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瓜溪:1992年冬
2023-09-08阿贝尔
阿贝尔
一
早先,木瓜溪的同事都以为冬树是直接从桃花江调来的,其实不是,来木瓜溪之前冬树在黑白河还待了一年——9月去,7月走。
来木瓜溪时冬树依旧单身,也依旧年轻。一个单身老师,无论是在扁担一样两头挝的老街上买东西下馆子,还是在随时都能听见空堂课的老师把乒乓球打得嘀咯嘀咯响的校园里晒太阳听收录机,别人都看得出你是单身。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一年半载都没个异性朋友来访,周末也不外出,不用打听就晓得你是单身,还没处对象。那时,人们普遍都很羡慕新来报到的老师有对象陪着,下了车,两个人抬着行李走过扁担街,在人们羡慕而好奇的目光里走進校园。不说柔情蜜意,单是一对儿就让人啧啧称赞。办完手续,走进用刚拿到的钥匙打开的旧教室隔成的寝室,两个人扫地,两个人铺床,两个人挂蚊帐……那种温馨有雌激素和雄激素的味道,单身汉是体会不到的。
来木瓜溪三年,冬树都是一种单身的状态。之前在黑白河和桃花江是不是单身都不晓得。不一个人发呆、一个人上街或关了门喝闷酒,就看不出他失恋过。他只是爱唱歌,走路、洗衣、打篮球都歌不离口。一个人在屋里唱,逢场天上街也唱,一个人散步对着大山大河也唱。
“我真希望变成我们洗衣台前的那棵紫荆树!”粮站守寡的仓库管理员说,“我要是那棵紫荆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听冬树唱歌了!”
“我还希望变成我们厨房门前的那棵柿子树呢!”尚显年轻的学校食堂的炊事员不服气地说,“我要是那棵柿子树,我会觉得冬树的每一首歌都是唱给我的。我敢打赌,我会结出比柿子树结的还多还甜的柿子!”
没有人知道除了粮站守寡的仓库管理员和学校食堂的炊事员外,还有没有人想变成那两棵树。丁字街缝纫摊的秦姑娘没看见过冬树一边洗衣服一边唱歌,信用社的唐姑娘和开馆子的幺姑娘也没看见过,如果看见了没准也想变成那两棵树……真动人啊,水龙头的山泉水哗哗流淌,有时完全是喷射,流行歌曲一首接一首,歌声那么动听,冬树的眼眸多情又专注,稍显迷离的目光落在树干或树枝上,落在树笼的鸟儿身上。学校卢姑娘、俞姑娘、李姑娘是看见过冬树唱歌的,不只是一边洗衣一边唱,一边打球一边也唱,一边摘葡萄或一边改本子一边也唱,但她们从来没说过,至少是没公开说过她们想变成那个篮球、那架葡萄或那些涂了改改了涂的作业本。
缝纫摊的秦姑娘长得水灵,雌激素刚刚好,眼眸和脸蛋的光泽是女人一生中最鲜净、最饱和的。冬树把牛仔裤拿去交她补、交她缅边,或者把外套拿去交她钉纽扣,不过是想看看她,和她说说话,如果真要叫他和她谈朋友又不干了,嫌她没文化。信用社的唐姑娘长得没秦姑娘好看,也没秦姑娘水灵,却是信用社的正式职工。她不仅比秦姑娘成熟,也比学校的卢姑娘、俞姑娘和李姑娘成熟,初见像个少女,有几分调皮,熟悉了便发现她骨子里的圆滑世故和脸上的暗斑(据说是做过人流的标志)。女人们和她交往都隔着三分,别说跟她处对象了。关于唐姑娘,木瓜溪有不少传说,都是暗传,从未有人拿到台面上讲,包括她的绰号——“伏尔加”(县上来的部长坐的苏制轿车)。
幺姑娘没法跟秦姑娘和唐姑娘比,她就是个开馆子的,长得敦敦实实,平常一身油,看人的目光也是油。但她人好心善,冬树翻一碗烧白,她送一碗白菜汤。自然,冬树万背时不会找她谈朋友,别说送白菜汤了,就是送烧白送卤牛肉也不会和她谈朋友。不谈朋友,馆子还是要下的,免费的白菜汤还是要喝。特别到了冬天,馆子里有火,灶孔里的老酒树烧得水淌,坐在火盆边看幺姑娘炒菜,或菜端上桌笑盈盈看着你吃,油腻算什么?温暖是第一位的,从军大衣暖到心窝子。
学校有未婚老师九男三女,比例严重失调。晚饭后轧马路,单身汉走一起,谈论的全是“配对”的话题。
有时,轧马路的也不都是单身汉,当中会混进一两个已婚男人。教物理的M便是一个,他老婆在江油,他一个月跑一趟,雷打不动,平常在木瓜溪冒充单身汉。不过他是过来人,尝到了女人的甜头,倍感煎熬。和单身汉在一起他是教科书,有时喝了酒,小范围还是科教片——他闭上眼,一边讲解,一边示范。
冬树目睹过一次M不雅的示范便不常跟他往来了,也不常跟围着M打转的同事往来了,喊轧马路不去,喊喝酒也不去。冬树不是觉得M有多坏、多下流,他自己也想那些事儿,有时特别特别想还一个人在被窝里做。他只是觉得不雅,M不雅,或者说不美,那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美。他觉得那点事属于个人隐私,应该有一种配得上的美,而非亵渎。
在被窝里,冬树没想过学校的未婚女老师,也没想过信用社的唐姑娘和开馆子的幺姑娘。真要说,他只想过缝纫摊的秦姑娘。那种很单纯的想,很单纯,也很激越。白天见了,说了话,晚上在脑壳里重现,像一幅画,像镜头,尽管也有身体,但不是现实的、真实的,有身体层面的,也有精神层面的。
俞姑娘的眼睛长得好看,天生传情,难免让人误会。不过,冬树不会误会。在冬树眼里,她没有想象的空间。她放话说“非公检法不嫁”,冬树不觉得她世俗、攀高枝啥的,只觉得天真。俞姑娘读沈从文的《边城》,喜欢翠翠。不过,还是有人误会她了,不信邪,不是“公检法”也敢写信表白,被拒绝了还不死心,直到别个把求爱信贴在厨房的墙壁上,像改小学生作文一样用红笔改过错别字,签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才肯罢休。
二
1992年冬,也可能是秋,冬树不再是单身了。木瓜溪的秋冬没有界限,深秋和初冬重叠在一起,从一场一场的秋雨重叠到一场一场的雪,从河岸的彩林重叠到峭壁的华山松。
秋天和冬天重叠,冬树也在自己的二人世界里重叠,跟桑姑娘重叠。当然,还不是天衣无缝的,还是有限——有底线地重叠。周末或空堂课的下午,在经过一个潮湿的夏天石灰墙又变白的寝室——冬树的寝室或桑姑娘的寝室——一盆红彤彤的炭火都燃熄了,窗外已开始打麻影,两个人还重叠在一起。他们终究还不能像立冬前后的木瓜溪那样有一线(准确地说是一绺)最深邃、最精致的重叠,即是人们常说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们得守住底线。在桃花江,冬树的一位同事便是因为没守住底线铸成大错的,铁饭碗耍脱不说,至今还在狱中。冬树的文朋诗友中也有没守住底线的,很麻烦,对方有了,四处托人找卫生院或私人诊所堕胎,搞得神经兮兮的。冬树守住底线不单是有前车之鉴,也不单是桑姑娘要守贞,而且是他觉得守住底线本身是一件很雅、很美的事,既有身体接触,又有柏拉图之恋。
12月12日。星期六。农历冬月十九。上午,冬树和桑姑娘去乡政府拿了证。整个下午,冬树都在打扫卫生,布置“新房”。不只是打扫布置,还借了高凳,用自行车从十里之外的梯子驿驮回半袋石灰,筛选后制成石灰水粉刷寝室。
这是颇有意思的一天,12月12日,“西安事变”纪念日。冬树是教语文的,也代历史,所以记得。为什么选择这天拿证?冬树也说不清,或许觉得这一天“有名”、容易记住,或许是撞上了。照说,选这么一天去拿证并不好——不吉利,再“有名”也是“事变”,婚姻讲白头偕老。
就算是水到渠成吧!两个人有所保留地重叠了那么久,彼此了解了那么久——性格的了解、兴趣爱好和理想的了解,以及身体的了解。不早不晚,水就在12月12日到了——流淌到了。水到之后渠自成,在水流的后面呈现,是堰渠,也是水迹,更是两个人爱情的轨迹。
“这么卖力,莫了今晚有什么想法?”墙刷到一半,坐在火盆边的桑姑娘对正在高凳上忙活的冬树说。
“有没有想法你晓得?”冬树说。他卖力地用长刷的一角一小块一小块地刷着墙,连边边角角也不放过,脑壳里是一个童话般的雪白的二人世界。
“我晓得啥?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回食虫。”桑姑娘站起来,望着冬树的后背咯咯地笑,笑过问冬树晚饭想吃馒头,还是面条。
“面就算了,我想吃肉包子。”冬树转过身来,看着已是自己法定妻子的桑姑娘说,“你去买一斤卤肉,我们喝一杯,拿证是大事,庆祝一下,再说我也累了,解解乏。”冬树戴着一顶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撕掉了外圈的草帽,衣服和裤子上全是石灰浆,像穿了身迷彩服。
刷完墙,冬树又收拾了地板。他并不觉累,他说解解乏不过是找喝酒的由头。屋外的天还亮着,桑姑娘买卤肉还没回。房间里没什么家什,架子床是固定的,只需揭掉盖在上面的油布,打开床单被褥便可以睡;搬动过的桌椅长凳,顺手搬回了原位。在有些刺鼻却感觉很好闻的石灰水气味中,冬树体会到了一种劳顿后的满足,以及对慰劳的期待。
他走出房门,站在屋檐下,瞭望了一番校园。隆冬里,周六的傍晚,学生早放假了,老师该走的也走了,没走的都躲在屋内烤火炖肉,校园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阵阵北风吹过回响在掉光叶子的核桃树、苦楝树巅的呜呜声。
回到屋里,冬树在炭火上点燃一支烟,抽烟时他想起了上午在乡政府拿证时遇见的事。
上午有太阳,但没出多久便没了,刮起了北风。冬树和桑姑娘走进乡政府院子的时候,恰逢一阵风把葡萄架上的葡萄藤刮了下来,蛇一般挂在砖柱上,有的还盘到了砖柱外侧的菜地里。小两口(可以这样称呼了)踩着满地枯叶,绕到楼房当头的楼梯,略显忸怩地去了二楼的民政办。从一楼党政办门口经过时,他们看见两个陌生人坐在门口一把废弃的长椅上,灰头土脸,嘴唇发黑,浑身发抖。冬树想问又没问,心想择日高高兴兴来拿证,不能让不相干的人或事影响心情。到了民政办,他们把身份证、户口本、结婚照和事先开好的单位证明交到民政员手上,三分钟,最多五分钟,两本红彤彤的结婚证便拿到了手里。结婚照有点意思,不是在县城国营照相馆照的,是一个转乡的照相师照的。照相师手艺不赖,“近一点,近一点,再近一点,笑一笑”,咔嚓按下快门儿便成了,只是后来在县城遇见借过冬树五元钱。冬树穿一件牛仔衣,领子有棱有角;桑姑娘穿一件白底红花毛衣,头发一丝不苟,五官、颈子及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很精致。
下楼再次经过党政办,冬树和桑姑娘看见有人正在盘问两个陌生人,声音很大,态度一点不友好。他们命令两个陌生人把他们的彩条编织袋和牛仔包打开,把包里的行李物品倒在地上。盘问者不是乡政府的干部,也不是派出所的民警,而是木瓜溪街上的愣头青,有一个还是冬树教毕业的学生。
冬树来到后窗,推开一扇,看着窗外差不多落光叶子的青冈和枫树,耳朵里满是从树脚崖下传来的比夏秋小了很多的溪流声。随着溪流声一并传来的还有乡政府院子里那两个陌生人的哭诉:“我们不是抽猪苦胆的,我们是江油人,听人说木瓜溪“出红滩”了,我们是来当“马尾子”的……我们真的不是抽猪苦胆的……”
桑姑娘推门进屋时天已经黑了,冬树在火盆边眯了一会儿刚醒来。“咋买了这么久?我都等睡着了!”冬树站起来说,看着桑姑娘手里纸包的卤肉。桑姑娘没答话,脸颊酡红,径直走到后窗,把纸包放在桌上。
“狠心人,买了这么久!我都等不得了!”冬树走过去,抱住桑姑娘说,“看把你冷的,脸都冻红了,我给你暖暖。”
桑姑娘吻了冬树一下,推开说:“我去时幺姑娘馆子的卤肉还没起锅,等了会儿才起锅,总不能到对面曾家馆子去买,我晓得你爱吃幺姑娘卤的肉。”
“等了一会儿也要不了这么久,你看看表!”冬树说着,走上去又抱住桑姑娘,两只眼睛神经质地看着对方。桑姑娘推了他一下,他把她抱得更紧了,头埋进她的鬓发和颈脖,断断续续、瓮声瓮气地说:“今天证也拿了,这下总可以……”
“想得美?還没办台子呢!等两边办了台子才可以……”桑姑娘说,使劲推开冬树,去到门边临时搭建的灶台准备晚饭,“我汽包子,炒个蒜苗回锅肉,你往火盆上添些炭,多烧两壶水,晚上都洗个澡。”桑姑娘边打火边说。
冬树在原地木桩一般站着,听到“洗澡”二字,挫折感一下没了。续火烧水之前,他走到后窗打开纸包,抓了片卤肉扔在嘴里,是幺姑娘卤肉的味道。
吃饭的时候,冬树问桑姑娘上街听没听见什么风声或看没看见有什么动静。桑姑娘不明白冬树的意思,不知该如何回答,反问了一句:“你是问抽猪苦胆的事?”
“明知故问!”冬树说,“木瓜溪除了抽猪苦胆的事,还能有什么事?”
桑姑娘听了像是放心了,讲起了街上的见闻:家家户户都在划柴,都在借皇桶,准备杀过年猪,都想赶在抽猪苦胆的人来木瓜溪之前把过年猪杀了,不只是杀过年猪,架子猪也杀,除了乳猪不杀。还有老婆婆去水沟子的小庙烧香拜佛,祈求菩萨保佑她家的过年猪,保佑她家过年猪的胆囊;抽猪苦胆的人已经到了与木瓜溪相邻的蒿溪、片口、白熊几个乡,一夜之间,这几个地方的猪苦胆被抽空了。一百家杀过年猪,有九十九家的猪胆囊都是瘪的,里面没一滴胆汁,刀儿匠把胆囊摘下来,用热水冲洗干净,上面的针眼儿一清二楚,就像是主人家用纳鞋底的针刚刚刺上去的;抽过苦胆的猪肉有剧毒,不能吃,也没人敢吃,青川有一家子舍不得扔,煮了吃全家六口得了败血症。离仙女堡十几公里的柏梓村公路两旁到处都是扔的猪肉,树上挂的也是猪肉,白熊乡通往九寨沟的公路两边的雪地里也到处是扔的猪肉,一块块冻得硬邦邦的,结成了冰,有豹子和黑熊叼吃了,发现被毒死在了箭竹林……
桑姑娘和冬樹碰一下杯就讲一段街头见闻。她碰了杯只抿一小口,冬树则干了杯。当然,桑姑娘讲的未必都有条理,有的地方甚至有些杂乱,但冬树听了会在脑壳里组合,使它们看上去像书架上一码码的书或木瓜溪人家后院一摞摞的柴垛子那样规整有序。
三
多年以后,冬树已是一家文学期刊的主编,他在很多场合谈及他们那一代人的婚姻都会提到婚姻的地域性,举他师范同学易大力的例子。
易同学毕业分在一个与北川毗邻的羌乡,全校五个老师,十二个学生。五个老师中一对夫妻、一个半边户,剩下便是易同学和一位系统内招的女老师。平日里还有人说话,打乒乓球,一到周末,特别是一到节假日,那对夫妻回老家去了,半边户原本就没在学校住,校园里便只剩下易同学和那位女老师。孤男寡女,开始还各煮各的饭,各耍各的,不久便一起搭伙,一起烤火了。他们算不上般配,女老师比易同学大三岁,但地域最终决定了他们的结合。说日久生情也行,孤男寡女天天在一起,摩擦生火,但真说不上有共同语言,仅仅是激素的汇合。
其实,冬树完全可以举自己的例子,他和桑姑娘的婚姻何尝不是地域促成的?木瓜溪确实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一条溪流从雪山奔流而下,切出一条十几公里的深谷,流淌到大河左岸,与大河合力切出一块马鞍形的台地。冬树从桃花江到黑白河,再到木瓜溪,就像是上天安排去等桑姑娘似的。1990年,他原本已离开木瓜溪,脱产去读作家班,还跑过一阵海南,然而,仿佛冥冥之中他与桑姑娘有拆不开的缘——1992年秋,他又回到了木瓜溪。实话讲,冬树但凡自信一点,把作家班读完或安心在海南干,不把“铁饭碗”看那么重,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认识桑姑娘。
冬树不想读作家班,只想找一家文学杂志当编辑。他找过一两家发过他作品的杂志,单学历就把他卡在了门外。冬树早先写诗,零零星星发过一些,但就他的知名度和所发作品的数量都够不上读作家班。他运气不错,在升仙湖笔会上认识了诗坛正红的老卫和老渔,两人联名推荐了他。他喜欢老卫写给阿霞的散文诗,更崇拜他的批判精神,印象最深的是某日柯老在台上讲他的早期作品《小草》,过了饭点,坐在前排的老卫站起来说“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扬长而去。
冬树去海南想摆脱教职,也想摆脱大山,没一点理性的规划,更像是一次旅行。从海南回来,冬树在县城碰见校长,校长问他停薪留职一年多了,回来作何打算。他说他正在跑调动,如果能调进城他还是想教书。校长说他跑了两年懂事了,梦做醒了。两个人谈得投机,冬树又是性情中人,将校长拽进一家饭馆,几杯酒下肚,校长关心起他的个人问题。
“要说真话!”校长看着冬树,有些严肃地说,“没有的话,给你介绍一个,但不能脚踏两只船!”
冬树很灵醒,端起酒杯敬了校长一个满杯。校长给冬树介绍的女朋友就是桑姑娘。刚从师范毕业,分在初中教语文,兼管团支部工作。
冬树没见过桑姑娘,只能凭校长的描述去想象:一个单纯的姑娘,一个健康的姑娘,一个漂亮的姑娘,一个有上进心的姑娘……还有就是一个木瓜溪本地的姑娘。
遵照校长的嘱托,冬树给桑姑娘写了封信。写信是冬树的强项,他善于与人分享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和恋爱观;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善于在信中引用名言,特别是裴多菲和泰戈尔的诗句——在桃花江,他抄了几句泰戈尔《情人的礼物》中的诗句,帮一位同事俘获了他心仪已久的少女之心。
信寄出两个月,冬树差不多忘了这事,一天,意外地收到朋友转来的桑姑娘的回信。那段时间,他闲居县城,要不就是回老家睡觉。没有期待,也便没有怦然心动,冬树像是捡到一个树上掉下的什么果子随意地拆开,随意地读罢,随意地撕碎丢进了街边花坛。那种读罢信之后的淡然和脑壳里出现的空白没什么特别,就像我们呼吸的空气。冬树从未想到,也没有任何预感,这位拒绝他的从未谋面的桑姑娘会成为他一生的命数。读信撕信的时候,他甚至不曾想到信的那头还有一个写信的人。
桑姑娘的回信没有恶意,不长的两页字还真透出校长所描述的山里女孩的实诚与单纯。只是她绵里藏针,在结尾不无遗憾地告诉冬树她的心在他来信之前已被丘比特的箭射中了。冬树这一箭显然是射晚了。他要是调动跑成了离开木瓜溪,我们的故事讲述的便不是木瓜溪和桑姑娘了。然而,冬树的调动没跑成,秋季开学,他又回到了木瓜溪。
教师节的前一天,冬树在厨房门口的洗衣台上洗衣裳,边洗边唱流行歌曲。有心理学家认为,男人在公开场合唱歌出于一种求偶心理,像公鸡打鸣,孔雀开屏,但冬树是个例外,他唱歌是他内心自然的冲动和表达,就像木瓜溪善变的天气——说下雨就下雨,说出太阳就出太阳。也可以用归谬法反推,如果冬树唱歌是求偶,那么他在木瓜溪唱了三年歌为何还单身?
那是一个午后,在冬树洗衣裳的时候,女老师差不多都聚在芭蕉树下聊天,一边聊天,一边消饱胀,冬树的歌声无意中成了她们消饱胀的背景音乐。
桑姑娘也在其中。冬树端着瓷盆路过时看了一眼桑姑娘,她穿一条白色中裙和一件小西装,显出团支书的严谨。冬树的目光在她的胸前停留了片刻,没有丘比特之箭的尖锐,更像是只蝴蝶,试图透过小西服领口下的蕾丝发现被真正的丘比特之箭射中的伤痕。他有一点失望,桑姑娘和女同胞有说有笑,一点不像受过箭伤。
开学几天,冬树虽说和桑姑娘成了同事,但两人没带一个班,不过是在校园里打过几次照面,开教职工会时彼此望见,对于冬树而言桑姑娘还是个陌生人,声音、气味、爱好以及走路的姿势都还是很陌生——陌生而美好。
端着瓷盆从女同胞面前经过,冬树冷不丁叫了予老师一声“予姐”,予老师也一点没拘束,大大方方地应了声“哎”。予老师已婚,带着刚断奶的儿子,丈夫是前任校长,几年前已调进城。
“晚上空吗?有空到我寝室来一下!”冬树走过了,转过身来说,语惊四座。
“哎!”予老师愉快地应了一声。
晚上,冬树正在读《神曲》之《炼狱篇》第九歌《象征的门》,予老师如约推门进来,吓了他一跳。
“我晓得啥事,”予老师走进来,站在屋中间说,“你说!”
冬树过去掩上门,用玻璃杯给予老师倒了杯水说:“你坐,请喝水!”
“我晓得你是想问桑果。”予老师在翻板儿椅上坐下,握着半杯温热水说,“桑果给我看过你的信,你是不是还有那个意思?”
“你都猜到了?”冬树坐在床边,看着予老师说,“别个说了,我的箭射晚了,丘比特的箭已经射中了她的心……”冬树如实将桑姑娘的回信跟予老师讲了。
“丘比特?还普罗米修斯呢!”予老师哈哈大笑,杯中水溅了出来。
“我没有编,我说的都是真的,她信里就是这么写的。”冬树不解地看着予老师。
“冬树,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桑果没有丘比特,你要是真心喜欢,就大胆地去追!”予老师把玻璃杯举到嘴边,没喝水,而是像闻酒一样闻了闻说,“你不在这一年多,桑果天天跟我在一起,我了解她。”
四
屋外的黑夜渐渐收拢,将室内的炭火和小夫妻突现了出来。火势已燃过了一点,但红彤彤的,仍然旺盛、炽热。冬树有点烤不住了,抱起桑姑娘试着将木凳往后移。还好,仅仅是晃了两下没有跌倒,几乎是连人带木凳蹭着水泥地往后挪了挪,声音很刺耳。
桑姑娘坐在冬树怀里有一阵了,是冬树喝酒时趁她不防备将她搂将过来的。酒力和炭火的热力都是合谋者,但主谋还是欲望。不只是纯粹的生理反应,也有让眼眶慢慢变湿的柔情蜜意。他们接吻,带着吃过卤肉的油腻和强烈的白酒味儿,却多多少少没了以往小别后接吻的激烈——一轮又一轮,两张嘴像两只好斗的公鸡较量着。拿了证,已不存在老实不老实,接吻的时候冬树解了桑姑娘的衣扣,顺势将一只手伸进了前襟。
两个人拥吻在火边,表面上没什么大动作,但除了斗嘴斗手,身体接触到的每一部位都在暗中较劲,彼此碰撞,攀缘,嵌入,渗透……有占有,也有抗拒,当冬树解开桑姑娘毛开衫的纽扣,欲从胸罩里掏出那对梨状的带着汗味的木瓜时,桑姑娘一把捉住了冬树的手——所谓斗手便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斗手无果(不是冬树斗不过桑姑娘,是他怕用力伤到她),冬树便学着畜生用脑壳去蹭、用嘴去衔桑姑娘开衫里的木瓜,桑姑娘试着躲闪了一下便默许了。冬树伏在桑姑娘的胸口,没有像平常小夫妻那样去亲吻、爱抚或舔咬,他静静地待着,像走山路走累了待在杜鹃灌丛。恍惚中,他看见了日线,初夏木瓜溪清晨金色的日线,反射着朝晖,金链一般戴在笔架山颈子靠近两肩的地方,一寸寸下移,变得越来越明晰、越来越灿烂,慢慢到了山腰。继而,整座山变成了桑姑娘,金子一般的日线在她身上寸寸下移。
从冬树怀里下来,桑姑娘在收拾碗筷的当儿又提起了抽猪苦胆的话题。冬树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没有亲眼看见有人抽猪苦胆就不要相信。“乡政府坐的那两个人还不是眼见吗?”桑姑娘说,“听街上跑松潘做牛生意的李二娃说,柏梓抓到几个抽猪苦胆的,还是说外国话的,开着一辆高级小汽车,从车上搜出的注射器就是证据!附近桂花、水磨、中田几个村的村民一起赶来,有拿锄头的,有拿铁锹的,还有拿火铳的,把小汽车围了个团团转,掀了个底朝天,从小汽车里出来的人一个都没跑脱!”
“我还是那句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冬树不以为然,一边给桑姑娘兑洗澡水,一边说,“柏梓拦车的事,白天我也听说了,好像是日本人坐的车,从黄龙寺回成都,应该是旅游的,不是抽猪苦胆的。”
“旅游还带注射器?早听说抽猪苦胆的人不一般,很可能是美国人或美国雇用的人,玩的是高科技,有隐形汽车和隐形飞机,利用激光抽猪苦胆,根本不用接触到猪。”桑姑娘说,“如果从青川到我们这儿的猪都像说的那样,宰了都没苦胆,肚皮和胆囊上都有针眼儿,那么,传说就不只是传说了。”
冬树说,究竟是传说还是事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拭目以待。冬树把两只塑料桶里的水都兑好了,兑得热热的,让桑姑娘先洗。火盆里又续了炭,燃得正旺,或枕或叠,像一块块烧红的铁,有一块快烧到火盆邊,旁边的三脚架上铜壶里的水又烧开了,蒸汽有节奏地掀动着壶盖,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
桑姑娘洗澡的时候冬树一直坐在火边看着。桑姑娘身材不高,但匀称苗条,脱了还有肉。冬树从和她耍朋友的第三周斗胆碰过她的身体之后,便没有少看,在被窝里,在县城浴室,在木瓜溪溪潭。虽说每次看了都觉得很美、很诱人,但都没有眼前沐浴时美:烛光混合着炭火的光,静谧如一幅油画。如果不是桑姑娘叫他帮忙,冬树会一直沉浸在多少带了点形而上的审视中。
为桑姑娘搓背时,冬树碰到了她的乳房。那是一对秀拔、乳峰微翘的乳房,不是太大,但特别纯洁健康,每次看见或抚摸,冬树想到的都是木瓜溪寨子上的青木瓜。纯洁饱满的青木瓜,一刀下去,从刀口渗出夏露般的汁水,而后滴在吐有蛇泡儿的低枝和草叶上。对一只青木瓜下刀是冬树无法克制的不洁的幻想。
第一次看见这对青木瓜的不是冬树的眼睛,而是他的手,或者说第一次看见这对青木瓜的不是冬树长在头上的眼睛,而是长在手上的眼睛。那是他们耍朋友的第三周,一个空堂课的下午,两个人横躺在木床上看着帐顶说话,说着说着冬树将手伸进了桑姑娘的衣裳,长在手上的眼睛先看见胸罩包裹的青木瓜,继而颤抖着解了搭扣,看见了无遮无拦的略显青涩的青木瓜。
手看见的青木瓜有温度,有弹性,也暗藏着一层细针似的绒毛,扎得冬树的指肚和掌根生疼,疼得火烧火燎,像十个手指都在流血。
长在头上的眼睛看见的青木瓜是一对尤物,犹如青木瓜树本身,上帝构思和创造得正好,青木瓜生长得正好——长在一棵树或一个人的黄金比例上。长在头上的眼睛看青木瓜,因为距离而生渴望,因为渴望而生幻觉,两只青木瓜经冬树带着适度欲望的目光和念想的加工有了更多意味。
每次进城,冬树差不多都要在蒸汽弥漫且充斥着煤烟味的单间浴室和那对青木瓜共处。那是一种亲密无间又必须保持克制的共处,热水从喷头喷洒出来,流过韭菜一样的长发、藕颈和瑞士钟表精密的零部件一般的肩胛,在水蒸气弥漫的青木瓜上形成两道小瀑布。冬树苍白、略显干瘦的胸脯贴上去,将小瀑布接引到他的胸腹。分离,隔着一拳的距离静观,或者从身后抱住那个“水体”,换了角度从湿发间看去,青木瓜有了不易察觉的骄傲的气质。
爱无尽,欲望如抽丝,因为树有根须,有枝叶,根须深入骨壤,枝叶也深入骨壤——天空和阳光的骨壤。
也许是因为烛光和火光映出的油画效果,冬树碰到桑姑娘的乳房时有种不同于往日的怦然心动——混合了艺术感受和犯罪冲动,不像是喝多了咖啡或酒,而像是喝了魔药。他突然抱住她,低下身子,一声不吭地将头靠在她的胸口。洗澡水顺着她的乳房淌到了他的脸上,流进了他的眼睛。
“我想就这样死了才好。”冬树说,几乎不能呼吸。
“啥子死不死的?快起来,莫把我冷感冒了!”桑姑娘推了推冬树说,“我几个三下洗了你好洗。”
“我真想就这样死了,死在你这儿。”冬树喘息着说,不肯放手,洗澡水淌了他一颈项,他的前襟打湿了一片。
“那多划不来,你还没来过真的。”桑姑娘怪嗔地逗冬树说,猛地推开了他。
“那我不死了,等会儿我们来真的!”冬树开玩笑说。
也不尽然是开玩笑,有时他真是这么想的,特别在被窝里,头埋在桑姑娘雪白的乳间,细腻,温暖,带着汗香或硫黄香皂的气味,甚至带着新麦的香味。冬树是美死了——想美死,死在处子的温柔乡。已经很多次了,不可细数,有的记在日记中,有的写进了诗里,更多的都是闪念,被窝里的闪念,温柔乡的闪念,一闪即逝。仔细想还是没有安全感,有了又害怕失去——母亲的身体给予婴孩的安全感。想死在温柔乡,其实是想死在安全感里。
冬树洗澡洗得有些潦草,一桶水都没用完。桑姑娘说铜壶里还有热水,叫他再兑半桶水清一遍,冬树说懒得,已经擦干身子准备穿衣裳了。换穿的衣裳桑姑娘抱在怀里烤着,烤得热烘烘的,离火太近的地方已经有点烫手(一条皱巴巴的浅灰色纯棉内裤,还是认识桑姑娘以前和M一起在秦姑娘的缝纫摊买的;一套袖缝和裤缝都缏有白布条的秋衣秋裤,历史更悠久,还是刚到桃花江时去附近一家保密公司的厂区买的;一件玫瑰红棒针衫,半腈半毛,是桑姑娘托予老师新织的,算是两人爱情的见证,每次脱穿都会噼里啪啦冒火星子,特别是关了灯夜深人静的时候)。桑姑娘的脸被烤得绯红,头发已干得差不多了。
冬树穿好衣裳,也坐过去烤头发。
“我跟你说个事,回来就该给你说。”桑姑娘把板凳挪过来,挨着冬树说,“其实,也可以不说,一件小事。”
“抽猪苦胆的事吗?”冬树问。
“不是,买卤肉回来路过邮政所,收到一封信。”桑姑娘说,“一个男同学写的,信封里还夹着五元钱,说是提前送的礼钱。”
“信呢?我看看。”冬树说,“男同学叫啥?丘比特?”
“撕了,撕成渣渣了,撕成渣渣扔茅坑里了。”桑姑娘生气地说,“狗屁丘比特,我最瞧不起那号人了,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还侮辱人。”
“五元钱呢?也扔茅坑了?”冬树问。
“没有,五元钱没有。”桑姑娘说,“在桌子上,没舍得扔。”
“明天又去买卤肉。”冬树说,“丘比特也会吃醋,别个毕竟射了一箭。”
桑姑娘沉默了,靠在冬树的肩上,显得有些疲倦。
“信真撕了?”冬树趔了趔说,“没撕的话,我看看!”
“没撕,我这就撕,撕成渣渣扔茅坑里!”桑姑娘一头站起来,冲到后窗,从桌匣板抓起信,连同信封一起撕成一绺绺的纸条攥在手里,打开房门,直奔后操场的旱厕。
五
冬树后来想起,木瓜溪的光棍儿团队就像一只船或一艘小型舰艇——冲锋艇,十来个光棍儿就像船上的水手。
十来个不都是光棍儿,有两个是假光棍儿,或者说临时光棍儿,M便是其中一个。他习武操扁挂,身板敦实,人却不敦厚,吃别人从不脸红,吃饭时端个碗这家串那家,吃别人家的肉,喝别人家的酒,有时顺带还揩别个女人的油。他嘴会说,撒谎、抖草(讲荤段子)、谝嘴从不脸红,永远一副饥渴的样子。
光棍儿队伍里有个教美术的重庆籍老师A,同事都叫他画家,土家族,人长得帅,还特别有才,比冬树大两岁,本科生。本科生分到木瓜溪这样偏僻的学校是个例外,想必事出有因。他的本科文凭冬树看见过,比起冬树软塌塌的中师文凭硬扎得多,但才华一直都是个传说,从没见他展示过。冬树听过他半堂课,他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画《蒙娜丽莎》,看不出多有才;直到有一天,冬树在A的床底下看见一沓精灵古怪的手稿,一些色块或几何图形,一些奇奇怪怪的线条,才算见识到他的才华。
A的档案上有污点。这是冬树听M说的。在A的床头看见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和D.H.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冬树自然而然把它们和他的污点联系了起来。
画家A不是光棍团队的核心。他也爱请假,请假跑调动,想调回重庆。他也想过“三不要”一走了之,去广东或者海南,但始终下不了决心,怕丢了工作饿死或沦落为乞丐。他不在木瓜溪耍朋友也有这个原因。
冬树更不是这艘船上的掌舵人,连水手都不算,他就是个旁观者,一个搭顺水船的。这是遭遇海难的大船在沉没前一刻抛下的扁舟,扁舟上都是逃命的人,在一起不过是消磨孤独。不是冬树需要他们,是他们需要冬树。有时听烦了M讲“床事”,就想听冬树谈人生,也想听冬树唱歌。如果真要找出一点冬树对于光棍们的意义,也只是精神上的,一种语言介入的审美——呵呵,一根救命稻草也需要意义。一个首恶足以把一船人导向偷盗、抢劫、奸淫、杀人放火,一首好歌则可以把一船人导向聆听、想象与善良……有時,冬树在公路上唱歌,光棍儿们听着听着都不说话了。
冬树第一次听说抽猪苦胆不是在木瓜溪,而是在县城新华书店四楼老同学开的镭射厅。他第一反应只是个文字组合“抽——猪——苦胆”,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这个组合的语法意义和实际意义。听口音这两人不像是大河这边的,像是青川那边的。当时还没到杀过年猪的时间,也没听说打死人。
老同学是新华书店门市部经理,突然开起镭射厅,冬树有些吃惊。以前从木瓜溪出来在他那儿吃住,睡觉都是用书做枕头,满屋书香,突然开起镭射厅,床上、水泥地上、三抽桌上全是一摞摞的黄带子(他是这么叫的),封套上全是袒胸翘臀的洋女郎,冬树一直不敢正眼看。书店开镭射厅,等于鲜花店改肉铺。冬树的感觉是这样的,油腻腻的,空气中总是飞着苍蝇,弥散着生肉的血腥味儿。冬树不想去,但进了城又没地儿住。很长一段时间,他去了就待在房间,从不到镭射厅看一眼,有时去镭射厅拿钥匙也是埋着头,生怕看见银幕。这样还是难受,有时甚至很恶心,他的耳朵听见了哼哈声、呻吟声和尖叫声。老同学以为他是不方便到镭射厅看片,把片子带回房间用小机子放给他看,谁知把他吓跑了,去隔壁房间冷了一夜。那时他刚从海南回来,什么没见过?他就是受不了,那种色调、氛围,那种极其夸张的赤裸裸的细节就像特殊的致敏物质,一接触到便会死人。
上月的一个周日,冬树和桑姑娘进城洗澡,原定赶早班车去,赶晚班车回,不在县城过夜,谁知气温骤降,到公共浴室洗澡的人一下多起来,县城不多的几家公共浴室都排起了长队,洗完澡晚班车已经开走了。
没赶上晚班车,两个人在街上溜达,一边溜达,一边寻思去哪儿过夜。桑姑娘想去南皋她表姐家,但她表姐家远,路又烂,步行得一个小时,冬树不想去,建议在城里找住处。两人各执一端,在大街上吵起嘴来。“我晓得你想去哪里?一进城心里就懱到的!”桑姑娘说的是镭射厅。“大不了写旅馆!”冬树说。“写旅馆那么简单?写一间总不行?”桑姑娘说。冬树说:“有啥不行的?下个月就拿证了,莫了你还不放心?”桑姑娘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说遇到警察查房咋办?”两个人越吵越凶,冬树怪桑姑娘逛服装店耽搁了时间,桑姑娘怪冬树犟拐拐,死活要和她挤一间浴室磨蹭久了。
冬树原本没想去老同学那里,桑姑娘自以为是冬树肚子里的回食虫真是冤枉。事有凑巧,冬树和桑姑娘在一家苍蝇馆子居然碰见了老同学,就像暗地里约好的一样。晚饭捡到吃了,免费的旅馆也找到了,只是老同学喝了酒说冬树重色轻友,抱得美人归,现在演镭射时就不看镭射了(他是故意说给桑姑娘听的)……冬树一脸惊恐,想到要在他那儿借宿便没有生气。再说了,对于一个改行放黄带子的书店门市经理有什么好生气的?
冬树和桑姑娘已经睡下,老同学带了当年和冬树要好的另一位老同学来敲门,叫冬树起来喝酒。
说是喝酒,其实是看镭射。老同学为老同学拉生意,带了看“三级片”的客人。冬树当年和这位同学确实要好,他家住公安局,父亲是刑警,冬树在他们家第一次看见包在金丝绒里的真手枪。这位同学下海多年,一人在外开公司,名片上的头衔是总经理。
中途放映机出了点故障,修理的时候,有人谈到了抽猪苦胆。
“真的神奇,一夜之间,蒿溪的猪苦胆就被抽干了,猪肚子上的针眼眼就像铁砂打的。”
“三锅石也是,头天听说蒿溪有人抽猪苦胆,还没来得及把猪吆进屋,第二天一早起来,所有猪的苦胆都被抽尽了。”
“听说抽苦胆的人开着高级轿车,有飞机接应。”
“听说好多村子都出了内奸,他们领了美元,他们熟悉地形,一个人一晚上轻而易举地就把全村的猪苦胆抽了。”
“有人亲眼看见,山那边石坎打死了一个抽猪苦胆的,上百人用石头砸死的,脑浆都砸出来了。”
…………
听看客在镭射厅你一言我一语摆抽猪苦胆的龙门阵,冬树感觉有些荒诞,仿佛在谈卡夫卡的小说。
镭射继续,银幕上的画面很清晰。三级片几乎是动作片,没有对话,都是动作,只有喘息哼哈,伴随一声声汽笛般的尖叫和麦粒大的汗珠。冬树不注意瞟到,都是人體器官的机械性运动。
对于身体,对于性爱,每个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渴望和想象也不一样。屏幕上高鼻子蓝眼睛的人所做的,冬树也想做,十三岁就想做,但不是那种做法,不是赤裸裸的活塞运动,而是渐进的、私密的,伴随着语言交流的沟通与表达。
六
后操场的旱厕是个不堪入目的地方,好在天黑了,更多的细节被遮蔽了。很多人不清楚为什么把旱厕修在操场,冬树刚来也不清楚,不久就清楚了——早先只有小学,后面是一片坟地,旱厕建在坟地里;后来新建了初中,坟地成了初中校园,由于资金不足,旱厕保留了下来继续使用。
那是一栋用原木搭建的旱厕,外观类似猪圈牛圈,茅坑上搭木板,用木栅和篾席隔出男厕和女厕。蹲在木板上对准缝隙方便,雨季刚掏过粪关了水,能照见人的影子,听见排泄物注入或坠入的声音,水位高的时候会有粪水溅在屁股上。
惨不忍睹的是冬春两季,旱厕里没有水,全是屎尿,一泡泡粪便重叠在旧的半干的粪便上,情状颇似冬树后来看见的丹霞地貌,尿水在一堆堆重重叠叠的新旧粪便间横流,像丹霞地貌雨后的情状。不忍直视的还有拖尾巴蛆、蛆蛹、各种纸团(揉皱的作业本纸、字纸)、卫生巾,以及一种当地叫水冬瓜树的树叶(木瓜溪的人世代使用的便纸)。
真是难以启齿。冬树在雨季旱厕的粪洼里无意中看见过女老师投下的影子。清晰得如同在镜子里照见。单凭部位看不出是哪位老师,他也不想知道是哪位老师。他只瞥一眼,便赶紧移开视线,窘得快要窒息,还有像在火上烤过的药膏一样的羞耻感。那是他到木瓜溪第二年,桑姑娘还在读师范。他一直待在茅厕,直到女厕所悄无声息他才离开。冬树从没跟人讲过这事,跟桑姑娘更不会讲,想必一辈子都不会讲。
刚跟桑姑娘谈恋爱那阵,冬树也跟桑姑娘上过旱厕,听见桑姑娘排泄的声音和排泄物坠落的声音,冬树怎么也接受不了。他更接受不了的是雨季旱厕关了清水,桑姑娘的影子被M一类邪恶分子看见。从那时起,冬树和桑姑娘便不去旱厕了,改去乡政府和粮站上厕所。
冬树不让桑姑娘去旱厕还有一个原因,他从来没讲,但学校老师都晓得,木瓜溪的人也晓得——旱厕里有鬼,一个个小鬼,那些还没来得及从娘肚子里生出来就变了鬼的胎儿。
桑姑娘捏着撕碎的信走到旱厕门口没敢进去,冬树从身后抱住她。枯水期小水电的电压只有几十伏,旱厕里的电灯只看得见一根红丝。
桑姑娘知道冬树跟在后面,被冬树从身后抱住是她预料之中的。她的气消了,但不能马上表现出来,还要装出继续生气的样子。她没有转过身来,而是愣着,僵着,甚至在冬树的臂弯里挣扎了几下。冬树紧紧地抱住她,把头埋进她刚洗过的头发里。头发还没干透,还有一点润,但喷喷香。不只是头发的香味——海飞丝的香味,还有她处子的体香。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香味让冬树陶醉,并消除了他刚才还是很浓的醋意,像一个突生的妄念激发起他强烈的欲望。
街上又冷又黑,寒潮来了,大风刮得谁家雨棚上的铁皮哗啦响。
回到寝室,小两口不说一句话,刷了牙睡下。没有蚊子也下了蚊帐,像夏秋一样关严用木夹夹上。冬树光着上身将桑姑娘搂在怀里,桑姑娘睁眼望着帐顶,没显出不情愿。蜡烛还燃着,移到了床头的课桌上,因为燃到末尾烛光照得低了,床上阴影幢幢。火盆的火已用塘灰埋了,塘灰映出点点火星,明早再掏开续上。屋外的风刮得愈紧了,落叶簌簌像迁徙的蝙蝠。屋子里的空气是暖和的,关了蚊帐也闻得到生石灰的味道和卤香的味道。
冬树吻了桑姑娘的眼睛、额头和下颌,没吻嘴唇,像故意留着,也要等办了台子再吻。桑姑娘的眼睛很漂亮,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且说出的话冬树不是都听得懂。冬树知道是丹凤眼,但他不喜欢这么叫,他喜欢把它叫“豌豆荚儿”。其实,冬树第一次和桑姑娘亲热的是嘴唇而非“豌豆荚儿”,同时手还伸进了衣裳。促使爱付诸行动的是欲望,肉体之爱是化学反应,就像生石灰加水可以煮鸡蛋,而精神之爱是亲爱,是蜻蜓点水。
冬树不清楚他此刻感觉的是哪種爱,或者说偏重哪种爱。说是肉体之爱吧,刚才在旱厕外突发的欲望已经退去,他所能感觉的已是涓涓细流;说是精神之爱吧,他又有些不甘心,不满足于吻过额头和眼睛便道一声“晚安”睡去。
冬树往下睡了睡,试着去解桑姑娘的内衣。两个红本本叠放在枕边,像幻想中新婚之夜的一对新人。桑姑娘没配合,也没反抗。冬树心领神会,从容但仍有些紧张地替桑姑娘脱掉内衣,继而将头靠过去,将脸贴在双乳间,像一头熊占据了经过肉搏才获得的领地。这领地可以是一片草原,可以是一条峡谷,可以是两座山峰,也可以只是一处灌丛、一个水洼或干草堆,但领地散发的已是这头熊的气味,落叶和枯草里掉落的也是这头熊的毛发,还有唾液、汗液和排泄物。
对于属于这头熊的领地,它已经很熟悉,熟悉了进入领地的路径和方法,并且在不太长的时间里习惯了领地上的一切,适应了领地的温度、湿度、水和土壤的酸碱性,以及植物的气味,从不会过敏,就是遇到小动物也不害怕,还会和它们猴一猴。这头熊不是用浑圆的屁股去蹭领地上的灌丛、泥泞和开满野花的草甸,而是用会思考、会想象的头颅,用会撕咬、会嚎叫、吃饱了会砭砭拌咂的嘴壳去吻领地上挺拔的山峰和幽秘的峡谷的。
这是属于这头熊的领地,但它还不是世居,还只是某种程度的占有,就像一片刚砍烧的火地,还没来得及深耕、播种或建筑城池,还有陌生感。
七
“冬树!冬树!”正当这头熊伏在自己的领地,感觉欲望像潮水般漫卷过来的时候,窗外有人喊。
是画家A。冬树没答应,喊声换成了俞姑娘:“桑果!桑果!”
桑姑娘闭着眼,在允许这头熊摩挲剐蹭的同时仍守着底线。从未体验过的海潮从她身体的未知处涌来,一波一波,携带着海贝、海螺、海虾、海藻,以及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海鱼冲击着她,她有些紧张,又有些恍惚。
“冬树!冬树!街上在打抽猪苦胆的,你们去不去看?”
“咚咚咚,哐哐哐……”喊门声换成了敲击窗框和窗玻璃的声音。
熊消失在了树林子。冬树抬起脸,两只手撑在桑姑娘身体两侧,两人面面相觑,笑出声来。街上是什么时候闹腾起来的,他们全然不知。
在漆黑的夜里,冬树牵着桑姑娘的手差不多是凭着感觉走过葡萄架下的水泥甬道,下到石级,摸出校门的。出校门,便可以清晰地听见街上的喧嚣声。远处闪烁着手电光和香烟的火星,偶尔也有划亮的火柴。
画家A和俞姑娘已走到前面邮政代办所门口,跟他们同路的是M。看不清人,只能凭气息和体形去判断。
“抽猪苦胆的真他妈可恶,打得使得,打死活该!”一个黑耸耸的人抱着膀子站在乡政府门口说。
“要真是抽猪苦胆的,打死活该;要不是呢,就是犯法!”一个同样黑耸耸矮半个脑壳的人接话说。
“哪有那么多犯法?抽猪苦胆犯不犯法?”高个子说,“要不你去制止?你是司法员!”
“我咋个去制止?正在火焰头上,我去制止不连我一起打死?”矮个子说,“乡长在都不出面,我一个编外算哪把夜壶?”
“乡长不出面有他不出面的道理,听说木瓜溪也有抽猪苦胆的了。”高个子说,“我还是那句话,抽猪苦胆的真他妈可恶,打死活该!”
“打死了活该?你膀子抱起愣在这儿干啥?去打呀!”矮个子洗刷高个子说。
“打死这两个‘猴猴就像打死两只蚂蚁,哪里轮得到我动手?”高个子说,“两个‘猴猴被众人从乡政府推出来,邢飞、吴福生一人一个扫腿就栽倒在了阳沟里,接着男女老少齐上阵,两个‘猴猴哪里见过那阵势,只好抱着头装死。”
走近了,冬树才认出是放电影的老秦和乡政府司法员老杨。冬树问了句:“哪里来的抽猪苦胆的?”老杨说:“鬼才晓得,头晚黑都来了,今天在乡政府坐了一整天,说是请求保护,结果还是被打到街上来了。”
冬树听了有些吃惊地说:“原来是那两个人?那两个人我见过,在乡政府办公室外面的藤椅上,他们像是抽猪苦胆的吗?”
“黎老师,抽猪苦胆的人脸上又没刻字,我咋晓得他们是不是?”老秦接话说。冬树还想说什么,叫桑姑娘掐了一把拽走了。
这时候,一个黑影朝乡政府这边蹿来,一个佝偻的影子,后面是黑压压群情激愤的众人。有拿锄头的,有拿扁担的,有拿粪耙的,有拿搅粮刮的,有拿剪刀锥子的,有拿撮箕筲箕的,还有拿牛瓤子、鬼毛针和荨麻的……脚步声、吆喝声四起,阵势就像古时围猎。站在乡政府门口闲聊的人看见了,一下警觉起来,有人朝后退,有人往前冲。突然一道手电光射来,把黑影照得雪亮,同时也照着了画家A和M。
冬树往前走了两步,看见黑影跌倒在了财税所门前的台阶下,像是被手电光击倒。追赶者蜂拥而上,黑暗中全是混乱的影子。冬树下意识回头去看桑姑娘,桑姑娘就在身后,他下意识地捉住她的手。
M挤进人群,喊了声“闪开,看我的螳螂拳”便要出手,可是没有人听他的,没有人闪开。他比画了两下,摆了个花架子便抽身出来了。
画家A挤了过去,踮起脚朝人群里看,喊着:“莫打死了!莫打死了!”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骚动的人墙和人墙里一次次举起的农具、厨具。他的脑壳里已经有了一幅新作。
“家俊,家俊,离远一点!莫把血喷到身上了!”俞姑娘站在铁匠铺外面的木凳上大呼小叫。
原本刮得很低的扫地风被人群一堵,改了风向刮向了幺姑娘馆子。天空中黑暗在加深,像是充塞了大团的黑云。冬树感觉有什么飘在脸上、脖颈上,不甚冰冷,他分不清是灰尘还是雪花。
冬树对突发事件没甚兴趣,他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地球上每天都有争斗和死亡,但他想关注。为什么他也说不清,不是良知,他没有那么高尚。想知道结果吧,或者说是真相。或许还有一点私心,为了将来某天写下来。
几分钟后,围猎的人散开来,街边阳沟里又现出那个黑影——万幸,它还是完整的,蜷缩着,还有口气,还在蠕动,尚未被分割切成几段,但只是瞬间,便又被另一拨人围住、覆压和殴打。
这一轮“围猎”的人当中有幺姑娘、秦姑娘和卖渔具的夏大爷。幺姑娘一屁股坐在黑影上,将筲箕扣在头部,用刷把脑壳敲着筲箕,一边打,一边质问:“还敢抽猪苦胆不?还敢抽猪苦胆不?你们把猪都糟蹋了,我咋个开馆子?”秦姑娘一手拿剪刀,一手拿尺子,她看见黑影没动,犹豫了片刻才下手。她拿剪刀只是做样子,尺子打下去也没用力。“我爸说了,我家明天一早就宰猪,宰出来要是抽了苦胆的,我就拿剪刀把你戳死!”秦姑娘收起剪刀说。这时候,手电光又射了过来,射在秦姑娘身上。秦姑娘穿着花棉袄和牛仔裤,拿一把长尺,缠了红毛线的橡筋圈扎着马尾辫,样子嗔怪而美丽。
手电光照射到的还有稀疏但却大块的雪花。
夏大爷小身子大脑壳,脑壳上没一根头发,人长得滑稽,说话也搞笑,虽说月黑风高看不清长相,一亮相还是把观众都惹笑了。他骑在刚缓过气又开始呻吟的黑影上,像骑在一条鱼背上。他先是一阵乱拍乱打,接着张开他的老鸦爪做出刮鱼鳞的动作,一边往影子上吐唾沫,一边愤愤不平地骂道:“你拉豬的命债,就是拉我们人的命债!老子今天为民除害,打死你个抽猪苦胆的!”他掏出一卷鱼线,将身下黑影的两只手拴上,一边拴,一边使劲勒,勒得黑影发出一声声惨叫。最后,他取出一个鱼钩,钢丝做的钓娃娃鱼的鱼钩,鱼钩上穿着个黑乎乎的东西,摸索着往黑影的嘴里塞,边塞边说:“来蛮来蛮,我给你吃猪苦胆!我给你吃猪苦胆!”围观的人看着,发出阵阵欢笑。
“夏和尚滚开!夏和尚滚开!”杀猪匠田瘸子觉得夏大爷太磨蹭,吆喝着走拢去。田瘸子没拿杀刀,也没拿砍刀,他走过去,将一只穿长筒靴的脚踩在黑影上,居高临下地说:“从昨天起,不,从前天起,我杀的猪就没有一头有苦胆了!我当时想不通,在乡政府看见你两个‘猴猴,一下子就想通了。”说着用力踹了踹脚下的黑影,黑影悄无声息。
“看看,是不是死了?”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
“我是刀儿匠,负责杀死的,如果要负责救活,去找蔡医生!”田瘸子说。人群中有人开始喊蔡医生。
当蔡医生背着药箱来到街上时,混乱的人群还没有散尽,有人还在往地上的黑影扔垃圾,有人甚至往上面撒尿。邢飞和吴福生拦住蔡医生,不让他去救那个抽猪苦胆的。蔡医生说了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他们还是不让去。这时,乡长披着军大衣走过来训斥了两个小青年,说如果真要闹出了人命你两个就是杀人犯。
冬树和桑姑娘离开时,夏大爷正像年画上骑鱼的娃娃骑在黑影上,后面刀儿匠、蔡医生和乡长的出场是根据同事的口述添加的。五十六年前的这一天是“西安事变”,冬树不知道这天木瓜溪发生的事将来写进县志叫什么,是不是叫“抽猪苦胆事件”?
回到寝室,冬树久久不能入睡,他一边听着桑姑娘均匀的鼻息,一边等待着熟悉的警报声,但直到下半夜也没等到。
八
早上睡醒,冬树伸手去摸身边的桑姑娘,桑姑娘不在,睁眼看见天已大亮。撩开蚊帐,房间里也不见桑姑娘。“睡了一晚上,啥也没做。”冬树这么想,禁不住笑了。他掀开被子,看了看床单,没发现床单上有《新婚卫生必读》里说的血。“你什么都没做,血从何而来?”冬树笑出了声,“处女好,留着处女身好,到时得有个仪式,第一次不能随随便便。”
冬树这么想,不经意看见了桌上的苹果,一只放了很久都舍不得吃的甘肃苹果,红熟的样子让人想到雪白的牙齿和深深的齿痕,还有齿痕渗出的甜蜜的果汁。“不能做供果,做供果不好,好苹果还是要削了吃。”冬树的脑壳里闪过古怪的念头。
下床时,冬树看见了后窗外面的雪。他兴奋地跑过去打开窗,眼前窗台上、落光叶子的树枝树干上、地面落叶上都铺了厚厚一层雪,洁白蓬松的样子让他不禁想到了被窝里桑姑娘的肌肤。透过铺雪的枫香和青冈的罅隙,冬树看见了大河与木瓜溪交汇口的雪景——月牙形、刀币形、半圆形、矩形等各形种着麦子和油菜的梯田,以及靠河种着白菜、萝卜、葱葱蒜苗的自垦地都被积雪统一了起来,只是偶尔现出棕色的飘逸的田埂,像幼童画中没使上劲的铅笔的划痕。冬树探出头去,深吸着窗外清冽的空气,水汽中有炊烟的味道。
冬树从后窗来到前窗,窗外的雪景让他更加兴奋。记忆中他只在北京见过一次下这么大的雪,虽说木瓜溪靠近阿坝,每年都会下雪,但来木瓜溪四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下这么大的雪。
校园完全被积雪覆盖,是他从未见过的白雪皑皑的景象,那种陌生的洁白让他几乎产生幻觉。
他开门出去,抬眼看见花坛上一个刚堆的雪人,扎着红围巾,用绿色的玻璃弹子做了两只眼睛。他知道是桑姑娘的作品,红围巾是他送她的。“居然不叫醒我,一个人堆雪人!”冬树站在雪中,心生醋意,呼出大口的白烟,当转到雪人背面看见用竹棍拼贴的一棵树又甜蜜地笑了。
花坛里萎蔫的美人蕉成了雪美人,与雪人成了一对儿。一串脚印从花坛前面斜穿过雪地,去了后校园。积雪覆盖了葡萄架、乒乓桌、枇杷树、旱厕,以及其余的一切。篮球场后面几个酷似蒙古包的旧粮仓被积雪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像是真的蒙古包了。
回到屋里,冬树看见火盆里的火已经燃起,自然是桑姑娘出门前掏出火星续上的。他脑壳里没一点昨夜的印象——人们当街追打抽猪苦胆的人的印象,仿佛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在覆盖地表的同时也覆盖了他的记忆。现在,他等着桑姑娘下早自习回来,给她一个拥抱加热吻,为此他认认真真刷了牙,哈出自己的口气闻了闻。
热吻和大雪是近义词。
冬树在收录机里放了苏芮的《我不是你偷渡的夜晚》,桑姑娘回来了。她两手不空,端着稀饭包子,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没有进门便喊:“冬树!冬树!接一下!”
冬树接稀饭包子的同时也接了吻。桑姑娘愣在原地,眼睛睁得大大的。冬树吻了又吻,铝饭盒里的稀饭簸了出来,溅到了两人身上。“你看,你看,稀饭都簸出来了!”桑姑娘趔了一下说,“才走了屁大一会儿,就想啦?”
“起床也不叫人家,还一个人堆雪人!”进了屋放下早餐,冬树用两只手臂紧紧地箍住桑姑娘,小孩子似的说,“从今往后,起床必须叫我!”
“没事,我已经跟学生讲了,吃了饭我们班和你们班出去打雪仗。”桑姑娘搂着冬树的脖子说。
雪仗从校园就打起。准确地说是从冬树寝室外面的花坛就打起,一直打到街上,打到公路上,打到木瓜溪里一个叫圆儿寨的地方。开始是学生打,男生打男生,女生打女生,不一会儿就男女生混打了。女生惹的事,搞突然袭击,男生被迫反击。瞬间,校园变战场。
冬树很高兴看见这样的场面,平常一个个死眉瞪眼的,一下变得生龙活虎。“暂停!暂停!”身为团支书的桑姑娘考虑到在校园的影响,站上花坛做出篮球裁判的手势,想叫停这场乱战,但为时已晚,场面已变得不可控,情急之中只好将他们带出了校园。
街上白雪皑皑,一片寂静。冬树没一点昨晚的印象,积雪覆盖了整条街,阳沟里的积雪已潽出来,其他人也没一点昨晚的印象。两个班的学生一边跑,一边叫嚷着打雪仗,原本只有几行脚印的雪面像散乱的羊群跑过,变得纷乱不堪。
冬树和桑姑娘各自加入自己班上打雪仗,这对刚刚拿证的小夫妻成了敌对双方。在丁字街,桑姑娘假装让冬树通过,趁机往他的后颈窝塞进一坨雪,挑起了两个人的战争。冬树奋起还击,没到下街子桑姑娘已经變成了白毛女。
两个班的学生像放敞羊一样跑到了公路上,远远看去像白纸上争斗的群蚁,相互追打着,撕咬着。有的跪在地上举双手求饶,对方也不放过,抓起雪往头发撒,往领里塞;有的还卷起“俘虏”的衣裳往后背搓;甚至有玩过火的男生,把雪往对方的裤裆塞。
在下街子,画家A和俞姑娘赶上来加入了打雪仗的队伍。画家A戴着瓶底似的近视眼镜,背着画板,见了冬树和桑姑娘就说:“我不是去打雪仗的,我是去写生的,把你们打雪仗画下来。”
“把打雪仗画下来,说得轻巧,你有那本事吗?给你当了这么久模特儿,结果画出来的不晓得是哪个女人。”
俞姑娘不喜欢画家A装模作样霉了他几句,说“我叫你来就是想跟你打雪仗”,说着,把手里的雪球扔在了画家A的脸上。画家A的眼镜掉到了雪地里,他一脸懵懂又窘迫,想生气却笑了。他蹲下来摸眼镜,俞姑娘又在他自然卷的乱发里撒了把雪,一边撒,一边说:“这么好的卷心菜咋离得了盐?”平常都让人觉得功利世俗的俞姑娘原来也这么幽默浪漫,看得刚拿了证的桑姑娘心痒,恨自己怎么这样古板!冬树就在不远处的街口,背朝他们望着雪白的河谷,他如果不是在注意公路上学生的动向便是又有了灵感,沿着不合逻辑的诗句滑入了文学的意境。
画家A见了冬树也没提起昨晚街上发生的事,偶尔遇见熟人,彼此打个招呼,也都没提起,仿佛睡了一宿昨晚已成古代。应该有人提起昨晚的事才对——场面那么惨烈,应该有人关心那两人的死活才对……然而,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提起,没有任何人关心,直到在水沟子等车的地方,看见两个人吊着绷带、额头缠着纱布、眼睛肿得像熊猫,冬树和画家A才恢复了对昨晚的记忆。
两个人紧挨着坐在路边的行李上,一个人抱着另一个人的上身,像两个遭雷击烧焦后倒在一起的树桩。但眼前是一片雪白,公路、山野、树木、梯田,以及近旁的高水头发电站,与雷击形成反差,并从颜色和语义将其覆盖。因为受伤瘀血肿胀,又吊着绷带缠着纱布,冬树不能确认他俩就是昨天在乡政府遇见、昨晚被打的两个人。
看见他们活着,冬树很欣慰。他没有想过,如果两个人死了或其中一个死了会是啥感受。
冬树没敢走近去看那两个人。画家A去了,他掏出速写本画了像。
“打抽猪苦胆的!打抽猪苦胆的!”一群匪头子嚷着围过去,“昨晚咋个没把你们打死?”有男生朝他们扔雪球,也有扔土块的。女生七手八脚堆起一个大大的雪人,工工整整地写上“抽猪苦胆的人”几个字,随后一起朝雪人吐口水。一个匪头子冲上来一脚踹飞了雪人,骂了句脏话,假装刹不住车撞上了一位漂亮女生。
无论怎么折腾,那两个人都没一点动静,想必不是冻僵了,就是睡着了。雷击后烧焦的树桩吐着白气,似乎还有呼吸。过路的班车迟迟没来,积了雪的公路上看不见汽车碾过的车辙。
闹腾的学生走远了,冬树还在回望公路边两个倒霉的等车人。他看见后面的一位小女生转身朝那两个人跑去,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她要转去骂人或打人,然而很快,他的鼻孔发酸了,眼泪从眼眶渗出——他看见小女生在那两个人面前停了下来,递上了一个烤红薯。
大部队沿着公路驴踢马跳地走了一段,随后拐上了去木瓜溪里的小路。小路从台地后面的坡地斜插上去,像一个巨大的书写不甚规整的“之”字。平常在公路上,在下街子,都可以看见木瓜溪的人用脚步走出的笔画。
青春期的学生是躁动的,他们才不循规蹈矩走“之”字路,他们走捷径,像小动物一样在雪地里边跑边打雪仗,或一个劲地狂奔,相互追逐戏谑,爬上几米高的墙子地盖,有的甚至像戴了脚码子爬到满是冰雪的大树上,朝树下大喊大叫。
走到“之”字路的最上面,冬树再回头看等车的那两个人,他们已经不在了,也看不见公路上有客车过。“总算走了,但愿没啥。”冬树心想,觉得木瓜溪的人对不起他们。
一进溪谷,男生便像野马一样往前头跑了,大多数女生也跟着跑了,开始还看得见人影,拐过弯、转过山嘴便只剩老师和几个走不动的女生了。桑姑娘考虑到安全,叫冬树撵上,把他们招呼到。冬树撵了一趟子,也撵上了,叮嘱过又停下来等桑姑娘。
画家A一路都在用雪搓他手背上的疣子,搓了左手搓右手,换来换去搓。他满手背都是疣子(木瓜溪的人叫瘊子或鱼疣子),每个手背上都有十几颗,看起来很恶心,喝了酒颜色发红,像来自外星的怪物。画家A一门心思想除掉这些怪异而多余的肉疙瘩,有事没事就去拨弄揉捏,洗衣洗澡时泡涨了还会用小刀削,用针挑,用化学线勒。想必这丑陋的东西从生出的那一刻他就接受不了,这些纯粹生理性的赘生物,在他的眼里和心里早已是精神的累赘,或者说自卑的缘由。他一个人的时候是这样,有了俞姑娘更是这样。他试过草药、西药水和街头的土单方儿,都没有效果,他也考虑过做手术,一个小手术,但他无法接受手术留下的疤痕。现在遇到雪他想试试,他不愿放过机会,他听谁说用冰雪揉搓可以冻坏肉疙瘩的根,去后不会复发。
画家A不记得手背上的疣子是啥时长出来的,仿佛打小就有,只是不多几颗,很小、很隐蔽,都是扁平的,像刚从土里钻出的小蘑菇,颜色也很淡,不注意看看不出来。在重庆,在靠近湘西的老家,很多人都长疣子,有的长在脚上,有的长在颈上,有的长在脑壳上,像是古代部落的标志。A问过大人,他——他们为什么会长疣子。大人说他不听话,下雨天跑雨坝里淋了雨水或耍了雨水。雨水是孙悟空撒的尿,孙悟空不又叫孙猴子吗?
画家A手背上的疣子是在青春期突然增多增大的,初三时便麻萳萳的了(麻萳萳是木瓜溪的方言),且像一颗颗乳头凸现出来。从这时起,画家A便开始恶心它们,煸磨它们。
圆儿寨是个只剩下两三户人家的半坡地,残破的屋基显示寨子的概念是早期形成的。人家户坐落在史前的地质坍塌带上,房后是三座挺拔独秀的山峰,植被只生长到半峰,峰顶是冰川纪留下的砾石。从房前到溪谷都是耕地,春夏广种荞麦,荞麦开花的时候山谷也绿了,景色和扎尕那很像。
冬树之前同教物理的M、画家A,以及后来改行到检察院的一位同事来过一次,看见过荞麦花,在一位学生家里第一次吃到荞根子。烫酸菜很酸,牙齿的记忆是掰的。当时,那同事刚被俞姑娘张榜拒绝,痛苦不堪,站在一块萝卜地里讲述自己的遭遇,画家A听了愤然挽袖,为他打抱不平,发誓要狠狠惩罚一下这位攀高枝的俞姑娘。他随手拔起一个萝卜,摸出小刀,雕了一个俞姑娘扔在地上,叫同事折一个木瓜树上的长刺刺她。那同事犹豫再三刺了。M也折了木瓜刺来刺。刺到最后,萝卜已千疮百孔,画家A用小刀一刀将其削掉,亲手毁了自己的作品。
眼下,冬树和画家A又来到了这块萝卜地,超厚的积雪将整片山地统一成了雪原,看不出地里种的什么。木瓜树长高了,冰雪遮住了当年拔掉刺的疤痕。画家A不会不记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想回避,蹚着没过小腿的积雪绕过萝卜地,不时转身瞄一眼阴差阳错成了他未婚妻的俞姑娘。
学生分头打起新一轮雪仗。有的衣裳已经结成了冰坨坨,头发和雪冻在了一起;有的匪头子按住跌倒在雪地的“敌人”,不再是把雪团塞进领口和裤裆,而是叫来同伙一起动手刨出个雪坑,将人埋掉;有的女生一时兴起,不计后果招惹了男生,被男生追到地盖下隐蔽的地方亲了嘴,蹲在雪地呜呜地哭;也有女生联合围攻软弱的男生,抓了雪往腋窝塞,嘴里叫着“嘎雪溜溜”……
画家A去到一户人家吊脚楼下的果园,将画板支在苹果树的枝丫上作画。调色板里的颜料冻住了,他不住地往里哈气。俞姑娘看着冬树和桑姑娘嬉闹着打雪仗,打累了并排躺在雪地吐白烟,心里很是不满A的冷血,走过去装作不小心踢翻了调色板,接着一个趔趄干脆给它踩碎了。A一句话不说,只是用严峻的目光看着俞姑娘,俞姑娘毫不示弱,将一直捧在手里差不多暖热的雪团掷了过去。
开始,画家A一直冷水烫猪不来气,任凭俞姑娘欺负,直到忍无可忍才奋起还击,将俞姑娘撵到了这户人家的草楼上。画家A像是动了真格,生起气来,俞姑娘成了他的敌人,就像三年前在萝卜地里一刀一刀削她,就像平常用针尖、用化学线、用石碳酸对付他手背上的疣子,以至于院坝里有人杀猪都没看见。狗在屋檐下狂吠,拖着铁链跑来跑去。画家A在草楼上抓住俞姑娘不肯罢休,将她压在为牛过冬准备的干爽的玉米壳上。
听说杀猪,学生一窝蜂涌过来看杀猪。不是看刀捅进颈项一股血滮,猪如何哼哼打冷拳,而是看抽没抽猪苦胆。
当刀儿匠把猪剖开,一眼看见干瘪的胆囊,在场的人心凉了半截,守在一旁的主人倒抽了一口气。人们围过来指指点点,很快在胆壁上找到了针眼儿。
九
圆儿寨三户人家有两户都是抽了猪苦胆的。消息传到溪口镇子上,镇子上的人家都开始劈柴挑水、打抹皇桶准备杀猪,杀了看抽没抽猪苦胆(没抽就阿弥陀佛)。大多数人家都抱着侥幸心理,想早一天杀早一天放心。也有一切准备就绪,请了刀儿匠又推掉的,他们不敢面对剖开猪后看见瘪瘪的苦胆的事实。
除圆儿寨,仙女堡、对顶山、楠木园、梯子驿也有人抽猪苦胆,差不多对木瓜溪形成了包围之势。外面的传言更是神乎其神,差不多接近神话:白熊乡打死了五个抽猪苦胆的人,三男两女,缴获的注射器有竹筒那么大,针有圆珠笔芯子粗;片口乡打死的人更多,有说七个的,有说九个的,尸体被村民联合看守,警察去了也不交出来,还放话说:“哪个敢来收尸,就是同样的下场!”更为神奇的是在与九寨沟一山之隔的羊峒乡,村民把邓楠的车拦住不放,当成抽猪苦胆的围攻,直到警卫鸣枪示警才肯罢手。
一夜之隔,就像上面下发了红头文件或是开了大会,或是广播里播发了通知,或是突发地震,不管走到哪里,木瓜溪的人说的都是抽猪苦胆的事:打铁的老郭头在皮围腰上一边抹着鼻涕,一边和去酒厂打酒的老曾说着;秦姑娘停下疯转的缝纫机,和以换拉链为名来泡她的M说着;卖豆腐的董婶儿一只脚踩在街上,一只脚搭在台阶上,和做挂面的罗婆婆说着;信用社的唐姑娘一边清点钞票,一边和从梯子驿赶来贷款的乔老板说着……谁再讲与抽猪苦胆无关的事,便会被看作孤陋寡闻、没见识。
冬树总感觉是假象,抽猪苦胆是假象。只是直觉,说不出理由,且不能在人面前讲——桑姑娘除外。吃饭的时候,他给她讲了,她说她说不好,做不了判断,但她相信“无风不起浪,无水不行船”这句俗话。
桑姑娘这么说,冬树就明白了,她是团支书,怎么会做不了判断呢?雪化了。化了好些天。走哪儿都湿,都泥泞,都是房檐水滴滴答答。偶尔出太阳,温度仍很低,半融的雪反倒结了冰,堆在街边的残雪混雜着垃圾变成了黑色,反射着明亮而寒冷的阳光。在冬树的感觉中,这也是假象,甚至春夏秋冬四季变换也都是假象。他读过一点《庄子》,又读过叔本华和尼采,脑壳里或多或少有了虚无的观念,就像一团朝阳刚刚照射到的水雾。这是一种移植的观念,而冬树更多是直觉——闭眼不看,关闭思维不想,只是把手、把脸伸出去接触,用耳朵听。
冬树还没和桑姑娘来真的,暂且还不觉得爱也是假象。爱欲,就像一棵包裹着青苔,爬满花藤,挂满松萝的高山杂树。他不敢想,不敢有这样的直觉,爱和爱欲仍是他年轻健全的生命的主宰。如果哪天他感觉爱都是假象了,他会变得彻底虚无,像遇到阳光的雾气转眼就弥散掉。
冬至那天,M邀约去对顶山看“肉挂”。M说的“肉挂”,就是每家每户房前屋后的树上都搭着一挂挂的新鲜猪肉。冬树不想去,不愿与他为伍,觉得他就是一架绞肉机,整天都油浸浸的,走到哪里都要流一地油,在秦姑娘的缝纫摊坐一屁股也是一摊油。画家A想去,他来喊冬树,说假象不假象都应该去看个究竟。他别个都提到“假象”了,冬树不好再拒绝。
对顶山在仙女堡后面的半山上。三个人骑三辆车,或随行,或并行,M自喻为“敌后武工队”。从木瓜溪沿大河上行十里基本是平路,坡度很小,他们骑得飞快。
冬天的大河很温驯,河水蓝里带粉,在山间缓缓地流淌,像根蓝线。但这是假象,或者说是这条大河的一面,它还有夏秋时节暴涨的一面,冬树一万次地见过它暴涨的样子——泥浪滔天,冲刷着两岸台地、庄稼、灌林、索桥、磨坊,甚至屋舍,轰隆隆改变着河床的面貌。
到了对顶山,站在沈荃家的院坝边,可以将大河峡谷尽收眼底,向西最为雄伟,群山逶迤,直抵金字塔般的雪峰,具体绵延多少里不可估算。
M说的“肉挂”是真的,房前屋后的树上都挂的是,白花花带一点乌紫,是“肉挂”,也是“肉林”。从院子里挂到院子外,有的像是刚从宰杀的猪身上割下来,还冒着热气,猪油还没凝固。然而,冬树看了仍觉得是假象,不仅那些“肉挂”是假象,造成“肉挂”的原因和过程也是假象——不是传说中抽猪苦胆的人所为,也不是对顶山的村民所为,而是有人从山那边潜入,像孙悟空扯下一撮猴毛哈一口气变出的。
还有两天才是腊月,家家户户将房前屋后已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坝边的竹林也扫得干干净净,柴垛子码得整整齐齐。泥地上,金竹扫把的划痕一清二楚,印在猪血已干的灰土里,像白垩纪留下的尾羽龙化石。家家户户都收拾一新,房前屋后的树上都是“肉挂”,看不见一个人,大门敞开的也不见人,“肉挂”还有余温的也看不见人,只看见杀过猪的板凳、烫过猪的皇桶,以及用烫猪水灌过的核桃树。地上的猪血、猪毛已经埋了,板凳和皇桶也收拾过了,立在墙角或草楼下。没有狗吠,有鸡在房当头和篱笆边觅食,像上过发条咯咯地叫。
“偷肉啰,偷肉啰……”M长声叫道。他是故意的,想看看有没有人从屋里出来。画家A看见他结实的屁股和发达的腰膀,抑制不住将他全身各部位想象成一块块猪肉的冲动,坐登儿肉、保肋肉、五花肉、項圈肉、盐铲铲、鲜底子……诸如此类的名称都可以用在M的身上。
“用不着偷,只管拿就是了,拿得越多越好,只要不怕硇死人!”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仍不见人。
“开一架卡车来拉走都没人说,免得开了春招蚊子!”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说,同样不见人。
“打抽猪苦胆的!打抽猪苦胆的!”有人在村口喊了一声。
话音刚落,家家户户的门哗一下打开,人们从屋里冲出来,拿着火钳、吹火筒、菜刀、锄头和棍棒,仿佛事先埋伏着,转眼围住了M和冬树。仇恨的怒火和午后晦暗的光线让他们看不清三位老师的脸,直到齐刷刷举起手中的家伙,有人才如梦初醒地喊了声:“这不是米老师?”
村民们打打杀杀围过来的时候,画家A正在一棵李子树下画一块保肋肉。排骨翘在肉上,半分半连,虽说已经冻住,但排骨和肉的颜色仍很鲜艳,有种塑料的感觉。一个老人拿走了他的画板,老人穿着鸡婆鞋的孙子抢走了他的调色板。画家A奋不顾身地夺回画板上的画,佝偻着身子护住。他觉得这幅画有重大突破——他画出了塑料的质感。
更多村民认出了M,很是自责地向他们道歉,一边道歉,一边叹息。M分来木瓜溪早,教过的学生有的已结婚生子。画家A分来稍晚,又是外地人,没教主科,村民们未必认得。
“这段时间最好莫东跑西跑的,特别是不要进猪圈,你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到!”M走过去替画家A开脱,老人还回画板说,“特殊时期,打死人不抵命。”
十
冬至过后,接下来的几天白昼是极短的,遇到寒潮带来的阴晦,课外活动便开始打麻影了。
没课的下午,冬树和桑姑娘在散发着双猫洗衣粉味道的被窝里可以睡到吃晚饭。一对新人,自然不只是单纯的睡觉,也会像两条滑腻的蛇那样缠绕,那是他们无法克制的神赋予的欲望。虽说是新人,但还没办台子,桑姑娘规定的底线仍然有效,两个人无论怎样缠绵都只能在体外。冬树很理解,也很尊重对方,他不认为这是无能。桑姑娘纯洁的胴体已经打开,他很享受这种克制。
木瓜溪场镇上都在杀年猪,有抽了苦胆、干瘪紧缩的胆囊上扎过针眼的,也有没抽苦胆的。看见别人家宰杀的猪没抽苦胆,别的人家也赶忙请来刀儿匠杀猪,一晚上也不敢耽搁,半夜都能听见杀猪叫。
邢飞家杀猪那天,桑姑娘来了位同学。一位西装革履的帅气男生,皮肤白皙,笑起来满面羞涩,眼睛也像豌豆荚一样好看。冬树从没听桑姑娘说过有这么位俊俏同学,第一次见,桑姑娘也没做介绍,隐隐地像是有什么不便。开始,三个人开着门在寝室聊天,聊什么呢?桑姑娘的男同学不爱说话,埋头翻一本冬树的旧杂志,时不时用余光瞟一眼同样不大说话的桑姑娘。好一阵,都是冬树一个人在说。其实冬树心里也不坦然,他仅仅是应付,不知为什么,他第一眼看见这同学就把他和“丘比特”联系起来了——莫须有的“丘比特”、被撕碎丢弃的回信中的“丘比特”、写酸葡萄信夹五元钱贺礼的“丘比特”……原来是他!但只是一个闪念便又否定了。这个时候,这同学真要是那位“丘比特”,怎么说也不会来见自己。不管怎样,冬树都觉得应该回避,于是,他出门找画家A去了。
画家A在忙,把寝室倒腾了个模样,窗台、窗玻璃擦得锃亮,掉了玻璃的窗洞早先贴的报纸也换成了透光的亮油纸,头顶天花板下方还对角线拉了细铁丝,绑了气球和拉花。
“你这是干吗?布置新房?”冬树愣在窗口,朝屋里张望。
“进来坐,你听我说。”画家A将冬树拉到屋角,摁在一把公家发的已有些脱胶的翻板椅上,拿过小方桌上拆开的红塔山取出两支递给冬树说,“今天,我和俞老师也去拿证了,你要接两支!”边说随从抽屉里拿出红本本给冬树看。
“你这是……刚拿证就布置新房?”冬树望着头顶的拉花说,“不过也没啥,拿了证就合法了,不像有些人一定要等办台子。”
画家A说冬树误会了,他不是在布置新房,他是在布置舞会,晚上请大家跳舞。今天他和俞老师拿了证,高兴,庆祝一下。他说这是俞老师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说着,他开始调试收录机,放起齐秦的《大约在冬季》。
“说说看,你是咋个把俞老师搞到手的?”冬树大声问画家A,“你可不是‘公检法!”
画家A笑笑,像是没听清冬树的话,起身把收录机的音量调小了一些。
“你一个‘下爬子,又不是‘公检法,哪来的本事把俞老师搞定的?”冬树调侃说。
画家A看着冬树,悻悻说:“我说是她倒追的我,你信吗?”他脸上有种骄傲。“她读了《边城》,喜欢翠翠,我老家就在翠翠家对面。”画家A说。
冬树本想和画家A谈一点属个人隐私的话题,他俩都拿了证,从某种意义讲都是过来人了,他想知道画家A和俞姑娘是否已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或者像他和桑姑娘那样要等到办台子那天才是。然而,听画家A说俞姑娘是倒追,他一下没了继续把这个话题谈下去的兴趣。
冬树不想看杀猪宰牛,儿时的记忆已够恐怖,那种把血腥搞得像切萝卜一样轻松,使所有人都丧失了反思与救赎的可能的事。猪牛也真是萝卜,死到临头不过哼哼而已;只有羊不一样,羊看见同类被杀会哭泣,会流泪。
下午四点的光景,冬树在街上溜达。往常这个时段没课的话,他和桑姑娘正在热被窝里。想到这点,他怨恨起此刻正坐在平常他坐的椅子上和桑姑娘聊天的男子,莫名地吃起醋来。那个“丘比特”像莫高窟里的飞天栖息在他颅腔的两侧,中间有一座铁链桥相连,冬树怎么斩也斩不断这座铁链桥。
大冷天,天光晦暗。秦姑娘准备收摊了,M趴在缝纫机上说话,一只手摁在秦姑娘的手上。冬树悄然走过,没去打扰。前方,从幺姑娘馆子到下街子一片清寂,地上猪血斑斑,偶尔看得见没冲洗干净的油迹和堵在下水口的大坨猪粪。远处,还不时传来猪叫。
“走哪里去?也不叫我?”M赶上来,在冬树的肩膀上拍了一掌说,“邢飞家今天杀猪,晚上请吃庖汤。”
“你在帮秦姑娘收摊,没好得叫你。”冬树忍住肩膀的疼痛说,“看样子,准备把江油的老婆休了,娶秦姑娘?”
“逢场作戏而已,儿子都读小学了,怎么可能?”M凑近冬树说,“不过,这小裁缝还真他妈性感,周身都像嫩豆腐。”
嫩豆腐的比喻是画家A发明的。M比喻的是荞凉粉,因为肌肤是麦麸色。冬树也打过一个比喻叫鹿儿韭,很多人没见过,嫩闪闪的,要海拔三千米的林子才有。
两个人说着,不知不觉到了幺姑娘馆子。馆子里没客人,幺姑娘坐在火盆边织毛衣,旁边多了位高个小伙儿。冬树扭头看了眼幺姑娘,无意间幺姑娘看见了他俩,走出来叫他们进屋坐。
“咋啦?是不是春天来了,都成双成对的!”M走进店,看见高个小伙儿打趣说,“你看不是吗?前段时候冬树和桑老师拿了证,今天画家和俞姑娘也拿了;好久没来你的馆子,一来就看见你也配对了!哈哈!”
高个小伙儿看见冬树和M进店显得很腼腆,站起来手足无措,见M这样口无遮拦,脸唰一下红到了脖子。
“你不也是吗?嫌江油配的对远了,远水不解近渴,打起沵儿头想在木瓜溪配对!”幺姑娘伶牙俐齿,回敬道。
多年后回想起這个晚上,冬树依旧感觉像是一片海。一片藏着暗礁,涌动着黑色波涛的险海,或是海里缓缓潜行的一头巨鲸。整个晚上,都有幻听从海面传出,暗示甚至控制着他的言行,让他变成另一个他自个儿都瞧不起的他,多疑、心胸狭窄、嫉妒、占有欲膨胀和小家子气,差不多恶念丛生。他也感觉这个晚上是一个码头,被海浪拍打和淹没的码头。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走上这个码头,登上某一艘船,启航。
冬树对码头的感觉和想象当时就有,而今回想起更加清晰,唯一无法确定的是那个晚上是否就是他人生的启航。
M明确是去邢飞家吃庖汤。冬树不是,至少不明确是,他只想找个借口出来走走,给桑姑娘和她的男同学留个空间。然而现在他明确了,吃不吃庖汤没关系,看杀猪是明确的——眼见为实,亲眼看看邢飞家的猪是否被抽了苦胆。真要吃庖汤,他未必吃得下——跟M一起吃饭没食欲,他一个操扁挂的,在桌上除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就是讲荤段子。
邢飞也是冬树吃不下的一个原因,他在学校是匪头子,跟M习武,只认M一个人,其他通通不认,连校长也不认。毕业后他成了一霸,领着街上的小混混打三个擒五个,抓拿骗吃,木瓜溪谁见谁怕。
关于暗礁险海的印象,冬树认为是木瓜溪的深冬一种特殊的时间状态和他个人疑心的结合。木瓜溪的时间的确有很多凸拱的部分,不只山峦、土丘、丛林和黑瓦屋,还有人们因为抽猪苦胆普遍不安的心(不发生抽猪苦胆事件也会有别的事件)。这仅仅是作为背景的层面,在这个背景下,冬树一反常态的个人行为才是暗礁险海的实质所在。有了海,码头的意象便是顺理成章的了。冬树在幺姑娘馆子下方第三家铺面离开石板街,向右拐进通往邢飞家院子、两旁是长满青苔的高墙的小巷,便有了去码头的幻觉——悠长的小巷和高墙有码头的轮廓。也有旧时车站的幻觉,比如他早年熟悉的某个三等小站。码头是一个启航或抵达的意象,对于1992年冬天的冬树而言两者都占了:启航——婚姻(油盐柴米),抵达——爱情(底线内偷渡的夜晚)。
邢飞家宰了一头三百斤重的肥猪,胆囊和尿脬挂在门外的一根柱子上。“真是烧高香了,喂了一年的猪没遭抽苦胆!”邢飞的父亲见了两位老师唏嘘说。冬树的眼睛落在那只差不多有一个足球大的胆囊上,鼓鼓囊囊的,没有一点破绽。冬树将胆囊转前转后地看,也没看见有碎米大个针眼儿。“一百个放心,等会儿尽管吃!”邢飞提着猪大肠走过来,瞅着冬树说。
邢飞家吃个庖汤办了满满三桌,仿佛是为了庆祝没被抽猪苦胆,鸡、鸭、鱼、野物都被端上桌了。画家A、俞姑娘、桑姑娘都被请来了。画家A和俞姑娘当天拿证的事自然成了喝酒的理由,凡有人跟他俩碰杯都要说一句“新婚快乐”,而十几天前拿了证的冬树和桑姑娘倒显得有些多余。席上并不见桑姑娘的同学,用邢飞父亲的话说是“没请动”,去上街子他孃孃家了。
回到学校跳舞的时候,冬树已经有点醉了,他平常不止这个酒量,今天是“酒里掺了醋”。
“酒里掺了醋”是桑姑娘夜里在床上说的,说这话的时候她觉得又好笑又好气,已经决定不等“办台子”了,当晚就把自己交给冬树,给他吃个定心汤圆。
别人喝多了都是话多胆大,跟谁都情深意切,冬树是个例外,他喝多了一句话不说,坐在一边傻傻地看别人玩,对眼前热爱生活的人们流露出一种不该有的怜悯。这样的怜悯更像是一种吃了醋的发泄——今天是吃“丘比特”的醋,明天可能就会吃阿波罗或俄狄浦斯的醋了。
冬树只想和桑姑娘跳舞,每支曲子都和她跳。事实上,他俩跳舞跳得不赖,配合得不赖,快舞慢舞都不赖,很合拍,很有感觉,特别是那种一动不动的慢一步,灵魂都浮出来了。曾经在江油的“月亮船”,冬树和桑姑娘跳得太忘情,整个舞厅的人都停下来看,一片喝彩。
冬树今晚又想“霸占”桑姑娘跳舞,哪知还没伸手,桑姑娘便被俞姑娘拉去了,有一曲没一曲一直跳。俞姑娘刚拿证,冬树无话可说,他出去抽了支烟,转了转。半间教室隔出的客厅太褊窄了,他感觉乱哄哄的,四五对舞伴儿一起跳,屁股碰屁股,音乐也吵,磁带是翻录的,杂音很大。俞姑娘很兴奋,拉着桑姑娘兴致很高,微微内盘的两腿跩得很起劲。她换了条红裙子,即使光线较暗,也看得见满脸流溢的光彩,还真像是做了新娘。
按说画家A该跟俞姑娘跳,其他人都簇拥着,做他俩的绿叶,然而现场的气氛却不是那样。画家A被M拉上场簸了几下就下来了,他不是跳舞的料,叫他跳舞无异于上刀山,棕色的额头挂着麦粒大的汗珠,手背上的鱼疣子又红又肿。
冬树转回来路过旱厕,顺便进去方便了一下。他感觉还有点醉,眼中的旱厕有些向东倾斜,像是随时都会倒塌。或许是错觉,或许是十几天前那场大雪覆压的结果。
回到舞场,冬树感觉平静了一点。收录机正播放着一支舒缓优美的曲子,那是电影《搭错车》中的插曲:
我踩着不变的步伐
是为了配合你到来
在慌张迟疑的时候
请跟我来……
冬树心想,这么优美深情的曲子只能是桑姑娘和他跳,且是在江油的“月亮船”。然而他大失所望,看见的是那位俊男(桑姑娘的男同学)正搂着桑姑娘翩翩起舞。那一刻,冬树脑海里闪现出图画书中长着翅膀的丘比特的形象。他差一点冲上去,从俊男手中夺回桑姑娘。
桑姑娘回来冬树已经睡了,但还没睡着。酒已经醒了,他还在为自己莫名的醋意深深地内疚自责。他没想到他会生出如此浓烈的醋意,差不多是仇恨了。想到作为一个反传统,言必萨特、尼采、弗洛伊德的人,他感到羞愧难当且不可思议。
“咋一个人回了?不喊我?”桑姑娘没去洗漱,坐在床边,一只手搭在冬树额头上说,“我晓得你吃醋了。”
“跟同学跳个舞,我咋会吃醋?”冬树转过头来,看着桑姑娘说,“对不起,我喝醉了。”
“对天发誓,你没吃醋?”桑姑娘侧过身来,亲了冬树一口。
“吃醋了,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冬树坐起身来,抱住桑姑娘说。
“丘比特,我懂得,总是让你胡思乱想。”桑姑娘躺在冬树怀里,声音有些暧昧地说,“那是我编的,没有的事,想考验一下你。”
好一阵,冬树都迷迷糊糊的,听着桑姑娘忙活,往铜壶接水的声音、打火的声音、烧水和水烧开的声音,以及瓷盆磕地的声音、往瓷盆兑水的声音……也不是听见,迷迷糊糊,是感觉,像是在电影里,又像是在梦里。接着,他闻到力士香皂的味道,还有木炭燃烧的尿臊味。迷迷沉沉,他像是被睡意拽了拽,但依然在淺层,还不是通常睡眠的层次,睡眠在身体下方几十米,像在飞机的舷窗看见的云海。也不是在现实的层次,现实的层次就在天花板,像在地下室看见的混凝土棚顶,裸露出螺纹钢筋锋利的接头处,流溢着炭火映照的橘红色的弱光。
就是在这个夜晚,这个被冬树比作一片海、一个码头的夜晚——准确地说是这个夜晚和次日凌晨的衔接之时,桑姑娘把自己交给了冬树。
既然已经拿了证,便是以妻子的身份,但就冬树的感觉,还是未婚妻的身份。多年以后,冬树在文字里谈及这个夜晚,很是回味无穷地说桑姑娘还是菜板上的肉,而非码在碗里端上桌的肉,整个过程他都有种做贼的感觉。关于菜板上的肉和端上桌的肉是冬树对婚前婚后做爱的比喻。因为小时候“偷嘴”,冬树对来自背后的婆婆戴顶针的巴掌记忆深刻。菜板上的肉香和那一层尚未凝固的猪油,仿佛是预料之中又出乎预料的巴掌拍出来的。
“不是要等办了台子吗?”桑姑娘裸身钻进被窝,搂住冬树的脖子时,冬树说。
“不等了,今晚就给你。”桑姑娘爬到冬树身上说,像一条从火山爆发沸腾的海水中游出的海豚。
“你确定不是赌气?不是因为‘丘比特?”冬树说,任凭这条滑腻、滚烫、散发着硫黄气味的海豚或匍匐或蜷缩在他的胸腹,气也不敢出。
“不是,我想通了。”海豚张开嘴,轻咬冬树的耳朵说,“把心给你,也要把身子给你。”
这个夜晚最大的斩获不是桑姑娘摒弃保守破了底线,不是冬树吃了定心丸从此不再提“丘比特”,也不是冬树一直担心可能缺失的映山红,而是他俩第一次便有了如今供职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人工智能实验室、让桑姑娘因为过度想念白了头的儿子鹏飞。这个结论是2020年疫情期间,回国探亲困在家中的计算机科学博士翻看了父亲早年的日记推算出的。
十一
一只打翻的酒盅
石路在月光下浮动
青草压倒的地方
遗落一枝映山红
…………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冬树在粮站洗衣台上洗床单,想起了舒婷的《往事二三》。他面前摊开的床单上也有一枝映山红,虽然用冷水浸泡过了,但仍然清晰可辨,花瓣、花茎栩栩如生,稍稍带点印象派的笔触。那是遗落之初浸漫的效果。
照说遗落的第二天就该拿掉这枝映山红,桑姑娘也是这么做的,只是动手往瓷盆收床单时被冬树阻止了,他认定那枝映山红是一件非常重要甚至珍贵的礼物,不可以这么快就拿掉,为了说服多少有一点洁癖的桑姑娘,他搬出了弗雷泽《金枝》里的巫术学。随后几日,小两口要么不叠被子,要么叠了被子把一只枕头放在上面,还真有一点神秘的氛围。一切都干干净净,床单、被子、枕套、蚊帐,一切都刚洗过,包括两个年轻的身子,唯独中间多了那么一枝映山红,像是画上去或织上去的。如果不是俞姑娘串门,坐在床边聊天时无意中碰到枕头看见了,想必小两口还会“珍藏”一些时间。
上午十点的光景,晴空,看得见太阳照在大河左岸的老木花和木瓜溪里的笔架山,镇子上还晒不到太阳。冬树时不时望一眼远山锯齿状的、没甚变化的金丝一样的日线,感觉眼前的紫荆树上也有阳光晃动,似乎还嗅到了冰凉的味道。冬树记得阳光照在粮站晒场和圆圆粮仓上的样子,晒场上晒着麦子、荞子和玉米,都是黑金白银,那些巨大的开着窄门的粮仓则是想象中的蒙古包。水龙头上水哗哗地流着,映山红还要泡一阵子才能完全拿掉。
桑姑娘下了课从开着的粮站大门走进来,冬树基本拿下了那枝映山红。他差不多是用指甲一点点抠掉的,反复地打肥皂,反复地抠。他想过用剪刀铰下,没沾水之前就铰下,做成真爱的标本。
“昨晚出事了,你晓得吗?”桑姑娘走过来,拉住冬树说,“昨晚出大事了!”
冬树看着有点慌张又有点兴奋的桑姑娘没说话,微微张着嘴,等着下文。
“昨晚仙女堡打死了两个抽猪苦胆的,两个都是年轻人,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九岁。”桑姑娘松开冬树说,“昨夜俞老师也出事了,大出血,天不亮就叫了车去县城医院了。”
小两口清了床单,拧成麻花,端着瓷盆匆匆地回了學校。在葡萄架下晾床单时,他们看见枇杷树下的乒乓球台边聚着好些没课的老师正议论着。
冬树和桑姑娘没有过去,尽管他们很想知道俞姑娘的情况。
“昨晚睡得死,家俊和俞老师闹出这么大动静,我一点不晓得!”桑姑娘隔着湿床单说。
“也许压根儿没什么动静,静悄悄的。”冬树撩开床单,看着桑姑娘说。
刚才在粮站洗衣台边桑姑娘说大出血时,冬树脑壳里本能地想到了《新婚卫生必读》里讲的初夜。他和桑姑娘几日前刚刚行过的事,现在自己说到“没什么动静”“静悄悄”什么的,脑壳里自然而然又想到了那事,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大出血。
下午四点的光景,冬树和桑姑娘出现在了县医院门诊部的走廊里。平常门可罗雀的县医院闹闹嚷嚷挤满了人,有人哭,有人唵。大门外街道拐角处也聚集了很多人,阻断了交通。冬树不用问便猜到又有抽猪苦胆的人被打伤或打死送进了医院。
桑姑娘上前跟值班医生打听,因为太吵闹,值班医生没听明白;等到听明白了,桑姑娘又说不清俞姑娘得的啥病,挨了值班医生的训斥。
“你晓得咋说,你去跟她说!”桑姑娘把冬树推到窗口,一副委屈的样子。冬树敲了敲窗框说:“大——大出血!”他几乎是喊出这个桑姑娘羞于启齿的医学术语的。
“大出血?什么引起的大出血?”值班医生吼声拌气地问。
什么引起的大出血?冬树回头看着桑姑娘,桑姑娘茫然而又羞窘。
上午稍晚,桑姑娘听说大出血不及时输血就会死人,跟校长说了声便拉着冬树赶班车进城了。
没有打听到俞姑娘的信息,冬树和桑姑娘只好去住院部找人。医院不大,半包围在一段残破的明城墙里,房舍大多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城墙上的化验室还是民国时的城门警卫室。
住院部没人,这才去了妇产科。桑姑娘不接受妇产科那个地方,甚至不接受“妇产科”这个词,然而第二年她却在这里生下了七斤六两重的鹏飞。
过了化验室,顺着城墙前行五十米,靠右一栋三层红砖房的二楼便是妇产科,楼道刚好与城墙持平。城墙在前面不远处拆除,代替它的是两间封死窗户的瓦屋,屋顶略微高过城墙,已显出坍陷的迹象。
冬树看见有人正从城墙下的瓦屋抬出两个包裹好的长物,想必是两具尸体,那两间瓦屋即是太平间。走在妇产科的楼道里,冬树想那两个硬邦邦被众人顺上车的长物,会不会就是昨夜仙女堡被打死的两个年轻人。
在一间靠近楼道尽头、门板中央开着小视窗的病房看见俞姑娘,桑姑娘哭了。俞姑娘躺在病床上,脸上卡白,身上盖着破旧的洗得卡白的被褥,像是睡着了。桑姑娘也脸色卡白,有些恍惚。那一夜后她脸色一直卡白,比每次来例假还要白。
“从手术台上下来三个小时了,一直这么睡着。”画家A望着站在身边的冬树和桑姑娘说,“万幸,命保住了。”说着,他抹了把眼泪。
“到底咋回事?怎么会大出血?”桑姑娘盯着床头柜上不断变换着波浪线和数字的监视仪问画家A。
“你是怎么搞出大出血的?”冬树也随口一问。
画家A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说:“万幸,把命保住了。”说着,俯身亲了俞姑娘的刘海。
病床两旁的输液架上一边挂着液体瓶,一边挂着血瓶。俞姑娘看上去脸比平时小了一点,变漂亮了,身体也小了一点,以至于没能在被褥下拱出一个成人的轮廓。
“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两点,手术做了三个小时。在路上人就休克了,到医院又休克了几次,体外能看见的出血很少,大量都是内出血。”画家A带冬树从楼道出来,站在城墙上说,“手术做到两个半小时,有护士从手术室跑出叫家属,我当时吓蒙了,以为人不行了,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还好,手术很成功,护士是喊家属去倒做手术的垃圾!”
画家A一边说,一边大口地吸着烟,眼里还残留着噩梦的影子。
“你还没说,是咋个把别个搞成大出血的?”冬树又一次问画家A。
画家A还是没说,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成方形的纸单递给冬树。那是诊断书,结论一栏写着:宫外孕。
冬树无意间看见画家A手背上的鱼疣子血浸浸的,像是用细绳勒过或抓挠过,最大的几颗像是被虫子叮咬过的草莓,癞污污的。冬树问他咋弄的,他说他也不清楚,或许是情急之中自己挠破的。
桑姑娘和冬树在病房一直待到俞姑娘醒来,中间冬树上街买了水果、甜薄脆和维维豆奶。冬树出门后,桑姑娘趴在俞姑娘身边睡了一觉,画家A随手在B超单的背面画下了她和俞姑娘的睡相。
俞姑娘醒来看见桑姑娘和冬树无力地笑了笑,显得很是抱歉,不知是羞涩还是灯光的原因,脸颊居然有了一丝血色。她叫着画家A的名字,说想吃一瓣儿橘子。画家A说过两天听见肠鸣才可以吃。俞姑娘突然哭了,一边哭一边嘟哝:“不怪他不怪他,是我自作自受……”她还想说什么,已经没有力气。
桑姑娘和冬树是真心来为俞姑娘输血的。俞姑娘失了近2000毫升血,手术后只输了500毫升,还需输500毫升,但桑姑娘和冬树的血型都是A型,与俞姑娘的血型不匹配。
从医院出来,小城已被笼罩在夜晚昏暗的街灯下。冬树去老同学那里借了辆自行车,两个人摸黑去了桑姑娘南皋的表姐家。老同学的镭射厅遇到突击“扫黄”关了,他开始跟人合伙淘金。
次日,桑姑娘和冬树睡了个懒觉,醒来表姐和表姐夫进城卖菜去了,留下俩小孩在院里玩。
吃过早饭,桑姑娘把俩孩子叫过来,教他们数数识字。俩孩子不听,老是扭过头去看坐在一旁的冬树。他们见过冬树,也知道冬树和桑果孃孃的关系,眼里流露出的却是小孩子的不信任。
为了不影响他们学习,冬树一人去田坝转了一转。转了回来,桑姑娘已给俩孩子洗了头,正在用篦子给小外甥女篦虮子。冬树有些无聊,转到房后楼道,爬上了屋顶。
屋顶上视线甚好,可以一览整个南皋。
“坏人!你是抽猪古(苦)胆的坏人!”一个孩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接着有什么东西砸在冬树身上。
冬树转过身,是桑姑娘的小外甥。他穿一件皱巴巴的狗屎黄罩衫站在楼道口,凶狠地瞪着冬树。没等冬树反应过来,更多的土块被掷到了他身上。
“坏人!你是抽猪古(苦)胆的坏人!”小外甥又喊了一声,开始朝冬树掷石块。
“快来,文文用石头打人!”冬树朝楼下喊。
就在这时,一阵密集的鞭炮声响起,淹没了冬树的喊声。鞭炮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像集束雷管爆炸,惊天动地,吓得刚刚还把冬树当坏人的小外甥跑过来抱住他的腿杆。
桑姑娘听见鞭炮声也拉着小外甥跑上楼来。
硝烟弥漫,远远地,冬树隐约看见一行人抬着什么从梨园往土路走,他心头一颤,意识到了什么。等鞭炮声停下来,硝烟散去,冬树看见了雪白的扎着麻绳的棺材,还没来得及上漆,一前一后两口,被众人抬上公路,装上了农用车。后面是哭哭啼啼的人群。
冬树和桑姑娘没敢出声。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了。
又一陣鞭炮响,一阵集束雷管爆炸,农用车发动了,慢吞吞地驶向县城,跟在车后的是悲愤的人群。这时,太阳钻出了云层,但不是那种清晰、明亮的太阳,是昏昏太阳,中间似隔着层布。
临近中午,表姐卖了菜回来,桑姑娘和冬树把孩子交脱手便进城了。走之前,冬树问了隔壁村抬棺的事,表姐说堰盖上两个年轻人在上一路收古钱被当成抽猪苦胆的打死了,家里人咽不下这口气,把棺材抬到县政府门前去了。桑姑娘问表姐上一路是不是木瓜溪,木瓜溪前两天也打死人了。表姐说只听说是在上一路,具体哪里不清楚,听说两个年轻人是从半山上被撵下河,乱棒打死的。一个当场死了,一个送到县医院才断气。
抽猪苦胆也好,抬棺进城也好,在冬树和桑姑娘看来不过是冬天昏昏太阳下的一抹阴影,俞姑娘的大出血也是一抹阴影,他们关心的是他们的爱情、即将完成的婚姻和不同于过去的身体,而同事们关心的是调动,调出县、调进城或调到交通方便的乡镇。
去公共浴室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是冬树和桑姑娘关心身体的最直接表现。干净、无异味的身体是爱情的保证,丘比特和维纳斯的身上不会有污垢。每次热水从喷头喷洒下来,微烫的水冲洗掉身上的肥皂泡,都有一种新生的感觉。新生的长发、颈子、乳房和臀胯沾满水珠,堪比六月清晨的稻田里挂满露珠的水葵和鸭脚板儿。
从浴室出来,冬树和桑姑娘没去还车,而是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兜了一圈。桑姑娘坐在后架上,尽管寒风吹着细叶韭菜一般的湿发也不觉冷。爱情犹如半罐水在他们刚刚洗净的身体里晃荡,发出汩汩声响,与自行车丁零零的铃铛声相呼应。他们穿城而过,飞一般冲下街坡,又从城南上到城北。桑姑娘愉快得有些恍惚,原本就不甚熟悉的街道看上去更显陌生,街道两边沉浸在节日气氛中的行人也显得陌生。冬树熟悉这座小城,他在小城读了三年书,在很多街角、店铺和巷子都留下了记忆。街道还没拓宽,瓦屋还没拆,一些店铺的店名都还没改,要是在平常他会把店铺指给桑姑娘看,讲一讲他刚进城读书时闹的笑话。他擅长用话语营造已逝时间的氛围,那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或八十年代的氛围,和桑姑娘一道,在一种早春般清寂疏朗,并带着一点点哀伤的氛围中回到从前。然而眼前,他一句话不说,疯踩着脚踏板,享受着桑姑娘半干的秀发的摩挲。
自行车在县政府门前一个急停,桑姑娘一声尖叫,差点从后架跌落。冬树遇见了抬棺的人,两具新打的白木棺材分别由十几个人抬在肩上,身后跟着乱哄哄的人群。鞭炮声不绝于耳,硝烟呛鼻。
冬树推着自行车跟在人群后面,穿过一栋民国年间的牌坊来到县政府门前。他不是看稀奇,他喉咙里腾起一股毛茸茸、热烘烘的感觉,慢慢地变得灼烫、刺痛。抬棺的人把棺材放在事先搭好的高凳上,靠着县政府新建的大理石门柱坐下,点起纸烟。没有人以头抢地,没有人跪地喊冤,只有喘息、疲惫和漠然,余下的便是沉默。
桑姑娘一路上扯着冬树的衣角,不让他跟去。冬树不听,直到警报声响起,一辆警车从县政府门前开过来,冬树才不情愿地推着自行车离开。
十二
随着木瓜溪最后一户人家杀了过年猪,前后闹了近两个月的抽猪苦胆事件无声无息、无趣无耻地落下了帷幕,像个传说或谣言,也没任何说法,余下一抔灰烬和一声唏嘘。这之后,包括刀儿匠,再无人留意、谈论猪圈里所剩无几的乳猪在日后宰杀中是否被抽过苦胆。人打死了,猪损失了,事态如此之严重,涉及面如此之广(官方的行文风格),照理应该有个说法,至少畜牧局和公安局该有个说法,事实上,畜牧局的人唯一做的便是邀约了防疫站的人开上皮卡车,从公路沿线捡回了半车冻得硬邦邦的猪肉。
捡肉的不只是畜牧局和防疫站的人,还有元旦后忽又出现在对顶山的淘金客。一夜之间,他们从天而降,没有人阻止,更没人把他们当作抽猪苦胆的人追杀。先是从皮卡车卸下柴油机、发电机、挖掘机、水泵和一圈圈的抽水管和电缆,接踵而至的是台球桌、朱唇、大波浪和超短裙。
桑姑娘和冬树办台子的头天,学校的旱厕垮了,所幸学生已经离校,没有造成重大安全事故,不过还是把正在女厕所解手的食堂炊事员压在了下面。当日天晴,没有大风降温,更无暴雪,旱厕是在毫无征兆中垮塌的。时近中午,期末总结会接近尾声,校长正在提醒大家第二天别忘了去桑姑娘家喝喜酒。听见响声,大家冲去七手八脚将炊事员救了出来。
冬树和桑姑娘的喜酒办得稍微有些赶。席上,客人都只是喝酒喝饮料,不怎么动筷子,动筷子也是挑素菜和花生米。桑姑娘的父亲早料到这一点,为了让客人吃得放心,专门把过年猪的胆囊洗净吹胀挂在堂屋壁龛上。尽管如此,客人们还是不放心。
日子是临时定的,加之闹猪苦胆风波,赶情的人不多,除了直亲,便是冬树和桑姑娘的同事,以及远道而来的几个诗人和顺路去对顶山淘金的老同学。
喜宴上,冬树陪着诗人和老同学,恰好一桌,虽说彼此不很融洽,但已是婚宴上的最佳组合了。冬树没怎么喝酒,老同学下午要去对顶山探寻民国时期的金槽子,也没怎么喝,主要是几个诗人在喝。
客人们看不惯几个诗人,他们的穿戴、做派、言谈举止甚至长相都与众不同,用木瓜溪的话说“黄牛黑卵子——格外一条筋”。作为诗人,他们也的的确确是一个新奇物种,不说他们脑壳里不可捉摸的思想,不说他们写在硬面抄和颅腔的偶尔见诸报刊的诗行,单就那一梭式就够了。
大家用异样的目光瞅几个诗人的时候,桑姑娘的母亲也在瞅他们,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是好人。对于桑姑娘和冬树的婚事,她本来就不乐意,要不是校长和桑姑娘她爸一再劝说,还真是不同意。她不求女儿找个什么“公检法”,但也不想她找个啥鬼诗人。当她从旁人那儿得知桑果在跟学校老师耍朋友,她并没有过问,她想的是桑果会主动跟她提。谁知一说就是办台子,她怄得心子把把都疼。好不容易缓过气了,眼下看见几个鬼诗人心子把把又疼起来。冬树几次提议拜见桑姑娘的父母,都被桑姑娘搪塞了,还是后来偶然在幺姑娘馆子碰过一次面。
画家A没有看不惯几个诗人,不仅没看不惯,还找到了知己。几杯酒下肚,他们谈话越来越投机,甚至开始称兄道弟。“除了躯壳不同,其实我们是一类人。”画家A拉着一个宽额头、戴方框眼镜、长相酷似海子的诗人说,但究竟是怎样一类人并没下文。
不知什么时候画家A手背上的鱼疣子变成了鲜艳的疤痕,像刚烧的戒疤。诗人们看见了问起,画家A说是鱼疣子,前两天刚做了激光手术。
在冬树看来,每个人都是别人的一扇窗、一条路,透过它可以看见投映在他身上的世界;穿过它可以走进他的内心、他的思想,甚至更远。年轻的时候都是一扇扇窗户、一条条道路的叠加、交错,你借了他们洞悉世界,走向远方,也走向自我。他们可以是你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知己、导师,可以是你苦恋而不得的那个人,也可以是你在旅途偶尔一瞥便忘不了的那双眼睛、那段藕颈或那个发髻……更多、更具魅力的是那些可以与你通灵的已故思想家、作家、艺术家和他们的不朽之作。它们不仅为你开辟了数以万计的窗口和路网,还为你绘织出了人性善恶美丑的星象图。
桑姑娘的母亲便是沿着星象图上的一根线条将触角伸进诗人的世界并获得一种她从未见过且无从理解、有悖于她认识的印象的。从诗人身上,她看见了对于她尚且陌生的冬树,在一种习惯思维和想象的作用下,她毫无道理地认为桑果跟了冬树一辈子都不会幸福。
菜还没上完,老同学便起身告辞了,他跟人约好要赶时间去看一口老槽子。冬树送他出门,他悄悄告诉冬树那是一口民国时期的金槽子,据县志记载槽子直通暗河,挖到过金娃娃。
诗人们喝高了,有的走上了山道,有的倒在枯蒿里呼呼大睡,有的爬上村口的断墙用四川话朗诵起谁的诗句:
婆娘们,婆娘们
纤夫们啃着咸萝卜,一边划着桨
纤夫们的眼里噙着泪
冬树老早就注意到桑姑娘的母亲(今天正式改口叫妈了)情绪不对,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她瞅几个诗人的目光像锥子,有时瞅他的目光也像锥子。
冬树在桥头碰见M,问他看没看见桑果,M摇头不语,两手比画着武打动作,冬树不知道他是想打他,还是打敬酒时侮辱他的诗人。
从桥上回来,冬树坐在长凳上打盹,有人走过来拉了他一下。他睁开眼看见是桑姑娘,眼泪一下出来了。
“我在找你,你躲到哪儿去了?”冬树站起来说,没让眼泪流出来。
“我正要找你呢!”桑姑娘一边替冬树抖掉西装上的草屑,一边说。
“校长和予姐没找到你走了,客人们都走了。”冬树说。
“你知道我妈的,她心口疼,昨天看见你那几个诗人就不对。”桑姑娘拉着冬树进屋说,“今天更加不对头了……我一直守在她床前。”
桑姑娘说不下去了,有些哽咽。
“你妈……妈到底咋啦?”冬树问桑姑娘。
“你去一下,你去一下就晓得了。”桑姑娘说,送冬树到睡房门前。
一刻钟,或许不到一刻钟,冬树从里屋出来了,桑姑娘在堂屋等着。
“你留下来陪妈,哄哄她,我先带几个酒疯子回学校,把他们留在这里妈生气!”冬树笑笑对桑姑娘说。
冬树和画家A把诗人们找齐,冬树直说了家里住不下,带他们回学校。于是五个人两辆车,恰巧一位老乡顺道帮忙载了一个。诗人们酒醒后,情绪落入了低谷,一路上都像是霜打的茄子,只有画家A依旧兴奋,自说自话。他说他跑了三年的调动这次终于跑成了,春季开学他就要调回秀山了,俞姑娘也要跟他调过去。
过了石龙后过江,一眼便看见了台地上的木瓜溪场镇。天已经暗下来,但还没黑,隔着大河湾看去镇子就像一艘搁浅的不对称的船,稀稀拉拉、小水电点亮的灯光勾勒出船舷的轮廓。
诗人们停下来歇气,桑姑娘的父亲骑着车追了上来,后架上载着桑姑娘。
“你怎么来了?”冬树问桑姑娘。桑姑娘不说话,看着身边的父亲。
“是我要她来撵你们的,家里不用她操心。”桑姑娘的父亲说,“你妈没事,睡一觉醒了就好了。”
冬树看着尚且陌生的岳父,又看看桑姑娘。岳父掉头走了,暮色中留下一个黑影。“天黑了,你骑慢点!”桑姑娘朝黑影喊道。
画家A和诗人们前面走了,冬树和桑姑娘拖在后面,在车轮的转悠中渐渐看不清路面。
“冬树,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上到街口,桑姑娘说。
冬树首先想到的是“丘比特”,但马上否了,他知道桑姑娘要说什么。
“我妈……我妈不是亲妈,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桑姑娘停下来,侧过身望着冬树说。天黑了,冬树只是一个黑影。
“走之前你叫我进屋去,妈跟我说了。”冬树说,推着自行车埋头往前走。
“我是他们在县城捡的,捡到的时候我还不满半岁。”桑姑娘说,“那天县城在搞武斗,人都吓跑了。”
桑姑娘跟上冬树,想说得详细一些,这时,前面街上传来一阵喧闹声,有人喊,有人哭,如同打抽猪苦胆的人的那一夜。桑姑娘不说了,两个人不自觉地放慢脚步,警觉地往前走。没走几步,便看见画家A和几个诗人影影绰绰站在幺姑娘馆子门口。
“冉老师,别过去,前面停了死人,邢飞和吴福生在对顶山替人探槽子死了。还死了一个老板,听说是新华书店放镭射的。”
走近了,冬树和桑姑娘听见幺姑娘跟画家A说。
“咋个死的?是塌方吗?”画家A问。
“不是塌方,听说是中了啥毒气。”幺姑娘说,“他们探的是一口国民党部队开的老槽子。”
责任编輯 许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