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丹武装冲突溯源:强人政治背后的军阀混战
2023-09-09唐中华
唐中华
2023年4月15日,位于北非的穆斯林国家苏丹突然爆发武装冲突,造成数千人伤亡,数十万人流离失所,人道主义局势堪忧。此次武装冲突中国际组织也受到冲击,3名世界粮食计划署工作人员不幸遇难。
笔者曾在苏丹工作过一段时间,对苏丹有一定了解。此次冲突可以说是2019年苏丹总统巴希尔被推翻的后续。巴希尔曾被称为“非洲雄狮”,统治苏丹长达30年,带领苏丹取得了一定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自从其于2019年下台后,苏丹局势似乎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强人政治压制下的矛盾开始集中释放,各方势力纷纷粉墨登场,不择手段争夺权力和利益,最终导致冲突爆发,军阀混战。
苏丹位于非洲东北部,曾是非洲最大的国家,其国土面积约达250万平方公里,但2011年南苏丹独立,苏丹面积锐减四分之一,只剩下180余万平方公里。就种族而言,苏丹是个种族多样化的国家,阿拉伯人占70%,其他种族包括贝贾人、富尔人、努巴人及黑人等。就宗教而言,苏丹境内85%以上的居民信奉伊斯兰教,少数人信仰基督教。复杂的种族和宗教矛盾,加上军人长期对政治的深度介入,使得这一国家自1956年独立以来一直走不出内战与政变的循环。
1989年,以时任苏丹陆军上校巴希尔为首的军人发动军事政变,推翻了当时在内政外交上表现软弱的萨迪克政府,走上权力巅峰。上台之后,他立即宣布取缔一切政党,解散国会,成立救国革命指挥委员会,自己担任主席,并同时兼任国家元首、总理、武装部队总司令和国防部长。
为实现政权稳定,巴希尔与激进的全国伊斯兰阵线结盟,将它变成了苏丹唯一的合法政党,并任命其领导人哈桑·图拉比为国会议长。图拉比素有“非洲霍梅尼”之称,主张政教合一,建立伊斯兰国家。他与巴希尔一拍即合,成为其最亲密的政治盟友,带领苏丹走上了宗教激进主义的道路。在图拉比的影响下,巴希尔政府实行了一系列保守的社会禁令:酒精、音乐和电影遭到禁止;女性若是在公共场合不穿阿拉伯传统服饰,而是穿着裙子和裤子,便会遭受鞭刑,被指控通奸更是会招致石刑。
20世纪90年代初,曾经帮巴希尔巩固政权的全国伊斯兰阵线渐渐成了他的麻烦。图拉比邀请恐怖组织头目本·拉登来访,并允许其在苏丹建立“基地组织”,这为巴希尔招来了巨大的国际压力,美国将苏丹列入“支持恐怖主义国家”黑名单。巴希尔权衡再三,决定动手解决这一麻烦。1996年,巴希尔将本·拉登“礼送出境”,逐步撇清与“基地组织”的关系。三年以后,他出动军队和坦克包围苏丹国会,并监禁了议长图拉比。图拉比的支持者被逐个清洗,其组织也被巴希尔收编。
巴希尔的政治手腕和“有限开明”政策,使得他带领苏丹走上了发展快车道。在巴希尔治下,苏丹经济迎来了为期15年的黄金时期,成为非洲经济发展最快的国家之一。由此,巴希尔也赢得了“非洲雄狮”的美誉。
然而,巴希尔面临的挑战仍然十分严峻,他的头上还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2009年3月,位于荷兰海牙的国际刑事法院以涉嫌在达尔富尔地区犯有战争罪和反人类罪为由,对巴希尔发出逮捕令。这是国际刑事法院历史上首次向一位现任国家元首发出逮捕令。
达尔富尔地区位于苏丹西部,面积50多万平方公里,人口600多万。这里居住着包括阿拉伯人、富尔人和黑人等80多个部族。达尔富尔地区曾经雨水丰沛,土地肥沃,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居住在北部,而信奉基督教的土著黑人居住在南部,双方一直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随着人口膨胀、放牧过度,达尔富尔的荒漠化现象不断加剧,惯于逐水而居的阿拉伯牧民被迫南迁,并因争夺水草资源与当地黑人部落发生冲突。
2003年初,达尔富尔的黑人居民不堪忍受阿拉伯民兵组织金戈威德(阿拉伯语,意为“骑着马、手持GM3机关炮的妖魔”)滋扰,组成了“苏丹人民解放军”和“公正与平等运动”等武装组织,奋起反抗,并向政府要求自治。
巴希尔获知消息后,并未采取有效调停举措,反而“一边倒”扶持金戈威德,向其提供武器和金钱,鼓励他们和黑人武装组织战斗。金戈威德臭名昭著,他们在达尔富尔地区大肆杀戮、强奸和虐待平民,导致超过30万平民死亡,220万人流离失所,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强烈关注。巴希尔也因此被控犯下种族灭绝和战争罪。
2004年6月,时任美国国务卿科林·鲍威尔在苏丹会见了巴希尔,敦促他与黑人武装组织讲和,结束危机。时任联合国秘书长科菲·安南也会见了巴希尔,要求他解除金戈威德武装。
令人不解的是,巴希尔不但未解除金戈威德武装,反而将其整编为快速支援部队(RSF),使之成为独立于正规军、完全听命于总统府的“军中之军”,而金戈威德頭目达加洛也迎来了自己的阶层跃升,成为巴希尔的心腹干将。
巴希尔有自己的“小算盘”。政变上台的他对正规军队天生不信任,他想通过扶植快速支援部队,与国防军分而治之,确保所有的武装力量都只忠于他个人。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正是他自掘坟墓的开始。
另一个困扰巴希尔的问题则是南苏丹问题。
苏丹南部地区属于典型的基督文明;而以首都喀土穆为中心的苏丹北部,则属于阿拉伯世界。双方在民族、宗教、文化、政治等方面存在较大的差异与矛盾。自苏丹独立以来,北方阿拉伯人垄断着政治权力,其与南方黑人冲突一直不断。
20世纪70年代,南北苏丹的交界地发现了大量石油。为了争夺资源,南北苏丹更是连年内战。内战导致数以百万计的南北苏丹人流离失所,许多人被迫逃离家园,生活在难民营中。
在国际社会的斡旋下,苏丹南北双方于 2005 年1月9日正式簽署《内罗毕全面和平协议》,迎来了和平的曙光。2011 年7月9日,经过全民投票,苏丹南部地区独立,称为南苏丹。
南苏丹独立后,不但苏丹国土面积锐减了四分之一,经济形势更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苏丹多数的油田集中在南部,南苏丹的独立让巴希尔政府损失了六七成的石油收入。2014年下半年以后,国际油价又呈断崖式下跌,苏丹的石油收入再次骤降,经济持续处于崩溃边缘。
虽然巴希尔政府不断尝试经济改革和转型,但始终未见成效,导致民怨渐增。为防止经济崩溃,巴希尔政府在2018年12月推出一系列紧缩政策,取消了对面包和燃油的补贴,上涨基本商品价格。苏丹中央银行先后两次下调本国货币对美元汇率,苏丹镑持续贬值,全国范围内物价飞涨,食品严重短缺,燃料供应不足。
这些措施引发了民众的不满和抗议。2018年底,苏丹东部、北部地区首先爆发反政府示威运动,并很快蔓延到苏丹全国,公众的愤怒逐渐从政府政策指向了巴希尔本人。在示威者看来,巴希尔手握权力三十年,却没有带给这个国家需要的进步与发展。苏丹人民是时候迎接真正的改变了。
巴希尔开始慌了阵脚。他先是承诺恢复对食品和燃料的补贴,并提高养老金和公共部门工资。在发现有限的让步无法平息抗议者对政权的怒火后,他又试图用种族议题分裂反对者。他宣称,煽动抗议的是来自达尔富尔的黑人,这些人一心只想阴谋颠覆阿拉伯人的政权。这一次,巴希尔的策略并未生效,抗议者保持团结,他们宣称自己就是达尔富尔人。
安抚、分裂等手段纷纷失败后,巴希尔开始以强力手段面对抗议民众。他宣布宵禁和紧急状态,命令示威者从街头离开。遭到拒绝后,他开始动用暴力机构镇压示威者。冲突造成了数十名示威者死亡。
然而,抗议民众的势头在冲突中愈演愈烈。令巴希尔始料未及的是,他扶持准军事组织的做法早已引发了国防军被边缘化的担忧。国防军逐渐和巴希尔离心离德,他们拒绝为了保护巴希尔对抗议民众使用致命武器。在认清巴希尔大势已去后,他们决定推翻巴希尔政权。
2019年4月11日,苏丹副总统、国防部长伊本?奥夫发表电视讲话,宣布苏丹军队决定“推翻这个无能的政权”,巴希尔总统被软禁。次日,苏丹陆军参谋长布尔汉将军又反手勒令奥夫将军“下野”,成立过渡性质的苏丹主权委员会,自任主权委员会主席。
此时,被巴希尔总统寄予厚望的快速支援部队又在哪里呢?达加洛一看情况不妙,立刻抛弃了已经成为孤家寡人的巴希尔。就在巴希尔黯然离开共和国宫、前往软禁地的同时,达加洛正在和军方推杯换盏,庆祝政变成功。
从1989年6月发动政变上台,到2019年4月遭遇政变下台,差不多整整三十年时间。在苏丹军队最终倒向示威民众后,长达三十年之久的“巴希尔时代”宣告终结,更为耐人寻味的是,巴希尔政权建立和终结的方式都是军人政变。
巴希尔总统下台后,苏丹国内形成了三足鼎立的格局:以布尔汉为首的苏丹武装部队、达加洛领导的快速支援部队以及以哈姆杜克为代表的反对派。
布尔汉是职业军人,他早年毕业于苏丹军事学院,从边防部队的普通士兵做起,军阶一路晋升,先后担任过边防军指挥官、苏丹陆军总参谋长等职务。至巴希尔倒台时,他已升至陆军中将。
达加洛出生于达尔富尔,是当地一部落酋长的侄子,小学没读完就辍学,当起了驼商。他早年曾遭遇盗匪,家族成员惨遭屠戮,就剩他一人存活。后来他加入了金戈威德民兵组织,因勇武善战步步高升,并受到了总统巴希尔的赏识。在巴希尔的支持下,达加洛通过手中的军队夺取了达尔富尔利润丰厚的大量金矿,成为苏丹最大的黄金交易商。他还把商业利益扩张到投资、采矿、运输、汽车租赁、钢铁等社会各行业,成为苏丹最富有的人之一,乃是名副其实的“大军阀”。
哈姆杜克在喀土穆大学取得理学学士学位,后赴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留学,取得经济学的博士学位。1981年开始,他在苏丹财政和经济规划部任职高级官员,其后又连续在国际劳工组织和非洲开发银行任职,是反对派中执政经验较为丰富的代表人物。
三方各有打算,军方不愿放弃已经到手的权力,快速支援部队想要攫取更多的权力和利益,反对派则希望尽快建立民选政府。经多轮磋商,三方决定设立三年过渡期,开启联合执政模式:最高权力归主权委员会,其主席即为国家元首,由布尔汉担任,副主席由达加洛出任;哈姆杜克担任政府总理。
在军民联合执政的框架下,苏丹在美国的斡旋下同以色列媾和,美国将苏丹从支持恐怖主义国家名单中删去,苏丹也满足了海牙国际刑事法院引渡巴希尔的要求,初步摆脱了外交孤立,但是这种联合执政的体制极为脆弱。
2021年,在反对派示威要求向文官政府过渡后,布尔汉在达加洛的帮助下再次发动政变,逮捕并软禁过渡政府总理哈姆杜克,宣布苏丹进入紧急状态。
三方鼎立变成了两军对峙。在哈姆杜克出局后,布尔汉和达加洛的矛盾逐渐由幕后转向了台前。达加洛企图维持现有的军事权力格局,快速支援部队依旧归自己指挥。布尔汉的想法则是要把所有的武装部队全部打乱重新整编,事实上就是把达加洛的军权收回来,让达加洛变成孤家寡人。
两方还在讨价还价的时候,达加洛已经开始采取行动了,他开始大规模扩军,并让自己的部队从达尔富尔地区向喀土穆和苏丹北部的麦洛维空军基地开进。但是根据双方之前达成的协议,在部队整编开始之前,苏丹武装部队和快速支援部队都不能扩军,双方各自进行实力统计,以作为部队整编的依据。
面对达加洛的擅自行动,苏丹武装部队也不甘示弱,布尔汉对外公开表示无论是什么武装部队,必须听从将来的苏丹政府统一领导,这显然触碰到了达加洛的逆鳞。此轮武装冲突就是在这一背景下爆发的。
苏丹武装部队人数在21万至22万人左右,快速支援部队大约有10万人,但装备更精良。目前双方都声称已控制了首都喀土穆的机场等关键地点,但没人知道到底是哪一方打响了4月15日早上的第一枪,也没人知道战斗会在何时终结。
在苏丹的中国人几乎都能感受到苏丹人的热情。刚到苏丹的时候,走在路上总会有苏丹人主动跟你打招呼,张口就是一句“萨迪克”(阿拉伯语,意为“朋友”)。这一声“萨迪克”凝聚着中国和苏丹数十年友好交往积累下来的深厚友情。
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初,美国雪佛龙公司就已经在苏丹发现了亿吨级探明可采储量的油田,后因苏丹内战逐渐升级,雪佛龙公司几名外籍员工遭到反政府武装袭击不幸死亡,加之美国和苏丹关系恶化,雪佛龙公司选择退出苏丹,苏丹石油工业发展基本处于停滞状态。
1995年9月,时任苏丹总统巴希尔访华,提出希望加强与中方在石油领域的合作,欢迎中国公司到苏丹投资。时任国家主席江泽民指着参加会见的中石油主要负责人,对巴希尔说,“你找他”。
按照中央的指示,中石油随即派出专家组赴苏丹考察。考察组认为苏丹油区地质状况与我国渤海湾盆地十分相似,中石油具备相应的技术和油气田开发经验。当年年底,中国和苏丹双方签订了合作协议,由中石油与苏丹合作开发油气田。
从1997年开始,中石油开始派出大量工作人员进驻苏丹。经过日夜奋战,中石油在苏丹取得了骄人的工作业绩。他们仅用了11个月铺设完成从苏丹石油产区到苏丹港的输油管。该管道长达1506公里,是非洲最长的输油管。到1999年为止,中石油已经在苏丹建立起全产业链的现代石油石化工业体系,创造了国际石油合作史上的奇迹。
与此同时,苏丹石油开发迎来了黄金时代。苏丹的年石油产量高峰值曾经接近3000万吨,成为非洲大陆仅次于尼日利亚、利比亚、安哥拉之后的重要产油国和出口大国,加上国际油价持续高企,苏丹借助节节攀升的石油收入,一举甩掉了世界最贫穷国家的帽子,人均GDP从1995年的1922美元一路飙升到2015年的4121美元。
2011年,南苏丹独立后,南北苏丹因争夺资源而大打出手,中石油在苏丹的工作受到严重的干扰,中国与苏丹的经贸合作也在大幅下降。2011年,两国原油贸易量高达1299万吨,2022年下降至7.9万吨;2010 年两国双边贸易额高达 86 亿美元,2021年下降至26亿美元;2011年中国对苏丹直接投资9.1亿美元,2021年只剩下1200万美元。可以说,苏丹政局动荡对中国与苏丹的经贸交往,特别是投资额较大的石油项目产生了较大的负面影响。
除石油合作外,中国还帮助苏丹建造了麦洛维大坝。这是尼罗河上继著名的埃及阿斯旺大坝之后的第二座大坝,也是世界上最长的大坝。这个大坝的建成,解决了尼罗河两岸400万苏丹人的生产生活用水问题。2019年,麦洛维大坝成为苏丹新发行的面额100苏丹镑的货币背景图案。
在医疗领域,中国援助苏丹医疗队迄今已经是第34批,技术精湛的中国医生救治了数不胜数的苏丹百姓。在维和領域,中国维和部队长年坚守在达尔富尔地区,为维护当地和平,避免再次发生种族冲突发挥了关键作用。
中国和苏丹两国之间的传统友谊在撤侨过程中也发挥了作用。在本轮冲突发生后,中国政府安排大巴、军舰、油轮、飞机等,通过5条路线将1500余名同胞安全撤出战火纷飞的苏丹,演绎了一场现实版的“万里归途”。据一名从苏丹撤离的中国公民回忆,他们在喀土穆城中穿行的过程中,曾有持枪苏丹士兵上车检查。当了解到车上的都是中国人后,他们并没有为难,反而挥手致意,可见中国为苏丹所做的一切都实实在在地烙印在苏丹人民的心中。他们知道,中国人就是朋友!
对于苏丹来说,目前的武装冲突不仅是布尔汉与达加洛之间的冲突,也是又一次的国家危机。巴希尔虽然倒台了,但他铁腕统治下累积的社会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反而像火山般爆发出来,就像物理学中的“胡克定律”一样:弹簧压得越紧,松开后反弹就越强烈。
布尔汉与达加洛只是乱局之中最显眼的两个角色,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伊斯兰主义者、与前政权关系密切的商业大亨、伺机而动的反对派,他们都希望能塑造苏丹的未来。在这个充斥着个人野心、外国干涉和民兵贪婪的国家,暴力已经成为解决任何争端的唯一方式。
推翻旧世界只是革命的第一步,而能否建立新世界新秩序,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才是革命成功与否的关键。苏丹要从当前的局势成功实现社会转型,势必要经历剧烈的阵痛期,付出惨重的转型代价。可以说,苏丹实现长治久安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