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衣研究(组诗)
2023-09-11张阿克
张阿克
观茶小记
一撮细茶改变一壶清水的寡味就像
一次偶遇改变某个人的一生。
茶叶的功用在于酵引,在于潜移默化而
不在于解渴和植物学本身。
一杯茶水,有的人嫌其苦涩皱起了眉头
有的人品出幽香自得其乐。
冲泡之后,青春褪色,抱团的叶片
出现分野:一部分沉入杯底,一部分
浮上水面,还有一些在浮沉中
挣扎。有时,坠落和泛起也会
在不情愿中转换角色。
杯外喧嚣。有人接受了茶叶的教育
逐渐收敛焦躁的心气,有人心有不甘
拼命摇动无辜的茶杯。
理发小记
冲洗只是预设的陷阱,那张
方椅,才是守候你多时的深算之物。
刀刃锋利,去发如削荒草。
——谁曾用心豢养了一群小兽
日见其壮,又狠心将它们遗弃?
“剪去的头发里有你的过去,藏着你
不便向外人道的秘密……”
你略显迟疑,事件已经发生。
你低头,发现剪落的毛发
如同落花,竟不愿多看你一眼。
这让你明了,那留下的部分
也只是暂时交由你保管:若干时日
又将会被新生者代替。
“世事流水,没有什么真正是你的”
一番纠结过后,另一个自己
呈现在镜子里。——半个时辰有如
一次再教育,你发现,最终让你
看清楚自己的,是一把剪刀。
旧衣研究
旧衣在柜橱里挂着,如一件
摆设。它的冷清一再告诫自己:
在场,已是昨日的事情。
其后的时间,它一直依靠回忆
活着:那时,主人的光鲜和荣耀
一部分,像是由自己带来。
偶尔,它也会记起委身一堆布料时的
情境:那种被深埋的暗,仿佛
余生的光阴都将身处渊薮。
眼下,这件被闲弃的衣物看上去
风平浪靜。它将暗涌的波涛
控制在自身狭小的体内,仅用
追忆,处置内心多余的激情。
咖啡问题
与茶叶跟水的从一而终
关系不同,咖啡有些心猿意马:它喜欢
邀上更多伙伴在热闹中走向寂灭。
通常,被它选中的同伴有方糖,还有
一种叫作咖啡伴侣的白色粉末。
偶尔也有这样的时刻:
方糖溜走了,只剩下伴侣陪它
走到最后。此时,结局变成这样:
主人体会到未曾经验的清苦。
也在这时,问题来了:过程热闹
甜腻带来健忘和不深刻;而过程冷清
淡淡的苦,却能品出更多的余味。
两条路径,哪一个才算值得和
不枉此行?作为当事人,咖啡
拒不回应——这舶来之物
也给不出答案。
夜跑者
夜跑者沿着操场绕圈,像是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他的体内
有光,照亮月亮缺席的路径。
跑动时,黑暗被身体和看不见的风
同时撕开;路途被暗中测量
约等于后退的时间。
跑动时,他察觉有什么在幽暗中
滴落,与脊背上的汗珠
形成呼应。他还察觉,有些无法
见光的事物,正暗地里发生交易。
而时间的消逝看上去
并不增加经验的厚度:夜跑者
环道而驰,数圈后回归起点,过往
如同一页未着一字的纸张。
最终,夜跑者停下来,带着
满脑的疑惑。而黑夜若无其事
仿佛置身事件之外。
断流河
一条河,走着走着就不知所终。
天地宽敞,它能去往哪里?
……只有沿途的草木蒙受过它的恩泽。只有
这些草木深知:最终入海的水并非
最好的水;一条中途走失的河流
也并非总是自己的逃兵。
鸟鸣
鸟鸣啁啾,穿破水杉树明暗交汇的光线
像一支轻音乐不同的声部,也像郊外
草叶上新生露水的反光。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鸟儿腾跃、飞离
但你无法确定哪一些鸟发出了哪些
迥异的叫声。当你侧耳倾听,这些鸟叫声
为我们带来稀有的愉悦。一阵鸟鸣
对应着一只鸟当下的生活,如一段
个人史,无法为我们捕捉和理解。
——谁曾从鸟鸣声里听出一只鸟的欢乐
或悲伤?大致可以确定的是:除了
某种需要,这些鸟,只是简单表达一下
对于世界的看法。它们将在日复一日的
讲述中,慢慢终老。
在海边
海只思索自身的存在
并用涛声,质疑这种存在的合理性。
在海边,栈道沉默,安于现状
如同一个中年的男人
收起诗歌中多余的修辞。
你的兴奋写在话语里,它们
撒满了数公里长的海岸线。
对于大海,我们无约定,无所求,甚至
连合影都是多余的:影像隐藏了
更多的虚无。那个下午,在和大海厮守
几个钟头后,我们离开。
——仅将涛声留在彼此体内
反复激荡和回响。
善变的火焰
人抵中年,过往的经历
化为训诫:一团火焰,往往携带着一张
善变的脸。周末回家,发现独守故居的母亲
冬夜里,任由老式的煤球炉
无辜空烧,并不靠近,像是要将温暖
留给墙上的父亲。一团燃烧的
火焰,有时也可能是一团虚拟的火焰。
丁酉末,一群人顶着大雪
去郊外采风,白成一片的沂河边
升起一堆无人认领的篝火,远远望去
像一阵寻不到源头的哭诉。至于路灯、磷火
星光,以及乞讨者内心的火苗,在光阴里
都有着自己独有的面孔。而今晚
节令大寒,一个人围着插电的火炉
炉火旺燃,却无一丝青烟,摸上去
有种难以置信的凉。这让我相信:
在世间,还有一种凝固的火焰,不冷不暖
无悲无喜,像用完一生后,倚靠在墙边
一声不响的老人。
看一只黑鸟飞越太湖
它从我们启船的矮山一侧
起飞。一双宽大的
肉体引擎,持续扇动
不知疲倦。
此时节令入秋,苍穹退居高处
这让我们感觉美好,也让我们感到
——借助外力,有时
暗含着某种不齿。
一只鸟,硬要飞越一整片水域
让人怎么也猜不透
它的动机:湖面太宽而
它的身体太小,下面随时候着一个
流动的水葬馆。
就是这样一只黑鸟,用身躯
一点点划开湖面的空寂
却懒得对自己的行为
作出解释。
日光里,这样一只独飞的黑鸟
让人不免生出
一丝隐隐的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