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何其不易
2023-09-09李汉荣
李汉荣
牛必须老老实实拉犁,才能在人这里混口饲料吃,一旦年老力衰,或一病不起,就被宰掉,成为红烧牛肉,成为我们的皮带和皮鞋。肉牛不用拉犁了,被养着,好像自在,但它的更不幸的结局就摆在那里,它的每一部位的皮、肉,包括内脏,都被商家标了价钱,预付了订金。
狗命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狗对主人的忠诚已近乎奴颜婢膝,若不这样,谁会要它養它,谁会喜欢一只特立独行、高风亮节、有哲学意识、叛逆意识的思想家之狗?即使狗遵照人的意图修炼一生,到最后也不会成为别的,仍不过是一条老狗。觉悟早一点的,或许已经闻见狗肉馆飘出的不祥肉香,闻见又怎样?猜想着自己下锅了,也可能是那味道?
猪就不用说了,它似乎生来就是人的祭品,人的食物。我们哪一个人,不是猪的谋杀者?为了我们活,猪时时都在赴死,世界为我们牺牲了全部的猪。但猪在我们这里连一点尊敬和感谢都没有赚到,得到的全是轻蔑和挖苦:蠢猪!笨猪!混账猪!猪狗不如!等等,没有一句好话,句句不堪入耳,多亏猪不懂人语,落个耳根清净。
兔子胆小、乖巧,毛鲜、肉嫩——完了,具备以上特点,人不吃它,吃谁?难道吃自己?几乎所有的兔都在人的笼子里关着,在刀的附近认真吃草,茁壮长肉。极少量野兔在山林里出没,偶尔偷吃点庄稼,骚扰一下人类,多数都会被勇敢的人抓捕,在农家乐菜馆里被开膛破肚,剥皮剔肉,成为一盘野味。
一只羊、一群羊,只是在成为毛衣、羊皮袄、烤羊肉之前,它们是羊,很快,它们就不是羊,而是毛衣、羊皮袄、烤羊肉。羊为我们而生、而死,世界的草场上,全是向我们走来的羊,最后,羊,全在我们这里消失了。老谋深算的世界,瞒着一群又一群天真的羊。
鸡,已非“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那诗意之鸡,在陶渊明诗里鸣叫的那些幸福的鸡,如今已统统关进集中营——在现代化养鸡场里,鸡们被囚禁在无法转身的窄小空间里,没有嬉戏的自由,没有追逐的快乐,甚至连转个身、扯个懒腰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它们吃着充满激素、抗生素的毒药般的饲料,按照化学和商业的指令,快速下蛋、快速长肉,快速为折磨、摧残它们的人类源源不断地提供脂肪和蛋白。
还有,我每天走路要踩死多少无辜蚂蚁?
我每次野外行车要碾死多少蚯蚓蛐蛐?
我脚下的实木地板,曾是山中绿树;多少鸟儿家破蛋碎,成全了我的居住品位。我脚下踩着的何尝不是生灵哭泣?
我也剖鱼,经常不小心碰破了鱼的苦胆,那个苦啊,是的,生命的秘密一经揭开,便苦不堪言。
…………
由此,我的真实嘴脸暴露无遗:我这个似乎还算同情生灵的人,细检点,每日竟然杀生无数。
生命何其不易,它们何其不幸。
我该好好检点、自省,我该好好想想了:该怎样对自然、对其他生命多点仁慈和善行,来减轻我们自觉和不自觉加给它们的伤害和痛苦,来忏悔我们对生命犯下的罪孽,来帮助自然愈合伤口,恢复她本有的生机?
其实,有一位伟大榜样——敬畏生命的伦理学创立者和实践者阿尔贝特·施韦泽,他如此做,也如此教导我们:
“如果你在任何地方减缓了人或其他生物的痛苦和恐惧,那么你做的即使较少,也是很多。”
“受制于盲目的利己主义的世界,就像一条漆黑的峡谷,光明仅仅停留在山峰之上。所有生命都必然生存于黑暗之中,只有一种生命能摆脱黑暗,看见光明。只有觉悟了的人,能够认识到敬畏生命,能够认识到休戚与共,能够摆脱其余生物苦陷其中的无知。”
“只有当人认为所有生命,包括人的生命和一切生物的生命都是神圣的时候,他才是道德的。”
选自《青年博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