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赉诺尔的颜色
2023-09-09左马右各
左马右各
引
蓝蓝的天空上飘着那白云
白云的下面盖着雪白的羊群
白云的下面盖着雪白的羊群
羊群好像是斑斑的白银……
这是《牧歌》中吟诵草原的句子。它的旋律萦绕于心,让人怎能不怀念,不赞美。
2023年5月23日至27日,我有幸参加由中国煤矿文联、中国煤矿文化宣传基金会和扎赉诺尔煤业有限责任公司联合举办的“中国作家走进扎煤”活动。在几天的时间里,走遍了扎煤公司的生产矿井,参观了扎赉诺尔国家矿山博物馆、国家矿山地质公园和扎赉诺尔博物馆、猛犸象遗址公园(我很震撼,在这样一个人口不足二十万的县级区,竟有如此密集的重量级园址),还前往距离扎赉诺尔五十公里的满洲里,参观中共六大纪念馆,在国门与界桩前接受红色精神洗礼。虽说行程紧张,却收获颇丰,不仅与同行作家结下深厚友谊,还被扎煤人的热情与厚谊深深感染。
归去来兮。这些天,脑际与心念中全是扎赉诺尔的人与事。天空、云朵,草原、羊群,边陲、煤城——它们形成一片记忆的海、思念的湖,波涌,荡漾,汇聚成一首色彩的交响曲。
一 绿色
在扎赉诺尔,绿色是草原的颜色,它还是水的颜色。呼伦湖就在这片草原上。它浩荡波涌的八百里水面,像草原一样辽阔,像草原一样起伏。而站在草地上像露珠一样瞭望晨曦的人——又怎能分清楚,哪里是草原,哪里是湖。
在五月,我像听到召唤,从地处太行山麓的邯郸——峰峰山地的一座煤矿,奔赴草原边陲,来到了扎赉诺尔矿区,来到了呼伦湖边。两个小时的高铁,风驰电掣;三十二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慢摇时光。这是寄予了情思与梦想的速度,一路向北,向北,再向北。它经由的每一站,无论熟悉和陌生,都与心脏跳动在同一脉搏上。
这是行走在像母亲一般的大地上。丰饶的华北平原,麦海如波,丰收在即。车临山海关的那一刻,感觉生命瞬间被抛入历史和现实交融的多维时空中,金戈铁马,漫卷沧桑。一望无际的黑土地,玻璃似的水面上,摇曳着一片片绿绒般的活泼秧苗。春天刚刚唤醒一切。
一路向北,天空像被洗过,愈发透明,车过兴安岭,它忽然就变得低了下来,阳光既猛烈,又柔和,均匀地洒在万物的头顶上。沟畔的榆树枝头,榆钱绿得饱满、油润,而此时在我工作的地方,它的树荫早已像腾空舞蹈的火焰。挺拔的樟子松如展开的阵列,树干像战士的面孔闪烁着古铜色的光芒。一片片还是幼树的白桦林,婀娜摇曳,像浪涌一波压过一波递送风情。这迷离的景致,稀释着内心被想象过度侵蚀过的记忆世界。一切都是新的,却又透着陈旧、芬芳。所有被想象抚摸过的事物,都溃退般袭来,等待内心的重新领认。可一切又那么急促、倥偬,像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穿山林,过隧道,跨油田——曾经的远方和故事像被切割似的纷纷倒向身后。列车劈开一路绿色,田畴、旷野、河流、森林,如梦幻般飞溅着春天过剩的浆汁,向北,再向北。即便是夜晚来临,睡梦里都是浓稠得化不开的寥廓远天和绿景林涛,它们一层层隔开人与世界的距离。
黑夜像一本书合上遐思。而草原却是早醒的。
不到四点钟,晨光就揭开了大地的梦纱。车窗外的草原,初生的牧草像绿锦一样新鲜、柔媚。晨曦临照,草色是跳跃的、波动的,像在大地的琴弦上。倏尔,这草色又似水一样,把如梦的镜像投影到天空上,仿佛晨曦也是绿色的。如果此际站在草原深处,我相信,呼吸也会变成绿色的。车厢内的人大多还在沉睡。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还残留着黑夜未曾远去的些许沉重。窗外,移动的草原展开的长幅画卷,被晨光与绿草细心勾描。每一笔,都带来划过心跳的战栗。羊群被描摹上去了。牛群被描摹上去了。马群被描摹上去了。牧人和他的狗被描摹上去了。村庄被描摹上去了。蒙古包被描摹上去了。孤零零的荒野小屋被描摹上去了。河流被描摹上去了。白额雁被描摹上去了。勒勒车的车辙被描摹上去了。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被遗忘在草原沉沉的夜梦中。一定有。在草原,遗忘也是美好的。
列车停靠海拉尔(蒙古语为野韭菜花开的地方),它像深嵌在草原深处的珍珠,闪烁着梦幻之城的秘色。它的前方车站,就是此次旅行的终点——扎赉诺尔(蒙古语意为像海一样的湖)。
心跳伴着一声悠长的汽笛声又出发了。
列车的前方只有草原,还是草原。然后,扎赉诺尔到了。它也是被草原包围的珍珠之城。我走下车厢茫然四顾,不相信自己已经来到了这一片让梦想开花的土地。天色碧空如洗,云朵那么低,像动画般滚过头顶的羊群。这是真的吗?
在我身边经过的人群,不断提醒我——已站在了这里。
在车站外,我遇到了前来接站的扎煤公司工会干部郝岩。寒暄过后,坐进车里,我说,草原真美,空气都像青草一样鲜美。直到这会儿,感觉还像在梦里。他告诉我,这还不是草原最好的季节。扎赉诺尔最美的季节是六、七、八三个月。那时候,草长高了,野花都开了,心念远方的人,纷纷来了。在他的描述中,我想象着:在金子般的夏天,草原像裹上丝绸和绉纱的美人,亭亭玉立在中国北部边疆广袤的大地上,翘盼远方。只要你来,抬头——就能看见;只要你来过,回眸——便永远难忘。
在驶往扎煤公司宾馆的路上,那曾经萦绕在心的遥远的呼唤,这会儿成为一声默默在心的热切应答:扎赉诺尔——我来了。来了,就是奔赴,就是融入。为了草原燃情的绿色,为了草原无悔的邀约。
一切都在等待着见证。
其实,在扎赉诺尔,在扎煤人心中,绿色还是生态的颜色,信念的颜色。而这些只有在你真正走进了这片土地,洞察到这片土地的秘密之后,才会深刻感知到。在扎赉诺尔国家矿山地质公园,一切得到了复原与见证。这里原来是灵泉露天煤矿废弃的作业场,占地9.43平方公里。它于1965年建成投产,2005年因资源枯竭关闭,2008年经过改造治理,建成为国家矿山地质公园。这一改观,不单是矿山地质样貌的变化,而真正变化的动因是人,是人的精神,是扎煤發展理念的升华与涅槃。该工程投资2亿多元,治理面积1300公顷,复垦绿化面积805万平方米,种植云杉、樟子松、沙棘等树木67.2万株,把原来的一片工业矿场废墟变成了花的世界、绿的海洋。
谁能想到曾经机车轰鸣、人群攒动的沸腾矿山,多少年后,摇身一变成为草原上的高光明珠。扎煤公司露天矿生态环境治理获评“全国矿山生态修复示范工程”,而在扎赉诺尔人心中,这里早已是他们遨游身心、怡情自然的百花园。
而所有变化都源自创造。源自草原与呼伦湖水的深情滋养。
二 白色
白色是云朵和羊群的颜色,还是敖包和哈达的颜色,代表着吉祥、圣洁。
扎煤公司的朋友告诉我,在扎赉诺尔,云朵,是在天上游牧的羊群;羊群,是在地上涌动的云朵。堆在山顶上的敖包,是草原的灵魂;横在手中的哈达,是草原人内心圣洁的祈祷与祝福。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是被草原和神灵祝福和庇佑的。
我信了。
我还相信,有云朵和羊群、敖包与哈达一路相伴的扎煤人,是幸福的。
在扎赉诺尔,天上的羊群抬头就能看见,它们埋头把天空啃食成一片纯粹的蔚蓝。而地上云朵似的羊群,要走出城区的喧嚣和人群来到旷野上,才能遇见。一位同行的诗人朋友说,我好想走到羊群中去,成为草原上最幸福的人。
在一个晨风凌冽的早晨,我走进旷野,站在了羊群中间。我是个意外的闯入者,虽站在那里,却陌生着不被羊群接受。我的贸然出现,并没有让羊群惊慌,只是在啃吃鲜嫩的牧草时,它们尽量避开我。偶尔会有一只羊从身边经过,懒懒地抬头看我一眼。草场上都是好时光,它们才不会在我身上浪费光景。羊群自由自在。在吃草的空闲,它们该干架的干架,该蹦跳的蹦跳,该呼唤时就尽情地咩咩欢叫。在一道沟坎边,盛开着一丛丛马莲花,它的花朵像鸢尾一样妩媚,瓣片泛着浅玫瑰色的柔光。在风中它们恣肆摇曳,风情不败。我想,如果不是有突兀的道路、树林与土坎阻挡,它们定会把心愿似的花儿开到天边梦边。羊群躲开了它们。也躲着我。忽然,一只小羊羔慢慢走了过来。它是好奇的。整个世界在它眼里都是好奇的。它略带警惕地接近我,像不谙世事的云朵。小羊羔走到了我的身边,停下。它扬起头,温顺的目光里干干净净。它又近了一点,鼻息已喷到我的衣裤上。突然,它调转身子,跳着跑开了。一定是我身上的不洁气味惊到了它。人,有时是不值得动物信任的。生命不被生命信任,世界就是如此制造悖谬与遗憾。羊群围拢又散开,它也看不见了。
风还在凌冽地吹。它有着刮走一切的野心和热情。或是冷漠。羊群滚动着远去了。太阳还是那么高。天际还是那么远。我的身体像被遗忘了一样留在草地上,孤单着。可内心,又是饱满的。
站在空旷的草野上,我想起扎煤作家王永和的话。他告诉我,在扎赉诺尔,白色还是文明的底色。早在三万年前,就有人类在这片土地狩猎生活,蘑菇山旧石器时代遗址、灵泉小孤山旧石器时代遗址、古代鲜卑族以及辽代古城遗址等人类文化遗迹,集合似的展示着扎赉诺尔的悠久历史与厚重文化。它们像燃起的文明爝火,照亮草原的光阴和岁月。1984年3月16日,在灵泉露天煤矿剥离土方作业过程中,出土了一具距今三万多年的猛犸象古动物化石,这让扎赉诺尔名震全国。在同一作业区域,还出土了距今一万多年的扎赉诺尔人头骨化石。我还想起,在扎赉诺尔国家矿山博物馆宏阔的主展厅内,见到巨大的猛犸象化石(化石骨架巍峨,据说移动组装一次费用就达150万元)以及根据人头骨化石复原的扎赉诺尔人头像,它们带给我心灵的剧烈碰撞。那个瞬间,一股超能的震撼感与亲和力,像电的两极在内心快速接通,火花迸射。在草原,我想,文明之光就是这样强劲地渗进草地和人的血脉中。
羊群追着草地慢慢远去。
回到城区,在一户人家的庭院边,我看到一树在风中摇晃的白色沙果花(我曾误以为是梨花。扎煤作家王永和告诉我扎赉诺尔极少有梨树)。晨光中,它们挂在枝头,缤纷、灿烂,娟美、芬芳。站在树下,我深深地呼吸,这沁人心脾的香馥,是浸润,也是抚慰。这花色与香气,是世俗的,是带着烟火气的。它与草原的白云、羊群還是一体的。
在我心中,扎赉诺尔的白色闪耀着人间最为素洁的光芒。
三 黑色
我只能说,在扎赉诺尔,黑色是金子的颜色。这有着金子颜色的物质是——煤。扎赉诺尔的煤,它是大地的宝藏,是神灵的馈赠,更是扎赉诺尔煤矿人心里光和热的源泉。
那是像理想一样燃烧着扎赉诺尔人的物质。
这天早晨,我和来自淮北矿业的作家姚中华,一同攀上了位于扎煤公司西北方的蘑菇山。那天很冷,早温只有五度,风亦凌冽,打在脸上有种被刮子刮过似的疼。蘑菇山旧石器文化遗址就在山脚下。山并不高,却已足够极目周边矿区和草原。
在山上,我们看到了眼前的扎煤公司总部,看到了在它南边的灵泉煤矿,东南方向新开河畔的灵东煤矿,位于国家矿山地质公园一旁的灵露煤矿,东侧位于国家铁路以北的铁北煤矿,以及公司南部星罗棋布的附属单位和由于矿业发展而聚集起来的扎赉诺尔市区。一座工业新城的繁荣盛景。这四座矿井汇聚了五千名职工,每年生产1900万吨优质褐煤,正是有了这黑金似的煤和矿工金子般的心,才支撑起扎赉诺尔的发展与未来。煤、煤矿、煤矿人,它们像闪着光芒的英雄勋章镶嵌在美丽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上。在矿区之外更远处的天际,是草原,是鸟儿飞翔的自由之乡。
历史总是具有偶然性。关于扎赉诺尔的煤炭发现与开采,充满传奇色彩。据当地史料记载,1901年,筑路工人刘贵枝在与牧民闲聊时,听牧民说放牧时看到鼠(旱獭)洞边有一块块他们不认识的黑色东西。这引起他的注意。刘走南闯北,也算是个有见识的人,按照牧民提供的线索,他在洞口发现了牧民所说的黑色块状东西。他认出了它们——这是煤。随即他将这一情况向东清铁路当局的俄国人报告,并为此得到报矿奖金1500元。沙俄政府觊觎中国领土上的资源已久,这一发现也得到高度重视,当年12月,他们便派出以波洛尼科夫工程师为首的安尼尔特地质队,在扎赉诺尔展开煤炭地质勘查,由此开启该地区的煤炭开采历史。
在1946年内蒙古解放之前,扎赉诺尔的矿业发展就是一部屈辱史和掠夺史。在旧俄和日本侵占时期,扎赉诺尔煤矿资源被疯狂抢掠,矿工被残酷剥削,生命毫无保障和尊严。在扎煤公司庆祝建矿120周年纪念画册上,有这样一段记载:“1921年3月,扎赉诺尔地区鼠疫甚炽,侨民疫死不计其数,华人矿工被疫而亡达1000多人。”“1941年在扎矿‘309大房子居住的180名矿工,因流行性伤寒死亡170多人。”这仅是众多充满屈辱与死亡悲情的案例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