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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窗(组诗)

2023-09-11大雁

扬子江 2023年5期
关键词:玉镯大姨外婆

大雁,本名苏雁,1978年生于广西藤县,现居广西南宁。

一亩脸

春天的时候我站在爸爸的脸上

为他种今年的胡须

秋天我就在他脸上,挥镰

一部胡须值一千两百块钱

告诉他长浓胡子很帅的是我

告诉他光脸更帅的也是我

谢谢咯,爸爸,入冬时我会心中复念这一句

对着敷了白霜、再也不会反驳我的脸

别人说如何怀念他,那都不实在

还是我最了解他:过不了多少日,我的锄头

对着他的脸使劲挥下

他会重新满面堆笑

(发表于《广西文学》2021年第9期)

公园中那个铁笼,好多巨大的“一”字

闲闲地在空中、桠上写着

餐馆里这么多竹笼

“一”字和“一”字临别前,纠缠在一起

我在纸上写“一”字,歪歪扭扭摇摇晃晃

写成蛇身

师父说,想把“一”字写好,就要把它写死

写死“一”字,世界才是活的

一条活蛇,肯定不屑做个“一”字

一个“一”字死过,复活,肯定还是条蛇

旷野中隐蔽了更多“一”字,每天

在寻索,在藏匿。我不侵犯它

也不远避它

我走着走着,直至

走直我的“一”字

(发表于《作品》2022年第5期)

山窗

我见过最小气、郁闷的窗

是这栋依山而建的小楼

挨山壁极近的一扇窗

它没资格安玻璃,只蒙了块纱网

它辟在此处的意义是什么,我不清楚

当我被安排去清洁它

发现它也有其他窗的境遇:黏尘和蛛网

我有些生气,它又不提供远景

像只被黑布蒙罩,或患白内障的眼睛

我仍要撕开纱网,探手出窗

摸一把凉凉的山体——这是一个

密度特大、向来无动于衷的世界的

尽头!我觉得这是我的日子,也是我双目

唯一能够确认的尽头

我的手指如修长睫毛

让和尽头对峙的呆滞独眼,忽然酸痒

并狠眨几下

当我每日睁眼,看见那卧室山窗

当山岩也凝视身陷一只小小方框

内的我——我有种暗暗的战栗

——我也是一座山的尽头

尽管短暂,但算完整、洁净,并且唯一

夜幕下的蹦极

天已经半黑

山景、湖景都不复清晰

蹦极台上,一个教练员小伙

正在抚慰一位年纪大的男人

他蹲着,探头望,不敢跳

我猜二人是父子

这次跳,是免费的

水在上升,山在下沉

没有掌声的一跃,难完成

他来证明他不胆小

直到儿子像催客人一样催他:跳

我想起有人曾说:这一跳就像素来蹲着的地球

呼地在你眼前站起,不语,只憨厚讪笑

如果我想家了,我也登高,求一次自蹦

并想象教练是血脉亲人,引我

极速坠向我容易恐惧又依恋其秘密引力的渊地

我的身,三次向上蹿弹,像鞭抽;像三拳

连击空气,一拳比一拳弱。最后暂安于虚空

成挂果一枚

险啊……但是

到家了

心,撇我而去

去旅行

果然,它长出一身黄毛

两只警惕的眼

长臂垂地,上蹿下跳

无意走远,极灵活极悠闲

我的身,偷偷跟上心

不作声,以一场大雪的模样

心,只是耸肩缩颈,没有

更多的乞求,坚持住了

漫无目的

它舔雪解渴、滚雪成袍、掷雪如球

大雪已尽力无情,但看起来,却越来越柔

心的擅自旅行,没什么了不起

它归来时,身也可以表明:我已经消散

正是我想要的:心在故地徘徊,似无目的

天地如嘴腔,慢、静、守时地在融化

那曾经自以为颠扑不破的什么

分玉镯

九十岁的外婆,颤颤地剥开三层手绢

三只玉镯叠在一起:两假一真

她要给三个女儿分玉镯

她说过真品镯会把人的手腕

滋溜一下吸进去——今天她不再提

让老女儿们闭眼各摸一只

大姨、二姨、我妈出屋,把腕举在阳光下

看各自镯子的透明,良久……

我外婆看着她的女儿们,三个都胖,差别不大

不一会,四个人都打了哈欠

外婆午睡了。二姨和我妈悄悄褪下镯子

交大姨手中,大姨把三只又叠在一起

放进一只新匣子,还挂上小锁

三把钥匙,分别包在裹过玉镯的三帕手绢里

每人一帕揣兜中

外婆糊涂。外婆没法想象接下来的

事情:三只鐲享受的待遇还是一样地好

俗话说人玉互养——三只镯,继续交换玉气

交换透明,交换真假。将来取出来欣赏时

还交换胖胖的手腕子,和年轻人的好奇

也许外婆聪明着哩!也许外婆

是只不常开闭的硬匣子,标配三把

散往天南地北的玲珑钥匙

染发枫

在北美开发廊的表姐,寄来了近照

今年她染了红黄相间的发色

去年染过绿发

前年染过棕发

亲戚都赞她五十岁还是时髦

我瞧出来了,她的发,像一冠枫

在不同季节里轮转色相

季节真是一种铺天盖地的东西

像张被子,家乡和北美

都可以躺到它下面,酣睡

我梦见被窝中发量同时减少的两颗脑袋

紧紧贴在一块,都生出些银白

不知道是你染了我还是我染了你

有一天我犹豫了,我不敢扯,村屋外头

那些好看的枫的发,怕弄痛遥远的你

我们把头顶的颜色交给冬天吧,有多少给多少

来年色彩们随地一染,层叠而艳冶

地球变年轻,地球很时髦!

走字底

轮椅

是一个走字底

当我把它送给你时

你已经是一个笑眯眯的“元”字

你的坐骑是慢

世界宽绰得更有道理了

等不及你走向我;我和太多的人

拥抱、祝愿、道别……跟他们说慢走

但真的慢走的你,是一只旱龟

我的心向往水啊,恨不得世界发大水

我不敢说你抵达的总是昨日,是干涸的湖底

没选择,我仍是个“寸”字

河流、风、落雨是自找的走字底

是,我偶尔希望自己摔一跤,倒地

难起。你眼底的水已不多,你抱歉地送给我

我存不起来,只好一滴滴全掺入我的走字底

走了——这次我对你说的最后一词

滑溜、坚决、认真——我就是一个

先写的走字底,总等一个简单的什么字

趺坐其上。世界走遍,我以为我完整了

你记不住你原是个“元”字。还好

你的糊里糊涂,恰好等于世界之大

摇摆和相扣

把手举高

挥动

那是告别。

把它放低一点

挥动

那是拒绝。

把它置于地表

或者水面

挥一挥,那是

抚摸

中文里

有个更深的词:摩挲。

把手的挥动变小

那是:颤抖。

手完成以上所有动作

就以不复杂的摇摆

铸好了一副完整。

我控制住我的右手不摇

伸到你面前

你的右掌会拍上来,之后

十指,扣好,不动。

以前和以后的完整,都不要了

怎么样?

你的回答无奈又爽脆:

其实,还来不及摇

未见高低、不明轻重、不识完整

手一送、一紧

已成这样。

一件塔衣

他们用彩灯,装饰一座古塔

塔石的斑驳,成了斑斓

那曾经的木朽石脱、别有韵味的

裸露之态

还是遂了众愿

领受了华服的美

我交票钱,从塔顶俯瞰

地面上每位游客的眼睛

亮起双灯,向上,照射塔身

人间一闪一闪,明暗错落

我妈这时打来电话,脱口唤我乳名,她好像

最近忘了我的正字。我笑了。我未想剥落某物

但它自然脱落。我妈又说起家乡的晒场……

那时我赤背裸脚,飞奔,有凉风相助

人间有许多件宽大衣衫,在背后

追我。我尽享这游戏的自由

夜临——仅是一瞬!我戛然止步,成为禅定者

我一层层叠加,高大到九层,能睡云枕月

想到往昔裸露和今朝加衣的轮替,已吸尽众目

我再无羞赧。而且我乐意听,那熟稔的

生我、哺我又叱我“停”的耆老之音……

當我无事可为,无灾可受,只好在城市的晒场

向一粒粒游人许诺:往后一千年

加诸我身的所有华饰,我都接受并证实:全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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