最想做的事是找妈妈,她都快记不起妈妈的样子了。妈妈的照片被奶奶一把火烧了,有一张是妈妈和她的合影,奶奶把那一半剪掉了,剩下的自己,很孤单。她今年十三岁了,关于生理期的知识,还是班主任王老师悄悄告诉她的。虽然学校也开设了生理课,但毕竟很多隐秘的话只有妈妈的角色才能完成。她第二次例假是四个月以后才来的,她害怕极了,偷偷哭了好几次,总以为自己得了病。王老师看她上课老走神,反复询问后才知道缘由。王老师告诉她,初潮会有不规律的现象,她才放下心来。

那天之后,朱昭青再看到潘玉涵,臉就拉得特别长,绷成了一张驴脸。朱昭青和小宝子两个人故意躲着潘玉涵,说个话都要咬着耳朵根,让人气愤。

今年过年早,阳历1月25日就是除夕,不像往年,是2月份过年。在外打工的人们,在老族长的召集下大多数都提前回了村子,有泉村一下子沸腾起来,像煮在锅里热气腾腾的饺子。

村子里还来了一些做生意的人,有卖带鱼的,卖洗发水的,卖衣服的。她放学回到家里,龙飞凤舞地写完作业,就迫不及待地跑到街上疯玩去了。黄昏的时光最配得上一寸光阴一寸金,往往还没玩够,太阳公公就急匆匆下了山。在炊烟的味道里,她听到奶奶喊她回家吃饭的声音。奶奶说,小孩子多好啊!悲伤都不长久,家里的光景再难再苦,小丫头片子也不知道愁。

朱昭青不理她,她难过了几天,很快就和卖洗发水的小伙子混熟了。她帮他卖掉了六瓶洗发水。小伙子为了感谢她,送给她一个粉红色的发夹和两块巧克力。那个发夹漂亮极了,上面有亮晶晶的小石头,闪闪发光。她拿着发夹一蹦三跳地回到家里,立马别在了头上。奶奶用食指点着她的额头说,真不愧是属狗的!狗窝里存不下骨头!

潘玉涵懒得听奶奶絮叨,奶奶由一个发夹可以延伸到妈妈,再延伸到潘玉涵日后嫁人。她早就练就了刀枪不入的本领,不然耳朵都起老茧啦!她对着镜子左照右看,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朵漂亮的花,心里美滋滋的。

5

村子里来了扶贫干部,其中有一位年轻漂亮的阿姨,帮扶对象就是潘玉涵家。潘玉涵开心极了,她围着阿姨问长问短,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喜鹊。奶奶搓着双手赔着笑脸,生怕小丫头没规矩把人家惹烦了。她给奶奶做个鬼脸,依旧缠着阿姨问这问那。

阿姨告诉她,等过完年,就要给有泉村修路啦!俗话说,要想富先修路嘛!这里的财宝再多,关键是开发出来,运输出去,才能换成钱。还要拉网线,建超市和宾馆。有泉村民风淳朴,生态环境自然天成,专家研究说这里的空气负离子含量多,日后建个民俗村,欢迎外面的人来这里小住减压。

潘玉涵听得入了迷,小脸蛋因为激动红扑扑的。

阿姨说,玉涵要好好学习,等长大了去大城市里上大学,开开眼界,再回来建设家乡。

潘玉涵连连点头,避开奶奶小声说,我听阿姨的话,一定好好学习。可是,我真的特别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去找妈妈。奶奶说人的命天注定,如果我一出生就在大城市里该有多好啊!那样妈妈就不会离开我了。说罢哭了起来。

阿姨帮她擦掉眼泪,说,玉涵,人的出身不可选择,但是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你努力,只要你有目标,就一定能实现。你长大了就能出去找妈妈了。

腊月初八那天晚上,潘玉涵从超市里买了一桶康帅福方便面,其实她听扶贫阿姨说过,这里的方便面都是山寨版的,真正的牌子是康师傅。

拿着康帅福方便面的潘玉涵,刚拐进胡同口,不知道谁从暗处窜了出来,在她的脑袋瓜上敲了一棍子。潘玉涵怕极了,撒起脚丫就跑,踉踉跄跄跑到家里,就昏了过去。村子里的孩子很是泼辣,谁家小孩子没个磕着碰着?即便流了血,也没什么大碍,到村里赤脚大夫那里抹抹紫药水就好了。奶奶和爸爸并没有惊慌,他们把潘玉涵放到床上,喂了糖水,又轻轻呼唤了一会儿,潘玉涵醒了过来。头没破,只是鼓了一个大包。奶奶疼得抹眼泪,骂着,哪个天杀的打我们涵涵,如果孩子有点闪失,那可是要了我的老命啊!这天杀的!

原本以为第二日醒来,太阳依旧会冉冉升起。奶奶和爸爸做梦都没有想到,潘玉涵挨了一棍子,一夜醒来竟变得“六亲不认”。她瞪着一双大眼睛,眼里全是惊恐和陌生。她嚷着说,我这是在哪里啊?呜呜,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堂叔是村子里的赤脚大夫,他帮忙把潘玉涵送到镇医院做了脑部 CT,结果显示一切正常。大夫说,孩子可能是到了惊吓,回到家里再观察观察。可是三天过后,潘玉涵依然如故。她嚷着要回自己的家,要找爸爸妈妈。

奶奶说,这不是你的家是谁的家?你的家不在这里在哪里?

潘玉涵说,我家在福建灵秀镇。

奶奶说,好好,你家在福建。我问你,你爸爸妈妈是谁?你们家是做什么的?

潘玉涵说,我爸爸是做生意的,妈妈是会计。我家住的是三层楼,可不是你们这样的破屋子。

奶奶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心脏“咚咚”跳了起来。她一边喊着老天爷,一边一溜儿小跑请来了村子里的神婆子。她一路嚷着,我们家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如果孙女再出了事,这个家可就真的完了!老天爷啊!老天爷!

神婆子嘴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着。烧了香,用桃枝在潘玉涵身上抽了七七四十九下。又用黑豆、桃枝、小米熬了水,让她喝下去。神婆子拍着胸脯说,这孩子得了邪病,被鬼魂附了体。放心!睡上一夜,第二天就好了。

可是,第二日醒来,潘玉涵还是原来的样子,嚷着要回福建,要回自己家,要找爸爸妈妈。她又踢又闹,完全没有了以前乖巧懂事的样子。这下子炸了锅。这个消息瞬间长出一对翅膀,成了有泉村的头号大新闻。

从外面回来的人可是见过世面的,他们对潘玉涵的病有了两种说法。一是脑袋的病CT是拍不出来的,她应该去省城大医院,大医院里有核磁共振,核磁共振连头发丝的毛病都能查出来,别说是一棍子打的毛病。那里有大专家,据说有的挂号费就要几百元,那专家可比神仙都厉害!第二种说法是,潘玉涵就是传说中的转世人,不然怎么说得有鼻子有眼?福建就福建,还知道灵秀镇!这小丫头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她平白无故怎么知道灵秀镇?定是潘玉涵投胎时不甘心,孟婆汤没喝够,这棍子一敲,前世的事就记起来了。

两拨人争执不下,各说各有理。小孩子的病耽误不得呀!奶奶到亲戚和邻居家里七拼八凑了一千元,央求堂叔带潘玉涵去省城看病。

6

第四天下午,堂叔带着潘玉涵回来了。

堂叔拿着片子给奶奶和爸爸看,奶奶和爸爸看不懂,嚷着让堂叔赶快说结果。短短四天,奶奶瘦了一大圈,奶奶既盼着涵涵早点回来,又害怕那个未知的结果。奶奶双手捂着胸口,眼睛紧紧盯着堂叔的嘴巴,像一根脆弱的弹簧。

堂叔说,医生说了,孩子脑袋没问题,估计是受了刺激,精神方面出现了障碍,需要做其他检查,再确定治疗方案。这钱也花完了,我就带孩子先回来了。怎么个治法还得你们拿主意。大城市里花钱多,住一夜宾馆最便宜的还要一百多元,一顿饭怎么也要十几元。如果再去看病,就要多筹些钱,我看没个三五千元,就不要张罗出去。去了也白搭,一出门啥都是钱。这次总共花了一千三百元,那三百元算我的。

奶奶拍着大腿哭了起来。爸爸闷头抽烟。堂叔劝了半天,叹着气走了。

过了几日,扶贫阿姨和一位陌生男士来了。她说本来定的是大年初六来,给村委来电话谈工作时听说了潘玉涵的事情,就火急火燎赶了过来。那位男士是她的同学,省城报社的记者。

记者对潘玉涵的事情很感兴趣,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写画画,说从业这么多年,遇到的千奇百怪的事多了,这转世人的情况还是头一次遇到。他要去一趟福建灵秀镇,亲自核实一下潘玉涵所说的内容。

过了三天,记者打来了电话,说他现在就在福建灵秀镇,可是并没有潘玉涵形容的那样的人家。潘玉涵说的爸爸的手机号码也核实了,是一位二十二岁的大学生。考虑到或许是以前的机主,又查了以前的两个使用人,结果显示和潘玉涵说的都对不上号。

扶贫阿姨说,转世人的说法根本就不成立,人还是要相信科学的。

腊月二十六那天,扶贫阿姨带着潘玉涵去了省城。

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被族长召集回来的人,一波在修理祠堂,一波在清理泉子。有泉村还出了一件怪事,朱昭青和小宝子失踪了整整四十九个小时,家人报了警,又急又怕。就在两家人绝望的时候,去山上打鸟的老八叔发现了他们。小宝子哭着说,是他打了潘玉涵。原来是朱昭青看着潘玉涵和卖洗发水的福建小伙子好了起来,还收了人家的发夹和巧克力。朱昭青气不过,就支使小宝子打了她一棍子。前几天听人说,潘玉涵可能会死掉,他们都知道杀人犯法,两个人越想越怕,就想逃走,可是又不知道往哪里逃,就在山上待了两夜。

立春之后,接连下了三天小雨,元宵节那一天,被清理干净的泉子突然冒出水来——泉子又活了!

大年初六时,扶贫阿姨给奶奶打来了电话,朱昭青和小宝子正好都在潘玉涵家里,他们听不清阿姨在电话那头说什么,只看到奶奶一個劲儿点头说好……

大街上人声鼎沸,修路的工程已经开始了。有泉村的人们热火朝天地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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