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平定林爽文事件中对孙子思想的运用
2023-09-08沈一鸣高一铭
沈一鸣,高一铭
(云南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历史学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4)
福康安(1754-1796),满洲镶黄旗人,出身满洲名门富察氏。富察氏家族成员在乾隆朝政治中极为活跃,福康安本人也是乾隆朝中后期极为重要的政治、军事人物。目前学界对福康安的研究仍着重聚焦于其对于西南边疆的治理[1],对于福康安平定台湾林爽文事件则关注极少。(1)台湾学者庄吉发所著《清高宗十全武功研究》大量引用奏折档案,对林爽文事件始末已有较为全面翔实的论述,不足之处在于对福康安平台的战术策略缺少分析。而大陆学界对清廷平定林爽文事件的研究大多侧重于讨论事件性质,对于具体史实的研究不够全面、深入,对福康安的平台功绩缺乏探讨。如曹凤祥将平定林爽文事件的功绩归于乾隆帝战略决策有方,这一论断显然需要再行商榷。刘正刚强调林爽文事件中藏兵的作用。陈孔立认为这些研究或是将平定台湾的功劳归于乾隆帝,对福康安不屑一提;或是强调“义民”、满兵以及“川番”的作用,贬低其他在台湾作战官兵的努力。许毓良认为,福康安获胜因素有三,第一是抓住“民变军”兵力部署薄弱之处进行突破;第二是进兵时节正是冬季,正值台湾枯水期,使得其部能够快速进兵;第三是福康安的进兵路线选择合理。参见庄吉发:《清高宗十全武功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37-246页。曹凤祥:《乾隆帝出兵平定台湾林爽文起义的战略》,《陕西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刘正刚,魏珂:《乾隆末年藏兵进出台湾始末探析》,《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陈孔立:《清代台湾移民社会研究》,北京:九州出版社,2003年,第290-295页。许毓良:《清代台湾军事与社会》,北京:九州出版社,2008年,第261页。笔者拟在进一步发掘史料的基础上,综合前人研究成果,通过分析福康安在台作战的活动,揭示福康安用兵过程中对《孙子兵法》军事思想的运用,以示福康安维护祖国统一的努力与功绩。
一、“未战而庙算多者胜”:福康安入台前的准备活动
在福康安率军援台前,台湾战场的形势可谓一片混沌。林爽文集中军力围攻嘉义县,意图彻底切断台湾南北官兵的联络,与南路庄大田部会师合击台湾府城。嘉义已经被围数月,官兵精疲力竭,军需几乎告罄,守将柴大纪屡屡请援。在台清军于鹿港、台湾府城两处重要据点保持守势,并不断派遣援兵进入嘉义,阻止林、庄二人会师,官兵与“民变军”在嘉义展开拉锯战,双方攻守之势相差无几。[2]232-238福康安所率领的增援部队是改变战局的决定性力量,其部入台作战的成败直接决定了台湾能否存留于清朝的版图之中,这一严峻形势要求福康安在入台前必须准备充分,在作战时必须谋划万全。
《孙子兵法》首篇《计篇》讲“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多算胜”[3]26,可见《孙子兵法》是将战前的准备活动置于战争的首要地位。福康安于乾隆五十二年(1787)八月从京师出征,至该年十一月初抵达台湾。在抵台前的三个月中,福康安即遵照兵法所言,积极准备,筹划平台方略,其主要活动是挑选精兵强将和全面了解台湾军情两项。
(一)兵强卒练,知之者胜
乾隆五十二年八月初二日,乾隆帝颁布数道上谕,首先是任命福康安为将军,携带钦差关防前往台湾总办军务,任命海兰察为参赞大臣,普尔普、舒亮为领队大臣,带领巴图鲁、侍卫、章京等一百余人从京师出征。其次,清廷再从四川抽调屯练降“番”两千名、从湖广和贵州各抽调兵丁两千名赴台征战,并调江南狼山镇总兵官袁国璜赴台。这次官兵调动显然是福康安的要求,因为本次抽调的四川官兵曾参与石峰堡战役;湖广和贵州官兵曾参与第二次金川战役,福康安本人就是这两场战役的主要将领之一,对于这些官兵的战斗力极为熟悉,并且这些兵丁都惯于翻山越岭,身手矫健,能够适应台湾地形。新任狼山镇总兵官袁国璜原任甘肃督标副将,是福康安的老部下[4]137-140,再加上由海兰察带领的巴图鲁侍卫等人俱为久经战阵的精锐,可以说福康安此次率领的兵马是清廷从各地抽调组成的精锐之师,战斗力远远高于此前在台作战的官兵,福康安对兵将情况十分熟悉,指挥时更能得心应手。尤需注意的是,福康安在出征之际曾上奏台湾素不产马,认为“巴图鲁侍卫等前往进剿,带兵打仗,追拿贼匪,必须乘骑马匹,方能得力”,令李侍尧尽快准备二三百匹战马以供使用。[4]245福康安确实洞察先机,由巴图鲁侍卫组成的骑兵队伍在台湾战事中成了攻坚克难的先锋。
此外,福康安深知合则力强、分则力弱的道理,于八月十八日上奏要求尽快调动四川屯练降“番”以及贵州、湖广的官兵抵达闽省,以备一同征战,但此举却使乾隆帝认为福康安有畏难之心。[4]245-246乾隆帝曾以为“台湾贼匪,止系乌合之众,伙党虽多,易聚亦复易散”,觉得此时在台官兵数量已经足以平乱,福康安却还要求从各省抽调精锐,是有“畏难之意”[5]247。乾隆帝于八月二十四[4]246-248、二十五日[4]250-253以及九月十二日[4]335-336、九月十四日[4]339连续上谕“开导”,但是福康安坚持定见。大学士阿桂也为福康安开脱,认为福康安是“思欲克期蒇功,故有预行调备之请”[4]307。乾隆帝最终还是同意福康安的调兵请求。[4]308福康安渡台时虽然没有等到全师集结,但已带领广西官兵、四川屯练五千人[2]239,再和先前在台官兵会师,兵力已足。
孙武强调将领在出征前应该考虑到“兵众孰强?士卒孰练?”[3]13福康安显然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其调兵要求有着集中精锐部队、全力出击、迅速蒇事的考量,也是对“民变军”做出的针对性部署。
(二)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
孙子有言:“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3]79福康安没有因此番援兵俱为精兵强将而盲目自大,而是积极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台湾军情的最新进展。首先,福康安得到乾隆帝的授权,若沿途遇有台湾前线发来的军务奏折,福康安可以先行拆阅[4]160,早于清廷中枢一步了解台湾战事情况,以便提前谋划。其次,福康安出征时得到了台湾地图[4]379-380,对台湾地理已经有所了解。而福康安此前并没有跨海作战的经验,也没有去过台湾,因而大军在福建候风时,福康安积极向闽台人了解台湾情况,其中尤以福建进士郑光策所著《上福节相论台事书》最为重要。郑光策向福康安提出六条关于出兵台湾的建议:一是出奇兵直击林爽文的根据地大里杙;二是招募台湾土著居民作为义勇,既能加强官兵声势,又能向官兵提供台湾信息;三是联合粤省义民以分敌势,闽人与粤人在台湾地区时常爆发械斗,此番林爽文起事,其麾下大多闽人,而闽人与粤人素来不和,官兵应联合粤人,起到牵制敌人的作用,并壮大己方声势;四是官兵先专注北路战事,全力击败林爽文后再行南下,以期快速蒇事;五是多用间谍,“民变军”中多有被裹挟之人,仍心向官军,若官兵能够广施招抚,则能起到此消彼长之效果;六是约束官兵,严明军纪,以收人心。[6]248-253
郑光策的建议极大影响了福康安入台作战的战略构想。九月初二,福康安奏陈抵台首事便是申明军纪,以求“该处弁兵气象改观,一洗从前萎靡之习”[4]334。九月二十四日,福康安奏陈进攻预案,虽然乾隆帝屡屡谕令直击大里杙,攻其必救,嘉义之围自解,但是福康安仍然决定先解嘉义之围,与柴大纪会合后并力进剿林爽文。[4]408十月初三,福康安再次上奏确认攻剿方案,计划从鹿港出兵,南北两路清军并力响应,以分“民变军”之势。福康安等人自率兵直击嘉义,沿途不再四处留兵。解围嘉义、打通道路后,便联络淡水官兵夹击大里杙,并派兵在交通要道堵御,以防敌人逃窜。[4]425正所谓“将能而君不御者胜”[3]77,福康安对战略主攻方向的坚持正是体现了兵法所强调“君命有所不受”一语。[3]216福康安身处闽省,通过多种渠道能对台湾军情有较为及时、全面的了解,基于此所制定的战略决策自然更为合理。而先解嘉义之围、再击林爽文这一决策在大方向上仍然没有脱离清廷所坚持的先北后南战略,并且嘉义长期被围,清廷中枢对嘉义的解围也极为重视,故而福康安的战略决策可以说是对清廷原先战略的调适和修正,清廷最终也是同意福康安的进攻方案。
《孙子兵法·计篇》已经指出一位合格的将领在出征前必须考虑的五项因素——道、天、地、将、法。[3]3“道”是指战争的性质。毫无疑问,此番出征台湾是一场阻止台湾分裂、维护祖国统一的战争。“天”指天时,“地”指地利,“将”指兵将的能力,“法”即指军制军法。可以看出,福康安在出征前的准备活动中已经充分考虑到了这些因素,进行了妥善的准备和谋划。
二、奇正相生:福康安在作战中所运用的孙子思想
福康安自乾隆五十二年十一月抵达台湾,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二月彻底平定台湾民变,用时仅三个月。福康安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克敌制胜,关键在于福氏在作战中运用了诸多《孙子兵法》的军事思想。
(一)虚实结合,出奇制胜
在福康安抵台前,林爽文已经在台湾起事长达一年,官兵大多时候处于守势,嘉义又长期被围,清军急需一场胜仗来提振军心,这就要求福康安在台的首战必须取得胜利。孙子有云:“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3]16-17福康安深谙兵法中的虚实之道,在抵台之际,便有意公开散布此番援兵多达十万的信息,一来是增强己方军心,二来是意图引起“民变军”的恐慌,使其自乱阵脚。十一月初六,福康安派舒亮与徐鼎士会合,由淡水一带南下,制造出即将与鹿港大军合击大里杙的假象,而福康安则带领海兰察等人由鹿港出兵,按照计划前赴嘉义解围。[5]127-129初七,福康安与正在嘉义战斗的普吉保部会师,兵力增至万人。初八,福康安为了防止孤军深入而被包围,决定兵分两路,以海兰察带领巴图鲁侍卫以及汀州镇总兵官普吉保直驱嘉义县城;福康安率军清剿附近贼庄,干扰“民变军”视线,使其分身乏术。事实证明这一部署是正确的。《孙子兵法·九地篇》有言:“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3]307“民变军”没有预料到福康安会奔赴嘉义这个战争泥潭,福康安与海兰察兵分两路,相互配合,“民变军”一时间反应不及,不知该去何处堵截,海兰察得以率兵长驱直入,迅速摧毁嘉义城外“民变军”的大营[5]177,福康安首战告捷,仅用一日便解除了“民变军”对嘉义近半年的包围。福康安首战的胜败非常重要,此战的胜利彻底改变了此前官兵被动防守的局面,极大提升了清军的士气,扭转了官兵的颓势,也为福康安的平台战争开了一个好头。此后“民变军”与清军的攻守之势发生转换,清军逐渐掌握战争的主动权。
(二)兵贵神速,我专为一
此前在台官兵的作战方式大多是被动分兵堵御,依靠火器之利与“民变军”展开阵地战。然而战场形势是不断变化的,作战方式也应及时改变。《孙子兵法》言:“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3]147福康安敏锐察觉到此时形势已然不同,官兵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零星分派、分路进攻,这样只会导致兵分力薄,而再行增添官兵,又是缓不济急之举。因此,福康安认为必须转变作战方式,提出:“惟有随时随地将贼匪屯聚之地,设法截断,即以贼之巧计攻贼”[5]129,强调集中军力进行突破,颇有“任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意味。而且,福康安进军速度极快,深合孙子所言“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3]39。从福康安与林爽文的诸场战斗中即可看出其快速进军、全力进击的用兵策略。
1.解围嘉义福康安自十一月初六从鹿港出兵,仅用一日便和普吉保会师。初八便兵分两路,海兰察带兵直击嘉义,福康安带兵以雷霆之势清剿“民变军”部署于嘉义县城外的各处据点,官兵奋战一昼夜,成功扰乱“民变军”的视线,解除嘉义之围。兵贵神速,福康安没有过多停留,于初十又出师搜剿。此番清剿后,原分散于嘉义各地的官兵得以会合,台湾南北的道路得以打通,文报的传递恢复正常。福康安派普尔普带兵南下打通道路,做出支援台湾府城的态势,以迷惑南路的庄大田,福康安自率兵由斗六门全力进剿林爽文。[5]176-178
2.速击斗六门十一月二十日,福康安率军进攻斗六门,“民变军”分三路抵挡。此时清军兵精将勇,气势正盛,不惧正面作战。福康安亦分兵三路应对,清军三路并进,追剿二十余里。“民变军”溃逃至菴古坑营盘,清军紧随其后,乘势一同拥入。清军从俘虏口中得知“民变军”“最畏骑马冲突,现于路口开挖陷坑,密布竹签,希图抗拒”。福康安观察到此时稻谷已收,泥土渐干,当即决定由稻田绕路,昼夜进军,强行三十余里。“民变军”没有想到官兵在连番战斗后还能强行进军,长驱直入,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清军于十一月二十一日顺利攻取斗六门。[5]211斗六门是通往大里杙的锁匙,此前福康安以急行军的方式出其不意解除嘉义之围,但林爽文的主力部队并没有伤筋动骨。斗六门的战事是福康安与林爽文的第一次正面交战,此战清军虽胜,但福康安自己也坦言官兵战斗的不易:
此次巴图鲁、侍卫、章京、满汉屯土官兵等,甚为奋勇出力,每战皆胜。且台湾道里遥远,较内地里数不啻加倍,官兵等昼夜进攻,不遑寝食,沿途绕道行走,涉溪过墈,并未稍形疲乏。[5]212
换言之,福康安统率全国各地的精锐部队,尚且需要如此奋力作战才能取得胜利,“每战皆胜”也就意味着面对“民变军”,每战都需要全力出击方可获胜,由此可见“民变军”的战力不容小觑,远非乾隆帝一直认为的“乌合之众”。
3.攻取大里杙十一月二十二日,清军刚刚攻下斗六门,福康安携连胜之势,马不停蹄乘胜追击。福康安得知林爽文已回大里杙后,便不再理会“零星贼匪”,直趋大里杙。二十四,清军抵达大里杙后,发现大里杙东靠大山,南绕溪河,在林爽文的长期经营下已经修筑土城,密布大炮,防守严密。福康安原以为林爽文会抵死据守大里杙,计划层层推进,与“民变军”展开阵地战,以期一网打尽。然而清军甫至,“民变军”即蜂拥而出,与官兵短兵相接,退而复进,屡败不退。福康安察觉到了异常,当即传令官兵分队排开,整顿行列,“民变军”果然出动,与清军再战。福康安留大军与“民变军”作战,自己亲率巴图鲁侍卫等精锐攻破大里杙。然而林爽文趁着官兵初至,尚未堵截道路,即令“民变军”先行出击,牵制官兵,林爽文本人则于夜间逃入大里杙附近的山区之中。[5]233-235
(三)知天知地,胜乃不穷
在《孙子兵法》十三篇中,《地形篇》独立成篇,足见孙武对地理的重视。孙武认为,地理是“将之至任,不可不察也”[3]277,“夫地形者,兵之助也”[3]281。福康安深知“台湾节令极早,雨水最多,一交三月,即值地气蒸溽,山水涨发之时,入山追剿更难得手”[5]384。雨水一旦增多,官兵在行军、骑兵及火炮方面的优势都会大打折扣,随着时间的推移,清军所占据的天时地利会逐渐消退,故而福康安选择速击,亦是考虑到天时因素。而福康安与林爽文在山区的交战,则能体现出福康安对地形的运用。
福康安初抵台湾,便前往八卦山探查大里杙附近的地形,观察林爽文的势力范围,并且调整清军营盘,为之后的进剿早做准备。[5]135-137在进攻斗六门、大里杙之前,福康安也是“探明村僻路径,先行严密搜查,方可长驱径进”[5]192。十二月初一,清军探知庄大田的“贼巢”与大里杙一样靠近内山。福康安鉴于林爽文逃入山区的先例,令熟悉“番”情的生员刘宗荣提前联络“番民”,旨在堵截庄大田入山之路。[5]241十二月初五,福康安探知林爽文出没于集集埔一带,此地为入山要道,林爽文已在此设阻据守。清军正面进攻未能迅速获得进展,福康安令海兰察率巴图鲁侍卫乘马过溪,率先发起进攻,吸引“民变军”视线。在清军正面大举进攻之时,福康安趁机令普尔普、许世亨、普吉保等率兵由山路绕道进攻,再令屯练降“番”攀岩而上,清军数路齐攻,打破集集埔。林爽文的精锐士兵在大里杙、集集埔两次战役中消耗殆尽,林爽文被迫逃入山区。[7]15但这一次福康安已探明各处路径,于山路要口分设营盘,断绝林爽文南下道路。十二月十八日,清军探知林爽文尚有二千余人据守小半天山顶,此处有僻径通往内山,福康安即行攻剿。因山势险峻,清军仰攻,“民变军”居高临下,反击甚猛。福康安一面勒令官兵“山路险恶,无可驻足之地,今已仰攻至此,有进无退”,甚至用上了“蚁附”战术。与此同时,福康安令普尔普率兵从后山夹击。福康安所率官兵与“民变军”正面鏖战,使得林爽文无暇他顾,普尔普一路率领屯练降“番”从后山攀登而上,突入敌营,“民变军”大败而逃。[5]285-286
在《孙子兵法·地形篇》中,山区地形属于“险”。孙武认为,军队若在山区作战,将领必须做到“险形者,我先居之,必居高阳以待敌;若敌先居之,引而去之,勿从也”[3]275。纵观福康安与林爽文在山区的战斗,俱是林爽文抢先占据地利,居高临下,但是福康安都能够做到“引而去之”,后发制人。两次山区作战中,福康安都是亲率大军与“民变军”正面交战,牵制住“民变军”的主力部队,使林爽文认为官兵要从正面进攻,无暇他顾、分身乏术,然而福康安的正面进攻是为了给绕路山后、准备奇袭的官兵创造时机。果不其然,两次战斗中,由山后绕路奇袭的官兵俱能顺利突破敌营,两路清军并力夹击,取得胜利,可见福康安对《孙子兵法·地形篇》中相关思想的灵活运用。
林爽文带领残兵败将在山区内逃亡,福康安一面派兵围追堵截,一面分队于各山道要口协同进兵,由熟悉地理的义民、“番民”作为向导,引导官兵进山搜捕。官兵对林爽文穷追不舍,屡有斩获,而台湾山区地形险峻,林爽文军因不熟悉山区地理而死亡者多达上千人。经此数战,林爽文的主力部队被摧毁殆尽,林爽文本人也于正月初四被捕。[5]328
林爽文被擒对“民变军”的打击是巨大的,虽然南北两路“民变军”各有首领,但林爽文是台湾“民变”最初的发起者,相比南路庄大田,林爽文的号召力更强,威胁性更大。林爽文被福康安击败后,庄大田独木难支,“民变军”士气愈发消沉,兵无战心。福康安于正月十四日率兵南下,沿途俱以正道御兵,节节获胜。二月初五,福康安水陆并进,将庄大田等人一网打尽。[5]382-386福康安从鹿港出兵至擒获林爽文用时两个月,而率兵南下至擒获庄大田只用二十日,可见南路“民变军”溃败之速。
(四)三军之争,上智为间
福康安相当重视义民的作用,认为义民可以为官兵提供信息,充当向导,在各地沟通联络,并且增强己方声势,在战争中起到重要的辅助作用。[5]354-355福康安在福建侯风时,便接见在台素有名声、避难厦门的举人郭廷机、曾大源及监生林文会等人,令其设法离间“民变军”,并在大军行进各地时沿途晓谕,以安民心。[5]73-74林爽文逃入山区后,官兵入山搜捕的队伍中就有义民充当向导,辨明道路。义民在搜捕林爽文时出力尤多,乾隆五十三年正月初一日,清军探知林爽文在打铁寮一带山沟树林内藏匿,便沿山密布兵丁,分守隘口,另选巴图鲁侍卫二十人、兵丁数百名扮作民人,同义民、差役、社丁、通事等分头搜捕。[5]328在搜捕过程中,义民高振在老衢崎地方发现林爽文等人,迅速告知清军,林爽文及其余党当即被捕,福康安进而奏请清廷赏赐高振蓝翎顶戴,给予千总职衔。[2]243-244可以说,义民在擒获林爽文一事中居功至伟,还需一提的是福康安同样重视与“番民”的联合,将其吸纳为清军的助力。
在“番民”中,汉化程度较高、住处毗邻汉人、与汉人交流频繁的是为“熟番”,反之则为“生番”。清代台湾设有“番”汉界限,一般来说,台湾西部平原地区为汉界,为汉人生活区域,东部山区则为“番”界。[8]有清一代,“番”汉冲突并不少见,汉人与“番民”一般都不会跨越界限。林爽文就曾计划若起事不成,则逃入内山“生番”处躲避。[5]273因为台湾山区“路径崎岖,林深箐密,向来人迹不到,军行粮运,跋涉维艰,与山外地方可以长驱直入者,情形实有不同”[5]239。加之福康安所率援兵大多为外省抽调,不熟悉台湾山区地理,若是贸然轻进,则可能出现损失。事实证明,福康安的担忧是合理的,官兵入山追击林爽文时,发现“山沟内贼尸纵横,遍地数里不绝,而河内淹毙之贼亦多”[5]327。为了抓获躲入深山的林爽文,福康安决定联合世居深山的“生番”,协助搜捕。[5]241-242但乾隆帝对此有所不满,认为这是迁延之举。在乾隆帝眼中,台湾“生番”“贪利而无信”“惟利是视”,福康安携胜利之师,正应“趁此兵威,及锋而用”,即勒兵直压“生番”地界”,催促福康安直接率兵入山进剿。[5]244-245由此可见,乾隆帝不仅是对台湾地理缺少了解,对台湾“生番”亦是认识不足。
台湾“生番”生性凶悍,又久居山区,熟知地形,擅长夜间作战。如乾隆五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晚,林爽文等人在逃难中被“生番”截杀四百余人;十二月二十五日夜间又被“生番”截杀两千余人[5]327,可见“生番”并不是好相与之辈,台湾山区又是“生番”世代居住之处,其对地理的熟悉程度远胜官兵,故而在山区与“生番”起冲突实非明智之举。清代以首级记录军功,因“民变军”在平原地区惯于运动战,故而首级不易获得,此次官兵入山杀敌甚多,但首级多为“生番”割取,以夸耀武勇,不肯全行拿出以供清军查验。福康安虽统率精兵猛将,连战连捷,亦不想多生事端,不愿强逼,只能“将出力‘生番’按名给赏,谕令将首级呈验,认非贼目再行给还”[5]328。若遵照乾隆帝所说携得胜之威,率兵强行入山,万一逼使“生番”帮助林爽文,则清军想要抓捕林爽文仍需付出巨大的伤亡。福康安招抚“生番”,化为己用,借“生番”之力侦察地形、搜捕林爽文,而所付出的不过是金银粮米等物,既能帮助清军追剿林爽文余党,又能保存实力,使激战数场的官兵稍获休整,还能缓和“番”汉矛盾,可谓一举多得。而“生番”确实为清军出力甚多,不仅屡屡提供情报,更是亲自上阵,追击林爽文残党,并捕获其家眷。[5]261-262
福康安团结义民、联络“生番”的策略已经触及《孙子兵法》中“用间”的概念,义民、“生番”可归于“因间”之范畴。孙子云:“因间者,因其乡人而用之。”[3]365孙武将能否顺利“用间”视为“贤将”标准之一,认为“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3]377。从上文论述中亦可看出义民、“生番”在福康安作战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辅助作用,可见善用义民、“生番”是福康安在平定林爽文一战中令人称道的策略,亦符合《孙子兵法》中的“用间”之道。
此外,福康安在出征前所调请的四川、湖广兵丁以及海兰察所率领的巴图鲁侍卫等在平台战争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是福康安根据战局、地理及“民变军”作战方式所做出的针对性布置。“民变军”熟悉地理,惯于翻山越岭、短兵相接,而川、黔等地的兵丁即以身手矫健、战力强悍见长,能够适应台湾山路崎岖、丛林密布的地理环境,福康安即言:“贵州、广西屯练兵丁,最为勇往出力”[5]265。而台湾素不产马,“民变军”俱为步兵,擅长运动战,借助地利突袭抄截清军,但无法抵御骑兵冲击,福康安击败林爽文的几次战斗俱有海兰察带领巴图鲁侍卫等纵马突击作为先锋。福康安也承认:“此次进剿逆匪,臣等率同巴图鲁、侍卫、章京驰骤往来,奋勇冲杀,最为贼匪所畏,屡次克捷,实藉马力甚为多。”[6]56与“民变军”的交战,多是由海兰察等悍将带领骑兵冲击得以打开局面。“民变军”缺少火炮军械,与官军进行阵地战往往不利,便借助地利,诱使官军离开城池阵地,短兵相接,从中抄截,这是“民变军”常用的作战方式,故而在福康安率军抵台之前,清军往往选择阵地战,借助火器之利以步步推进;“民变军”往往选择运动战,消灭官兵有生力量。福康安等率领骑兵部队抵达台湾后,补上了官兵在运动战上的短板,并且以兵分数队、交替前进、互为支援的策略克制了“民变军”包围抄截的战术。正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3]157-158可见,福康安在入台前,已经充分考虑到“民变军”的作战方式与台湾地形,因敌而变,并做出针对性布置,在正式行动前确实对战局进行了全盘考量。
三、结语
福康安从鹿港出击,相继擒获台湾“民变”两大首领林爽文、庄大田,用时仅三个月,可以算是“兵贵神速”的典范。从上文的论述可以看出,福康安在战前重视对敌人信息的收集与分析,对战局进行全面考量,准备活动充分。福康安用兵时重视兵贵神速、虚实结合、出奇制胜,又能做到正奇结合,不惧正面苦战、恶战,强调集中军力,全力进击。在正面鏖战中,福康安能敏锐洞察到战场形势的变化,妥善利用天时地利,因势利导,不拘定法。辅之以分化、离间等策略,剿抚并用,吸纳义民、“番民”作为助力,终于克敌制胜。福康安的战前准备与作战策略中都运用到了《孙子兵法》的军事思想,这是其能屡屡获胜的关键因素。此外,我们也不应忽视广大平台官兵的努力,福康安以熟悉的军旅作为征调主力,统率的官兵是来自全国各营的精锐,有能力做到高强度的行军打仗,使福康安的谋略能够实现。而在福康安入台前,在台官兵已经分守扼要,使福康安抵台后无须分兵驻防各地,此番援台大军全部可作为机动兵力直接作战。在正面大战中,又有海兰察率领巴图鲁侍卫等人驰马突击作为先锋,攻坚克难,打破困局。故而除了福康安本人的谋略外,此次援台的精锐官兵以及此前在台清军的努力也是其成功的重要因素。而福康安总理全局,能够合理利用这些优势因素,在短时间内彻底平定台湾“民变”,使台湾仍能存留于清朝的版图之中,其为维护中国领土统一的功绩值得肯定。