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限
2023-09-08袁凌
袁凌
一
清晨五点过,萃秀从曹各庄的租屋起来,换了五趟公交地铁赶到望京附近,按手机导航走到壹号公馆大门口,已经到了七点半。多年干月嫂做育儿下来,萃秀老住在宝妈宝爸家里,见过的小区不少,眼前绝对是最气派的,不仅是“公馆”,叫“壹号”,“一”还是大写的。从它别墅式楼房的高大石柱和贴着大红春联的铁大门,还有处在早高峰期间的一派寂静来看,住在这里的就不是一般人家,加上昨天刚加的宝妈朋友圈里教小孩弹钢琴唱歌的视频,让萃秀心里充满了期待,又有一丝畏怯。这不,在铁大门口就被穿黑绸衫马夹的保安拦住了,说要等主人通知了才能进。
萃秀打宝妈留的电话没接,信息不回,只好在外等着,幸好春天的街头不算冷。但也不敢走开一段吃早点,唯恐宝妈随时会来信息。等到八点半,萃秀又给宝妈打电话还是没接,心里就忐忑起来了。
按说一个有三岁小孩的家庭,这个点不管怎么着也该起床洗漱做饭,送小宝去幼儿园,大人去上班了。怎么会没有一点动静?是不是主人嫌自己七点过到这里已经太晚,直接送孩子上幼儿园了?那样可就糟了,十天内第三份工作再度告吹,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上户了。
第一份工作是白班不住家,其他的没什么,无非一进门就从奶奶手里接过孩子干活,没有闲下来的工夫,特别之处在于,半岁的孩子不戴尿不湿,随处尿随处擦洗。擦洗也就罢了,问题是除了尿在地上沙发上床上,还尿在萃秀身上。家里尿过洗过的衣物已经晾满了衣架,萃秀身上的衣服洗了没地方晾,连续几个阴天,晾了也不干,身上深一块浅一块的地图,气味浓得自己受不了。来回曹各庄挤公交车,周围的人都离自己远远的,实在挤得避不开了,就在脸上表现足了嫌恶的样子。萃秀觉得这活没法干了,提了辞职。
丢掉第二份工作的原因是一只兔子。这家别的方面还好,无非也是忙,主人夫妻都上班,萃秀早上送小宝去幼儿园之后,回家面对的就是这只兔子。兔子吃得多,拉得多,随时随地不停。当然不会像不戴尿不湿的小孩样拉在地上,可是兔子屎尿的气味很重,一天收拾笼子下面的托板好几道,清洗完还是有气味,很快又拉一层。小宝并不怎么逗这只兔子,宝妈却很心疼,萝卜白菜什么都要萃秀采购齐全,一天无数道地喂,走之前还嘱咐上几道。看那三瓣嘴不停地一翕一合,不知道要进去多少东西。
喂到第六天,萃秀心想反正它吃得多拉得多,少喂一点又何妨?拿萝卜白菜的时候,量就有意少了一些。兔子张着个嘴拱着笼子要吃,萃秀也没给它,心想谁让你拉那么多,熏得我头都昏了。
宝妈一回来,边换衣服就问萃秀兔子喂饱了吗,萃秀说喂了好几道,都是喂饱的。回答了宝妈,她就急着出门去接宝宝。等到牵着宝宝的手进门,迎面却是宝妈劈头盖脑的责骂:“你骗人!我最见不得撒谎的人,还有虐待动物的人,你这两条占全了!”萃秀开始有点莫名其妙,被宝妈斥责着来到兔笼子前才知道,这鬼精的兔子,萃秀少喂食物时它忍气吞声,等到主人回家来看,它竟然拿头猛撞笼子,表示它没吃饱,受到了虐待!看到萃秀过来,它又开始拿头撞笼子。
主人心疼得脸都变色了,立刻撂下话:“阿瑶已经不要你喂了,我家不能留你,你走吧!”
萃秀嘟嘟囔囔地想要辩解半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灰溜溜收拾行李走人,一路上心里都在骂自己。谁能知道兔子这么鬼精呢?
去年底萃秀长期服务的那家宝爸被大厂裁员,请不起育儿嫂了,萃秀担心疫情没有回老家,因此租了曹各庄的房子。年后村子因为疫情就封了两次,有客户要也没法出村上户,只能待在冷飕飕的出租屋里发呆,好容易熬到解封了,找工作上户通通不顺利,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
一焦急起来,萃秀给中介公司的老师打了个电话,老师告诉她说雇主应该是没起床,让她再等等。萃秀原地跺脚等到九点多,终于接到了宝妈打来的电话,一听口气就是才睡醒,保安拿过电话听了,才放萃秀进小区。走进三号楼房门厅,里面的情形又把萃秀镇住了,以为是闯进了谁家的客厅,装潢富丽,带着金色流苏的水晶吊灯闪闪发光,靠墙摆放大平板电视,挂着看上去名贵的书画,一圈舒适的皮沙发,铺着地毯,吓得萃秀退了出来,想想又不是,才鼓着勇气再进去,果然这只是个门厅,再走进去看到了电梯,上了八层,仍旧有点惴惴地去敲门,开门顿觉眼前一亮,打蜡发光的红木地板衬出一位长得像女明星的漂亮女人,正是朋友圈上总在带女儿弹钢琴唱歌那位,这会儿脸上却现着不耐烦的神情,萃秀问了声好,她也没理就转身进去了。
萃秀麻利在门口换好鞋进去,算是开了眼界。从没见过屋顶这么高的房间,像是宫殿,客厅面积像有电影院那么大,墙壁还浮突出半边带纹饰的柱子,是中西合璧式装修。从家具到地面包括墙角屋棱,所有东西似乎都带着金线,闪着光,看也看不过来,整套房屋面积得有三百个平方,有萃秀租屋的三十个大。这么大的面积对于家政工来说不是好事,萃秀已经想到了拖地吸尘工作量的庞大。地面过于光鲜,行李提在手上,脑子还没转过念来,听到一个口音浓重的女声:
“赶紧把东西放下做早飯!”
一个穿金戴银的女人站在面前,说中年又像是老年,文着浓黑的眉毛,脸上却又堆着皱纹,眼睛盯着萃秀。萃秀把行李箱暂且放在鞋柜旁边,女人领着萃秀穿过客厅进了厨房,径直洗手进入角色。看这女人穿着大花T恤牛仔裤,装束比较随便,应当是主人请的小时工吧,中介公司老师说这家是三口没老人,这么大的房子光靠育儿嫂不行,也得另请钟点工拾掇。台子上墙上摆满了琳琅满目锃光瓦亮的炊具,萃秀问清了用途,开始淘米洗菜切肉,抬头一看墙上挂钟已经十点,雇主和孩子都没起来,心里的疑问再次浮出,难道这家人都不上班上学吗?顺口问了身边的“小时工”一句,不料那女人眼一瞪大声训斥:
“赶紧做好饭去收拾卫生洗衣服,不该你问的就别打听!”
萃秀心想她敢情是管家啊,听说大富人家专门有这个,难怪口气这么厉害,赶忙一门心思忙眼前的饭菜。烹炒煎炸焖忙了个把小时,总算是弄出来了,这时雇主还没起来,萃秀用保温罩把饭菜罩上,赶紧穿过客廳去洗衣房,洗衣机前面地上堆满了衣物,萃秀搂起来扔进洗衣机里准备开机,又被背后的呵斥声吓一哆嗦:“别全放进去了,有些要手洗!”似乎管家总是不愿意事先交代,要逮住萃秀什么事干到中途陡然喝止。
萃秀赶紧按吩咐把细软衣服之类的挑出来,放在盆子里端进卫生间,原来这套房子有三个卫生间,每间都很大,不像她那个租屋的,根本没法蹲下来洗衣服。卫生间也装修得富丽堂皇,萃秀半天洗完了衣服准备擦一下被水溅到的马桶,头一低那马桶是感应的,盖子哔一下弹起来打到下巴,真是又痛又怕,感觉这屋里的什么东西都有机关不敢碰。管家女人又在外边喊赶快去打扫孩子的卧室,原来小宝和宝妈这会儿起来了。
二
萃秀赶忙过去打了招呼,宝妈看来睡了回笼觉心情好了不少,让小女孩喊阿姨,小女孩不喊,萃秀自己打圆场说刚来不熟,过两天就好了。宝妈和女孩往外走,萃秀赶在前头去厨房端饭菜,把饭菜和碗筷在饭厅摆好,招呼她们去吃,自己立马回卧室收拾床铺搞卫生。
先去宝宝的卧室,是里外相连的套间,外间小一些,放着一张大床、书桌和衣柜,床上铺着凉席,盖着一床泛旧的被子,应该就是给自己住的房间吧,因为雇主对中介提的要求是让保姆负责孩子的一切。里间放着一张红木高低床,高一层放着积木搭的小房子,里外摆放各式各样的玩具,桌上地上床上到处都是玩具,其中没有一个布娃娃,都是飞机轮船汽车模型、变形金刚和塑料刀剑之类的,看来这小姑娘挺有个性,倒是书架上有不少故事绘本,萃秀看到好高兴,觉得以后可以和小宝一起边玩边读故事了。看书是她喜欢的事,只是在雇主家往往没时间。
萃秀把遍地乱放的玩具规整好,全部擦拭了一遍,散落地上的绘本都插回书架上,又收拾好床上用品,拿着抹布仔细把红木地板擦得锃亮。退出来再大体收拾了外面的房间,反正是自己住的不用太讲究。这时管家喊她出去,让抓紧把先前的衣服洗完晾上,将整个屋子无死角彻底打扫一遍,再把孩子和妈妈早上起床换下的衣服洗了,得用手洗:“这些衣服都挺贵的,机洗弄坏了你赔不起!”
宝妈对着吩咐的女人说:“妈你别说,让阿姨自己干!”萃秀才明白自己闹了个大乌龙,那不是管家是雇主她妈!中介老师明明说的是一家三口嘛!果然老师的口就没有不骗人的。没见男主人在家,是不是长期出差了,或者是另外某种情形,总之要端正对那个女人的态度,人家是主人,再不能当作管家或者同行了。那这一屋的活也就全归自己了,要统筹利用时间空当,不然干不过来。萃秀趁着雇主一家人在客厅刷手机看视频,连忙先去另外两间卧室打扫卫生,收拾完了才能继续洗衣服。
挨门口那间卧室小一点,但也有二十来平方米吧,窗棂也是红木的镂空式样,里子镶嵌金黄色小花图案,从床到柜子到地脚线都带有金线,装饰特别上档次,最有档次的还是床上的被罩床单,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又柔又软又光滑,轻得吸尘器一靠近都会跟过来,不知道肌肤贴着这样的床品会是什么感受,会不会像什么也没盖?地上扔的东西却和小孩的卧室一样混乱,连内裤也和袜子一起扔着,萃秀捡起来放在床前脚凳上。
“床单被罩全换下来,全部用手洗!都两天没洗了脏死了!”女主人趿拉拖鞋出现在门口,随着话语传过来一阵浓郁的香味。萃秀答应了一声好,麻利把床上的被套枕套床单都换下来,放进附带卫生间的大盆子里用水泡上,蹲下来两手快速擦地擦屋子里的一切,在床下发现一幅写得特别好的书法,是“和谐”两个字,她想大约是还未谋面的男主人写的?毛笔字写得这么好,想必是个性格温和知书达理的人,人家女主人长得好,命也好,跟自己嫁的老公完全是两回事。
萃秀今年春节没有回家的原因,一半是疫情,回去了不容易过来;一半就是因为老公。一年半没见了,想到老公,萃秀的头皮仍旧会一阵阵发麻,这既是去年过年回家那场大闹的后遗症,也是几十年来累积的结果。
那场大闹最初是老公对萃秀和公婆发脾气,后来演变成父子冲突。老公从小因为体弱被公公婆婆宠坏了,脾气很暴躁,喜欢张口就骂,在几年前他出车祸腿受伤后,越发暴躁,说话也更加难听,那些恶毒的脏字眼不知他怎样出口的,对他父母也是一样。那天吃罢年夜饭看电视,萃秀给他端热水泡脚,水稍稍烫了一点儿,他说萃秀嫌他残疾了想故意烫死他,萃秀辩驳了一句,老公勃然大怒,一脚把水盆踢了老远,热水泼了萃秀和公婆一裤脚,随即痛骂萃秀在外边找了野男人,借着做月嫂的名义傍大款,一大年不回来,不管他死活了,现在又想害死他,说萃秀是婊子,妓女。一旁的大儿子看不下去,说爸爸你不能这么骂,这是我亲妈,老公转移目标说好小子你长大了是不是,敢欺负老子了是不是,扬起手里的拄拐朝大儿子打过来,大儿子挺起肩背硬硬地受了这一拐,身体颤了一下又站直了。儿子替萃秀挡枪的情节也不是第一次了,公婆连忙上前拦住,还好他没有带老娘一起打,但嘴里的污言秽语就止不住了,连续不断地骂了半个时辰,整个年夜就这么毁了。此后两天萃秀躲着他,三朝年一过完赶紧出门,宁肯上北京住在没有暖气的曹各庄租屋里受隔离,也不愿意看见老公那张脸了。
萃秀知道老公出车祸之后心理有些扭曲,担心自己瞧不上他,但他表现出来却是这种形式,农村人咋就这么暴力呢?当年老公还是萃秀的初中同学,经常看到他捧个武侠小说看,以为他爱看书性格温和,没想到过了门是这样。在城里看到雇主家里女人地位那么高,有些什么家务都不用做,更别说被老公打骂,萃秀就觉得羡慕,只怪自己命不好生错了地方。
萃秀小心地把那幅裱好的书法拾起来,抖抖灰尘,放在床头柜上,擦完这边的地面和家具,又赶紧去对面的卧室。一进这间全套最大的卧室,还没看清房内的陈设,一股奇特的味道熏得萃秀连打了两个喷嚏,说不清是香味还是别的。她赶忙拉开遮光窗帘,南向的阳光哗地泻入,这个卧室立刻现出辉煌,像电视剧里娘娘的寝宫一样,中央一张两米宽的大床笼着粉色帐幔,横楣垂饰红黄镂空花边,床前摆着一条长软凳,上面搭放着一堆不同颜色的衣服,大约都是女主人换下来的。萃秀拉开帐幔挽在两边,感觉帐幔像丝一样光滑却又带着垂感,和对面卧室的床品手感有点类似,却肯定不是一种材质。床头柜上放着精致的小台灯,也带着粉色罩子,面料和帐幔一样光滑。落地窗前还有一台电动按摩椅,有点高高在上的感觉,萃秀从没想过坐上去会是什么感觉,大约也就和娘娘坐龙椅差不多吧?
落地窗前还摆放着一个搞直播的架子,安着一面带大圆灯的镜子和一只带着长线的话筒。看来女主人朋友圈里那些唱歌化妆的视频,就是在这里拍摄的了。房间里另一套显眼的陈设就是欧式梳妆台,U形的大梳妆台边角也镶嵌金色的花纹,装饰得像个小吧台,摆放大小不一写着外文的化妆品,在镜面辉映下琳琅满目,惹萃秀打喷嚏的就是这些粉底香水之类的东西吧?这些东西,萃秀只是见过从没用过,在上户的雇主家里,有一条界线是始终要遵守的,即使主人不提,萃秀自己也不会越线。
“看啥看,磨磨叽叽的,赶紧收拾了再洗衣服去!洗衣机里的衣服麻利点快拿出来晾上!”管家姥姥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气呼呼地呵斥着,她正像一个无处不在的探头,监控着萃秀的一举一动。萃秀碎步跑着出去晾衣服,脚下碰到一辆玩具汽车,差点绊了一跤,原来是小姑娘的遥控汽车,她大约把汽车遥控开到这里就失去了兴趣,这会儿正蹲在沙发前边抱着一只大碗不知玩什么。身体失衡眼角上扬的工夫,萃秀瞥见一处壁龛里供着一尊金佛爷,上着香,看来男家主是个做生意的大老板,不然这么大的房子,这么豪华的装修陈设,一般人家也负担不起啊。难怪农村人过日子艰难,原来是家里没有供财神爷,当初自家种烤烟那几年,是不是也该供一尊呢?
萃秀结婚头十年,有那么几年家境还算是有奔头,在村里面还是奔小康带头户,致富的门路是种烤烟。这门技术是公公给别的烤烟户打工学会的,后来带着家里人干了。
名义上叫科技致富,挣的还是辛苦钱,辛苦那就别提了。种植的季节长,阴历三月一直到十月,从起初的泡种子培营养钵下烟苗犁地起垄栽苗,到锄草上肥打药灌园打尖,再到割烟叶背烟叶晒场编烟挑子洒水入炉,到十天半个月的看炉烘烤出烟捆扎卖烟,一直要忙。任何一道工序偷懒疏忽都不行,尤其是抗旱浇地和看炉烘烟,是最辛苦的两道工序。那年萃秀正好怀上了老二,赶上天气大旱,只好从烟地下边的小河里打水,一桶桶地挑上来浇地,萃秀肚里带着三四个月的身孕,肩上压着一担几十斤重的扁担,她的身个又高,这在农村就是个缺陷,腿长蹲不下去,上肩更吃亏,挑起来晃晃悠悠容易闪着腰,只恨自己没有生一副大象腿水桶腰。从外人到丈夫,提到她个子高都说是“丑”,“像个男人”,后来到了城里,有人夸她身段好,她才想到这竟然也算是个优点。一个夏天过去,烟叶保住了,孩子也没掉,萃秀却年轻轻压出了腰椎间盘突出,一直都没有彻底好,现在做家政蹲下去擦地洗衣服,都感觉特别费劲。最熬人的看炉子是公公的事,打个棚子守在烟炉边,十几天不合眼,白天黑夜每过一小时要起身查看火候,添减柴火。为了熬住夜,只能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至于老公呢,喜欢指挥,挑水的活是懒得干的,嫌没有技术含量,只是翻地的时候扶个犁,还要萃秀在前边吆喝着牛。
那时候年轻,不知怎么也就过来了,拼了命把家业搞上去,成了村里的致富带头户,领到了好几张奖状,还有村里的人来学技术去推广。那时候亲戚来往也多,大都是开口借钱的。名气好听,内里也没存下钱,供两个孩子读了点书。后来烟叶价格下跌,渐渐地赚不到钱了,农民又把烟地改回粮食地,小高炉闲在那里,致富带头户的奖状蒙上尘灰。再等到老公出了车祸,家境一落千丈,从前爱串门的亲戚不见踪影,辛辛苦苦十来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为了两个儿子上大学和高中,萃秀不得不出远门打工,在家里面对老公的恶声恶状,也快要窒息了,乘机出来透个气。
当初家里还算红火那几年,供个财神爷的话,能不能烟叶行情一直好下去,老公也不会出车祸呢?但是再想想,财神爷大约也是专门保佑富人的吧,穷人家里供了也没用。那种辛苦到了极点的日子,再拼上几年,公婆年纪也大了,萃秀自己能撑下去吗?公公前几年得肺癌去世了,过世年纪不算大,是不是也跟种烟那些年熬夜闻烟气有关系呢?
这些念头只能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不能占时间,因为在雇主家里总是有活,多数都不会允许你有一点闲下来,萃秀也学会了在脑子里过电,手上不停的本事。但在这家,紧张的态势仍然超出预料,过大的房子面积,遍地摊开不好收拾的家务,叉腰盯得死紧的管家姥姥,让萃秀有一种隐隐的不祥之感,就像给烟叶抗旱浇水那年,上那几步坡路,肩上担着石磨一样的担子,脚下总感觉会出什么闪失。不过眼下只能尽量麻利地去干,有什么想法,就在脑子里过得更快。
果然想什么来什么,正在拿钩子挂衣服的萃秀听到咣当一声,接着是孩子的尖叫,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紧回头去看,原来小女孩手里端着的大碗掉在地上,摔碎了,碗里不知什么东西泼得流得到处都是。
“阿姨快来!”先前窝在贵妃榻上一心刷手机的宝妈喊她,萃秀赶紧放下衣服跑过去,拿来拖把和簸箕打扫,原来小宝把鸡蛋和面粉掺上水一起搅着玩,或许是在模仿做面膜之类,不小心打翻了。萃秀蹲下去把碎了的碗片捡到簸箕里,扫干净渣子,再拿来抹布把鸡蛋面糊都擦干凈,又蹲下来把附近都擦了一遍,完了准备再去晾洗衣服。宝妈吩咐:“再给我宝拿个碗出来,她还要玩。我宝可聪明了,能自己打鸡蛋还能把面粉和到水里,太棒了!”萃秀答应着去厨房拿来了碗,心想都三岁的孩子了,不去幼儿园在家里玩这个?
晾完了衣服继续去洗主人床上的被罩床单,在别的雇主家干活时,像这种大的床品都是直接丢进洗衣机,这些东西太大,拿起来轻,浸水就变沉了,在水盆里拉都拉不动,只能一点一点扯动着洗。“你这人干活太慢了,都几点了还在这磨蹭!衣服撂下快去做饭,宝宝都饿哭了!”正当萃秀洗得浑身冒汗双手发酸时,管家姥姥黑着脸过来喊她,萃秀又赶紧答应着放下大盆里的床品去做饭。
她打开像半边墙一般大的双开门冰箱,里面塞得满满的应有尽有。问姥姥要给孩子和大人做什么菜,姥姥说给宝宝炖排骨炒个青菜,再蒸个鸡蛋羹。给大人做个麻婆豆腐炒个回锅肉一个素菜,孩子和妈妈能一块吃。“我和你吃昨晚上剩的菜。另外再汆个丸子粉丝汤,少做点就她娘俩喝!”萃秀答应着赶紧去做,心想炖排骨没有提前说,排骨没有早点拿出来化开,这饭还能快吗?
“你这个阿姨就不会干活!衣服衣服没洗完,卫生卫生没收拾好,也不早点准备午饭!我都气死了!这老师都派的什么人啦,一个个的咋就这么笨呢?”萃秀一边用热水化排骨,一边听管家姥姥在耳旁呱呱了半天,也顾不上辩解,听起来这家换育儿嫂不是一个两个了,想必冰箱里昨晚的剩菜还是前头那个阿姨做的,这个姥姥也不会亲自动手,只是指挥催活罢了。正急于洗菜切菜蒸饭,小女孩又跑进厨房来打开储物柜门,抓起大米满地撒花。这边刚玩罢收进来的蛋面糊糊和碗勺还没顾得上洗,那边又把米撒得满地都是,给萃秀添了一道活不说,姥姥不劝说孩子爱惜粮食,口里还一个劲夸:“宝宝真会玩!”整整一个上午,萃秀忙得没有空隙喝口水,就在卧室卫生间客厅厨房里来回打转,宝妈和孩子回了清扫好的卧室看手机和平板,姥姥叉腰指挥累了,在饭厅里捧手机给谁打电话,电话里也是那种凶巴巴的语气,一直在跟谁争吵,口里说着“弄死你,弄死你”,口气简直跟老公差不多,萃秀听到她的声音也和听到老公的差不多。手里一边切着菜,头皮一边发麻,提醒自己可别不小心切到手上啊,就这还是一个闪失切到了指甲,幸好只是豁口没见血,不影响一会儿搓洗衣服。
好容易做好饭端去饭厅让主人吃,萃秀正想去拿自己背包里的塑料杯喝口水,宝妈又让她过去给孩子喂饭吃。萃秀心想三岁大的孩子该学着自己吃饭了,先前带了三年的那个宝宝两岁起就会自己用勺子,三岁会用筷子了,正走过去孩子就一个劲地喊起来:“阿姨走开,妈妈喂我吃!”
萃秀露着笑容说:“阿姨喂的饭可香了,你刚才不是在看小猪佩奇跳舞吗,你看阿姨变成小猪猪的样子给你喂饭好吗?阿姨还会唱歌跳舞呢,你吃完了咱俩就一起玩。”一边趁机拿起饭碗。在获得小孩子的亲近上,做了八年阿姨的萃秀很有经验,通常来说,扮演小猪佩奇这招很灵,再生分的小孩一般也会软下来,但这位小公主果然很有个性,不买她的账。任凭萃秀费尽口舌扮演各种角色都不让她喂饭,还差点抓破萃秀的脸,萃秀只好投降,放下碗筷默立一边。宝妈拗不过孩子,亲自拿起碗筷来喂,一边很不高兴地瞪了萃秀一眼,姥姥大声呵斥萃秀说:“赶紧去吃饭,吃完了把卫生再仔细搞一下!啥都干不好!”
三
萃秀去热昨天的剩菜,姥姥说是跟她一起吃,实际并没有来,萃秀一个人在厨房吃饭,早上因为赶车没吃早点,这会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剩菜吃起来也香,狼吞虎咽扒拉下去,终于有机会从背包里拿出塑料杯,从饮水机接上一大杯咕嘟嘟喝下去,算是补足了一上午的亏欠,身体里好歹是实在些了。按说吃完了饭会有一会儿犯困,书上说是身体分泌乳酸正在消化食物,细胞内血液浓度降低,但身为阿姨根本没有犯困的权利,萃秀调动自己的细胞快速收拾好厨房卫生,赶紧去补洗衣服。路过饭厅看见雇主一家还在边玩手机边吃饭,孩子是看一会儿手机才肯让宝妈给补上一口饭,萃秀心想这小孩不好带,以后就这一点不知要花多少功夫。进了卫生间把剩下的衣物都洗完晾上,晾衣架已经被挂得风雨不透。回饭厅看妈妈和小宝已经吃完进卧室了,姥姥还在刷抖音,声音开得很大。萃秀在一个接一个的东北段子里赶紧收拾碗筷,把像大餐厅里一样的转盘大餐桌擦干净,又找拖把去拖地。姥姥留在饭厅刷抖音原来是监督她干活,吩咐说不能拖,卫生间里有盆子,里面有毛巾,要用手拿毛巾擦才能干净。水得随时换,不然有味道。萃秀心想这下完了,卧室就罢了,这么大的客厅饭厅也要用手擦,才休养了几个月缓解一点的老腰和蹲不下去的长腿又要完蛋了!可她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活,只能一切照办。
两间厅堂费了萃秀个把钟头,好长时间没这么干过了,一路挪着擦掉的除了灰尘饭粒,还有自己干活时落下的汗。终于擦完最后一块地板条那刻,膝盖以下是麻的,腰腿脖子都直不起来了,感觉像一个发条上得太紧卡壳的机器人,要一点点,一小截一小截地打开,光是从地上慢慢站起来,把自己从腿到膝盖到腰到脖子一段段恢复正常用了十秒钟吧!看看姥姥也不在客厅,大约终于去睡午觉了,屋子里静悄悄的,萃秀心里也缓和了一点,打算进自己的房间去躺一下伸会儿懒腰。
她刚刚走进宝宝房外面那个卧室,坐到床沿还没有躺下去,姥姥就像《西游记》里的唐僧加妖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呵斥:“这是我的床,谁让你坐的?活没干完就想偷懒!”
萃秀受惊之余也有点小小的庆幸,还好自己没有来得及躺下去,不然不知如何收场了,一边站起一边回答说活干完了。姥姥一把拉着她进了卫生间让她看:“这些衣服为啥不洗?还说你干完了!”
萃秀一看是宝爸宝妈的几条内裤,她说这些也要别人代劳?姥姥怒气冲冲说:“你不洗还要让我洗吗?叫你来是干什么的?”
一瞬间萃秀有种气冲脑门的感觉,想怼她说:“该我干的我都干完了,这些不归我干!”从前在那么多家里干过,都没有洗过主人的内裤,即使是阿姨想过手,主人也会忌讳。内裤已然攒了几条,想来上一个育儿嫂也没动手干这事。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毕竟刚来,自从离开上一家长期客户之后,几个月兜兜转转没挣钱反倒要花销,到京城这是干什么来了,还是忍忍,说什么也得先撑上一周,算是给家政老师和自己有个交代。至于更长的时间,萃秀这会儿心里已经没数了。
她没吭气低头打上洗衣液搓洗起来,女主人的内裤上有些污渍,看来白带有些多,那么漂亮的人也一样,生过孩子难免有妇科的麻烦,叫萃秀想起自己生老二那年,怀着身孕抗旱种烤烟终究留下了后遗症。生产时胞衣没跟着出来,萃秀大出血,又因为是超生没去医院,就在自家炕上等医生,还是个农技站的兽医。那是卖完烟叶之后的大冬天,萃秀刚生完孩子伤口不敢接触东西,又怕血弄脏了那年新置的一床绣花被面,只好光腿跪在炕上等医生前来,窗户纸都是洞,冷风夹着雪花呼呼地灌进来,两条腿感觉结成冰棒了,婆婆在一边哄新生儿也帮不上忙,丈夫回避血光去打牌了,真是一股脑的绝望。好容易等到公公叫来医生,又是个男的,萃秀臊得要命又没有办法,感觉自己就是个牲口,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私尊严,裸露着任医生止血缝合伤口。此后落下了严重的妇科病,让萃秀对男女之事彻底失去了兴趣,也导致和老公的关系恶化。跪在炕上等医生的那两个小时,凄惨真是无法想象,事后完全不知道是怎样撑过来的,当时却还在担心弄脏了绣花被面,穷人的命真的是贱,不如一床好被面!
洗完了内裤再到另一个阳台上晾好,看姥姥坐在长沙发上照旧刷手机,终于没在萃秀干完上一单活的下一秒發话派活,就问她:“晚上我住哪儿?”
姥姥没开腔,起身径直往厨房那边走,萃秀跟在后面。穿过厨房是个小门厅,里边放着洗衣机,先前萃秀进出过这里几趟,再进去还有一扇门,门背后是一个不大的杂物间,里面堆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中间有一张宽不到一米二、长大约一米六的小木床,看起来像婴儿床,床板上还搁满了装着东西的纸箱子。“把这些收拾下,晚上你就住这里。”派完这项新的活计,姥姥转身走了。
萃秀把床上的纸箱子搬下来叠好,坐在看不出颜色的被褥上,同在一套屋子里,这儿和外面的空间多么悬殊!那边宽敞明亮富丽堂皇,像是宫殿;这里却是狭小逼仄,只有一扇小窗,光线晦暗。还有一扇关闭着的小门,打开面对保姆通道楼梯,自己今天是从正门进来的,以后看来需要走这道楼梯。地上除了纸箱子还有拖把吸尘器之类物事,把小床挤在当中,她这高个儿躺到床上得把腿蜷起来,如果吃胖了绝对不能翻身,不然会掉下床去。
刚坐床上喝了口水,姥姥又想到了新的活计,喊萃秀去厨房把所有的橱柜和冰箱抽屉都拿出来,好好整理一下,全部清洗干净。“记得别放清洁剂!”姥姥吩咐了一句又去刷手机了。
幸好萃秀没来得及躺下,不然把身体从小床上搬起来还挺费劲,从杂物间去厨房也像是好长一段路。在厨房翻箱倒柜清洗到一半,宝妈又在喊叫,小女孩睡醒了撒尿,要萃秀去拿盆子接。
这种情形也少见,萃秀一边拿盆子,嘴里不由说:“三岁的宝宝,应该教会她去卫生间,帮她养成习惯,到了幼儿园也能适应。”宝妈说:“你别说我娃,我娃还小,大点就好了。”女孩听到了,边拉尿边喊叫:“阿姨你走,讨厌你!”姥姥在一边感叹:“这些阿姨怎么都那么多事啊,一个个的不好好干活还想着管人!你赶紧干活!”
萃秀把孩子尿盆端去洗了,又赶回厨房拾掇。干了一半宝妈又让她过去陪孩子玩,培养培养感情。萃秀放下手里的屉子,擦擦手又去陪女孩玩,教她用纸折百合花,还没折好就被女孩一把抢去撕了;又给女孩唱儿歌,女孩不许她唱,萃秀说好,那宝宝唱给阿姨听,阿姨给你打拍子好吗?不料女孩说:“不要不要,你出去,你长那么丑我讨厌你!”萃秀心想女孩是跟农村的老公一样,嫌她个儿高吗,她说:“宝宝别生气,你是漂亮的白雪公主,我蹲在地上当丑陋的小矮人好不好?”女孩却更生气了,说:“你那么高当不了小矮人,我不喜欢你你出去!我要找妈妈!”说着来掐萃秀的手,一边大哭大喊起来。宝妈和姥姥闻声一起跑进来,宝妈抱起小孩说:“阿姨又惹我宝啦!”姥姥也说:“阿姨不会哄孩子,还让宝宝生气!哼!”
萃秀佝腰站着讪讪说:“今天第一天不熟悉,过几天就好了。不过她掐人不对!”
宝妈说:“孩子这么小,能掐多疼啊?你得快点和宝宝熟起来,她就不掐你了。”
姥姥说:“你还是出去干活吧,别惹得宝宝哭!”听到这句话,萃秀竟然有一种被赦免的感觉,但刚刚止哭的女孩听到又哭起来了,像是示威,宝妈只好打开手机给她看抖音。萃秀张了张嘴又没说出来什么,赶紧去干活。一边清洗柜子一边想到,是不是因为阿姨换得太频繁,没人能跟小女孩熟起来,导致她这么讨厌阿姨,并非只是针对自己?
阿姨带宝宝是两难,太生分不行,太亲热离开时放不下。萃秀先前长期带的那个天天就是如此,到后来有点像带自己的娃了,似乎就没想到有天会分开,真到要下户离开的时候,就像当年离家出远门打工,想到自己两个娃时那样心疼。趁着天天上幼儿园大班时离开了,望着他的小小身形通过了体温检测关卡,蹦蹦跳跳消失在幼儿园门里,含着的两包泪就掉下来,老想着他放学回家发现自己再也不在了会怎么样。后来听说天天那天晚上没吃饭,嗓子都哭哑了,到现在十天半月地还会打来视频,和萃秀聊上一会儿天,总问萃秀什么时候能回去玩。萃秀自己也好久还会恍恍惚惚,直到下一个雇主的娃抱在手里,才赶紧从恍惚中走出来。这就是做阿姨的命,只能一个个熟了再生,眼下这个娃,到底能不能带熟呢?
四
厨房里的柜子刚清洗完,姥姥进来说宝宝要拉屎,让萃秀赶紧去拿盆子。这么大的孩子不上卫生间,真是让人难以理解,萃秀又想起天天,从一岁多萃秀就教他用勺子吃饭,两岁多能用筷子,自己会上卫生间。天天讲礼貌有爱心,现在在幼儿园里经常被老师夸。家长也特别感谢,宝爸下岗之前,逢年过节都会给萃秀发红包,一家跟一家就是不一样啊,到哪家都得适应,对于育儿嫂来说,遇到什么样的家庭全凭运气,自己是无法决定的。
萃秀等小宝拉完,端上盆子去卫生间清洗,当月嫂育儿嫂就得面对孩子的屎尿,洗刷起来萃秀也不觉得脏臭。弄好了回到厨房继续拾掇,把大冰箱里的生鲜食品都拿出来,里里外外仔细擦了一遍。时间已经不早了,宝妈才打扮停当,光彩照人地要出门,吩咐萃秀把刚换下的家居服用手洗了,一会儿再带小孩下楼玩会儿。萃秀应一声就去洗衣服。
一进女主人卧室的门,浓郁的脂粉香气又刺激她连打了几个喷嚏,上午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房子已变得凌乱不堪:地上到处都是随手扔的纸巾湿巾和棉签塑料包,还有内衣袜子裙子,床上也扔着好几件衣服裙子和几个各色式样的包包,梳妆台上上午收拾过的瓶瓶罐罐都杂乱摆着,有的盖子不知去向,难怪气味这么浓烈,各式各样的发卡也扔得四处都是。小女孩正坐在金丝大床上拿着口红乱涂乱画,床单上染了好几处红色污迹,姥姥坐在窗前按摩椅上刷快手,传出的方言解说十分夸张,对于小孩的行止不管不顾。萃秀收拾了一大圈屋子,想把孩子手里的口红收起来,小孩不给,还扔化妆品瓶子砸萃秀的脸。
萃秀说:“宝宝乖!阿姨带你去玩好吗?别拿着这个了吧,看床单都弄脏了。”姥姥立刻走过来说:“赶紧把那些个衣服拿去洗了,床单换下来洗洗,看脏成什么样了。”萃秀说把口红印擦擦就行了,早上刚换的。姥姥不高兴地说:“哎呀都成这样了,擦擦怎么行!得换下来洗,这又不费劲,揉揉就掉了!”
口红颜色没那么容易掉,萃秀揉了半天还隐隐约约,姥姥又过来吩咐蒸一屉馒头花卷,晾凉了冻在冰箱里。再做点宝爸爱吃的回锅肉和红烧鸡翅,一会儿就回来要吃。又让萃秀给宝宝做手擀面,她和孩子下楼玩,一个小时以后回来吃饭。这总算是第一次有人分担萃秀的活了,否则她实在无法分身同時做饭和带孩子遛弯,口里赶紧答应着,放下手头的被单去厨房把蒸馒头的面发上,把给宝宝做的面和上,把肉拿出来化着,再返回卫生间去洗衣服床单。这么一趟来一趟去的,萃秀开始觉得这房子面积太大,不仅蹲下来擦地费事,就这么来回折返也把人累着了,就像是把割下的湿烟叶背回了场院,回头负着空筐去地里也会累,因为往返次数太多了,还有新的负担等着。衣物好歹是洗出来了,两个阳台都没有地方晾,又大多是手洗没有晒干,只好把早上洗的稍微干点的搭到皮沙发扶手上,也不知主人回来会不会见怪。
收拾完卧室卫生又回头去干厨房的活,刚把馒头蒸上锅开始擀面条,宝爸和宝妈一同回来了,萃秀只听到动静,都没空转身看男主人长什么样,一进门宝妈连忙让宝爸换家居服,喊萃秀快些去把他们换下的衣服洗了晾起来。萃秀说姥姥吩咐让抓紧做饭,衣服你们先换下等一会儿再洗,宝妈不高兴地说:“那你早干什么去了,不会下午就早点做吗?我们今晚要吃红烧鱼,你赶紧做。”
这是几个人几个吃法,宝妈吩咐的和姥姥不一样,都快弄好了又得来新的。指挥官有两个,自己只有一双手,慢慢来吧,以后磨合好了应该就轻松点了吧?萃秀安慰着自己动手去冰箱里拿鱼,破鱼,起锅,下面,炒肉,红烧,人像在乡下演大戏的舞台上转个不停。六点多的时候,饭终于忙活好了,姥姥一直跟在萃秀身后唠叨,嫌她做饭慢,嫌她把衣服晾在沙发上了。“不过面食做得还可以!”她搅和着给小孩做好的手擀面,终于来了这么一句肯定,萃秀手上实在太忙,都没有工夫去领会这句夸奖。这时宝妈又用扇子挑着一张纸,大呼小叫地拿过来问萃秀:
“谁让你把这破玩意儿放在床头柜上的?这么脏的东西!”萃秀扭头一看原来是那幅字。
宝爸摇着蒲扇走过来说:“扔了吧,那是去年某某送我的。”
原来这书法不是男主人写的,看他已经换上绸缎家居服,手指上露出超大的金戒指,加上说话的气派,应该是个大老板,所以有人送这么好的字,只可惜他并不欣赏。萃秀连忙答应着去把那幅字扔了,心里还有点可惜。
抹桌铺布,端饭上桌,总算是免去了喂小孩吃饭的差役。萃秀在厨房热了中午的剩饭菜来吃,因为担心随时有活要干,仍旧是像中午那样狼吞虎咽地扒拉,吃完之后胃里却有些疼痛起来,让萃秀担心去年犯的胃病复发了。那次实在疼得受不了去看医生,医生说是常年饮食不规律造成的,还做了胃镜,镜子捅进胃里的滋味让萃秀一边作呕一边眼泪长流。医生说胃病靠养,没有特效药,现在她却又这样赶着吃上了,在雇主家里总有干不尽的活,有什么办法呢?
等主人一家吃完饭,萃秀洗刷了碗筷,收拾完厨房卫生,又去和姥姥搭手给小宝洗澡,因为小孩认生,萃秀一个人完成不了。再把一家人出门回来换下的衣服全部洗完,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多。萃秀浑身像散了架,瞅着一家人在客厅看电视刷手机,正打算去杂物间的小床上躺一会儿,宝妈走出来说:“给我们切点哈密瓜吧,还有葡萄火龙果再洗点。少弄点,晚上我们吃不多。”萃秀又去厨房把哈密瓜和火龙果削掉皮,分别切成小块插上牙签,把葡萄洗了一起端到客厅放在茶几上,主人一家人吃着说笑,虽然天气不热却慢悠悠摇着扇子,像是儒商的做派。
萃秀心想这会儿没啥事了,打算去洗个澡冲掉一身的臭汗,刚抬脚要走,姥姥又喊她去把孩子的玩具整理一下,该洗的洗,该擦的擦了,再消消毒。萃秀说中午都擦过了一遍,今天太累了明早再擦行吗?宝妈吃着无籽的葡萄说宝宝明天要玩,每次不玩了都要弄干净,所有的玩具每天都要消毒。萃秀说孩子都三岁了,应当让她适应大自然的环境,一直消毒反而让她的免疫力低下,孩子更容易生病。宝妈还没回答,姥姥抢着生气斥责:“我家孩子怎样养不用你管,你就是想偷懒!”
小孩也从平板上抬头说:“阿姨真讨厌!快点收拾好了,我和妈妈还要搞直播,粉丝在等着我们呢。”看来她并不是不聪明,只是很多事情家长不让她学。
萃秀没再说话,去孩子卧室把玩具都擦洗消毒好了,自己在姥姥指示下去最小的衛生间冲了个澡,身体想要在热水下享受一会儿,却也不敢冲得多久。换下的衣服都是早上新穿的,一天上户之后已经酸臭浓烈,也没有力气搓洗,只好装起来明天再说。终于得以走进杂物间,第一次把自己的身体放到了小床上。她揉着酸痛的膝盖有点侥幸地想,今天干了这么多活,明天应该轻松点了吧?
一念才起,姥姥像幽灵一样飘进了杂物间,说我们都还没睡呢,你还歇得早得很!出去把茶几上的水果盘收了洗洗,下午的垃圾要倒出去不能过夜。别忘了明早五点起来给宝宝熬瘦肉粥,熬得烂烂的,她六点多就要吃早餐。
萃秀只好起身穿鞋出去,收拾完一家人在客厅茶几上遗留的纸屑果皮,杯盘狼藉,拿进厨房清洗干净,又把各个卧室卫生间里的垃圾收在一起,中午清空的垃圾几个小时后又堆积如山了,逐一换好垃圾袋,把垃圾从她住的杂物间通保姆楼梯的那个小门拿出去,下楼放进垃圾桶,转身上楼轻轻锁上门,这才上床休息。刚躺下的一段时间,她不敢把身体落实在,担心着姥姥再一次地出现,要她起身去干什么新发现的活计。还好时间已经十一点半,姥姥想必也上床睡觉了,没有再过来指派。
五
终于放下身子,窄小的硬板床让萃秀难以伸展腿脚,浑身的骨头像是分解成了小块,每一小块都在酸痛,真想躺在那张电动按摩椅上好好按一下。但这是不可能的,想抬起胳膊自己按按,胳膊也酸痛得不行。尤其是搓洗了一天衣服的手,像火烫过一样热辣辣的,这要是明天继续洗上一天,是不是真的会被水“烫”伤起燎煎泡呢?起了泡再搓破了,就没法干活了!
萃秀想要尽量利用休息时间,赶快睡着,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入睡也是个力气活,哪怕只是需要一丁点力气,像做药引子,现在她身上连这一丁点力气也拿不出来了,尽管万分疲乏但就是睡不过去,身上的每一小块骨头肌肉都在投诉。在雇主家里睡不好本来是常事,萃秀最初听说这个行当的时候,很难接受长期睡在别人家里,犹豫了好久才入行的。后来当了月嫂,和孩子奶奶睡一床,晚上要起来四道给孩子换尿布,喂三道奶粉,还要和姥姥轮着给孩子拍奶,一晚上几乎就没有睡个囫囵觉的时间。孩子大一点不用起夜那么勤了,奶奶又打鼾,直到业主在四环外换了套大的房子才好些。但那种睡不好和今天还是不一样,那是困极了头挨枕头就能睡过去,今天是累极了。
偏偏杂物间的小窗正好面对着马路,还有那扇通保姆走道的小门,路上午夜不肯停息的车水马龙呼呼地扑进来,在不肯歇息的耳朵里放大了很多倍,耳膜这时也是萃秀身上不听使唤的部分。脑子里像在放电影,不由自主地翻转过很多事情,白天孩子的尖叫,姥姥的怒斥,倏然间又变幻成老公的脸,在斥责你在京城找了野老公了,攀上高枝了,过年都不肯回来,打视频电话不接,你是彻底嫌弃你的残废男人了,妓女,婊子,忘恩负义的东西!老公说着说着怒气更大了,手上像那些变戏法的人忽然多了一张凳子,抡起就朝萃秀扔过来,萃秀慌忙避过,听见哐啷啷几声,心想完了,主人家的穿衣镜子被砸坏了,这下才上户一天要被赶走,工钱不说,镜子哪里赔得起。冷汗都冒出来,定了定神老公不在眼前的黑暗里,想到这只是个梦,但仍旧不安地看了下手机,还真的有个老公的未接视频来电。
他过段时间就会这样打个电话过来,萃秀从来不接,骂人她也不理,慢慢地老公也骂得少了,到底离得远,有时还会说一两句恳求她的话。看来从家里出来还是对的。那年的三伏天,萃秀从地里锄草回来,婆婆在家做饭,儿子和爷爷在收拾被猪拱坏了的圈,浑身都汗透了像花脸猫,连儿子也在一边帮忙递手,走进屋子唯独看见老公在炕上困觉,以为他睡熟了听不见,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像个死猪一样就知道睡……”说着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准备喝一口,杯子刚挨嘴唇就飞了出去,水泼了她一身,脸上挨了一掌,人还没反应过来,跟着头上又着了重重两拳头,老公早已一骨碌爬起,像个凶神恶煞矗在她面前:“我日你妈的,你敢骂老子?谁是死猪?”骂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萃秀眼冒金星倒在地上,只有伏着哭泣的份。闻讯进屋的儿子那年才十四岁,拉起媽妈看到她头上肿了包,心疼地向他爸分诉,妈刚从地里回来,这么热的天,你还打她!老公一听更是暴跳如雷,妈勒个逼的你反了,还敢骂我!儿子说你还骂我爷爷奶奶呢。老公说好你等着,他跳出屋外抄起萃秀刚才放下的锄头,恶狠狠地举着进来了,眼看举起的锄头就要劈到儿子头上,公公婆婆跑进来死命拉住了他们的儿子,邻居家也赶过来劝架,老公依旧不依不饶,嘴里脏话连篇,一脚踹开抱住他腿的小儿子,甩开父母举着锄头冲进厨房,对着锅碗瓢盆一阵乱砸,萃秀心疼家什哭着跑进去阻止,被他一把推倒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手被打碎的碗片扎得流血。
老公砸完厨房还不解恨,说一家人都嫌弃他,他在家里待不下去了,冲进老人住的西头房,抄起斧头劈开了上锁的小钱匣子,拿出所有的钞票塞进裤兜,其中有给两个小孩准备的学费,冲出院门跑了出去。这不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想必还是在镇上县城浪上十天半月,和他那些打牌的狐朋狗友厮混,家人去找也无处可找,腰里一家人的血汗钱干了才回来。
没想到他这次出走三四天就出了事。朋友用他的电话打回来,说他喝醉酒骑摩托摔到边沟里,现在躺在县医院。一条腿粉碎性骨折,县医院里接不起来。萃秀抛下地里黄了穗子的小麦,在医院侍候了老公半个月,回家后又侍候了半年,端屎端尿,炕头炕尾,侍候得老公总算能拄拐杖起床了。侍候得没有功劳,老公人脚残废了手没废,手上有了拐杖更是经常抡起就打,他的理由是萃秀嫌弃他,他离家出走才出了车祸,过错都归到萃秀头上,犯了泼天的罪,怎么侍候都不够,抵偿不回他的一条腿。反正他待在炕上也没事,一骂能骂大半天,口干舌燥了还要萃秀和公婆给他倒水,喝饱了继续骂,什么难听来什么。那半年萃秀忙完了地里忙家里,脖颈起了麦疹,腰里长了缠腰龙,脑袋被骂得患了偏头疼,感觉自己快到了极限,再这么下去要被活活骂死了。
好容易熬到老公能够拄拐杖出门,去邻居家里打麻将了,公公婆婆又正好在地头,萃秀收拾几件换洗衣服,留下一张字条,逃难一样搭三轮车去县城买了去河南的车票,投奔在那里打工的一个表姐,从此开始了出远门打工的生涯。开始逢年过节还回去,后来越走越远,越干越长,回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少,随着两个儿子上大学和出门打工,萃秀就更找不到回去的理由了……
不知过了多久,萃秀总算是睡着了,睡下没多久却又从床上起来,赶着去和儿子见面。前两天儿子给萃秀来电话说,自己跟公司的领导到北京出差,应该能见上面。萃秀喜出望外,一大年没见到儿子了,朝夕盼着这事,儿子到了北京却说这次出差很急促,只有一天半的时间,不过可以利用晚上来找她。晚上正在喂兔子,儿子又来电话说,领导临时给他加派任务,实在抽不出时间了,只能看明天。第二天早晨等到十一点,儿子仍然没有来电话,想必是上午抽不出时间,下午就要坐高铁走了,母子俩就见不上面了,想到这里萃秀的心火烧火燎起来,手指都差点连萝卜塞进兔子的三瓣嘴里了,一个念头猛然迸出她脑子,走,去看儿子去,现在雇主家活也做得差不多了,干吗不能去见一面呢?她匆匆换上衣服,抓了一个馒头塞包里当作午饭,坐地铁倒公交两个多小时,途中换车都是小跑,终于到了儿子办事的地方,当儿子高大帅气的身影快步跑出大门,来到身边把她紧紧拥进怀里,那一刻所有的奔波都值得了,一大年没见的相思之苦也被融化了,连隐隐的胃痛也消失了。短短的一分钟相拥中,儿子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嗡嗡响个不停,领导在催他回去,还没来得及说上话,萃秀担心影响儿子的工作,第一句话就是“你回去吧,咱们面也见上了”!
儿子不放手,萃秀推开他向外走去,看着儿子一步一回头走进了办公楼,刚才强行憋住的眼泪像瀑布涌落,母子会面就这样实现了,又这样结束了,她得马上往回赶,一路小跑着赶公交进地铁换线路,晕乎乎出了地铁口才发现错了方向,一看手机已经下午四点多,接雇主家孩子要迟到了,只好一路狂奔。总算接到孩子回家,兔子已经在笼子里饿得乱窜,等到晚上雇主回家,它肯定会拿头撞笼子告状的。那可怎么办,儿子见上了工作可能要丢了,萃秀一边喂兔子一边心里急得团团转,忽然想到兔子会告状,那也能听懂人话,她冲着兔子就跪下了,求它高抬贵手不要告状,兔子只是无动于衷地嚼着菜叶,三瓣嘴在萃秀面前一动一动,像是在宣判萃秀的罪行。萃秀实在着急得不行,忽然一下就急醒了,醒了发现自己是在新雇主家黑暗的杂物间里,狭小的单人床上,心里大大地庆幸,头上还是刚才在梦里一路跑出和急出来的冷汗……
六
回过神一看手机,已经五点过了,想起姥姥昨晚的分派,连忙一骨碌爬起来,去卫生间用凉水冲了下睡意蒙眬的脸,急忙进厨房去给宝宝熬瘦肉粥。这时姥姥也起床去卫生间,回来对萃秀吩咐:“粥熬上了和点面,给孩儿妈蒸几个豆沙包,她爱吃,再给熬点薏米红豆粥。完了给娃她爸包点馄饨”。萃秀说这一个人一个吃法,昨晚你没交代要做红豆粥,豆子也没提前泡上。姥姥说现在泡也不迟,“对了再给宝宝烙点鸡蛋葱油饼,别出大声吵醒他们”。完了姥姥回屋睡觉去了。
萃秀一个人在厨房团团忙活,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各种洗、切、泡、煮、蒸、煎、烙,终于按照姥姥的要求做好了宝宝的瘦肉粥、葱油饼,爸爸的馄饨,妈妈的薏米粥和豆沙包。她把包好的馄饨用笼布罩起来,准备等宝爸起床了再煮,把厨房清理干净,又赶紧趁主人们没起床去清扫客厅和卫生间。又是几大间屋子的地面,需要蹲下来一点点拿抹布去擦。等她擦完桌椅和地面,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身体又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了。今早的感觉明显比昨天要虚,大约是一晚上没有睡好觉,昨天的透支没有缓过来,忙了一大早又没吃饭的原因。萃秀洗完手走进厨房,揭开锅盖想要拿一个豆沙包吃,姥姥不知什么时候又像幽灵出现在身后,一句话怔得她的手缩在了半路,“那是他们吃的,你不能用手拿”!萃秀脑子昏沉沉地觉得这话有些奇怪,说这些做的时候不都是手捏来捏去的吗,还不让用手拿了?
姥姥大声回答:“我意思是你不能吃!你还不明白吗?”萃秀这才回过神来,她奇怪自己的脑子怎么变得那么迟钝,半天才会过姥姥的意思,这几乎比姥姥的话本身还要让她觉得屈辱,一生气也大声说:“我干了一早上活肚子饿了,连个自己做的豆沙包也不能吃了吗?”
姥姥被惹恼了,一拍桌子用手指着萃秀说:“昨天蒸的馒头你从冰箱拿出来,热一下不就能吃了吗?我们家用了那么多保姆,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呢!你什么态度!”萃秀觉得姥姥的话像敲鼓,一点点砸在她的脑门上,震得她脑门嗡嗡作响,她还想要争辩一下,脑门里面却完全是空的,想不到一个字来回答,心里着急,忽然眼前一片黑,天旋地转,身体往下倒去,躺在了地面上。
姥姥扯起嗓门喊:“哎呀不得了,碰瓷的来了!”萃秀听见的却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只像是蚊蚋细声细气的嗡嗡。脑子里知道是犯黑暗暈,身体只想这样躺平在地板上,一直不起来,从此失去知觉,这样就可以辞别那些辛劳,永远地休息,休息……恍惚间又像是躺在老家地头,那年抗旱挑水浇烟地的时候,她就担心自己会突然两眼一黑。那年她挺住了没有昏倒,或许那时年纪轻,体力好,没有到极限,现在是不行了,昨天一天的家务和一夜的失眠,加上今天半个早晨的忙活就把她逼到了极限,因为没吃到那个续命的豆沙包,她倒下了,也许再也起不来了……
可是这终究不是老家的地头,不能就这么躺下去,萃秀在黑暗里挣扎着,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的一分钟,萃秀醒过来了,睁眼看见的是宝妈披头散发没有化妆的脸,看起来没有昨天那样好看了,她看见萃秀醒来,眼中担心的神色消退了,自我辩解式地说:“谁让你做这么早的饭了?我们家的规矩就是这样,我妈说了算!”看到萃秀支撑着起身,她又加了一句:“你可别惹我妈,她有心脏病。”
姥姥接过去说,“干活不行,毛病还不少,你干的那点活,我半只眼睛也瞧不上!”
萃秀说:“我实在干不动了,你把钱给我,我走吧。”
姥姥生气地说:“啥,干一天活就想要钱?真不要脸!”似乎自从女儿说了她有心脏病,她就不用担心萃秀刚才的昏厥了,又恢复了先前气势十足的派头。
这时男主人走出来:“不要吵了,阿姨要走就让她走吧,我看她太瘦了也干不了活。就让家政再找一个合适的过来吧,反正我们交了钱的,包到我们满意为止。”他拿出两张票子递给萃秀:“你走吧!”
萃秀走进杂物间,把洗漱用品放进包里,拉上还没来得及打开的箱子,在门边换上进来时脱下的鞋,没有回头地离开了这套房子。
随着电梯门开启,一股新鲜空气迎面扑来,从昨天到现在没有闻过,浑身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脑子忽然变得清楚了一些。她拿出水杯喝了一口,身子似乎得到了一点滋养,足够支撑她走出这幢别墅楼,这个公馆小区,找到一个地方进食,把她从虚脱的界限上拉回来。虽然这次的上户是失败了,但毕竟还有以后,不会每一个地方都像这家。想到这里,萃秀赶紧加快了脚步,唯恐脚下一慢,又会退回到身后黑暗的甬道里去。
责任编辑 许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