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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赏春秋

2023-09-09衣名

啄木鸟 2023年9期
关键词:南山

衣名

二十岁时,喜欢海。这几年,却开始寻访大山,华山、黄山、终南山、梅里雪山……向往山上的云雾、白霜和雪光。爱没有缘由。“风雪劲切,人畜相依,朝融夕结,望若玉峰。”黄山是奇山,刀削斧劈,云石奇松。在渐江的墨里,它崚嶒孤傲,此处,生命不留余地。梅清则把山画成一缕青烟,幽幽荡荡,山可以行走,上升,飞逝。华山,纯白色的山體,峰岩峭壁,峥嵘嵯峨。自古华山一条道,徒步西峰顶,我告诉自己,再向北峰攀援,好像是觉得,奇绝高险处,有一场没有对决完的剑,想走去看一看输赢。在层林叠翠的终南山,寻隐者,不遇。

2022年立春,我居住故乡,在一个方圆百里无村无店的地方,与南山素面相见。它浑圆厚重,宽坦平缓,绵绵延延,没有丛林峭壁,没有险峰巨石,没有云泉飞瀑。圆墩墩的一团,仿佛一方蒲团上盘膝而坐的佛陀。慈静平和,担待包容。不露山峰,却处处是山。山上沃田三百亩,土壤丰厚,农作物葱绿茂盛。平缓起伏的山道间,有肥壮的牛羊漫步觅食。从东坡和北峰,可以开车抵达山顶。有两间颓败的石屋,遗世,孤立。山的西南,有灵动起伏的线条,山下是自东向西流淌的大黑河水。河水一片浩渺,两岸是农田,房舍,树林。放眼看去,卧佛山在烟峦云嶂里若隐若现。走得累了,折泉而饮,卧石而息。一抬头,卧佛山仍在眼前,天地之际,安安静静,云烟变幻,全是佛的眉眼和浅笑。回程,却仍是这无姿无态,形如面包的南山。可以依靠,亲近,回环。

四月,去南山的路上,见几棵榆叶梅,姿态虬老,劲挺奇磔。山路春风大,新发的细枝,旁逸斜出,花蕾密簇,一团团的粉。停车

拍花,千朵万朵,花苞圆满,迎风摇动,竞相来报道春的消息。风过时,飘旋散聚,飞扬如雪。

山上土地孤寂沉默,残留着农作物秸秆。有人烧田,大火熊熊,沿着麦秆噼啪作响,像燃起爆竹,一堆一堆的黑烟飞腾而起,又很快在大风中散去,火焰熄灭,田野剩下一道一道粗犷焦黑的痕迹,像极了大地上的书法,宽阔沉郁,纵横开阖。麦秆烧成灰,是最好的肥料,来自于土地,回归于土地。

村落无人,路上长着一排排的老榆树,高大遒劲,风一吹,榆钱落下来,纷纷扬扬,铺满了山路,没有人走,路绵延着无边的新绿,迂回到远方……

我踩着柔软的绿径,慢慢走着,一路闻着叶香。忽然遇见伸出墙外的杏树枝,满枝白色花朵。光阴老了,院子老了,木门厚而黑,半开着,石头的院墙散发的气息,很旧,很凉。我一个人走进院子,只有一株杏树,老干如墨,苍苔斑藓。我伸开双臂,只能抱住一小半树干。枝桠修长,披散,向四面肆无忌惮地生长,密密层层,占据了大半个院落,有枝条伸到墙外,粉白的花,映在青石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颓艳,像在招吟路人——来吧,杏树下煮一壶酒。满树的杏花开了,扑天盖地,漫无边际,大雪一般,栖霞一般,繁星一般。我站在杏树下,微微仰起头,阳光里纷纷馥馥一片落花,像极了雪在空中回旋,一阵风起,杏花又像千千万万白色蝴蝶,漫天飞舞,在空中沉沉浮浮,聚散离合,又纷纷飘下坠落,铺满一院,连院外的小路上,也全是白色落花。

我拾起一朵落花,五片花瓣,被一个绿色的小小的蒂承接着,白而透明,花蕊很细,明艳的黄,是为了蜜蜂前来传播花粉吧。花褪残红青杏小,雌花要结成果实,雄花交配完成,纷纷坠落。生命,用不同的方式完成自己。人,来或不来,花都年年开,杏子也年年熟。望着空山雪白的杏花,美,令我微微晕眩,干脆就葬在花下吧。

沿着山径,走到山顶,便见两间石屋,依旧在大风里,遗世而独立。环山三百亩农田,农民搬迁了,一位建筑工包了下来。春耕以后,莜麦、豆类、玉米的苗开始出芽、拔尖。一片耀眼的新绿翠亮,像蚕丝织锦。农田一望无际,葱绿的秧苗,蓝得透明的天空,东南春意蒙蒙的远山。“江流天地外,山色有中无”。天辽地阔,南山,是一幅水墨长卷,春天只展开一轴青绿山水的边角。

这一年,摄友开始栖隐南山,修屋建亭,莳花种树。国槐、红枫、榆叶梅、枸杞、沙棘、杏树、李子树、苹果树……四个大水瓮,养睡莲、浮萍,披风拂叶,蓊郁耀眼。院中种萱草、马蹄莲、西红柿……也有异乡客,某一年离开,但是这些花和树,一年四季,一遍一遍开花结实。在旺盛和凋零间循环,壮阔。它们,永远属于南山。只是在千里春风吹起时,这些树还会想起那个种植、浇水的主人么?

摄影师说,夏天的云最有故事。南山翠绿田畴间,总是停着长长的一条云,若有事,若无事。大山如此笃定、安静,云也如此悠闲、恬淡。走在山里,看到山的棱线是水平的,云的流动是水平的,田陌的线也是水平的。许多重重叠叠、高高低低的水平线,把空间推得很远。仿佛地久天长,可以横躺下来看一座山,看天空,看山脚的平流云。

南山的夏,可以是宋元最好的长卷。人在长卷里,悠闲徐行,挑了两肩云。慢慢地,云从山脚开始一片一片升起,开始变化万千——有时是蓝天上一缕一缕向上清扬升起的云,像花朵静放,云淡风轻。有时候浓云汹涌,像惊涛骇浪,肃静庄严。有时候云从远处的高峰向下倾泻,像壮观的瀑布,知道雨快要来了。雨后的夜,初月升起,映照出南山的轮廓,一片空明。

草丛里有萤火虫飞舞。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疏疏落落,在阒寂的山里闪闪烁烁。我也曾试着拍摄暗夜的萤火。它的频率很像手机信号的光,带一点儿微绿,在沉寂的黑暗里一闪一闪,间隔几秒钟的停顿,好像浩大宇宙里一点幽微心事的传递。百度百科里说,萤火虫是鞘翅目昆虫,和金龟子同一类,萤火虫发光是雌雄求偶,寻找频率相同的伴侣。里面还有萤火虫雌雄不同的模样,雄的身体有一段段节肢,像古代宫廷女子繁复的裙子。从资料中抬头,萤火虫像繁星一样闪亮起来……

最美是晚云,落日熔金,云朵烈艳,如鸟羽、绸带、海涛、凤凰……颜色也瞬息万变。土地铺展着万里橙红,仿佛行人可以久居于温柔的旧梦里,不醒。但是,云会散去吧,南山的云散了,会去哪里?又聚在何处?我想随云走去四方,也想回到南山,闲来种花,醉后醒茶,读经研墨,书画为伴……

秋天,南山农作物丰收,一抹金红,一抹橙黄,一抹深绿,是大地上硕大的油画。车过山径,空气里都是饱满麦穗的气味,裹着日光、雨露、云和风,土地的芬芳,飘荡在一缕缕的风里。五谷甜熟的香,是生命完成的气味,厚实,富足,饱满。像刚出笼的馒头,比得过所有山珍海味昂贵的香。南山秋收的气味,令百姓安静,踏实,且满足。傍晚时,从西山斜照下来的落日,在广阔的田里,泛起一片赤金色的光。停車借道,摄影师航拍——秋水长天,静影沉璧,远山苍翠,农田七彩。美,令人凝神,驻足,不舍。心灵因此丰盈而富足。

我从地上捡起一片叶子,椭圆形,托在手里,刚好是掌心的大小。叶脉纤细,纹理巧夺天工。叶子的边缘,有不明显的细细的锯齿,从叶蒂一直延伸到线条优美的叶尖。好像是秋风的裁剪。它像一颗心,饱满,柔软,丰润。我带回去,夹在笔记里,空白的纸上印着这一片叶子浅浅湿渍的痕迹。几日后,纸页上有湿如水墨的渲染,也有如干笔的飞白,连叶子的纹络也一丝丝毕现。茎脉迷离婉转,叶片晶莹华美,自己是把秋天拓印在书页上了吧。

修葺西房,用石头砌墙,和泥抹房顶,加盖茅草。日落时,手推车拉一车黄泥,搭上房顶,再一铲一铲地抹平,时光仿佛地老天荒的样子。东站拆迁的旧屋,捡两车松木,运到南山。建书画工作室,盖且停亭。设计,绘图,工作……每一天劳累而充实。不觉就天黑,余晖铺了一地金子。下山,吃个便饭,睡梦黑甜。摄友作诗:独坐松屋里,抚琴禅香绕。风动人不知,明月塬上照。

一日,独宿南山石屋,夜里听见风声,枯叶刮在地上,簌簌作响,窗外月光清澈透明。走到院外,满山空阔,苍凉,洁净。枯树林间,一轮满月,大,皎洁,清冷……月光里,有飞舞的枯叶,仿佛被惊动的山鸟,纷纷飞扑——从地面陡然升起,向同一方向回旋追逐,又齐齐坠落。我看到满天的枯叶乱飞,想起王维的句子:月出惊山鸟。原来,北国寒夜,月光清明,可以如此惊天动地。宋人画山水,有“寒林”一格。专门描绘北方秋末树叶落尽时的苍凉洁净。旧的纸绢上,墨色很灰,干笔苦涩,像灰白的发,却也华贵安静。在南山,我看过花开花谢,看到霜叶枫林,绚烂耀眼。也看了一夜的枯树寒林。那是一种肃静,一种凝炼,一种生命在寂灭时的庄严矜持。

这一年,冬天来得很快,抵得过一片叶子飞落的速度。立冬第三日,大雨连绵,这在塞外是少见的天。晚上风起,大雨变成大雪,纷纷扬扬,很快天地一色,寂静,空蒙。第二天天明,雪停了,阳光晴好。城市的雪很快消融,铅色河流静默得仿佛连时间都失去记忆。开车路上,天高风冷,南山还是一片银装素裹,阳光下,一片耀眼的银白。圆形山坡,有风吹过的痕迹,脉络清晰,仿佛是一朵朵白莲花。车在破路上不断打滑,风卷起白雪,扑打窗户,且行且停,终于到达原上。

疫情来袭,建设搁浅。风将松木从房顶吹落,新购的琉璃瓦,砸成一地碎片。瓮里的水结浮冰,凿开后,全部浇灌果树,丁香、榆叶梅、国槐、萱草……再给树裹了棉服,地面盖草秸,再覆一层地膜。东墙缺口处,用火山石垒起一截小墙。万物潜藏,天地共休。下山,雪化了,土地湿润,暮色苍茫。建设者居住异乡,一纸飞鸿:“龙胜曾为客,且停每醉还。浮云一别后,风过十年间。”有些风景,须付出很多时间,走过很多路途,才能抵达;有些愿望,要在心底酝酿多年,凭借不断努力才能实现。当我怀着水晶一样惴惴不安的心,等一场大雪,降临南山——我对自己说,要追随内心向往,不泣,不畏。用心血去交换自由和遇见。

以后,我还会去祁连山、武夷山、冈仁波齐,追寻诗和远方。但是,我还是会回到南山,它仁厚,宽容,疗愈。“门前不与山童扫,任意落花满院飞。”在南山,残花不必扫,落叶不必扫,暮光不必扫,秋心不必扫。深冬时点了火炉,烤一烤手,温一温酒,翻翻旧书,做做好梦。

责任编辑/季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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